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過年,為外公討要百萬債務
文章來源: 南方周末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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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客廳火盆裏的炭燒了一整天,外公也坐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母親推開了雙開實木門,她擔心觀看春晚小品時,外公會因開懷大笑吸入過多的一氧化碳。
她高估了小品,低估了客廳,她忘記外公建造的這個房間,容量有多大了。
二十多年前,當客人們進入這個房間時,會為天花板的巴洛克浮雕和水晶吊燈驚歎連連,當他們坐在8張紅木椅子的其中一張時,一邊誇獎牆上四幅太爺爺的書法文采飛揚,一邊卻盯著另一麵牆上掛著的海島和比基尼白人美女。真正震撼到他們的是40英寸的大頭電視機。小舅曾告訴我,如果某天這台電視機爆炸,我得從藍色玻璃的窗子跳出去,穿過有假山魚池的庭院,一直往外跑,直到能眺望到這棟三層高的藍白色建築天台上茂盛的葡萄樹,才不會被衝擊波推倒。我從沒把舅舅的話當真,因為客廳太大了。大到我在紅木椅子上,無法用紅外線遙控器操作電視機播放《大風車》和《智慧樹》。
二十多年後,外公坐在已不再那麽巨大的客廳的角落,牆上的書法有被蛀蝕的痕跡,夕陽透過身後的藍色玻璃窗,讓他臃腫的身軀像是浸泡在深海之中。二十多年裏,他住在這棟自己設計、建造的樓房的時間,總共不足3年。其他時間,他住在自己的工廠、桑塔納、養殖場、釀酒作坊。最後一站是養老院。
過年前,舅舅把外公從養老院接回家。那個畫出設計圖,通曉沙土、兔子、蟾蜍、白酒知識的大腦,早早沉入了深海之中。他忘記了包括愛我在內的很多事,成為一具在炭火前無法挪動的軀殼。
除夕的夜晚,液晶電視裏播放著春晚——那台大頭電視幾年前已報廢,沒有爆炸過。過堂風揚起火盆裏的灰燼,外公忽然從水裏冒出頭,看向我。“有人欠我120萬,我腦子昏了,身體不行了,要靠你去討債了。”
外公家地勢高,在我小時候,站在樓頂,可以俯瞰城市,過去二十年裏,周圍慢慢建滿了更高的房子。
熊掌
有人欠外公錢,這種事兒不稀奇。
外公的大半生是一位卓越的鄉鎮企業家,他體形清瘦,戴著一副墨鏡,不苟言笑,身上隨時披著一件西裝。1980年代,他靠一支建築工程隊起家,業務逐步向上遊生長,最終,這位訂閱了若幹本農業雜誌的雲南農民,在紅土和砂石上看到一個壟斷的市場,迅速投資了縣城最早的幾家磚廠之一。進入大興土木的年代,磚廠裏停滿排隊等磚的卡車。很快,人家給外公起了一個外號“百萬”。
那時的外婆,這位小學五年級學曆的農村女人,會帶我到塵土飛揚的工地上,辨認哪些磚頭出自外公的手。“你外公的磚更紅一些,脆一些。”外婆拎起磚,敲一敲,碰上那種缺角少棱的,她堅信,“絕對不是你外公做的”。
外婆從哪兒獲取關於磚頭的知識,這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百萬”建好一棟三層高的藍白色建築,裝飾出一個華麗的客廳後,就從沒在這裏過夜。
“百萬”永遠在出差的路上。開著他的黑色桑塔納,最常去的地方是省城昆明。2000年代初,到省城需要12個小時,他一個人可以開通宵。時間緊迫,也不忘向我表達愛意,從昆明花鳥市場買回小動物,最普通的是巴西龜。每當他給家裏座機打電話,囑咐舅舅們要如何運營好磚廠時,我會用另一個房間的分機插入談話,提出我越來越過分的要求,金魚、鬆鼠、海龜,他也不是每次都能滿足我。當我提出,想養一隻大熊貓時,他打了幾個電話後,轉頭告訴我,熊貓抓不到,“你想要灰熊的熊掌嗎?”
我被嚇到了,從此再也不提養小動物。
那時,我的兩個表妹還沒有出生,外公很珍惜和我相處的每時每刻,他的桑塔納停在政府大院裏,每當他要奔赴下一趟旅程,會讓我陪他走到車旁,坐上副駕,挪到大門口,給我做個鬼臉,再讓我下車。這段路程不到100米,但會花費不少時間。車載抽屜裏塞滿一捆捆百元鈔票,他會讓我揣上幾捆,轉交給外婆。外婆拿到的鈔票,取決於那天我的衣服有多少個兜。
家裏唯一沒有沉浸在財富眩暈的人,或許是我的太爺爺。這位在西南聯大附中接受教育,後來成為我們當地詩社創社社長的知識分子,他每天催促我練習書法,花自己的退休金出版書籍。有時,還會讓我讀一讀他寫的古體詩。我唯一有印象的詩句是他給自己寫的墓誌銘,大概的意思是,後人不用悲傷,因為“天荒地老無窮盡”,很多事情都在不斷重複發生。
在桑塔納上和外公的相處時光,比練習毛筆字更有趣。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旅行,發生在小學三年級左右。那時外公已經六十多歲,他帶著我考察一個蝸牛養殖基地,基地負責人是一位梳著背頭、說普通話的年輕男人,他繪聲繪色地向披著西裝的外公講解,這種黏糊糊的動物,是一道外國餐桌美食的原材料。
可我要到4年後的北京奧運會轉播上才看到數以萬計的外國人。當我盯著蝸牛那一刻,我認為說普通話的男人要麽瘋了,要麽和其他人一樣,想騙外公的錢。
(經由AI工具生成/圖)
敵人
是誰欠外公120萬?我首先想到外公最大的敵人D先生。
D活在我童年每一個睡前故事裏,他是故事裏永遠的反派,外婆會用夾雜了方言的負麵詞匯描述他,但我從來不知道D先生究竟做過什麽。
外公事業的衰落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D被描述為罪魁禍首。“那一夜”之後,外婆終日流淚,說讓人驚歎的客廳,連同這棟藍白色的建築物都要被銀行收走。母親不讓她在我麵前多說,在她被母親拉走前,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往往是,“都要怪D!太狠毒了!”
為了不讓銀行收走房子,11歲的我開始從外公看過的農業雜誌中,學習蘭花的種植技藝。那時蘭花炒作風頭正盛,我花重金購買到一株珍稀蘭花,用森林裏的黑土、火山石和細沙精心照料它,希望培育新苗,賣錢後償還貸款。
在蘭花孕育出新苗前,危機解除。
後來,母親講了關於D先生更詳盡的故事。沒錢的D先生想合夥經營磚廠,外公用磚廠作抵押,借給D先生20萬元,讓他入股,沒想到,自從D先生進入磚廠管理層後,反客為主,趕走了外公。“後來,你舅舅他們想從磚廠裏拉磚去賣,D就讓他的家人睡在馬路上,不讓卡車經過。”
初中的我聽到這樣的故事,全然沒有考慮合理性,隻想著衝到D的背後,給他一悶棍。可惜我沒有那個勇氣。
之後的人生裏,當六十多歲的外公,還開著他的桑塔納,奔波在各個城市之間,尋找新的商機時,我會暗暗詛咒這位我從來沒見過的D。
有一段時間,外公中斷了奔波,回到藍白房子裏,鑽研蟾蜍,他不再披西裝外套,而是穿上了老年人夾克,爬到三樓樓頂,支上燈泡,想讓蚊蟲聚集,成為蟾蜍的食物。不用照料蟾蜍的白天,他就把自己鎖在二樓的房間裏,麵無表情,不和任何家人說話,口頭禪變成了:“你懂什麽?”從藍色窗子裏看到他的虛影,原本清瘦的身形變得和蟾蜍一樣肥胖,他愛上了酒精,每當夜晚,他故意把電視機的聲音調到最大,產生的振動讓外婆睡不好覺。我對D的恨意又深了幾分。
當已經80歲、有時大腦會沉入海底的外公告訴我,有人欠他錢時,我第一反應就是D。
“是D欠你錢嗎?”
一開始,外公並不想告訴我詳細的經過。他好像在用另一種方式表達著,你懂什麽?
在我連續地追問下,他說,“不是,是T。”
T先生,是我完全沒有聽過的名字。
“當年,T向我購買磚廠,合同上的價格是200萬,但隻給了我80萬。那時候事情太多,一直沒想起來和他要剩下的120萬,最近這兩天我才忽然想起來。”外公頓了頓,說合同現在不在他手裏,在一位中間人手裏,中間人最近幾天會把合同送過來。
童年時對D的憤怒,又浮現了。這一次,我想漂漂亮亮地打出這一悶棍。我按照銀行利率計算了款項,T的欠款和利息一共兩百多萬,我又聯係了律師,想讓對方先摸清楚T名下的財產,防止出現提前轉移財產的情況。
但首先,我得先拿到那份合同。
外公建的房子,有著藍色的玻璃窗。(蘇有鵬/圖)
謊言
聽到我能幫助他討債,外公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和人說話時,他不再低頭盯著火盆,而是抬頭看著對方的眼睛。大年初一的晚上,他發現外婆的房間一直沒亮燈,擔心外婆還沒回家。他用不太靈活的手指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那位肩負一家人重擔的外公好像回來了。
但也正是我答應幫外公討債,母親和小舅有點不可置信。母親告訴我,早在半年前,外公就告訴她,T欠自己120萬。“起初他還搞得神神秘秘的,讓一個親戚去打聽T現在的住址。”這位親戚告訴了母親,母親得知後,外公愛麵子,讓作為女兒的她先不要管。
半年前,剛好是外公被送入養老院的時間點。更早之前,外公結束了漂泊,終於回到藍白房子裏,但此時的他,臉上早已沒有做出表情的能力,他經曆過一次腦梗,說話磕磕巴巴,走起路來是窸窸窣窣的小碎步。如果有人說他,他隻會默默地聽,不會反駁。舅舅們對照料這樣的外公,無所適從,無奈決定把他送到養老院。
外公不想去養老院。但在與兒子的談判中,他已經不是“百萬”,也不是那個閱讀雜誌的農民了,大家覺得,他的邏輯飄忽不定,很難反駁出一個連貫、完整的句子。但我隱約覺得,是他不想說話了。
母親先把事情告訴了小舅,兩人都覺得,這是外公不想待在養老院而做的抗爭。“讓大家覺得,還能從他這兒拿到錢,從而不讓他去住養老院唄。”
當外公告訴我有人欠他錢的事情後,他確實和我提到,養老院的護工倒是不錯,就是飯太難吃了。我問他,拿到錢後,想怎麽辦,他說,分給兩個舅舅和我的母親。我不同意,告訴他,先要讓自己過得舒心一些,既然養老院不好,可以請護工在家裏照顧,或者換個更好的養老院。
外公沉默了一會兒,說:“前天身體的感覺,比昨天好太多了,今天的感覺比昨天又差很多。前天還可以走路,今天已經站不起來了。你說,我看得到還錢的那天嗎?”
沒想到的是,親戚還真問到了T的地址。這位親戚見過T,他依舊是用一種貶義詞匯形容T,“眼睛凸凸的”。
大年初二的早上,和小舅去完太爺爺的墓地,我問到關於T的事情。小舅和外公運營磚廠的時間比較長,對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十分清楚。小舅告訴我,和T的官司早就判了,省高院都已經審過了,“結論是,證據不足,駁回訴求”。
小舅順道講起了外公事業的失敗。我猛然發現,這幾乎和D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傳統的製磚是靠曬幹,如果碰上陰雨天,就可能延誤交貨時間。外公從四川學到了烘烤磚頭的技藝,投入了大量資金準備應用,沒想到,雲南的土不太適合烘烤,不斷有磚頭裂開。“你外公他有點剛愎自用,那個時候,我們都建議他,在縣城裏囤積一些商鋪。他不聽,不斷擴大投資,而每一次投資都是失敗的,一連串的管理失誤,才導致後來的局麵。”
小舅話鋒一轉。“他現在說T欠他120萬。以前銀行催債,還有打官司,那麽多艱難的時間段,他怎麽沒想起來?”聽完,我也開始懷疑T欠債的真實性。
不隻是欠債的真實性,我甚至懷疑此前那些無端的憤怒,是不是怪錯了對象。讓外公漂泊、酗酒、沉入海底的,不是D,也不是T,而是他自己。
在太爺爺的墓碑前,我又看到了那句詩,“天荒地老無窮盡”。
(經由AI工具生成/圖)
抑鬱
就在外公問“能不能見到還錢”的第二天,大年初三的下午,火車站的派出所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說有一位老人要坐火車,年紀很大,沒帶身份證,希望家屬來陪同一下。
兩個小時前,母親剛給外公外婆做了午飯。路上,母親不停地說,肯定是搞錯了。
在候車室,我們見到了戴著草帽、拄著拐杖的外公。警察們圍著他,他就像一個犯錯的男孩,麻木、茫然地看著大家。
“你到底要去哪兒啊?”母親問。
“我要去X縣,找中間人拿回合同。他現在想要點錢。你說,我今天能不能拿到合同呀?”外公轉向我。
母親尤為不相信這筆欠款的存在。她覺得,過去半年,她連合同的影子都沒見到。哪怕在去往火車站的路上,她都再次嘲諷我,居然還相信老頭的謊言。
當我在火車站麵對外公的提問時,我想了想,回答外公,“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和中間人談判成功,但以後不能不聲不響地行動,如果一定要去和中間人交涉,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預料到外公的出走。就在那天早上,對D先生和T先生都沒有了恨意的我,鼓勵外公多和以前的老朋友們見麵,多聽聽新聞,保持思維的活躍度。我想讓他學習到太爺爺的樂觀——因為曆史原因,他在監獄和勞改農場待了28年,早知道“天荒地老無窮盡”的道理。
“不要覺得自己的人生失敗了。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換個想法,你經曆過好日子,也經曆過糟心的日子,什麽都體驗了一下,你不覺得來人間一趟,值了嗎?”
我也想降低外公的期待,“至於錢,拿得回來最好,拿不回來,日子照樣過。不要覺得不是‘百萬’了,老朋友們就看不起你,你的舊友們年紀都大了,錢隻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沒人會在意了。”
“隻是我晚上想到這些欠款,就睡不著覺,心裏很不舒服,堵著。有點憂鬱......”
“你是說,抑鬱嗎?”
“是吧,是吧。”
抑鬱。我回憶起這些年外公性格的變化,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或者故意過上一種漂泊的生活。我懷疑,正是抑鬱讓他變得呆滯。
這反而讓我想繼續幫他“要”回欠款,哪怕我知道這筆錢是肯定要不回來的。
“我也可以一起去。”讓我吃驚的是,警察走後,母親和外公在椅子上坐下,母親刻意把頭扭到一邊,不去看這位80歲老人犯錯的表情,不去看他的草帽。轉而用一種溫柔,而非嘲弄的語氣說,“如果你想去X縣,我明天早上陪你去。”
事實上,我之後沒有再問過母親那一刻的想法為何會忽然轉變,我們甚至沒再討論過這件事。沒過幾天,外公主動提出,可以把他送回養老院了,他讓我幫他買一個可以收聽新聞的收音機。
至於那份合同,中間人至今還沒送過來。
外公的臥室,在他搬去養老院之後,逐漸變成了雜物間,他獨自出走時戴的草帽擺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