
便秘於中學生而言,是容易忽視,也是微不足道的問題。
午休期間和22:10熄燈後的45分鍾裏,學生禁止隨意下床走動。每當黎珊珊想去上廁所,卻因為規定必須躺在床上時,她會一再抑製便意,並不自覺地睡著,錯過排便時間。
與走讀生相比,住宿舍便秘的概率更大。劉偉棟接診過的便秘學生中,大多為住宿生,“因為他們的時間都被嚴格控製了,而且無法在食堂吃到足量的蔬菜。”
喬嫚連續一周沒有排便了。早上6:10,她坐在馬桶上,眼看時間一點一點流逝,自己卻絲毫沒有便意。
但來不及了,通勤大約需要10分鍾,必須在6:30抵達學校,她計算著時間,連忙起身,匆匆收拾東西,顧不上吃早餐就出門了。
類似的情形每天都在上演,便秘已成為喬嫚的日常。喬嫚是山東省一縣城中學的高二學生,她說:“這一年,我沒有一天拉屎順暢。”
多位醫生解釋,中學生不是便秘的主體人群,但這一年齡段如果出現便秘問題,是多個因素長期作用的結果,既與飲食結構、運動、過往病史有關,也與如廁環境、學習壓力有關。
“拉不出來”
高二開學沒多久,喬嫚就出現了便秘的問題,“三四天排便一次”。起初,她沒放在心上,以為隻是單純的上火。持續一個月後,喬嫚才意識到:“我便秘了”。
與便秘同時而來的,還有經常性的腹痛。喬嫚時常感覺肚子像即將爆破的氣球一般,脹得難受,氣體在身體裏流動,並伴隨著陣陣腹痛。腹痛不分場合地來臨,有時發生在早讀,有時是課堂,有時是晚自習,她坐立難安,隻能佝僂著身子,一隻手在桌下輕輕揉著肚子,用盡全身力氣忍耐住痛苦。實在疼得難受時,喬嫚隻能跟班主任請假回家休息。
她先後看了西醫、中醫。醫生分析,便秘可能與學習壓力大、睡眠不足、喝水少、肝火旺等原因有關,並建議她增加運動時間,她無奈地告訴對方:“沒有時間。”
早上5:50起床,6:30前進入班級早讀,中午12:00下課回家,13:50抵達學校上課,18:15下課,其間有30分鍾的時間在食堂吃晚飯,晚自習從18:45持續到21:50。
這是喬嫚日複一日的生活軌跡,也是她所在中學裏一萬四千多名學生的共同寫照。2024年,這所超級中學曾有多名學生被清華、北大錄取。學校將學生的生活切割成精準的刻度,精密計算著學生吃飯、睡覺、通勤的每分每秒,學生如同高效運轉的機器零件,在規定的時間內做著規定的事情,容不得絲毫偏差。
課間實行“8+2”模式,即課間十分鍾被拆分成可自由活動的八分鍾和必須提前回到教室裏並安靜下來的兩分鍾。如若遇上老師拖堂,留給學生上廁所的時間隻剩下四五分鍾。
喬嫚所在的樓層約有400名學生,女生大約200名,走廊兩側的盡頭均有女廁所,一共有16個蹲位。依照教育部等三部委關於印發《國家學校體育衛生條件試行基本標準》的通知中所強調的:“女生應按每15人設一個蹲位;男生應按每30人設一個蹲位”,學校設置的廁所蹲位數量符合標準。
但實際並非如此。女生廁所存在廁所門損壞、衝水故障等情況,樓層能夠正常使用的廁所數量大約為10個,即一個女生廁所蹲位對應著20多人。
每次下課,同學們都小跑著湧向廁所,爭奪有限的位置。女生廁所總會排起長隊,當預備鈴聲響起,人群一哄而散,陸續跑回各自的班級。尤其是上午10:00左右,這是女廁所的高峰期,由於要迅速到操場集合,喬嫚隻能憋便,等到跑操結束或者下一節課課間才上廁所。
而時間相對充裕的早讀、晚自習時間,學校卻禁止學生上廁所。這導致她在學校很少排便,並學會了憋便。小便也是如此,為減少上廁所次數,她很少喝水,有時甚至會忘記喝水,一天下來水杯裏仍是滿的。
除了晚自習,周末上課時,喬嫚也會刻意壓抑便意。學校半個月才放一次假,在不休息的周末,時間安排得更為緊湊,接連上兩節課才會休息一次,一次十分鍾。這時,廁所擠滿了人,課間用來上廁所的時間不夠用,以至於憋便成為習慣。久而久之,導致便秘。
在這種作息製度下,喬嫚學會了壓縮吃飯、休息的時間,比如早上因為在廁所蹲太久而沒有時間吃早餐;中午會狼吞虎咽地吃飯,並將午餐控製在十分鍾內解決;晚上回家會在洗手間蹲上近一個小時,她說:“通常情況下都拉不出來,但蹲一下會稍微好受些。”
“便秘很影響我的學習狀態。”喬嫚說。她關注了幾位講解高中各學科知識點的博主,內容涉及語文作文素材、英語寫作、物理試題分析等。因腹痛請假回家後,為了不落下課程進度,她就觀看這些視頻自學,幾乎每節課都聽過。喬嫚說,在本該休息的時間,她想停下來休息一下,但還是不敢停。
不算多,但程度嚴重
喬嫚與同學交流過自己的困擾,但問過一圈後發現,身邊朋友們頂多是兩三天拉一次,沒有人出現像她這樣嚴重的情況。
北京某高端私立醫院兒科主治醫師趙涓前陣子接診過一名13歲的女孩,在小學期間沒有排便問題,自從上初中後,一周僅排便一次,就診當天兩周未排便。在交談中,趙涓仔細詢問了女生的日常作息,發現她在學校時沒有時間排便。對方還說,周圍有同學的排便頻率也與自己接近。
趙涓告訴南方周末,在接診過的患者中,特地因便秘問題而問診的中學生很少見,這也是自己第一次接診兩周未排便的中學生。該患者的問題屬於個案,與其學校過於嚴格的管理風格有較大關係。
但從全國範圍來看,喬嫚並不孤獨。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莊羽驍等醫生曾於2019年對上海崇明區18歲以下的在讀中學生進行功能性便秘的篩查與調查。他們在後來發表的《上海市崇明區中學生功能性便秘篩查狀況》一文中寫道,參與調查的4969名學生中,患有功能性便秘的學生有693例,患病率為13.95%。這意味著,在接受調查的學生裏,每100人就有13人患有功能性便秘。
當前,關於中學生便秘的研究仍然較少。在知網搜索發現,2000年至今,涉及兒童及青少年便秘的文章共約500多篇,但直接提及學業壓力與便秘關係的有10多篇。趙涓解釋,青少年群體中,3-5歲的幼兒是便秘的主體人群,中學生腸道功能、心智發育、排便配合程度都較之更高,算不上是研究的重點,也不是便秘的主體人群。
自2022年從外科轉到便秘專科以來,河北省兒童醫院醫生劉偉棟陸續接診了多名便秘的中學生。據他粗略估算,其所在的便秘門診還是以學齡前兒童為主,來看病的中學生大約隻占患者總數的1/5。但便秘程度嚴重的幾乎都是中學生,他們往往一周排便一次,甚至更久。
“超過一個月不排便的學生,我遇到過10個。”劉偉棟說道。他還指出,在自己接診過的便秘學生中,大多為住宿生,“因為他們的時間都被嚴格控製了,而且無法在食堂吃到足量的蔬菜。”
黎珊珊曾就讀於河北省一所縣城中學。她記得,每天早上5:40開始跑操,人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機械地重複動作,高喊口號。之後的作息與喬嫚所在的學校大致相同。
不同的是,作為住宿生,她們的休息時間也受到了嚴格管控,能自主安排的時間更少。學校的午餐、晚餐時間隻有半小時。她們大多需要跑向食堂吃飯,如果要上廁所,則意味著沒有時間吃飯。午休期間和22:10熄燈後的45分鍾裏,學生禁止隨意下床走動。每當黎珊珊想去上廁所,卻因為規定必須躺在床上時,她會一再抑製便意,並不自覺地睡著,錯過排便時間。
黎珊珊的腸胃不好,麵對魚香肉絲、辣子雞等重油重辣的食堂菜品,她通常吃得很少,隻吃半個饅頭和半碗菜。膳食纖維攝入不足,加上憋便的習慣,一周排便一次,成了她不得不接受的常態。一次睡覺前,她習慣性地揉肚子,意外地摸到一團硬硬的東西,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這可能是在她身體裏囤積了幾天的糞便。

2024年6月3日,河北秦皇島,新世紀高級中學高三學生正在教室內複習。
更多是心理問題
因在身邊沒有找到病友,喬嫚不禁懷疑,難道是自己的體質有什麽特殊?
濟南市中西醫結合醫院醫生馮偉在肛腸科工作多年,每到周末、節假日,她都會遇到前來谘詢便秘問題的中學生。她解釋,導致便秘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一方麵是因為飲食結構,北方以麵粉、穀物類食物為主,加上青少年喜歡吃高熱量、高糖、高鹽的食物,新鮮的蔬菜水果攝入少,導致膳食纖維攝入少。另一方麵,學生在校活動時間短,缺乏運動,加上長時間的久坐,腸胃蠕動慢。
這名工作了17年的醫生還表示,在她的印象裏,一直有便秘的學生前來問診,但這幾年有增多的趨勢。但這一變化的原因,是與自己的出診時間與次數的變化有關還是一個新現象,目前還不好下結論。
劉偉棟則補充,其接診的部分學生中曾在幼年時期有過便秘史,隨著年齡增長曾好轉,但進入中學階段後,由於換環境、住校,問題又重新出現。學習壓力大、情緒長期緊繃,是常見的誘發因素。
喬嫚也表達了這一困擾。剛上高中時,她的學習成績在班級前十,由於不適應嚴格的高中生活,後來成績下滑至班級中下遊。
每天穿過教學樓大廳時,喬嫚的目光總會不自覺地在通報單上停留,上麵密密麻麻地羅列著學生的姓名、所扣分數、扣分原因。隨意進出教室、說話、睡覺、吃零食、上廁所……都會被視作違反學校規定,有些說明甚至讓她感覺到荒唐,比如早起了幾分鍾、在宿舍收拾行李都會被歸為“錯誤”。
一到自習時間,年級主任和值班教師一行人總是穿梭在走廊,巡視著每一個班級、每一名學生。當腳步聲在教室外響起,喬嫚會刻意控製住自己,挺直腰杆,裝作什麽也不知道般繼續低頭寫作業,“因為一抬頭,就會被扣分,更別提上廁所了。”一旦上廁所被巡視的老師發現,將會扣除學生的個人德育分和班級量化分,並出現在下周的通報單裏,“沒有人想被扣分。”喬嫚說。
教室裏還安裝了兩個攝像頭,360°無死角監控著學生的一舉一動。喬嫚的班主任在管理上相對寬鬆,也因此常常被學校領導批評“管理不力”。批評次數多了,班主任會語重心長地跟他們說,“領導又看監控了,大家都注意一些”“能憋著就憋著,等到下課再去上廁所”。
近期,學校又出了新的規定,晚上吃飯的30分鍾內,學生不允許前往操場活動,以往放在教室後排的羽毛球拍都被收進了教師辦公室。
在如此細致嚴密的規定下,學生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隙。喬嫚說:“學校希望所有學生都聽話,試圖通過一切辦法將學生管製成一個沒有任何個性的人。”
經曆一年的磨合期,喬嫚逐漸適應這樣的生活,她製定了一個目標,希望成績重新回到班級前十。她說,“我特別想學好”,但壓力也更大。晚上放學回到家後,喬嫚會繼續學習。23:00是她最困的時候,為了抵抗睡意,她會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一把臉,或是喝一瓶咖啡來讓自己保持清醒。直到午夜十二點,才結束學習,“一天隻睡五六個小時”。並且,每次臨近月考,便秘程度就會加重,甚至腹痛到說不出話來。
《上海市崇明區中學生功能性便秘篩查狀況》一文中指出,高中組中臨近畢業組的學生患有功能性便秘的概率高於非臨近畢業組,示範性高中組患病率高於普通高中組,也就是說,中學生功能性便秘的發生與學業負擔呈正相關。
在劉偉棟的記憶裏,接診過的中學生大多內向、不善言辭。他強調,中學生不隻是存在便秘的問題,更多存在心理問題。他遇到過一位來自邢台的初中生,他學習成績很好,常年名列年級第一。可一旦他與第二名的總分相差在二十分以內,他會焦慮到便秘,即便父母寬慰他不用這麽努力學習,他仍一刻不敢放鬆。
劉偉棟解釋,便秘與情緒會相互作用。腸道與神經係統內的許多位點是相通的,腸道的信號可以在幾秒內迅速傳輸到神經係統。血清素是重要的情緒調節劑,而人體內90%的血清素依賴腸道菌群產生。當人體感受到外界壓力時,腸道菌群會受到影響,分泌的有益菌減少,有害菌增多,進而減少血清素的分泌,影響情緒。如若學生長期便秘,也會由此產生焦慮情緒,繼而影響排便。
被忽視的如廁自由
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雷望紅常年關注城鄉教育,在調研過程中,許多學生曾向她反饋,在學校沒有如廁自由。這不僅發生在縣中,也發生在城市中的名校。
她解釋,縣中模式與那些超級中學的本質是一樣的,都是在瘋狂追求成績。學校間的競爭激烈,尤其是縣中,缺乏外在資源,師資力量有限,優質生源有限,隻能不斷依靠時間的擠壓,通過增加題海戰術時間的投入來形成自我比較優勢。在這個過程中,學生的如廁自由權利自然受到了忽視。
醫生馮偉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觀察發現,不少學生自小學階段起,就不願意在校如廁。談及緣由,馮偉表示,一方麵是受到課間時間的限製,另一方麵廁所環境較差,導致孩子們難以適應。另一位來自廣東的家長也透露,孩子不願在學校上廁所,且時有便秘,她無奈地說:“沒有辦法,我們隻能讓孩子慢慢適應學校的作息安排。”
趙涓從事兒科全科診療和保健工作,在日常接診中,她會習慣性地詢問學生的排便情況,她發現,許多學生會下意識回避問題,直到家長提醒“你不是大便幹嗎?可以跟大夫說說”,才會正麵回答。她進一步解釋,與幼兒相比,排便習慣已然不再是青少年關注的重點,加之過於隱私,青春期的孩子不願公開討論。
那名13歲的女生向她透露,因為周圍也有同學一周排便一次,她一直覺得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直到兩周沒有排便才意識到有問題。趙涓說:“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不僅學校不關注學生的排便問題,連學生自己也忽視了。”
便秘的危害常常被人們輕視,而中學生對此羞於啟齒時,會在非公開渠道尋求幫助。劉偉棟在工作中留意到,學生群體中存在私下流傳治療便秘藥物的現象。有學生購買網紅產品日本小粉丸,“這是很危險的”。劉偉棟進一步解釋,日本小粉丸的藥理作用是刺激結腸產生高頻收縮,雖能快速緩解便秘症狀,但長期服用不僅會產生藥物依賴,還可能引發結腸病變,“許多學生僅關注即時效果,對潛在風險缺乏認知”。
“我們不能把成績盯得那麽緊。”馮偉說道。她認為,排便作為學生的基本生理需求,理應得到尊重,“應當給孩子留出大便的時間,讓孩子痛痛快快地大便,將課間十分鍾還給孩子,將體育課還給孩子,將周末休息的時間還給孩子,將如廁的自由還給孩子。因為沒有什麽東西比孩子的身心健康更重要。”
高考結束後的夏天,黎珊珊意外發現排便正常了,曾困擾她三年的便秘難題隨著高中生活的結束而自然終止。如今,時間已不再被分鍾所切割,她不必再時刻擔心被扣分,而是頻繁地參加社團活動、誌願活動,享受大學生活,她說:“我終於感受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