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王星、嘉嘉:逃離妙瓦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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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月6日淩晨,嘉嘉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在自己的微博上發出了一條求助信息,內容涉及她的演員男友王星,他於3天前在前往泰國拍攝的途中失聯。

10天前,王星得到了這次「海外拍攝」的進組機會。他今年31歲,習慣演藝行業的不確定,總是和劇組的演員統籌客客氣氣。但正是這種微妙的權力結構,讓他在缺少關鍵確認信息的情況下來到泰國,隨即被卷入到了更大的騙局中。

與抵達後就入住酒店休息的原計劃不同,1月3日淩晨落地曼穀後,經過6小時,王星被從泰國的首都曼穀,運送到了500公裏外的緬東妙瓦底——那裏有著知名度遜於緬北,但同樣危機四伏的電信詐騙園區。

嘉嘉一直在關注他的動向,在王星徹底失聯之前,她連續報了兩次警。在王星失聯的3天時間裏,嘉嘉始終思維縝密、頭腦清晰,想盡辦法救援愛人。她的微博包含10張長圖,清楚梳理了王星失聯的起因經過,並詳細記錄了他失聯前的每一段行程,這個普通姑娘一切的努力終於在當天的深夜爆發巨大的回響,為王星求助發聲的詞條占據了搜索榜的首位,無數的幫助隨之到來。

第二天一早,嘉嘉落地曼穀。最終,王星在僅僅進入妙瓦底4天後就離開了園區,獲得了電詐騙局中可能是最高效的一次營救。1月10日深夜,嘉嘉和王星一起,乘坐飛機離開曼穀,踏上了回國的旅程。

從1月3日失聯,到1月10日歸家,短暫而漫長的7天中,兩人都經曆了什麽,又是怎樣的努力,讓王星得以脫困?《人物》聯係了王星和嘉嘉,有了一番長談。王星和嘉嘉都很感謝祖國,也很感謝使館工作人員提供的幫助。而我們記錄兩人的經曆,重現當時的細節,是為了起到警示作用,也是為了告訴讀者如何理清思路,更好地自救。以下,是王星和嘉嘉的講述。

【王星】

那天,我看到了朋友轉發的組訊。第一眼看上去,這條組訊很正常,該有的基礎信息都有,比如製片團隊、導演團隊、開機時長,包括統籌人員的信息等等。平日裏,像我這樣的演員收到的組訊基本都是這樣的,最近短劇劇組出的組訊裏,有些信息缺少也是常見的,行業裏並沒有所謂的模版和標準,不同劇組之間發布的信息完整度彈性也不小。

在這之前,我剛剛拍完一個網劇。我今年31歲了,大學學的就是表演,有段時間跟過經紀人,最近都是單幹,平時也是自己去對接工作。這麽多年下來,和一、二線的演員相比,我肯定不算多麽知名,但也有過主演的作品,很多工作邀約都是熟人合作。但說實話,最近這幾年,越來越不容易攢出來一個製作精良的劇,我曾經的同學、合作夥伴中轉行的並不少,後麵的新人演員更不容易有拍戲的機會。

這樣的大環境下,我也一直想要盡可能抓住更多機會、拓展資源。相比之下,最近海外的短劇、電商拍攝都是在發展中,我占一個會英語的優勢,每天都會給自己定背單詞的計劃,也會在學習軟件上打卡,2024年,我第一個接到的角色就是需要中英雙語出演的微電影,2018年也在泰國拍過綜藝。但那次不同的點在於,與我合作的導演、製片、攝影師甚至道具師,都是長期合作的朋友,本身就有信任基礎,敲定後續流程的過程也很自然和順利。

這一次,由於是和不認識的人初次合作,我又專門去查了導演和製片的信息。按照組訊上寫的人選,他們在泰國當地算是有知名度的團隊,我還看了導演之前的訪談視頻,裏麵他講話也顯得比較正向和靠譜。當時,我驗證的重點是「導演、製片都是怎樣的人」,而不是「組訊上的導演、製片是不是實際這個人」。在沒親身經曆過騙局之前,可能也很少會有人想到這一層。

根據了解的信息和以往的經驗,我和嘉嘉兩個人都覺得,這次的拍攝大概率也會是很尋常的一次工作。12月26號,嘉嘉幫我拍攝了試鏡的片段,我發給那位統籌後,隔天就收到了通過的消息,到了可以談具體條件的階段。

邀請演員進組,包機酒向來是必備的條件。可能有人會疑惑,在海外拍戲是不是報酬會高一點?但在我這裏不是這樣的,我跟對方報的是一個行業平均價格,談判完還被壓了500塊,算下來比在國內拍的片酬還低,更多還是奔著拓展拍攝資源去的。

嘉嘉中間也提醒過我,畢竟是海外拍攝,要和對方明確地聊清楚拍攝周期、拍攝內容,還有什麽時候能簽合約。我追問過這位統籌幾次,對方沒有明確回答,但每次回複又很及時,隻是說「再等一等」、「正在推進」。這種話術也是很多劇組會在推進流程中用到的,如今先進組、後簽約也屢見不鮮,當時我隻是覺得,這些會隨著時間一一落實。

在拍攝機會麵前,大部分演員都想盡快敲定,但催得太急,又可能會煩到對方。我這個層級的演員並沒有太多知情權和主動權,在組訊沒有落實、開機時間沒有明確告知的情況下,我們隻能等。

等統籌消息的這幾天裏,我也詢問了身邊朋友的意見,一部分人去海外拍攝過,說都是正常流程;另一部分則比較謹慎,說還是安全比較重要。兩邊聲音都有,其實對我並沒有太大參考作用。中間我有一度真不想去了,找借口說撞了檔期,但對方情緒立馬很激烈,非常強硬說你不能這麽推,我這邊和導演、製片都已經把角色敲好了。很快,他又一次強調,你現在不來,我臨時也找不來其他人。

對演員來說,這些話分量很重,涉及到我們在整個行業裏的信譽和真誠度,這都是多年經營才能一點點累積下來的。現在回想起來,那時他應該是要讓我先到泰國,後麵能糊弄一點是一點。直到我說撞了檔期,可能是感覺到了我的猶豫,他就換了說法,讓我趕在30號、31號左右先飛去定妝,之後回國完成另一檔拍攝再來泰國。感受到對方帶來的壓力,我也退了一步,說跨年已經有安排了,元旦後可以進組。

後麵,我收到了開機行程和酒店預訂信息:進組時間是1月2號,個人殺青是1月8號,是正常的拍攝周期。我的手機也收到攜程官方的行程提醒短信:確定進組之後,我挑了一些航班時段發去,當時還為劇組著想,挑了一些便宜的轉機航班。而統籌以直飛為由選了一班半夜落地的航班,因為去程和回程的信息都有,我對這個時間也沒有太在意。

以上所有的行程敲定,全是我和這位統籌在網上交流完成的,我們並沒有見過麵,我在出發前也沒有收到合約。現在回憶,這是一大問題所在,國內的演藝合約可以進組後再簽,但涉及境外的正規拍攝,都會提前簽好。上一次去泰國拍攝綜藝就是如此,隻是因為是熟人,我沒有留心記下這些。第二個問題是,涉及境外的正規拍攝都會提供工作簽證,但泰國有一個月免簽,統籌說時間短,拿著旅遊簽來就行,後續再補簽工作簽,我也沒有意識到這背後巨大的隱患。

最終,2025年1月2日晚,我抵達上海浦東機場,一個人踏上了深夜飛往泰國曼穀的飛機。

對話王星、嘉嘉:逃離妙瓦底

圖源電影《孤注一擲》

【王星】

按照統籌在出發前給我的說法,到達曼穀是淩晨,第一晚的酒店就在機場邊上,我下飛機後就能入住休息,第二天進組開拍。在登機前,他還囑咐我拍一下登機口的照片,再錄一段視頻,確認我不要上錯飛機。下飛機後,也會有車來接我,又發來了具體的車牌號。我同樣要拍照片和視頻,方便司機確認沒有接錯人。

落地曼穀素萬那普機場後,我和統籌聯係上,他讓我去機場2層3號門那裏等。來的是一個泰國司機,能和我打招呼,其他中文、英文就都不會說。等上車,已經是泰國時間淩晨4點多。和嘉嘉報完平安,我注意到車開的方向似乎並不是前往酒店的方向。我有點奇怪,就用翻譯軟件問司機,他說我們現在是直接去拍攝地。這時統籌也回複我,說不回酒店了,一早就是開機儀式,怕你趕不上,最好連夜出發。我還問他,就我一個人參加開機儀式嗎?對方說,不是的,其他演員已經都就位了,就差我一個。

這種臨時的更改,對我們這一行來說也常見。不光是小劇組,哪怕是橫店的大劇組,也會有前一天深夜才收到第二天拍攝通告的情況,當時我並沒有提出太多疑慮,更多想的是剛開始,先配合工作,表現好一點。

看著地圖一直是往外走,我用翻譯軟件問過司機好幾次,到底我們要去哪裏、還要開多久,他隻是簡單回複說好的,我催一下,讓我們這邊的負責人跟你說。統籌發消息,讓我不用擔心,兩三個小時,睡一覺,很快就到了。我就說,你們不說具體的目的地,我就不走了,但司機好像不能完全聽懂,隻是安慰我,說他和這個團隊合作過很多次,對方也有很多「分公司」,都很專業,讓我放心。對我算是有求必應,也打消了一些我的顧慮。

其實這時候已經有問題了,我想對方安排一個語言不通的司機,也是想刻意製造一些信息差,線上另一邊語焉不詳,一直不發終點的定位。一路上我們停過幾次,司機加過一次油,取過一次現金,還帶我買過一次早飯。在我的印象中,如果真的要出事,應該是一腳油門踩到底,而我現在還能幾次下車,甚至還顧得上吃早飯。我也盡量安撫嘉嘉,告訴她這些情況,讓她別太擔心。

早上大概七八點鍾,我還要求停車上過一次廁所,路上沒有什麽人,車子也早已經開出了曼穀,我一個人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真想要下車逃走,估計也很難。

熬到天快亮,一夜的舟車勞頓後,我的腦子已經不太能迅速反應了,迷迷糊糊還睡了一會兒,隻是想著也許到了地方,簽完合約就好了。到了早上10點左右,統籌發來消息,告訴我開機儀式所在的地方很大,中間要換車,要不進不來。他同樣也發來了第二輛車的車牌信息,很快,車子就停在了一個商場門前,我剛和嘉嘉發過位置,那時確實還在泰國境內。

載我的第一輛車是白色的小轎車,但第二個司機來接我時,開的車就變成了皮卡。兩個司機交接時告訴我,接下來隻剩5-10分鍾路了。換車之前,第一輛車的司機還說,他的兒子正好生病了,需要馬上去醫院,因此不能繼續送我了,但他的家就在拍攝地附近十分鍾車程遠的地方住,保證那裏沒事,再一次讓我放心。

我上了皮卡後,事情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司機開得飛快,外麵的路都是土路,兩邊也再也沒有高樓,取代的是小鎮或者村子的景象。這時我已經開始認真考慮跳車了,但實在是開得太快,我也不確定他有沒有上門鎖,成功實施的概率實在是很渺茫。



從泰國湄索遠眺緬甸妙瓦底鎮。圖源視覺中國

換車後,我已經不怎麽和嘉嘉說話了,注意力全放在了觀察周圍和外界上。路程也不是5-10分鍾,大概開出了二三十分鍾後,我給嘉嘉發了一條信息,內容乍看起來沒什麽問題,但我平時不會這麽說話,這是我設置的「求救信號」,我相信她也看懂了,之後我們都默契地沒有再發任何消息,我很快也失去了自由。

如果說下第一輛車的時候,我感覺到的不對勁有50%,那下第二輛車的時候,就是200%。下車後,我就被完全控製住了,隻能跟著來「接」我的人行動,手機、護照、銀行卡都被拿走了。

【嘉嘉】

剛開始聽到星星提起這個泰國的工作,我都覺得還算正常,這個行業也確實是沒有統一的標準流程,隨時都會出現變動。不多的顧慮主要在拍攝地點是境外,所以我中間提醒他盡快確認,在沒有得到明確回答時,我也一度覺得要不算了,但就像星星說的,需要考慮演員的信譽和真誠度,這對他之後的工作來說非常重要。

後麵他收到確認的行程和機酒信息,我們都還是覺得,可以試一試。平時我也會配合星星試戲和對台詞,我能感覺到,無論劇本是大是小,隻要是進步的機會,星星都會去盡力嚐試。在進組之前,他會反複推演不同的表演方式,態度也一直非常認真、積極和負責。跨年的時候,我和星星還正式聊過一次,當時他看著我的眼睛,說自己還想要「搏一把」。那個時候我完全感覺到了他的真誠,就也覺得不好再潑他冷水。我們都是成年人,我也不會幫他去下決定,既然他有了結論,我就盡力支持,隻是說之後我這邊會再多上心盯著點。

星星這些年的事業可以說是處於平穩狀態,談不上是什麽「上升期」。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高能量的人,平時很少帶給別人負能量,但有時候,我也能感覺到他的一些焦慮,比如他會反複跟我確認,接下來要進哪些劇組、哪些項目正在籌備中。其實這裏麵的不確定性還是挺大的,有些聽起來好的機會,時間一拖再拖,還有一些會麵臨撤資、戲份刪改,時不時會出現一些不了了之的情況。在當下,我能感覺到他更加珍惜每一次進組的機會。

2號上午,星星在出發前還送我去上班。那是我在他離開前最後一次見到他,當晚我並沒有去送機,我們那時都隻以為是一個短暫的分別。那天夜裏,我一直有點半夢半醒,總是不能完全放心,讓他上車後每過一段時間就給我發個定位,隻要中間醒了,我也都會再問一遍他的情況。

讓星星不回酒店、直接去參加開機儀式這種臨時變動確實也是業內常見的,後麵統籌也一直在回複他,並不是說一下子就沒人管了,但我們都沒想到那段在車上的時間會拉得那麽長。從淩晨4點多我收到星星上車的消息,看他一直走,到了早上還沒到。但我轉頭一想,他還能吃飯,對方又說兩三個小時就到了,都是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可以再觀望一下。這期間我也和他都保持聯絡,一直不敢放鬆警惕。

真正讓我意識到有問題的,是10點多那次的交接車輛,非常不正常,已經算是一個危險信號了。再看一路他的路線,就是從曼穀一直到了泰國西部和緬東的交界處,定位一直向北,馬上都要駛出泰國了。我馬上去社交媒體上搜這塊區域的名字——湄索縣,緊鄰著的就是緬甸妙瓦底,關聯出來的關鍵詞直接是「豬仔終點站」,還有一些電信詐騙園區的新聞,內容非常駭人聽聞。

那時候,星星也已經不會回我很長、很詳細的消息了,都是「嗯」這種簡短的回答,他應該在集中精力觀察外界,或者嚐試記一下路線,來不及盯著手機。當時,我有90%、甚至95%的把握,認為他遇到了危險,我也不敢貿然追問,怕被對方看出來和星星對話的我察覺到了什麽。有這個意識最開始的10分鍾,我有一個非常短暫但劇烈的情緒起伏,首先是巨大的自責,我為什麽在之前不再多勸一句?為什麽會讓事態發展到如此危險的境地?我非常擔憂他的安全。

但很快,我知道自己必須回歸理性,盡量調動大腦去做下一步的動作,開始想我要製定什麽樣的計劃。想到車此時還一直在開,每一分每一秒過去,他都離最後一次定位更遠,線索越來越模糊,我必須要和時間賽跑。

北京時間1月3號11點54分,在星星的求救信息發來之前,我憑著普通人能最快想到的救援知識,向110撥打了第一通報警電話。之後立刻又打給了大使館,但由於星星的路線涉及多個國家,過程複雜,我手邊也沒有完整的來龍去脈,失蹤也不到24小時,沒有足夠明確的信息,兩邊最開始都很難提供具體的幫助。於是,我自己繼續梳理,發現雖說是國外,但一開始給星星牽線搭橋的統籌是中國人,這是個突破口。

有了這個切口,我在非常短的時間裏聯係了一位我和星星的共同好友,她和星星是發小,也是和這一行相關,一聽我的形容,她就幫我確認了當時轉發組訊的朋友是誰,得到消息後,那位朋友第一反應也是愧疚和自責,他當時是看到機會不錯,順手轉發,中間並沒有想太多。他也立馬去幫我進一步收集關於這個統籌的信息,想要盡可能提供幫助。

第一次報警時,警察提醒我要有直係親屬。我不能讓星星父母趕來,但我確實也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夥伴,發小就幫我聯係了星星的弟弟,他和我們差不多大,正在外地讀研究生,答應第二天一大早趕來上海。

1月3號中午,在匯總消息的同時,我第一時間從公司出發準備去派出所再次報警。在派出所,我完整做了筆錄,雖然尚不能立案,但我留下了備案。在10點多刷湄索縣的情況時,看到有的詐騙園區受害人在解救後還要經曆後續一些調查和舉證,我想盡可能幫星星減少一下後續的影響,基本就是抓住現下的一切可能,把能做的都做了。這一下午,我都是在警察局度過的。



圖源電影《孤注一擲》

【嘉嘉】

1月3號晚上回到家後,我一邊等弟弟,一邊開始做一個說明情況的幻燈片。我本身是做廣告的,寫方案就是我的日常,我平時其實不是非常會做計劃,當時一定是有應激的成分在,另一方麵,我必須要給自己找點事做,怕一停下來,我看到家裏的生活痕跡就會觸景生情,會不斷去搜各種新聞,然後胡思亂想,假設一萬種不好的可能。

那一晚,我斷斷續續可能就睡了一兩個小時,把這個劇組的組訊、那位統籌的信息、其他朋友給到的線索,還有後續一切關鍵節點的時間線都匯總了出來,一共做了十幾頁文件,準備等第二天立案用。大家後來看到的微博長圖,也是在這個基礎上的提煉。

1月4號白天,弟弟趕來了,我、弟弟、發小還有她男朋友,一行4個人會合,前往星星戶籍所在地派出所再次報警。這次有直係親屬在場,失蹤時間也超過了24小時,我們做了備案。同時,我和弟弟也當下決定,第二天飛到曼穀,也許人在那邊,就可能出現和電話溝通不一樣的轉機;發小留在上海,幫我們坐鎮後方,積極配合立案後續進程推動,也和我們時刻聯絡、接應,確認我和弟弟的安全。我這時聯絡朋友的想法都是很實際的,確定他們可以提供幫助,才拉他們一起分擔。

我們考慮前往的地點有三處:湄索邊境附近、離湄索縣最近的領事館所在地清邁,還有星星落地、也是大使館所在的首都曼穀。首先,我們排除了湄索邊境,隻身前往風險太大了。之後,我們考慮到清邁是領事館,而曼穀的大使館級別更高,治安也應該更好,星星這一程的起點也是曼穀的機場,相對來說,曼穀是贏麵更大的選擇。

等4號我們忙完來買機票,時間已經到了晚上,5號隻剩半夜抵達曼穀的直飛飛機。出於安全考慮,我們選擇了在廈門中轉一晚,6號早上抵達曼穀。這天晚上,大家一起回到了我家,陪我繼續整理那份文件,也再想其他辦法,同時盡可能去了解園區是什麽情況,並且找一些成功營救的案例做參考。到了5號,基本就是收拾行李,中間我們根據我之前做的文件,又準備了三份情況說明,簡明扼要列出來時間線、地點、星星的動線圖,還有車牌號,分別是中英泰三語,不會的就用AI翻譯。在異國他鄉報案,必須用對方第一時間就能讀懂的方式把信息給出去。



嘉嘉整理的三語報案材料。圖源受訪者

現在回看,我覺得這幾天的行動已經是我們力所能及範圍內能做到最快、最好的了。這期間,一些朋友也已經陸續得知了星星失聯的消息,拉了很多群去商量對策,我們找到的各種營救渠道,基本都是大家集思廣益後分散去谘詢和接觸的。

但在踏上飛機前往泰國之前,那兩天我真的有些絕望,雖然自己做足了準備,但一切都還沒有後續,希望看起來也是非常渺茫。這一趟涉及跨國,我又根本不知道星星在哪裏,就這麽踏上了未知的行程。當時,我和弟弟也隻是大概知道落地頭一天要去報案,但之後要做什麽呢?我們都沒想好,也不知道要在曼穀究竟待多久。我當時都覺得,這個年肯定是要過不好了,我們可能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大家情緒也都挺低迷的,就想到了發微博,想要借助網絡的聲量尋求更多的幫助。我們需要非常多非常多的關注,這肯定是一把雙刃劍,如果發出去了,控製他的人也可能看到,甚至星星自己的人身安全都不一定能保證。這真的是冒了一個很大的風險。但當時我的判斷是,還是不能等待,在這種關頭,一定要在短時間內用多條腿走路,哪怕有風險,也要讓更多人看見,回不來才是人真沒了。後來我也和其他家屬討論,營救的黃金時間還是要盡量去抓住,比如人最開始進去園區要經曆多次轉移,這期間不一定就很快涉及真正的「工作」,一旦錯過,後續會更棘手。

我第一次發出的微博文案,就是在去廈門的路上整理的,那時已經是6號的淩晨。在寫文案的時候我就想,發微博的目標就是救回星星,我所傳達出的一切信息都要為這個目標服務。在這個框架下,具體公開哪些線索、要觸達到什麽樣的人、會有哪些反饋,我所有的理性都指導著我發力往一處打,這也是非常重要的。

話是這樣說,一開始我們都對這條微博的傳播度信心不大,我甚至想要不要找一些以往合作過的公關朋友幫忙,買幾個推廣或小熱搜,如果能實現在一部分範圍的傳播就已經很好了。但真正發出去的很短時間裏,我就看到了大量的轉發,後續更有一些重量級的演員和博主參與轉發,事情一下就發酵出去了。我此前從沒用心經營過社交媒體,但那一晚,信息都要把我的手機彈死機了,提醒幾千幾千往上跳,我當時就感覺,也許轉機真的來了,星星失聯這件事在過去3天後,終於被看見了。



圖源嘉嘉微博

【嘉嘉】

6號上午抵達曼穀後,我和弟弟簡單吃了飯,直接去了中國駐曼穀大使館尋求幫助。我們想著,這時信息隻是在國內傳播,還沒到泰國這邊,在前一夜,我們就提前在網上聯絡到了一位當地的華人陪同翻譯,但很快,使館的工作人員就和我們對接上了,在大使館的陪同下,我們又回到機場報警,繼續推進營救。

真正出了國,又被大使館帶領著報案,這是給我很大力量的一件事。在外麵,人的感受真的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一刻,我相信國家和使館的力量,大家都會幫助我一步步去推進營救星星,我心態也終於好了一點。之後,我們能得知的信息也都是經大使館說明,他們比較謹慎,也很負責。那時星星失聯的消息也傳播到了泰國,中間小道消息鋪天蓋地,什麽已進園、未進園、已剃頭、已安全,各種都有。

但說實話,在真正看到星星之前,我們作為家人,又在海外,心都還一直懸著。我也擔心看到「已獲救」這種消息後,大家的注意力會不會被轉移了,有點想要有意識去拉回大家的討論重點,還是應該一直放在解救這件事上。

中間我接到過一次星星的視頻通話,是我落地泰國的當天,人還在去機場報警的路上。那可能是一個偏流程化的操作,讓每個新進來的人打電話穩住家人,報個平安。我看到他那時頭發已經沒了,精神狀態也不是很好。我們默契地當正常聊天,關於救援隻字未提,但我想辦法給了他暗示,讓他知道我已經來到泰國。之後,我們沒有再聯係。這個信息我並未公布,還是想著不要讓自己掌握的所有消息全部都公布出來,還是留一些底牌。

當地時間1月7號下午五六點左右,大使館明確通知我,第二天上午星星能回到曼穀。我爭取到了第二天在移民局短暫的見麵機會,真正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感覺,雖然隻有四五天的時間,但距離我上一次見他好像已經過去了半個月,中間我一直睡不好覺,也吃不下什麽。

星星也是一樣,可能也有人看過他前後的對比圖,他被解救後就是很憔悴,也明顯經曆了很多事情。但當時相當於是一個官方場合,很多人也都在場,我們說不上什麽話,星星隻是過來握住了我的手,我真的安心了很多。之後,他還不能自由行動,要繼續配合警方的調查。

也許是我前期的準備起了作用,泰國警方隨後給星星的定性是「人口販運受害者」——他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入境泰國,也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園區,後續並沒有太多的法律責任。1月10號,星星也配合完畢調查程序,一路被護送到了機場,和我們一起離開泰國。這是他真正獲得自由的時刻,但回國一路上,他很少說話,我也不想一上來就刨根問底,就讓他自己待著。

我和星星在一起3年了。對我來說,救他出來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我在事發後從未在這件事上猶豫過。我們都是相互分享,也在彼此自在的情況下參與對方的生活,我們一起養了兩隻貓,在需要彼此的時刻,我們兩人幾乎也都未缺席過。

像我之前說的,相比之下,星星是我們之中更加給予情緒價值的人,有時候碰到我工作回來低氣壓,他都能及時給我支持。他在家裏負責做飯,還專門為我學習了很多食譜。平時一有時間,我們就會聊天,不僅是說日常的生活,或者最近新看了什麽書,也會相互去聊最近的感受。我之前在微博裏寫,「love can fight everything」,其實就是生活中積累的點點滴滴,這些愛可大可小,在危機麵前,也能給我極大的勇氣。

我不是要鼓勵每個家屬都要跑去現場參與救援,我們這一趟確實是天時地利人和,也幸虧星星所在的地方人沒有那麽極端,沒有太去傷害他,少了哪一項都不能把星星這麽快救出來。

而且,救人先自救,直到確認星星徹底安全之前,我理智的那根弦就一直繃著沒斷過,時時刻刻也會保證我和弟弟的安全。隻有自己腦子清楚了,保證自己的安全了,我們才能一步步去推動後續的事情,如果上來就非常慌神,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安全,是很不可取的。

整個在泰國的期間,我和弟弟一直低調行事,酒店就訂在了使館附近,也和使館的工作人員同步過,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們的具體地址。除了前往使館和警局之外,我和弟弟基本不出遠門,保持一起行動,吃飯也是在附近迅速解決。這期間,但凡我們在外麵,都是戴上帽子口罩,也都會和守在上海的星星發小習慣性發定位,最後住到什麽時候、哪天可以返回,我們的信息都是共享更新的。



泰國警察在機場護送中國演員王星。圖源視覺中國

【王星】

我是知道我應該是到了另一個國家的,被帶下車後,我大概看一眼,就能瞄到很多在國內完全不合法的東西。

在此之前,我都覺得這隻是新聞或者電視劇裏上演的事情,離我真實的生活很遠。我看過電信詐騙的新聞,但大家說的都是緬北,離我這一趟本來落地的曼穀很遠,哪怕之前開了一路,也還是有一定距離,我也沒有想到緬東和泰國接壤這片區域,也就是我後來到的妙瓦底,會有類似的情形。

這幾天裏,我的人身自由完全是被限製的。我前後被轉賣給了園區裏的三家公司,算下來我其實一直在被轉賣,真正在每一家待的時間都不長,對於園區的運作方式也並不熟悉。那段時間,我首先被剃了頭,又被強迫練習打字學習那些話術,但暫時也沒有真正去打電話實踐。

我所經曆的一些具體的事情,由於會影響後續類似的案件偵破,暫時並不能透露出更多。可以說的是,這裏的運行機製完全是我們正常世界的反麵。

我當時最大的感受是,我特別懊悔,為什麽之前沒有聽取我女朋友的建議。她中途都讓我嚐試拒絕,但我最後還是成行了。其實我和嘉嘉的工作性質很不同,她是上班族,每個月有固定的收入,生活和交往的朋友也都相對固定,但演員不一樣,有時候一個工作接著另一個,有時候一個接著另一個黃,時間、收入都不確定。但嘉嘉從沒說過什麽,一直用她自己的方式支持我,哪怕到了這一次,她還在最後選擇了陪我一起承擔。

轉到其中一家公司後的某一天,我在被他們沒收了電子設備和身份證件後的行李角落裏,發現了嘉嘉之前留下的一根頭繩。其實我當時已經不敢去想之前和以後的生活了,我害怕現在進來了,就再也出不去,永遠見不到家人,也見不到嘉嘉了。但看到頭繩的那個瞬間,思念這個東西真的是擋不住,我情緒特別激烈,完全停不下來。

從真正進入園區的那一刻開始,人就會被迫失去和外界的聯係。之後那次和她打視頻,猜到她已經到了泰國,是那幾天裏我第一次得知外界消息。

大概是幾天後的一個上午,突然有一個等級比較高的人把我叫了過去,說要把我送回去。我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是誰的決定,就是非常突然被告知,他們要主動放我離開了。這件事在我當時看來是完全不可置信的。

後來我往回推算時間,那時候是1月7號。本來他們打算當天下午就放我走,但因為沒有車了,就安排了第二天一早走。我聽到這個決定,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他們後續可能又想幹什麽。

直到第二天我真上了車,又看到他們把我的護照、手機交接了,甚至車都開始往外開了,我才意識到,轉機似乎真的發生在了我身上。

在車上,我不能知道具體往外的路線,以及身邊究竟是哪個人送我離開。離開園區,我們中途轉過一次車,我先來到的是緬甸的一個政府機構。在那裏,沒人說中文,也沒人說英文,我全程也都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隻能在那裏幹等著。我已經習慣在未知中生活了,隻是不知道接下來還要經曆什麽。

等到下午,我被送回了泰國,和嘉嘉基本同一時間知道後一天可以見麵。能再見到珍視的人,這件事真的很奢侈,這是我兩天之前想都不敢想的。那次見麵不到10分鍾,而且我知道我自己看起來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不想再嚇到她,讓她擔心,就緊緊握住她的手。

很快,我們又分開了。見到她讓我振奮很多,但就像嘉嘉感受到的一樣,還沒真正踏上中國的領土,我們都沒有完全地鬆懈。我也還是不能自由行動,要配合警方調查和問話。

在機場,我才和嘉嘉還有弟弟見上第二麵,之前來的路上都是有專人護送的,直到看著我們登機才撤走。如果真正說是什麽時候感到真正的安全,那就是10號當天登上回國的航班後。是我們國內的航司值飛,以前聽說「踏上國內航司飛機的那一刻就算回國」沒感覺,但這次真的是感觸特別大。

也是上了飛機,我才大概知道了嘉嘉這些天做了這麽多。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心疼,現在大家說她思維縝密、頭腦清晰、果斷勇敢,這些我早就知道,也是她本身的人格魅力,最開始吸引我的就是這些。我作為男友,看到的是她短時間裏做了這麽多,這麽辛苦。



中國演員王星返回泰國後表示感謝。圖源視覺中國

【嘉嘉】

其實星星回來之後,情況在慢慢好轉,我們也陸續聊了聊這次的經曆。最近,我們一直在積極配合警方的工作,但由於涉及具體的案件過程,我們沒有辦法完全公開星星這一趟的見聞,還請大家理解。我們也絕不是自己的事情解決了,就打算銷聲匿跡了,這幾天我們都在陸續匯總、分享自己的營救故事,希望盡量能幫助更多的「星星回家」。

也有朋友陸續推薦,讓星星去接受一段時間的心理谘詢。我們現下的打算,確實也是星星和我都各自休整一段時間,我們兩個那幾天都很艱辛,現在已經到了可以好好休息的時刻。

對星星來說,哪怕有過這樣的經曆,他還是很明確,表演就是他畢生的事業,我也會繼續全力支持他,同時這一次的經曆,也讓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更多可能,也許未來我也可以再拓展一下,能用另一種方式繼續幫助星星。

在得知星星獲救的消息之後,一些家屬也聯係到我。他們中有的已經到了泰國,我就把我曾經接洽過的使館工作人員、機構組織都對接過去,也分享了我當時的報案步驟。但確實因為涉及的人員範圍比較廣,幫助過我們的人,也許下一次麵對的情況、條件、過程不同,結果也可能不同,這個確實也是我們目前無法保證的。

另一方麵,我看到一些求助的帖子問得有些籠統,比如我該怎麽辦之類的。我想說的是,根據這樣的信息,其實不光是我,大家都很難提供具體的幫助,因為知道的信息實在是太少了。對和我曾經一樣的家屬來說,我能總結到的經驗,就是前期資料的收集,還有人為非常主動去推進的意願,這兩個因素都在決定營救是否能成功中起到重要作用,隻有清楚地傳達給別人「如何才能幫到你」這件事後,才能獲得真正的幫助。

在這次營救過程中,我也感受到了人身上的巨大潛力。原來在這種極致的險境麵前,我可以做成這樣;以及人們在看到有人求助時,最後形成的音浪和幫助能有這麽大,這些都是人性的閃光之處。

另一方麵,星星求救的消息能第一時間得到轉發,也再次驗證了他之前努力工作、態度認真,這些一點點累積下來的過往時刻才能在危急關頭產生回響。正是一點點的當下所為,才共同搭築起未來的基石,這真的很神奇,但生活也許就是這樣的。

總之,我們想要再次講述星星的經曆,也是想要給大家警醒,萬萬要樹立高防範意識,多去詢問、谘詢後再下決定。最後,我們也想說,如果真的到了這種境地,那也不要輕易放棄,不要低估任何認真生活的普通人的力量,當所有的勁都往一處使時,我們是真的有可能把局麵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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