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題圖:林奕含,文中插圖皆來自網絡,願逝者安息。
作者:喻書琴,出生湖北,原居北京,現住洛杉磯;畢業於中國政法大學,法學學士、文藝學碩士、家庭輔導碩士;做過報社記者、圖書編輯、小說翻譯、業餘社工;喜歡觀察、傾聽、寫作、拍攝;近年來致力於人物深度訪談和紀實寫作。本文來自:喻書琴工作室(ID:levifish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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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致敬林奕含
2017年最陽光明媚的五月天,細細的讀完最近自殺的26歲女作家林奕含的遺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當性變成暴力;當愛變成畸戀;當教育變成升學主義;當文學藝術變成巧言令色;當初戀變成誘奸;當樂園變成地獄,當“房思琪式的強暴”撕裂為三重摧毀——肉體層麵、愛情層麵、信仰層麵,我讀得艱於呼吸,內心比最陰沉的陰天還要陰沉。
讀完後連續一周,我整個人精神狀態極差,恍恍惚惚,連做夢也夢到女主人公思琪。她遭遇這些時,年齡之小,邪惡之烈,羞辱之重,創傷之大,畸戀之深,愛恨之強,絕望之苦,根本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小說中的思琪最後發瘋,而現實中的奕含則最後自殺。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搗陷渠溝,也好,這樣黑暗的人間,本來不值得你來過。她的自殺未必不是一種勇敢,選擇純粹的勇敢。
她唯一留給我們的是這本遺作,做為一字一血一淚一刀的見證,為後世的女童保護課題敲響尖銳的警鍾。
我幾乎會冷峻地想象,如果作為女性書寫者的奕含沒有寫小說的才華,若幹年後,當年誘奸她的這位國文老師,作為有些才華的男性書寫者,沒準會寫一部充滿傷感精致氣息的風流回憶錄,寫成納博可夫的《洛麗塔》,寫成顧城的《英子》,寫成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寫成薩德的《放縱學校》,寫成馬爾克斯的《苦妓回憶錄》。
這些小說的男主們沒有懺悔感,都是因為“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這些小說的女主們沒有屈辱感,都是沉醉享受男主情愛、性愛,甚至性虐的風情化身。
然後呢,一大幫男性讀者們閱讀完這些男性視角的小說後會頂禮膜拜,大加宣讚——看看吧,審美高於道德,情色不同色情,女人都是愛情腦,男人越風流越英雄。
想到這些,不寒而栗。所以,女性書寫者們,請一定不要失語。雖然,在人言可畏的中國,女性書寫者麵對的輿論環境極不友善,但總會有“她們”不惜血肉模糊地抗爭!為此,我要特別致敬奕含!
我用了一周時間,以做畢業論文的執拗,很痛苦地寫下此文,紀念奕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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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小說自殺:II型創傷的樣板
林奕含,1991年3月16日出生。
她的履曆令曾令同齡女孩們深深豔羨:來自台南的書香門第名醫世家;曾任校刊主編、排球隊長;高考時是台南女中唯一的滿級分,被媒體譽為“超級小孩”;而且相貌氣質俱佳,像極某些青春劇中的清純女一號;
2016年,她結婚了。
婚禮上,她向賓客分享的不是喜悅,而是與精神病鬥爭的痛苦過程:
“今天是個喜氣的日子,所以我理應說些喜氣洋洋的話,但是很不幸的,我這個人本身就沒有什麽喜氣…
我今年二十五歲…欸,差幾天就滿二十五歲了。我從高中二年級,大概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得了重度憂鬱症,準確點來說是我從高中二年級開始了我與重度憂鬱症共生的人生。後來遇到一些事情就在這上麵加上了PTSD,所謂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我常常會哭泣,然後脾氣變得非常暴躁,然後我會自殘。另外一些是你們或許沒有辦法想象的。我自殺很多次,進過加護病房或是精神病房……我想要成為可以實質上幫助精神病去汙名化的那一種人。”
2017年2月,她出版了處女作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這是一本記錄國文老師李國華利用職權不斷誘奸、哄騙、拋棄女學生房思琪直到其發瘋的故事,也是一本記錄女學生(強迫)自己愛上強奸犯老師的故事。
這部驚世駭俗的書出版才兩個月,已經加印5次,被譽為“洛麗塔的另一麵”。但當時,她並不承認自己是女主人公。
4月27日,寫完此書才2個月,年僅26歲的她上吊自殺。
4月28日,林的父母發表聲明:“女兒小說中的房思琪就是她自己,女兒的死因不是抑鬱症,而是八九年前被男老師誘奸,而女兒還被師母看做是小三。女兒長年累月與這段可怕遭遇引發的創傷記憶做鬥爭,幾度休學,一直看心理醫生,還進過精神病院。”
據聞,林父當年曾當麵質問該老師,但該老師恐嚇家長,事情鬧上法庭,吃虧的還是林家。加上當時林奕含才剛獲得滿級分,媒體大肆報道,林母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咬牙吞忍下去。
5月5日,其父母再度發表聲明:還有另外3位女學生也被該老師性侵,甚至遭遇黑道威脅,強拍裸照。但因有苦衷,仍不便透露該老師姓名。
5月7日,該老師,一位被稱為“補習界的馬英九”的名望人物被公眾揪出,但他完全否認性侵之事,避重就輕表示當年隻是“婚外情”和“師生戀”,以規避法律責任。目前此案仍在調查中,但檢方說事隔多年,定罪很難。
林奕含的自殺震驚了整個台灣,隨即,越來越多台灣女孩和大陸女孩勇敢說出她們在成長過程中被熟人性侵的遭遇……
林奕含自殺前曾說:“人類曆史上最大規模的屠殺,是房思琪式的強暴。”
那麽,何為房思琪式的強暴?熟人長期誘奸和陌生人突擊強暴有什麽不同之處?
心理學家李鬆蔚曾說:
“性侵是徹底的噩夢,不過,噩夢也有等級。有一些情況尤為棘手,主要體現在初次發生性侵的年齡越小,遭受性侵的次數越多,施害者和自己的關係越近,這段經曆對受害者來說就越是恐怖。
這裏涉及到一個創傷的分型。偶發的,成年之後遭遇來自陌生人的強暴(I型創傷),相比於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持續不斷地遭遇來自熟人的侵害(II型創傷),要稍微好處理一些。
I型創傷的主要後果,是一些神經症水平的症狀:閃回,失眠,過度警覺,噩夢,恐懼,回避社交,常見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和抑鬱的診斷。而II型創傷的主要後果,比單純的創傷後應激反應要嚴重得多,抑鬱症或雙相都還算是輕的,更棘手的後果包括解離障礙——解離性身份識別障礙(DID,多重人格),物質濫用與依賴(酒精或毒品成癮),以及造成長期性格異變的人格障礙(比如反社會人格障礙或邊緣性人格障礙)。
這種程度的創傷如果沒得到及時的處理,又是在生命早期形成的陰影,很可能造成一個人的情感模式、人際關係、性關係、基本信念體係、思維特征與行動模式的全方位變異,甚至大腦功能也可能受此影響,產生病理性的改變。
受害者可能會用各種方式傷害自己(當然從另一種觀點來看,也可能是潛意識地在保護自己),卷入各種匪夷所思的危險的活動與關係(暴食,冒險,濫飲,嗑藥,濫交,自殘),他們讓每一個試圖接近自己的人都感到捉摸不定,如履薄冰。
他們不可預測,幾分鍾前後就會判若兩人。他們時而激烈得希望毀滅世界,時而又痛苦得想要毀滅自己。時而以淚洗麵,痛訴衷腸,時而又將自己重重封鎖。在心理治療的領域,這也算是高精尖的難題,也許難度可以類比於醫學領域的神經外科手術。”
當我認真看完了林奕含的處女作,也是遺作《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部作者含淚泣血完成的心路曆程,聆聽她在小說中激烈而壓抑,冷峻而熾熱的語言,也幾乎崩潰,這簡直就是一個II型創傷後果的樣板。
可是,聽到她這樣說:“很多讀者說太苦了讀不下去。我多麽羨慕,隻是小說就讀不下去,我還有人生,人人要我活下去啊!”
我感到更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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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權至上,蕩婦羞辱,升學主義
李國華們知道這是個男權至上的社會——
他身邊其他男老師幾乎都是一丘之貉,經常在一起吹噓攀比誰玩弄的女孩更多的色情話題。
他們權力的源頭是升學率至上的應試教育體係:補習班與高考製度掛鉤,競爭那麽激烈,女教導主任為了吸引名師,保證其補習班的生源和利潤,不斷把溫良恭儉讓的漂亮小女生送進名師的公寓,
於是,“他把整個台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美麗女孩裏麵。”
李國華們還知道這是一個蕩婦羞辱的社會——
“他明白社會對性的禁忌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會覺得是她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
果然不出人渣所料,小說中的另一個女孩子被始亂終棄後發文揭露,網絡上引來的卻是汙言穢語和流言蜚語:“貪圖老師錢財,敗壞老師名譽”;“你是小三你去死;可憐的是師母”;“當補習班老師真爽”……
李國華們還知道這是一個原配包容的社會——
東窗事發後,李國華跪在妻子麵前嚎啕大哭:“從頭到尾都是她主動的,她真的就是很賤,她根本就是個賤貨。她設計我,還威脅我,跟我要了幾十萬去亂花,她還威脅我買名牌給她,我不會說這是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是我沒能控製好自己,我不該被她誘惑,我錯了,請你原諒我……”
然後,就像時下電視劇的大多數原配一樣,師母會一幅大慈大悲的饒恕表情,隻是說:“這事不要告訴女兒。”
他非常知道,妻子恨著的,不會是丈夫,而是小三。
走法律程序嗎?思琪找了女權律師,律師說:“沒辦法的,要證據:沒有證據,你們隻會被反咬妨害名譽,而且是他會勝訴。”
“原來,人對他者的痛苦是毫無想象力的,一個惡俗的語境一一有錢有勢的男人,年輕貌美的小三:淚漣漣的老婆——一把一切看成一個庸鈍語境,一個八點檔,因為人不願意承認世界上確冒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隱約明白的當下就會加以否認,否則人小小的和平顯得壞心了。在這個人人爭著稱自己為輸家的年代,沒有人要承認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輸家。”
不錯。性的暴力,是整個社會合謀完成的,就等綿羊般的小女生手到擒來。李國華們覺得勢在必得。在高考補習界內,他就是個光環加持的皇帝。
首先,利用女孩的盲目崇拜心理。
“李老師最高,深目峨嵋,狀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李老師軟音軟語說他有諾貝爾文學獎全集,扮演好一個期待女兒的愛的父親角色.一個偶爾泄漏出靈魂的敎書匠,一個流浪到人生的中年還等不到理解的國文老師角色。”
其次,利用女孩的貞操羞恥心理。
“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誘奸)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裏,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
再次,是利用女孩的朦朧愛情心理。
“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不要生我的氣,你是讀過書的人,應該知道美麗是不屬於它自己的,你那麽美,但總也不可能屬於全部的人,那隻好屬於我了。你知道嗎?你是我的。
“你(誘奸)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氣。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氣才走到這一步。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
“你可以責備我走太遠。你可以責備我做太過,但是你能責備我的愛嗎?你能責備自己的美嗎?更何況,再過幾天就是敎師節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敎師節禮物。”
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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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爾摩患者的痛苦曆程
“房思琪式的強暴”被摧毀的第一個層麵是肉體。
肉體被蹂躪導致她背負上精神枷鎖的,則是錯誤的自卑感、自責感、罪咎感、羞恥感。
如果她在第一次被性侵後就能堅定的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錯,我沒做錯任何事,錯的是那個施暴者。”該多好!
可是,她說的卻是:“對不起!”
直到很多年後,她才開始反省當年的思維模式:“為什麽說我不會,而不是我不能!”“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
如果她在第一次被性侵後就能堅定的告訴自己:“我不髒,我還是從前那個好女孩!我的自我價值不因為失貞而摧毀!”該多好!
可是,她想的卻是:“沒有辦法說出口,其實是我配不上你們。我是餿掉的橙子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個燈火流麗的都市裏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
如果她在第一次被施暴後就能堅定的告訴自己:“他傷害了我,還好意思說愛我,簡直就是人渣,應該去報警!”該多好!
可是,她想的卻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歡自己,也就是說,她不能不喜歡老師,如果是十分強暴還不會這樣難。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了,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對你做什麽都可以,不是嗎?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
很多人都不解,房思琪前幾次被強暴後為何沒有告訴父母。
因為在她家裏,不僅性教育是缺失的,而且親子關係是疏離的。她更多是媽媽煲電話粥時向朋友炫耀的一個乖乖女三好生符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補習,被父母認為是難得的提高女兒分數的機會。
她假裝漠然地向父母說起性教育的話題,媽媽說:“什麽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她假裝天真地提到我們學校有個女生和老師在一起了,媽媽說:“這麽小的年紀就這麽騷。”
她沒有外援,也沒有形成堅定的內在強大自我,這個得不到正確的性教育和愛教育救助的小女孩,隻能被邪惡牽著鼻子繼續往下走。
於是,小女孩為了減輕第一次強暴帶來的羞辱感和自卑感,不斷說服自己,不斷催眠自己——我是愛老師的,老師也是愛我的。我們之間有愛情。
所以,第一次施行強暴讓她欲哭無淚的色狼老師,竟然慢慢最後變成“我心愛的男人”。就像那些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一樣,原來人是可以被馴養和奴化的。
所以,她才會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屈服老師的淫威。甚至在長達好幾年的青春期與施暴者保持性關係,甚至偶爾會采取主動。
因為在當時的她眼中,這就是愛情關係——婚外愛情關係。雖然她覺得麵對老師的妻子和女兒時,會覺得很痛苦,甚至羞恥。
接下來,“房思琪式的強暴”被摧毀的第二個層麵是愛情。
愛情的對象偏偏是個充滿蠱惑性的情場老手——在課堂講授唐詩、宋詞、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她花言巧語說著:“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你現在是曹衣帶水,我就是吳帶當風”、“我隻愛你,我是睡美人,被你吻醒。”
其實,經曆過社會曆練的成年女性,也許應該能分辨出說這些花言巧語的人渣,但十四五歲的少女智商和情商都還沒有成熟,何況那些熱愛文學心思單純、成長過程中又父愛缺席的少女。
熱愛文學且心思單純使她“非常非常迷信語言”,總以為,教國文的老師都是有誌的、有情的、思無邪的,加上深有戀父情結,遇到中年男人的糖衣炮彈,哪怕隻是丁點,都會被她放大;哪怕是醜惡,也會被她粉飾;哪怕是騙局,也會被她當做真心;
先是妥協。
“不隻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隻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丟棄了,那他就不能再丟棄一次。什麽是真的?什麽又是假的?說不定真與假不是相對,說不定世界上存在絕對的假。她被捅破、被插入、被刺殺。但老師說愛她,如果她也愛老師,那就是愛。
美美地做一場永夜的愛。她記得她有另一種未來,但是此刻的她是從前的她的贗品。沒有本來真品的一個贗品。”
如果生活是強奸,你不能反抗,就好好享受吧。多熟悉的公眾勸導語!
然後是同情。
當老師歎息著說自己衰老了時,少女甚至同情起施暴者和自己之間的畸形情感,居然設身處地替李國華著想:“這樣老師太辛苦了。一個人與整個社會長年流傳的禮俗對立,太辛苦了。”
然後再是依賴。
她除了依附被動地接受這種服從權威的畸戀模式之外,已經無法適應其他健康的戀情模式了。
老師在漸漸玩膩她後,常常說:“以後遇到好男生你就跟著走吧。”
而她每次聽都很驚詫。
“真自以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這樣,你要我相信世間還有戀愛?你要我假裝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開的女孩,在校園裏眼人家手牽手逛操場?你能命令我的腦子不要每天夢到你,直夢到我害怕睡覺?
你要一個好男生接受我這樣的女生——就連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對你的愛之外學會另一種愛?”
但是她從沒有說話,她隻是含起眼皮,關掉眼睛:等著他的嘴唇襲上來。”
但妥協也好,同情也好,依賴也好,兩性關係中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到了最後,終於會發現愛情幻象破滅。
她發現,原來,他的情婦不僅隻有她,還有另外其他女學生;原來,身體被強暴,情感被辜負,老師給付的愛,隻是無休無止的控製和霸占;她得到的愛,隻是無窮無盡的侮辱和欺騙。
“一剎那,她對這段關係的貪婪,嚷鬧,亦生亦滅,亦垢亦淨,夢幻與詛咒,就全部了然了。”
“思琪她注定會終將走向毀滅,且不可回頭,正是因為她心中充滿了柔情,她有欲望,有愛,甚至到最後她心中還有性。”
她無力擔當生命中的真相與謊言,枷鎖與自由,這是怎樣一種令受虐者感到羞辱、墮落、想擺脫卻又上癮的複雜的愛,或者畸戀?
小說中的房思琪,沒遭老師的拋棄,但開始精神崩潰:
“她沒有辦法睡覺,因為她連趴在桌上十分鍾也會夢見他侵犯她,她每次睡著都以為自己會窒息而死。她隻好每天酗咖啡。除了李國華,還會夢到別的男人強汙她。還夢過劉爸爸。夢過她自己的爸爸。”
而小說中另外一個叫郭曉奇的女孩,遭老師的拋棄後:“她才知道最肮髒的不是肮髒,是連肮髒都嫌棄她。她被地獄流放了。有什麽地方比地獄更卑鄙、更痛苦呢?”
她開始自殘自毀式的,報複性的墮落。就像電影《匆匆那年》裏的方茴,遭男友分手後,故意要和學校最渣的渣男發生性關係來糟蹋自己的方茴,激烈的方茴。絕望的方茴。
郭曉奇成了一名妓女,巷子裏的男人,酒吧裏的男人,甚至還有那些追求過她幾年的學長,來者不拒。
天下男人一般黑。天下男人以戀愛之名,但最終渴望的,都是女人的性。她想。
年輕青澀的學長畢竟是真心的,他希望在曉奇心裏找到性以外的愛,少男少女們那種含羞帶澀的喜歡。他不解的問:“那我們現在是男女朋友了嗎?難道你不喜歡我嗎?難道你隻是單純的和我做?”
喜歡?什麽叫喜歡?什麽叫愛?
“她隻知道愛是做完之後幫你把血擦幹淨。她隻知道愛是剝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顆鈕扣。愛隻是人插進你的嘴巴而你向他對不起。”
曉奇已經被上一段經曆過度傷害,徹底喪失愛的能力了。她隻會這樣對學長說。“別跟我談愛情。這玩意太奢侈。上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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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緊緊擁抱思琪的痛苦
然而,“房思琪式的強暴”被摧毀的還有第三個層麵——信仰。
林奕含在寫完之後,自殺之前,接受了媒體16分鍾的最後采訪。
這個感情細膩、心思深沉、眼神清澈的女子,談及對這部小說的理解時,她說想探討的不是誘奸,而是文學。因為她一直覺得,世間所有其他都靠不住,唯有文學是她的信仰。
但她卻在采訪中反複進行精神叩問:是不是藝術可以不誠實?文學語言充滿那麽多歧義和含混,是不是也和人性一樣容易自欺欺人?為什麽文學會被學文學的人用來合理化自己的罪性?自己同樣是不是也有偽飾與虛謊的一麵,那麽,寫作有什麽意義?
她說:“我的整個小說,從李國華這個角色,到我的書寫行為本身,都是對藝術所謂真善美的質疑。你沒有辦法去相信任何一個人的文字和為人,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麽是可以相信的。”
林奕含在去世以前,曾有一次訪談中,大談中國的“溫柔敦厚詩教”傳統,並對背叛這種傳統的人表示不解與憤慨。
“一個人說出情詩的時候,一個人說出情話的時候,他應該是言有所衷的,是有誌的,是有情的,應該是思無邪的。所以這整個故事最讓我痛苦的是,一個真正相信中文的人,為什麽可以背叛這個浩浩湯湯超過五千年的傳統?”
她覺得,不是學文學的人辜負了她,是文學辜負了她。她那麽純粹敬畏著的文學信仰最終坍塌。
房思琪發瘋了,林奕含自殺了。
但還有千千萬萬個處在發瘋和自殺邊緣的“她們”,處於整個社會性暴力合謀現場的她們。
她們呼籲著,男人能夠尊重女人,家庭能夠保護女兒,輿論能夠不要蕩婦羞辱,文藝界能夠不要美化色情畸戀,法律界能夠更好救濟弱勢女性群體,就像《素媛》裏的女孩,《韓公主》裏的女孩,《不能說的夏天》裏的女孩,還有我們身邊的女孩。
林奕含在小說的最後,對那些不曾經曆過“房思琪式的強暴”的女子們說了一段話,就像她自殺前的遺書——
“你有選擇,你可以假裝世界上沒有人以強暴小女孩為樂,假裝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假裝思琪從不存在,你可以過一個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裝世界上沒有精神上的癌,假裝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有鐵欄杆,欄杆背後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
你可以假裝世界上隻有馬卡龍,手衝咖啡和進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選擇經曆所有思琪曾經感受過的痛楚,學習所有她為了抵禦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
你要替思琪上大學,念研究所,談戀愛,結婚,生小孩,也許會被退學,也許會離婚,也許會死胎,但是,思琪連那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都沒有辦法經曆。
你懂嗎?你要經曆並牢牢記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緒,感情,感覺,記憶與聯想,她的愛,討厭,恐懼,失重,荒蕪,柔情和欲望,你要緊緊擁抱著思琪的痛苦,你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我們真的能緊緊擁抱思琪和思琪們的痛苦嗎?李國華們真的能得到應有的懲罰嗎?——即使是寥寥幾年的懲罰也不足以補償思琪的死。公平真的能如大水滾滾嗎?公義真的能如江河滔滔嗎?
我隻是在奕含自殺的這個五月天感到冷。
喻書琴
? 寫於2017年5月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