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藏高原上,一個41歲的女人意識到自己並非男性的附庸,開始學習和工作,她會經曆什麽?她能獲得自由嗎?
紮西卓瑪41歲,直播帶貨年銷售額上百萬。2022年,她因幫村裏五保戶賣農產品,被選為縣政協委員。
但故事的另一麵是:當地重男輕女的觀念使她從未正式上過學,16歲被包辦婚姻,35歲前一直困於家務。在她生活的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縣江西溝鎮,大多數40歲以上女性都經曆著這樣的命運。她們的日常還包括:沒有經濟自主權,連買幾十元的日用品都需向丈夫要錢;不能“拋頭露麵”,踏進鎮上的台球廳也會招來流言。
如果女性解放的基礎是經濟獨立,紮西卓瑪以及她所在小鎮的女性還差得很遠。她們的生活像是發生在舊社會,而非2025年的中國。閱讀她們的故事,這種脫離現實的荒誕感讓人難以置信,但正是這種極端處境,讓我們反觀自身,看到女性問題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共同根源。
2025年2月,我前往當地拜訪紮西卓瑪,原以為會記錄一個“技術幫助女性進步”的故事。最初她也的確表現出“進步”的一麵:她反複強調男女平等,積極學習,還在縣政協開會時為女性爭取權益。
但在一周後,故事呈現出更為複雜的一麵:進步是有限的,困境卻綿綿不絕,一個醒來的女性不得不與無數舊問題共處。這個故事講述的恰恰是進步的艱難,以及一點點改變的珍貴。
“沒有一個男人跳舞讓我們看看”
紮西卓瑪曾建議由男人為女人跳舞,慶祝三八婦女節。她強調,這一天不該隻讓女性出節目,“我們是在取悅別人,像服侍皇上一樣,沒有一個男人跳舞讓我們看看”。
她對村裏送的婦女節禮物——每個大隊一隻羊——也有意見,因為這隻羊需要由女性自己宰殺、烹飪,最後打掃衛生。這一天婦女依然在勞動。
紮西卓瑪是一名網絡主播、縣政協委員。今年3月6日,在鄉政府活動室練舞時,她對鎮長說:“為什麽女的要跳,男的坐著看?你們是王爺嗎?我們跳舞是因為我們想跳,不是跳給你們看的。”她建議婦女節由男人為女人服務,“我們要做王爺,讓我們的老公當一天妃子”。鎮長笑著答應了。
紮西卓瑪接近1米7,皮膚白皙,紮著發髻。一天下午她走上小鎮主街,穿著棕色金紋藏袍和黑皮鞋,更顯高大。她每天出門前都會塗口紅,戴上綠鬆石或紅瑪瑙的耳墜、項鏈和手串,每天換不同款式。首飾是她自己做的,做首飾是她的愛好。走在街上,她顯得異常明亮,整條街像是她移動的背景。
她生活在青海湖畔的江西溝鎮,這裏是一片牧區。主街兩側是上白下紅的兩層房子,有餐館、客棧和小商店,冬季大多關門,街上常空無一人,隻有大風。高海拔使得天際線與地平線幾乎重合,天空如同淡藍色的罩子罩住大地。
她會和每家小商店的老板娘聊天,臉上掛著熱絡的笑,聲音高亢。“你最近好不好呀?”她用藏語問,對方總會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一下。她的搭訕有時還能促成生意。一次她去小超市取快遞,十幾分鍾後出來時一臉興奮。她看到超市裏賣汾酒,想起認識的山西老板,便推薦自己的渠道,當場成交,能賺1000元中介費。
2019年後,紮西卓瑪開始直播賣冬蟲夏草,起初每天播8小時,後來延長到16小時。她的普通話標準,語速平和,介紹蟲草的吃法、單價、重量和優惠,每10分鍾重複一遍。有時她的語言顯示出非母語者的質樸。她強調:“我可以昂首挺胸,炯炯有神地告訴大家沒有水洗(蟲草遇水會流失營養)。”她提醒顧客:“您買了蟲草,一定要負責吃掉,咱們要對自己的錢負責。”
她用小刷子刷蟲草,稱重、裝袋、貼標簽,讓顧客見證全程。6年間,她積累了3萬粉絲,很多是長期回頭客。

今年3月6日,紮西卓瑪通知各戶:3月7日晚將在家舉辦茶話會,女人吃飯,男人做飯。有人對她沒好氣:“我可以掏一萬塊讓你們玩,但不要再來叫我的老婆。” 她聯係了十幾戶,最終有6戶參加。
3月7日晚,6位女性聚在她家,丈夫們做菜、倒茶、抬音響。飯後,她們唱藏語歌曲。紮西卓瑪的丈夫還去縣城給每位女性買了花。鎮長和書記前來敬酒。3月8日婦女節大會上,鎮長特別強調反對家暴。
第二天,紮西卓瑪發來跳舞和聚餐的視頻,不停地說“特別開心”,認為這樣能推進男女平等,“先讓大家意識到自己也能有自由的一天”。
“女人隻要出來幹個活就會變聰明”
紮西卓瑪有一雙厚實的手。我曾見她輕鬆拎起一個半人高的大水桶在院子裏移動。她說,19歲懷孕7個月時還能扛起200斤的麻袋,一個月賺800元。
她是小鎮上最忙的女性,除了承擔家務和季節性農活(春季挖冬蟲夏草,夏季采黃菇,冬季種青稞),還要打理家中的客棧和小商店。2019年後,她開始直播帶貨,並創建了一個小作坊製作牛肉幹。
春天,她雇傭100多人在9座山上挖蟲草,每天能挖到一兩萬根。她和一位助手每天晚上清理、上秤、登記蟲草,白天邊挖蟲草邊直播,淩晨4點睡覺,8點起床,持續45天。她負責做賬單,丈夫結算工資。
夏季,她淩晨4點起床為客人做早餐,8點開始直播直到淩晨一兩點,期間還需做飯、待客、打掃院子、處理生意,有時去縣城發貨。為維護與蟲草隊長的關係,她每月宴請他們。她家有300個碗,每月殺五隻羊,每天和麵,客人來了不論何時都開始做飯。
2017年,網購進入紮西卓瑪的生活。起初她不信。直到丈夫網購的襯衫收到後,她才放心。半年後,丈夫又為客棧網購了十幾個馬桶,花了兩萬多元,讓她“又氣又怕”,這相當於當地一年的收入。確認沒有被騙後,她責備自己“不該把外麵的人想得那麽壞”。
幾個月後,丈夫彭毛多傑聯係舊友宮海通,想請教開網店賣冬蟲夏草。宮海通曾在青海寺廟支教,回內地後幫妻子做微商。紮西卓瑪主動提出一起去山東濟寧找他,覺得夫妻同去更顯重視。
2019年初,35歲的紮西卓瑪第一次坐飛機。看到工作人員“像變魔術似的”取出機票,她想起從小被教育“外麵都是壞人,女孩不要出去”,“我覺得壞人沒有,隻有好漂亮的人”。上了飛機,空姐為她倒水,她覺得“很幸福,很大的待遇”。飛機顛簸時,她以為飛機壞了,問空姐能否下機。
在濟寧,宮海通建議他們做淘寶直播,還強調要學會普通話。這是他們第一次聽說“直播”。
回到家後,紮西卓瑪和丈夫約定,先學會普通話的人就可以直播帶貨。女兒推薦《甄嬛傳》,彭毛多傑看了一陣放棄,紮西卓瑪則堅持,白天幹活時播放,晚上逐句跟讀,每天隻睡4小時。起初她看不懂,第40多遍時能跟著說,第70多遍時才理解劇情,如今已看了130多遍。
她不隻是為了直播,這也是她未竟的心願。十幾歲時,她上過一個月掃盲班,學會了寫名字,但近二十年沒再寫字。她記得“紮西卓瑪”四個字的樣子,拿起筆卻把“紮”寫錯,練了許多次才寫完整。
學習普通話的第三個月,紮西卓瑪開始直播,簡單介紹自己為“青海人,賣家鄉特產”,然後做家務,間或唱藏語歌曲。直播間總有十幾位觀眾,有人教她聊天和漢字。幾個月後,她能介紹家鄉風景和特產,半年後開始銷售蟲草。
她還學會記賬,手寫蟲草的成本、售價和利潤,用計算器算賬,剛開始感到煩,漸漸覺得並不難,“我不靠男人也能做得很好”。

一天,紮西卓瑪和我談到直播帶來的變化,強調最重要的是“學會了漢字和普通話”,以及“交到了朋友”。幾年前,一位粉絲專程來青海看她,讓她想起童年時的表弟:“我見到粉絲,就覺得我也可以像小時候的他們一樣有朋友,還可以認字”。
另一天,她指給我看一家名為“韻律美”的咖啡館,是一位美國女人開的,每年夏天營業。去年她想去找那位女士學英語,但對方已離開,隻能等到今年5月。她想起曾有粉絲教她用英語說:“My hometown is Qinghai Lake.(我的家鄉是青海湖)”直播後,她因粉絲推薦下載了小紅書和網易雲音樂,在上麵學英語、聽英文歌和韓語歌,還迷上了韓劇和“腐劇”《陳情令》。
在直播間裏,她看到當地女性和城市女性處境的差距。有一次,一個女顧客下單了一萬元的冬蟲夏草,她勸對方先去問丈夫,女顧客卻說“不用問”。她感到震驚,“城裏的女人竟然有錢”。一兩年後,遇到女顧客下單,她仍擔心對方會被丈夫責備。
她告訴我,當地許多女性沒有經濟自主權,連買日用品都需向丈夫要錢。盡管她負責直播銷售和記賬,但錢還是在丈夫手裏。
當地男性普遍反對妻子外出工作,紮西卓瑪經常難以找到直播的幫手,通常隻有離婚或逃離家庭的女性能外出工作。有次談到這一點時,她說,“女人的學習能力好像是比男人強一點,吃苦耐勞一點,女人隻要出來幹個活,就會變聰明”。她認為這正是女性被困在家的原因,“人都不願意自己的老婆變聰明”。
2019年秋天,聽說省裏要做電商,她和彭毛多傑商量,決定去工商局注冊公司,取名“格桑梅朵”,這是她最喜歡的草原花,生命力強。她對彭毛多傑說,公司不求大,但要能堅持下去。
他們賣掉200多頭牛和部分羊,花了七八十萬建起一個帶設備的無菌房,製作符合衛生標準的牛肉幹。之前,他們按傳統在院子裏曬,“髒了吧唧的風吹出來才好”,認為那樣才正宗。這件事讓紮西卓瑪重新思考了“傳統”:“好多傳統的東西根本不是什麽傳統,隻是條件達不到”。
“女人少說話就名聲好”
紮西卓瑪居住的江西溝鎮,直到2019年還沒有wifi網絡。為了直播,彭毛多傑專門到縣城請人安裝網絡,但至今仍不穩定,冬季大風常導致斷網。
網購後,快遞要到中國郵政或小超市自取,大件商品需自己開車去縣城取。發快遞也必須去縣城,鎮上到縣城開車需兩個小時。
鎮上很少有人外出打工,牧民靠牛羊維持溫飽。多數人隻懂藏語,不會說普通話,尤其是40歲以上的女性,很多像紮西卓瑪一樣沒有接受過教育。
2020年前後,網絡購物在小鎮上逐漸流行,比“外麵的世界”晚了近十年。當地人主要使用“快手”和“拚多多”,覺得“拚多多”下單簡單,看圖能選商品,不識字也能用,且商品便宜,還能分享商品以獲得降價機會。“快手”有“同城”功能,方便用藏語聊天。
當地人理解的“直播”通常是“快手直播”。但很快,“快手直播”就與“離婚”聯係在一起。
四位當地人告訴我,他們聽說青海湖一帶有許多人因此離婚。紮西卓瑪解釋說,一些女性婚姻不幸,愛上某個男主播,去找人,卻發現對方與網上形象大相徑庭,甚至有的家暴或欺騙感情。她還說:“她們都不知道帶濾鏡”,“所有不會做飯的男人在快手裏都會做飯,勤快溫柔的男人隻有網上有”。
一天晚上,紮西卓瑪家來了位男性客人,他曾在快手直播,但因妻子懷疑他與女主播有私情而停播。他現在也認為直播影響家庭。他給我看快手上某位青海女主播,指著說:“這個離了。”接著又劃到另一位:“這個快離了。”
當地人十分看重“名聲”,它直接影響辦事的順利程度和子女婚配。名聲既看家產也看品德。一位男司機告訴我:“男人能做主,女人少說話就名聲好。”
鎮上有六家台球廳,鎮上的男人們每天聚集在這裏。他們早上趕羊到草場,黃昏再趕回,餘下時間常在打台球。一家台球廳有近400人的微信群,每月辦比賽,第一名可獲摩托車或一萬元。盡管老板聲稱沒有賭球,廳裏卻不斷傳來“收款50”“收款30”的聲音。
本地女性幾乎不會去台球廳。一次紮西卓瑪提議帶我去台球廳,家裏的一位男客人立刻提醒她:“換掉藏袍(隱藏本地身份),不然會有人說閑話。”
紮西卓瑪開始直播後,鎮上傳起流言,說她“在手機裏藏了男人”“放蕩”,甚至有人說她“像個坐台的”。我與幾個人談起她的直播,發現他們不知道她是在“淘寶”上直播。鎮上使用“淘寶”的人不多,他們混淆了直播帶貨和娛樂閑聊類直播。
紮西卓瑪不是沒考慮過這一風險。起初她隻敢在家直播,外出時請丈夫陪同。但彭毛多傑不可能時刻在身邊。有時他在車裏睡覺,她獨自在青海湖畔直播,關於她“和男人說笑”的傳聞漸漸傳開。
有次,她在戶外直播,兩個男人走過來,其中一個說:這就是彭毛多傑的老婆,她在手機上不三不四。她回應道:我聽得見,聲音可以更大一點。她參加婚宴時,一個男人問:你什麽時候離婚?是不是傍大款了?她回答:我正經賣貨。周圍的人竊笑。
還有一次,彭毛多傑騎摩托車載紮西卓瑪下山回家,她穿了短褲,風吹開了藏袍,村裏有人造謠她“沒穿衣服上山”。
隨著直播間營業額的增長,鎮上傳起新說法:紮西卓瑪一天的收入相當於一些村民一年的收成。還有人造謠稱她以100元收購的鞋墊在直播中以3000元出售,欺騙村民。
紮西卓瑪的兒子桑傑東智記得,過年時一位親戚問他:你媽媽到底在幹什麽?真能賺錢嗎?他沒有回答,隻覺得應該無視。他理解為“大家過著平常的生活,但我們家邁出了新腳步,對別人來說相當於危險”。

桑傑東智
流言最凶猛時,一位記者來找紮西卓瑪。見麵後,記者說在村裏打聽她家,但村民都說不認識她。記者給大家發了圍巾、毛巾和牙膏後,大家又都說認識她了。聽到這些,紮西卓瑪感到絕望,覺得自己被村裏人拋棄了,“我都不算這個村裏的人了”。
她病倒了,躺在炕上起不來,去縣城醫院檢查後,醫生說可能是精神壓力太大。她去縣裏找領導,請求開個證明,“證明我做的是一件正經事”。她向領導展示手機上的淘寶。領導問:淘寶是什麽?也有直播嗎?她想,“縣裏都不知道淘寶,這可能是一個騙人的平台”。回到家後,她更加無法起床,心裏反複想著,“我真的錯了,應該去放牛放羊,但又想堅持下去”。
三個月後,鎮上新來的書記來家訪,稱她是“村裏的網紅”。她說:“我不是網紅,可能我是被淘寶騙了。”書記告訴她“淘寶”很好,網購是大趨勢,未來會普及,還給她家掛上了電商扶貧項目的牌子。書記走後,她“突然覺得病好了”。
晚上,女兒加洋卓瑪回到家,鼓勵她好好直播,賣出特產,賺到錢,“就不用再向男人要錢”。她給母親打氣:“你都學了普通話,村裏誰會說普通話?”她安慰母親的方式是給她做飯——她擅長做麻婆豆腐和麻辣燙。

紮西卓瑪和女兒加洋卓瑪
十多天後,紮西卓瑪重新開播。“我有很大的希望,第一全村能說好普通話的是我,第二書記看好我,不能丟臉,第三我也要給女兒做個榜樣。”但當地觀念帶來的考驗並未結束。
此後的四五年裏,她連一個助播都很難找到。去年,她聯係到一位當地女性,結果對方的丈夫問:你給我多少彩禮?紮西卓瑪問:彩禮是什麽意思?對方說:讓她直播,一次性給我彩禮,送你就行。意思是老婆一旦直播就會出軌,不如直接把老婆賣給她賺彩禮。紮西卓瑪對我大聲強調:“這件事性質非常嚴重,你明白嗎?他有權利把媳婦賣掉!”
“我希望有同學,有組織
這樣我就算一個公民”
紮西卓瑪告訴我,她從小隻有一個朋友,發小益西拉姆。兩人常常一起哭。“她媽媽打她,我爸爸打我和我媽。”
紮西卓瑪是家中獨女,父親因沒有兒子常打罵她和母親。母親多次試圖自殺,吞下一把鎮痛片。祖父讓紮西卓瑪的表弟們尿進大缸再喂給母親,幫助她把藥吐出來。紮西卓瑪記得:“我尿都沒有用,男孩子尿才有用”。搶救母親時,父親仍在謾罵母親是裝病。
見麵時,益西拉姆用一個兜子藏起家裏的饃饃帶給她,而她則帶來燉肉。她們不能上學,隻能一起放牛。這是青藏高原上這一代女性普遍的命運。根據《2020年青海省統計年鑒》 的數據估算,青海民族地區47.7%的女性受教育程度在小學或以下。
十幾歲時,紮西卓瑪按政策入學,名字在小學掛了五年,卻隻上過一個月的課。她不敢提上學,怕被打。她常因表弟犯錯被大人打,“說你不看著弟弟,不好好放牛放羊”。每當刮風沙,她還要去接表弟放學,把他背回家,一路上“風沙打在我臉上,不會打在他臉上”。站在校門口,看到同齡人踢足球、打乒乓球,她心裏感歎:“他們好有用,而我們隻能放牛,好像他們是被錄取的,我們是被刪除的。”
益西拉姆喜歡村裏一個男孩,但她們被教導出門要低頭,不能與男性對視或聊天。放牛時,益西拉姆總拉著紮西卓瑪遠遠觀望,隻能看到那個男孩的側臉。她們還被告誡睡覺時要平躺,不能翻身或磨牙,否則婚後會被嫌棄;結婚後不能離婚,“要忠誠於這個人到死”,否則會影響下一代的婚姻。
紮西卓瑪比益西拉姆幸運一些。自祖父輩起,她家就是鎮上最富裕的,開了第一間餐廳和客棧。作為獨女,她被當作男孩培養,祖父教她開拖拉機、辦證、申請貸款和擺地攤。十幾歲時,她用祖父給的1000元買襪子,換成瓜子花生,再換成水果糖,最終掙了幾百元,這些都是她後來做生意的基礎。
但她目睹母親每天淩晨4點半為公婆做酥油茶和熱饃饃,送到炕上。公婆吃完後繼續睡,母親又擠牛奶和做早飯。整天,母親帶她撿牛糞作為燃料。在當地,牛糞不整齊或數量少會被視為媳婦和女兒懶惰、不孝順。因此,女人閑下來就去撿牛糞。紮西卓瑪小時候發現牛糞已經足夠,母親卻依然每天撿23個麻袋。
16歲時,紮西卓瑪被帶到寺廟,第一次見到彭毛多傑。她不知道兩家已定婚約,甚至沒有看到他的臉,因為女孩不能抬頭看男人。她隻看到了他的手,白皙細長,讓她印象深刻。再見就是婚禮上。當天,她意識到儀式與自己有關,卻以為彭毛多傑第二天就會離開。第二天,她問小賣店的阿姨,那個男人怎麽還不走。阿姨告訴她,那是她家女婿(彭毛多傑入贅她家)。她問女婿是什麽,阿姨回答:過幾天你就知道了。
幾個月後,益西拉姆也嫁了。紮西卓瑪到鄰縣參加她的婚禮,以為不久還能再見。她不知道當地女孩一旦出嫁,往往很少回娘家。從此,她們四年沒有再見麵。
四年後,紮西卓瑪得知益西拉姆回來了,便去看她,見麵時兩人抱著哭了一場。紮西卓瑪注意到益西拉姆麵色蒼白,衣服破舊,關心地問:我覺得你老了,是不是結婚生孩子就老了,你和老公是不是沒賺錢了?益西拉姆哭著告訴她自己離婚了。她說婚後丈夫總打她,一次還綁她在院子裏,開車衝向她。她曾因受傷住院三個月,但娘家不同意她離婚。最後一次,丈夫將她打到骨折,才把她送回來並拋棄了她。
不久後,益西拉姆外出打工並再婚。幾年前,她們在西寧又見了一麵。益西拉姆說,這一任丈夫雖然偶爾會打她,但打得少,還會給她買衣服。她在上一段婚姻裏多年沒有新衣服,因此覺得這一段婚姻是幸福的。
從那以後,她們再沒有見過麵。紮西卓瑪也需麵對自己的困境。婚後幾年,祖父去世,村裏有人對她的父親說閑話,說家產將來歸入贅的女婿,留給外人不值得。父親開始揮霍,酗酒、賭博、打架,最終負債幾十萬。彭毛多傑賭氣去寺院做義工,離開了家。紮西卓瑪帶著祖母和兩個孩子到縣城租房,第一次找工作。在藏醫院曬藥、在鞋店擦鞋、在化妝品店做銷售,她終於一年攢下3萬元。
但一天,父親醉酒後找她要錢,開卡車堵在家門口,不讓她出門上班。第四天,她試圖從車底鑽出去,卻被父親抓住,隻好交出了3萬元。從此,父親每隔幾個月便會來找她要錢。

她不再擁有能常常“一起哭”的朋友了。女性結婚後被打散,隻能獨自麵對各自的問題。我曾問鎮上一位老板娘,女性之間有哪些聚會機會。她答:“婦女節。”她們一年中隻在這天能借著鄉政府組織的活動聚一聚。
有次,紮西卓瑪對比自己和丈夫:丈夫20多歲才從外縣入贅到這裏,如今全村幾乎都是他的朋友,而自己從小在這裏長大卻沒有朋友。“因為人家是男的,哪裏都可以去,哪個人都可以聊,我出去幹嘛?丟人現眼嗎?誰家老婆閑著沒事在別人家聊天?”
“我隻有一個朋友,就是我女兒,我把她當朋友,經常像閨蜜一樣聊天,喝啤酒,除了她,我沒有別的朋友。”她羨慕女兒有許多同學,常帶零食從西寧坐車到鎮上玩,幫忙打掃院子,還一起做飯。
一天在她的臥室,紮西卓瑪告訴我,她至今仍想上學。我問她想學什麽。她說不在乎,“我就是希望有同學,有組織,這樣我就算是中華民族的一個公民”。她問我:“如果我上學,會不會有很多朋友?我會有小學、初中、高中同學,我會有一個群體。”
一天晚上,她在客廳做飯時突然說:“太孤單了,放點歌吧。”然後放了一首韓文歌,說自己喜歡權誌龍。過一會兒,男客人對她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為什麽多了這麽多想法!”吃飯時,她又播放一首英文歌,跟著唱,發音很標準。她說:“我不懂英文,但可以唱出來。難過時我就喜歡唱歌,從小喜歡唱。”
十年前,獨自帶著兒女在縣城打工第三年時,紮西卓瑪找到彭毛多傑。她回憶:“我哭著求了一天一夜,沒吃沒喝,把他求回來了。”五年後,他們一起回到鎮上的家。這時,紮西卓瑪的父親已老了,曾經的揮霍使家中經濟狀況糟糕,但他們共同努力經營客棧,彭毛多傑在大連找到了蟲草客戶,賺了四五十萬。此後,每年春季,他們雇人上山挖蟲草,人數漸漸增至100多人。
2019年,紮西卓瑪開始直播。盡管經曆了早期的流言,她逐漸贏得了一部分理解,常有老年女性主動請她幫忙售賣自采的黃蘑菇。她以為終於苦盡甘來,直到新的問題又浮現。
不能直播,但也不能不直播
在紮西卓瑪的表述中,丈夫彭毛多傑是一位開明的人。她列舉了他的優點:會燒爐子、掃院子,情人節送花,是“全村唯一給老婆送禮物的人”,也是“村裏唯一不家暴的男人”。
她回憶婚後,彭毛多傑不強迫她同房,曾說“像戀愛一樣追你,不同意就走”,還主動送她皮夾克、罐頭,吃飯時問她想吃什麽並夾菜,雖不做飯但陪她聊天,這些讓她感動,因為“當地男人不會這樣做”。
她分析彭毛多傑“開明”的原因:他11歲出家,後來還俗,去過西藏、尼泊爾和印度,見過大世界,家庭教育也很好。公婆去世前,公公會照顧婆婆,還讓彭毛多傑發誓對妻子好,不能打罵。
我在當地的前兩天,彭毛多傑總和善地笑。他和紮西卓瑪身高相仿,穿紫色襯衣和牛仔褲,因腰椎間盤突出拄著拐杖。他開車帶我們從主街駛向草原,按妻子的指示不時停車,等待她帶我下車走一段,再上車,有時以極慢的速度跟在後麵。
他強調自己多年來有賣蟲草的夢想。當地人大多等待二道販子來收蟲草,而他婚後帶著蟲草去過香港、亳州(本想去上海卻買錯了車票)、大連尋找銷路,但大多不成功,直到發現直播這條路。他用痛惜的語氣描述當地人的狀態:“天天放羊,天天躺著,外麵沒去過,就在這裏吃飽了,不知道自己的時間浪費了。”他評價紮西卓瑪是個好妻子,“沒有缺點”。我問他怎麽看村裏針對紮西卓瑪的流言,他搖頭:“別人的閑話我不管。”
然而,在我到當地的第四天,紮西卓瑪的兒子桑傑東智告訴我,母親這兩年常提到想離婚,原因是父親酗酒,每月至少有20天在外喝酒,常半夜回家。父親醉後常罵她,強調“這些都是我賺的,你要認清自己的地位”。母親沉默,偶爾反駁幾句,然後把他趕出房間,鎖門讓桑傑東智勸父親回房,但他也無能為力。
有一次,父親動了手,是在母親出車禍後不久,他拎著她撞牆,導致她受傷的鎖骨再次裂開。桑傑東智說,這和鎮上一些男人對父親說“你壓不住老婆,遲早離婚”有關。
當天,我向紮西卓瑪求證。她背對著我,沉默片刻才說:“好多實話不能說。我這麽努力向上,擺脫男尊女卑,大家都覺得我沒有被家暴過。”
她最受不了謾罵,覺得這比打她還傷婚姻。
她回憶那晚,自己在客廳躺著,彭毛多傑和客人喝酒到淩晨,喇嘛勸他結束酒局,以免影響她養傷,他卻說“有啥不好?”她勸他睡覺,他突然提高聲音:你為什麽讓我睡覺?沒有我,你能有多了不起?隨後把她拎起來撞向牆壁,她聽見“嘶”的一聲,鎖骨再次裂開。之前的車禍導致她斷了幾根肋骨和鎖骨。他讓她走,她就推門出去了。
她記得自己往青海湖走。秋天,有冷風,她想著跳湖自殺,卻又想起母親該怎麽辦(父親至今對母親謾罵)。她想象母親會因她的死而哭,直到哭瞎了眼睛。快到湖邊時,喇嘛騎摩托車追上來,勸她回去。她最終坐上了摩托車回家。
回家後,喇嘛安排他們各自回房並讓她鎖門。第二天,她開始發燒,躺了十幾天,沒去醫院。彭毛多傑沒有道歉。她覺得鎖骨至今沒有完全愈合,常感到肩頸承受不了。
彭毛多傑每次醉酒後,第二天似乎忘了,白天仍尊重她。紮西卓瑪曾想和他談談,但他隻說“現在都挺好”,之後依舊喝酒。
我在鎮上結識了五位不同年齡段的女性,其中四位提到家暴問題。一位商店老板娘說丈夫把她的眼睛打青了。一個19歲女孩說表姐遭丈夫毆打三次,但家人考慮到她3歲的兒子,又把她送回了丈夫家。
很少有女性報警。紮西卓瑪記得去年一位50多歲的女士報警,丈夫被拘留幾天後回家再次施暴,她不得不再次報警,形成循環。紮西卓瑪說“她現在名聲壞了”,村裏人認為她是想跟別人跑才報警抓丈夫。
“可能我學習過頭了,他招架不住,其實他隨隨便便駕馭得了我”,她說。家裏至今是彭毛多傑管錢,包括她的直播收入。“我每年都在賺錢,但我的錢卻看不見”。作為法人,她辦了張銀行卡,卻在彭毛多傑手上。去年,她唯一一筆大支出是帶母親看牙花了7000元,需和彭毛多傑商量,最終由他轉賬給她。
“我之前說過,在農村,女人一旦成功,再開放的男人都要打壓你,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她提起了我們最初電話裏講過的話。這是她在經曆家暴後學到的“最深刻的道理”。
就在這件事發生不久,紮西卓瑪發現,她的客服,一位從內地前來幫忙的男士也騙了她。她剛開直播的前兩年,這位男士負責財務,一直告訴她因成本高,沒有太多盈利。第三年,她感到不對,開始親自算賬,發現實際上盈利不少。她沒有此前的賬本作為證據,隻好與對方結束了合作。
從那以後,紮西卓瑪常常向兒子傾訴。桑傑東智記得,母親會問他支不支持自己,“因為她覺得身邊人不靠譜,所有人都不支持她”。母親還問他如果離婚,願不願意給她當客服,單幹。他回答:“隨機應變,真發生了再說吧。”那時他十五六歲,因校園霸淩退學在家,有時幫母親做客服。他內向,很少說話,和姐姐一樣,安慰母親的方式是做飯,還用零花錢給她買她最愛吃的泡泡糖。
受騙事件對彭毛多傑也是沉痛的打擊。一次喝酒時,他的一位朋友提到這件事,朋友離開後,他哭了,“我都不敢和人說”,他反複對我說“我們這裏比你們那裏落後15年”。

那一天,彭毛多傑從下午4點客人走後開始醉酒。紮西卓瑪讓我回房,她和兒子各自鎖門。她沒有再出來做晚飯。天黑後,彭毛多傑不時從房間出來,在院子裏徘徊,敲門問我們手機怎麽鎖了。他喝醉後多次輸錯了開機密碼。
晚10點,紮西卓瑪給我發微信語音,說她麵臨選擇,“如果想家庭和睦,就得放棄直播”,但為了養家她又需要直播。如今這個家主要由她在支撐。
她無法想象真的離婚。“離婚的話,我已經老了,很害怕。”她擔心離婚會敗壞“名聲”,影響子女的婚姻。她考慮到“我們家從祖上到現在沒有離婚的人”,這好像是一個光榮的記錄不能被她打破。“家”一直是最能牽絆她的。早年祖父母相繼去世前,都曾勸她和彭毛多傑離開小鎮,擺脫暴力的父親,但她說自己從未考慮過,因為如果走了,“這個家的麵子在哪裏啊?”她也想著,這個曾富裕的家是祖父努力奮鬥的成果,如果她離開,父親會徹底毀掉這個家,祖父的心血就沒了。
“加油,沒事兒,沒事兒,真的沒事兒”,她在發來的語音中給自己打氣,說會在這些矛盾中想出辦法。
接著,她說:“這個地方的人都是這樣,比我差的多了去。如果我不能突破,原地踏步幾十年,可能我的女兒也要重複這樣的婚姻狀態,繼承這種風俗習慣。如果我稍微突破一點,可能對她會好一點。沒事兒,就是特別想哭的時候也不願意哭,聽個歌,睡一會兒,一個人待一會兒也挺好。”
另一個醒來的女性
我在當地結識的五位女性中,有四位曾考慮過像紮西卓瑪一樣靠直播改變生活,但最終大多放棄。隻有42歲的本措吉堅持下來,她和丈夫在鎮上開一家小商店。
一天上午,紮西卓瑪帶我到她的店裏攀談時,本吉措正在獨自看店,穿著黑色毛衣,流利地說著普通話。她和紮西卓瑪一樣沒有上過學,不識字,但近幾年因為生意需要接待遊客,通過看電視慢慢學會了普通話。
我們的談話從衛生巾開始。當我拿起貨架上一包衛生巾詢問時,本措吉開始不停地講述,好像這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她第一次有機會把這件事講出來。
她回憶起第一次來月經時非常害怕,沒人告訴過她,但她本能地知道要遮擋,於是從褲子上撕下一塊布墊上,那條褲子甚至沒有洗。後來母親說:別說你,我也偷偷剪過衣服。母親從布滿灰塵的櫃子裏拿給她一遝泛黃的紙。
後來有了白紙,但用前仍需抖去灰塵。再後來有了“蘇菲”和“七度空間”,但當地女性使用後普遍過敏,因此鎮上最暢銷的仍是“母嬰兩用巾”(一種更薄的衛生紙),透氣且不會過敏,但無法粘貼固定。
接著,她聊到內衣。她的父母一輩沒見過胸罩。十年前,她想買胸罩向丈夫要錢,但丈夫認為她“要去勾引男人”。直到有一次,她在街上見到一位女士因沒穿內衣胸前起伏,便對丈夫說:我不穿內衣也會這樣。從此她才有了戴胸罩的權利。至於內褲,便宜的3元一條,純棉的10元以上。男人們一般給妻子買3元的。她向男人推薦10元的,但男人懟她是想多賺錢。她強調:“純棉的對你媳婦好!”男人卻說:“一樣的。”還是拿了3元的。
她還講到婦科病。當地女性普遍不接受檢查,認為脫褲子是羞恥。曾有女病友的丈夫在外有性伴侶,夫妻生活時不洗也不戴安全套,女病友拒絕夫妻生活卻被丈夫指責“外麵有人”。本措吉也麵臨類似問題:婦科病嚴重時,丈夫不考慮她對衛生用品的需求,反而懷疑她“外麵亂搞”。
紮西卓瑪曾講述過母親的類似遭遇。幾年前,她的母親因月經失常,一直薅被子裏的棉花替代衛生巾,一年後家人發現母親的氣色不對,她才哭著講出病情。到醫院,病情已惡化,最終母親的卵巢被摘除。
本措吉最早做微商,後來嚐試在快手上直播帶貨。她覺得手中有錢才能決定自己用什麽。在我們聊天時,穿著藏袍的女性走進店裏,大多購買煙和零食(給丈夫和孩子)。結賬時,許多女性不會掃碼,把手機遞給本措吉讓幫忙掃。本措吉說,她常見到女顧客站在35元的化妝品前,手裏隻有20元,打電話問丈夫要錢,問完後就把瓶子放回去。
她通過網絡賣化妝品,先買快手藏區主播的貨,再聯係廠家進貨,大部分客戶是當地女性,她在直播中用藏語介紹產品。
開播一個月後,一位男性熟人在直播間留言說她年輕時很漂亮。丈夫因此和她大吵一架,天天潛伏在她的直播間,在她下播後打電話問她是否和直播間的男人有關係,她隻好選擇停播。不久,丈夫也開始直播,內容包括念經、彈吉他唱歌,後來還帶貨。一天,她故意問丈夫是否和女主播有關係、之後重新開播,丈夫不再幹涉。
她堅持直播至今,每月賺1000多元,給父母買衣服和真皮鞋,讓母親也能穿上內衣內褲,剩下的錢給自己添置幾件衣服。
她賣的產品包括9.9元一大桶的麵膜、19.9元的水乳套裝、26元的粉底液,這些大多是“三無”產品。
後來,我和紮西卓瑪聊到本措吉。紮西卓瑪說“她的希望和滿足很容易”,但覺得做本地生意、每月掙一兩千太局限了。“我要跟外麵的人接觸,不然隻能原地踏步(謀)生活。”

成為縣政協委員後
2022年,紮西卓瑪因幫五保戶賣農產品被選為共和縣政協委員,是江西溝鎮五名委員中唯一的女性,此後五年任期中,每隔幾個月去縣裏開一次會。
這是她第一次有“室友”。開會一周,每次和不同室友共住。她說“室友這個詞特別幸福”,吃飯時室友們幫她打飯,散會後她請室友們到鎮上吃飯、拍照,這讓她感到朋友和組織的支持。
每次會議,紮西卓瑪和其他委員一樣要交提案。她不會打字,就口述給室友代打。其他委員多關心鎮上事務,如獸醫站人手緊缺,而她反複提的是“農村婦女兒童的網絡教育和心理健康”。
她關心在“快手”直播中“愛上”男主播而被騙的女性,認為這反映了缺乏引導,沒能讓她們通過網絡學習、提高自己,而是依然依賴男人。她理解這些女性的心理狀態,“天天打,天天壓迫你,誰的心理能健康呢?”她認為問題的關鍵在於男女都要工作賺錢、平分家務、在財務上都有話語權,這才是平等的根基。
她還關注到“快手”上青少年紋身和霸淩的內容,自己的兒女也曾遭遇過霸淩。她覺得婦女和兒童的問題本質上在於教育,但許多牧區父母仍不重視孩子的學習。一次,她口頭提出希望有內地人來幫助解放思想,但也明白教育是長期問題。
有一陣,她特別積極,開會時“看哪個人官最大,就坐到他旁邊不停說”。一次,她坐在副縣長旁邊,講到會議超時兩小時,“一直不讓他們下班”。她記得領導評價她:“紮西卓瑪同誌思想覺悟很高,值得學習。”但她反映的問題難以快速落實。在一次縣婦女代表大會上,她提到男性不參與家務,婦女主任們也表示丈夫如此,話題很快轉向“女兒大了不結婚怎麽辦”,這讓她感到絕望。
一次,她在會場遇到救過青海湖遊客的叔叔,他也被選為政協委員。叔叔用不可思議的語氣對她說:“你不要講話,坐在那裏吃完飯,單位的飯多好,賓館多好,你還聊天?你還笑?”
“我覺得自己很厲害,我就厲害”
2023年,紮西卓瑪在直播挖蟲草時突然頭痛,隨後發燒、惡心、視力模糊,暈眩後又恢複。彭毛多傑帶她到西寧醫院檢查,確診為腦膜瘤,醫生建議手術,但她因害怕手術而跑出了醫院。
此後,她定期去縣城藏醫院接受針灸、推拿、按摩和藥浴治療。每半年女兒帶她去西寧檢查一次,若腫瘤沒有明顯變化,就繼續保守治療。
我在當地時,紮西卓瑪每天早上發燒、臉腫、冒冷汗,下午精神較好,夜晚又發燒。她覺得是因為距離上次治療久了。她自認藏醫緩和了症狀,去年更嚴重時,夜裏常汗流浹背,需要女兒幫忙換床單。
她開始減少家務,冬天停播兩個月,說“先保重身體”。
有一天在臥室裏,她說,真想把人生全部講一遍,讓人知道在青藏高原上,“作為女人、母親、女兒和妻子”所麵臨的處境。盡管她擔心父親會看到文章,顧慮提到了丈夫的不好,但腦膜瘤給了她某種勇氣,“因為不知道能不能好,老了臉皮厚了,講出來就講出來”。
她總結自己思想變化的三個階段:直播前覺得做女人很苦,認命了,希望下輩子做男人。開始直播後,“覺得掙紮能改變生命”,但後來願望又破滅了。
她曾幫助鎮上許多女性帶貨,期望能一起改變,但往往第二、第三年,她們的丈夫不再讓她們送東西到直播間。她明白這不是錢的問題。
她意識到改變隻能在有限框架內發生,但仍有可能:她在縣城給父母買了房子,讓母親免於處理煤和牛糞等勞動,並要求丈夫和孩子們等母親坐好才能動筷子。
她不催促女兒結婚,也不強求兒子複學,認為孩子們有獨立選擇人生的自由,隻要保持正直、善良。她的女兒加洋卓瑪從西寧的大學畢業,成為鎮上獸醫站公務員,剛入職時遇到性別歧視,牧民們不相信她能做好,要求換男獸醫;在簽字時,村民們也不相信她的簽名,要求換男領導。加洋卓瑪與母親一樣,頂著壓力逐漸贏得認可,如今有時會故意對等待簽字的男村民說,“我簽不了,你先等著”。
作為縣政協委員,紮西卓瑪推動了一些微小的改變,比如提出鎮上環衛工人沒有休息室,如今小鎮主街上已建了一個供他們休息的小房子。
在今年“兩會”上,她提出家暴問題,建議州、縣級法院調人下鄉宣傳教育。鎮長雖在婦女節大會上提及反家暴,但她認為還不夠,3月9日又向上反映。縣長承諾落實並邀請她監督。她已連續三年反映家暴問題,鎮上居委會開會強調家暴違法,效果不錯。從前當地男人聚餐時公開說“打老婆”甚至動手,如今至少不敢再公開這樣說和做。
我離開小鎮這天,紮西卓瑪陪我到縣城,提到當地風俗:路過山口時撒“風馬”(印有經文的小紙片)祈福。祈願的內容以平安和“名聲”為主。她認為“名聲”限製了女性,但不是宗教問題,佛經沒規定為名聲必須做什麽,“這是生活習慣壓迫人,被牽扯進信仰,因為信仰容易用來控製人”。這是她通過閱讀佛經和觀看《雍正王朝》、《武則天》悟出的。她已很清楚許多禁錮她的觀念是虛妄的。
但她依然無法逃離,必須與困住她的一切繼續共存,或許長期共存,但她不認為這是失敗。
她告訴我,會在心中繼續自我解放,“我雖然幹不成大事,但在養家糊口、每天的生活中成長,我厲害,並不是一定要拿出一件事,哪怕在這裏放牛,我覺得自己很厲害,我就厲害”。

今年新年,紮西卓瑪在山頂撒風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