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記錄者眼中,真實的緬甸電詐、危險與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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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記錄者眼中,真實的緬甸電詐、危險與人性

文丨王思思 杜晶昭



引發全國關注的演員王星解救事件,讓所有人再次意識到,電詐從未真正遠離我們的生活。

當打擊犯罪、騙局拆解、反詐宣傳,在中國人人皆知的當下,一份由緬甸受困者家屬發起的“星星回家計劃”文檔,記錄了千餘位受害者的信息,名單之長,令人震撼。

圍繞緬甸妙瓦底電詐產業的討論持續至今,但一係列疑問仍未能得到解答。一份來自聯合國2023年的報告數據顯示,東南亞地區有數十萬電詐從業者,其中緬甸和柬埔寨約22萬人,主要是中國公民或華人。

外界很難走進電詐園區的中心,也無法全然知曉,身處其中的人的真實境遇。早年因網絡熱點事件被人熟知的“花總”吳東,這幾年因拍攝電詐相關的紀錄片,深入接觸了多名黑灰產業鏈的從業者與知情人士。

他目睹了電詐園區的“叢林法則”,也見證了詐騙劇本的更迭演化。根據他的一手信息和經驗,指出了一些目前公開信息裏關於妙瓦底、人質解救等核心關鍵詞被誤讀之處。

以及,在真實的電詐產業鏈條上,更複雜的人性:與電詐緊密共生的環境之下,一些人遊走在灰色地帶,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可以一邊肆意作惡,一邊虔誠拜佛、參與公益;前腳參與詐騙與人口販賣,後腳就給家鄉修路捐錢。

善與惡的邊界變得模糊,危險也並非肉眼可見的地雷陣。

跟電詐人員聊得最好的時候,他一度覺得自己和對方無話不談,到了“推心置腹”的程度。但當有一天,他拿著自己掌握的線索,去查驗其中一人的身份時,發現對方吐露的所有信息均為偽造,乃至姓名。那天夜裏,他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被一頭大象推倒在地,甚至能感受到大象腳掌即將踩到臉上的壓迫感。

回到現實生活,作為一個記錄者,他的經曆和見聞,或許能為我們了解真實的緬甸電詐產業,補足一塊信息拚圖。

以下是花總的講述:



一場不可複製的解救

過去幾年,我們聽了太多被困電詐園區的故事。

王星能夠被成功解救,具有很強的偶然性。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女朋友的縝密頭腦,做事情有效率,在短時間內把整件事講清楚,也有非常多的娛樂圈明星助力,根本原因是引起了中國乃至國際輿論的強大關注。

我一直很關注王星事件,也從各路信源了解到一些信息。有目擊者曾在妙瓦底的阿波羅園區見過王星,阿波羅園區是當地較知名的電詐園區,新買來的“豬仔”有時會在那裏交易。相當於一個市場,盤口的老板或人事會去阿波羅挑人,據稱王星後來被送到了凱旋園區,也是在那裏被發現、解救的。

妙瓦底的實際控製者是各路軍閥,他們在叢林裏的地位相當於獅子老虎,王星這樣的“豬仔”則處於食物鏈的底層。如果不是爆出這麽大的新聞,根本不會入他們的法眼。

據說王星的事情成為國際矚目的焦點後,索奇督(克倫邊防軍中央司令部總書記)聞訊震怒,甚至說要抓捕槍斃販賣他的人。這倒不是說這些軍閥多麽有正義感,他們僅僅是擔心因小失大,壞了大局。知情人告訴我,軍方警告各個園區,如果再搞出事端,該放人放人,據說還指示賠付(贖金)要“合理”,最高不能超過50萬泰銖(約10萬元人民幣)。

之前有傳聞說,王星的家人交了200萬贖金,我覺得不可信,這太誇張了。

第一,贖金金額跟行情出入比較大,尤其是這種自己飛到泰國的新“豬仔”,根本不可能有這麽高的賠付。如果被倒賣多手後,園區要幾十萬是有可能的。一般贖金交多少,需要雙方談判。這裏麵包括了偷渡的路費和各種所謂的“成本”,假如你想回去,得把這部分錢還給園區。

其次,妙瓦底園區的電力、通信及日常生活物資,不管是走私還是正規進出口,都需要通過泰國來提供,電詐分子很多也要從泰國出入境,不可能存在哪個電詐公司的老板敢跟泰國政府要錢的情況。也就是說,假如泰國警方發話要從妙瓦底當地的園區裏解救某個人,是用不著去付什麽贖金的。

這種靠輿論引發的救人機會,不太有複製的可能性。單靠家屬的力量,想把人從園區解救出來,是比較難的。

家屬去公安局報案,立案會有一定標準,也需要走流程。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家孩子什麽時候、通過什麽途徑、在什麽地方出境,以及他最終的下落是在哪裏,人民警察就很難幫到你。他們會建議你跟大使館和(電詐園區)當地的警方聯係,畢竟我們的警方在當地沒有執法權,也未必都有執法合作機製。

當然,你也可以通過第三方的民間救援團隊牽線搭橋,交付贖金去救人——這是最常見的方式,但也意味著撈人變成了電詐產業鏈上的一環。幹這行的人魚龍混雜,而且在交贖金的過程中,一旦你所托非人,就會被對方狠狠敲上一筆。有的團隊靠救人,一年就能賺幾千萬元。

一個記錄者眼中,真實的緬甸電詐、危險與人性

從泰國湄索一側能看到緬甸妙瓦底的全景

據我了解,不少被困在園區的人都是能回去的。大多數人不是不想家,也不是不想回來。他擔心回國後就賺不了快錢了,也害怕要承擔法律上的風險,一年內在窩點累計30日以上,就要以詐騙罪追責,很多人都被嚇住了。還有些人本來在國內就混不下去,他出來是為了鋌而走險掙一筆錢,然後改頭換麵,重新開始。在達到那個目的之前,他是不願意回來的。

王星事件之後,網上流傳出千餘名受害者家屬聯名求救的表格,我看了之後百感交集。在很多家長眼裏,自己的小孩是很乖的,都是被騙過去的。不排除會有一些受害者,但我傾向於認為,大部分人不是被騙過去的。

在那份表格中,有非常多的人寫,是從西雙版納、臨滄出境的。可你要知道,雲南是反詐鬥爭的最前線,那裏的邊境管理力度是非常強的。警民合作,就是為了把你攔下來。

如果你去西雙版納,尤其是到了靠近邊境的那條路上,會看到無數的反詐宣傳和檢查站,以及密密麻麻的攝像頭。在國境線這邊被刀槍脅迫的可能性是很低的,一般都是過境之後。但過境後隻有一種情況可能會給你來硬的,就是突然反悔了,想回去。這個時候你肯定回不去了,他們會用手銬或者約束條,把你給綁了。

有時,“蛇頭”為了擇清自己的責任,還會演戲。

比如帶你翻過鐵絲網之後,突然之間來了另一夥人,他們可能拿著刀槍或者手銬,強行給你戴上押走,從而製造出一個錯覺——就是我蛇頭沒有騙你,真的隻是讓你過來背貨的,這夥人我不認識。你最後被拉去做電詐,也跟我沒有關係。其實整個過程都是蛇頭團夥自導自演的,他擔心哪天你被解救回去,把他供出來。

蛇頭有時候也會吃癟,因為很多人隻是為了騙他們的路費,他們甚至拉了黑名單,提醒“同行”不要掉進“騙子的陷阱”。所以現在很多蛇頭都要求報名的人先自費到昆明或者南寧,然後才做後續的安排。這個過程中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當然,如果你是自願過去的,他們可能還會幫忙搬行李。那邊是有鐵絲網的,偷渡者一般都是晚上,專門挑監控死角,甚至要破壞監控。還有一條路是到廣西,從海上走。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自己沒有表現出配合度,別人很難把你一個大活人弄出邊境。說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騙到境外,那不太可能。我說這個話可能會招黑,但這是實話。

坦白講,電詐集團非常不願意成為輿論焦點。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悶聲發財。

這個產業鏈條上的所有人,都害怕暴露在公眾的注意力之下,因為成為“台風眼”,是一件風險極高的事情。電詐園區的物業,也就是園區的實際控製人,也不希望給自己招黑或者惹麻煩,(如果真的被關注到)他們會像送瘟神一樣,盡快把這個人給送走。



騙局“進化”

通常,一個園區的電詐活動要想能夠維係,需要四種東西:錢、人、料(指個人隱私,微信號、電話卡、銀行卡等)、劇本。

大的電詐公司可以自己開發劇本,也有“道上的人”專門開發這樣的劇本來盈利。同一個劇本,如果被多家公司用了,轉化為錢的效率就會變低,所以需要不斷更新和升級。

拉人頭也有劇本。王星遇到的拍戲騙局,存在好幾年了,橫店那裏很多人都聽說過,這樣的套路還能騙到人隻能說心太大了。

在電詐鏈條上,通常有很重要的人力資源提供者,專門負責拉人頭。這些人活躍在各種社交平台上,比如貼吧。他們經常扮成走私團夥,看到比較缺錢的人,就會發私信,問對方要不要幫忙到邊境上背貨。貨,可能是黃金、象牙、手表,承諾你一個禮拜少則幾萬、多則幾十萬的錢;可能還會暗示你去背一些特別敏感的東西,比方說毒品,這個會有更高的回報。

還有的聲稱讓你去中東和非洲的國企,說某個重點項目工地需要招中國籍保安和工人。也有的讓你去做遠洋貨輪或漁船上的水手,這些都是很常見的騙局。

騙局背後通常有兩種人在操持:第一種是人口販賣集團,專門幹這一行,騙到人後會把他們輸送到各種黑灰產的公司;另外一種,可以理解成它是內部的HR 在直招,一些電詐公司,尤其是大型的團夥,會讓自己的人事或者代理在國內拉人頭。有時也會讓普通員工去拉,說隻要老鄉朋友過來有獎金和提成,拉不過來就會扣你的業績。

可我想說的是,其實在很多案例中,蛇頭和報名的人是心照不宣的。大家都不會直接說去做詐騙,但其實也都知道劇本隻是用來自欺欺人。

現在,電詐行業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盤口(黑話,概指電詐生意)、劇本大不相同,他們會根據人性的漏洞、社會最新發展情況,增加新的劇情,比如虛擬貨幣、期貨股票投資、情感“殺豬盤”、裸聊等等。有專門針對中國人的,也有針對海外留學生的,還有針對外國人的,也就是所謂歐美盤、中東盤。

一個記錄者眼中,真實的緬甸電詐、危險與人性

人口販賣受害者在妙瓦底從事網絡詐騙工作

AI技術的發展,也給詐騙行為提供了便利。以前機器翻譯的句子,一下就能看出來,現在比較智能,隻要輸入一段中文,就能轉成貼合當地語言風格的句子。AI 換臉還可以模仿你的聲音,生成跟你一樣的麵容,具有很強的迷惑性。能仿真到什麽程度呢?就是父母接到自己孩子打過來的電話,這個聲音可能跟他們孩子一模一樣,連語氣都非常像。

基於這種情況,如今電詐公司需要的“人才”越來越高端。

以前詐騙可能隻需要群發個短信,對人的要求會低一些,會說中文會打鍵盤就行。現在,上過大學、有一技之長,也有一定眼界和閱曆的人會更受歡迎。比如,有專門負責某些電詐盤口的所謂“碩士班”和“博士班”,直接瞄準高知和高淨值人群。前兩年上海就有一位基金大佬被詐了上千萬。甚至還有專門針對企業的騙局,這些盤口背後的人本身就做過生意開過公司,為了詐騙還買了殼公司,建了官網,天眼查也查得到,具有很強的迷惑性。

我了解的去東南亞做電詐的人,無非通過三條路徑:第一條路是從雲南這邊偷渡;第二條路是從廣西偷渡;第三條路就是辦一個護照,走一些免簽的地方,比方說泰國、迪拜等。現在拿護照合法出去的人跟偷渡出去的占比差別不大,大約是6:4的關係。在一些航班上你以為旁邊的乘客是出去旅遊或正常務工,實際上他可能是做黑灰產的。

做詐騙也很卷,對個人的能力素質和工作量都有要求。別以為去幹黑灰產,坐在那兒就可以掙大錢,過去之後你就知道,老板會給很高的業績壓力。過了培訓期,如果一直都沒有出單,就會慌,這個時候你就會想著要回去了。而且有一些電詐公司確實會打人,會電人,在這樣的毆打和控製之下,很多人會反悔,想要回國。

但解救幾率倒還是蠻高的,需要雙方談判出一個價。大部分的盤口目的是要財,不是要命。所以如果一個人電詐幹不好,沒有什麽太大的價值,就可能被轉賣給下家。但如果轉賣也沒有一個好價錢的話,他們就會考慮讓家屬交一筆贖金,把這個人給贖回去。

電詐園區之間的轉賣,就跟NBA 的球員轉會一樣,各種情況都有。

例如一個公司的老板覺得某個人很厲害,招進自己盤口可以發揮更大的價值,他就會花更高的價錢來挖人。有時候,電詐公司會搞投資類的虛擬貨幣騙局,這需要有一些專業知識。一些算得上“成功人士”的人,也在做詐騙,他們策劃出來的騙局,會更有殺傷力。

尤其近些年,迫於國內的打壓態勢,他們也紛紛轉型,開始做歐美盤、海外盤。像那些沒有什麽文化,隻會敲鍵盤的人,就不太“有用”了,那些賺不到錢的最底層電詐人員就會被反複轉賣。

作為普通人,如何防止自己被騙?我覺得最關鍵的是,不要有貪心邪念,不要相信天上真的會掉餡餅。另外就是,在手機上裝一個全民反詐APP。



複雜的人性

現在大家都有一個刻板印象,認為電詐分子不能跟家裏人聯係,其實不是的。

如果你是自願過去的,而且表現出很強的順從性,是會有私人手機的,人身自由也不會完全受到限製。或者說,有一部分人是相對自由的,但大部分人仍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以前我們總認為那些文化水平低,收入也比較低的人,在國內走投無路才會做這樣的事情。現在電詐分子的身份構成越來越多元,有留學生、研究生、企業高管、白領......

至於他們為什麽會走上這條路?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我之前接觸過一個小夥子,家裏人都以為他在外麵做資料員,實際上他是編了一套故事去糊弄家裏。白天他專門做情感騙局的殺豬盤,跟不同的陌生女性聯絡進行敲詐,晚上下班後,會跟國內的女朋友打電話交流,輸出情緒價值。

這讓我覺得非常意外,就問他,你跟女朋友是真心的嗎?他說,當然是真心,我所有的情緒價值都是真實的,包括白天跟所有的詐騙對象,也是一片赤誠之心。這句話讓我很受震撼,就是他的這種自我心理建設,或者說這種人性上的複雜程度,讓我覺得大開眼界。

還有一個電詐公司的老板,他的辦公室裏放著手提箱,裏麵是他父母的骨灰。作為一個大孝子,他回不了國,所以就想辦法把父母的骨灰給弄到了國外——這能讓他覺得父母還在身邊。

之前拍紀錄片時,我認識了一個16歲的小男孩,江西人。他很純良。我知道在電詐分子身上用“純良”這個詞顯得很詭異,但事實確實如此。

他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平時要照顧奶奶。聽起來是那種特別套路化的故事,就是一個窮苦人家的小孩無論怎麽努力自強,都找不到機會,最後他在網上被人騙過去背貨,也就是以背貨為名,騙他去搞電詐。這個小孩從廣西走海路先到了柬埔寨,之後又落足到緬甸。

小孩非常努力,尊重公司裏的每一個人,也非常服從公司管理。他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非常用功,每天晚上都在背話術。他一直很希望有一個溫暖的大家庭,但在電詐公司,哪兒來的什麽大家庭?他就到處認大哥,希望有人能夠帶他,有人能夠罩著他,希望能碰到像“小馬哥”這樣的人物。

在電詐園區,會有文身師定期來上門服務,幾乎每一個做電詐的人都會給自己文身,最典型的就是文一個大花臂。小孩想和其他人一樣,通過文大花臂獲得認同感。有一次,他來問我,文一個什麽圖案好。我隨口說了個“要不文個黃雀吧”,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寓意。他就真的跑去文了個黃雀。

我想說的是,我不知道這段經曆會對他的一生帶來什麽樣的影響。他像極了村裏那種特別淳樸的小孩子,但是我知道,幾年之後,他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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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孤注一擲》劇照

過去,我們總是喜歡把電詐分子想象成頭上有尖尖的角,嘴上有獠牙,眼睛裏會射出紅光,嘴巴會噴火的怪物。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把對方和自我進行區分,以示他們非我族類。但如果你真的在現實中和他們麵對麵,不會感到有什麽不同,都有著七情六欲。

他們可能一邊在進行電詐活動,一邊又給家鄉捐款、修路。我不是替他們洗白,我隻是想說,每個人都擁有很多麵。前段時間國產“六代機”首飛的時候,還有電詐分子在園區裏放煙花,他們覺得很振奮,為祖國的強大複興而感到驕傲。

當地的華人很多都信教,他們一邊去教堂做禮拜,一邊又去做詐騙。這些人都喜歡拜佛,見廟就拜,然後做一點善事。不是說他們有多高尚,他們肯定也是想給自己尋一點心安。可能在他們內心裏認為,做點好事是可以跟壞事做對衝的。

我曾問他們,怎麽過得了心裏這一關的?他們說,上班就是上班,賺了錢之後,還是接著去養家,做一個好人。有了錢可以結婚,還能做點小生意。有的電詐公司裏有婦女帶著小孩,這些人甚至會坐在一起商量,怎麽搞一個學校,解決小孩上學問題。

人性是很複雜的,他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個壞人。有人可能會覺得,這是不是在和犯罪分子共情?為什麽要去給他們尋找合理性?

這些人身上到底有沒有人性?其實是有的。或者說人性本來就很複雜。如果你不去觀察,他們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那你永遠都是一種特別居高臨下的姿態,永遠是站在外邊的。

每一個人都有走錯路的時候,也都有無數走錯路的原因。但錯了就是錯了,也沒有什麽可爭辯的。



被誤解的,與被塑造的

其實,大家最近討論最熱的緬甸妙瓦底,並不是全世界電詐最嚴重的地方。妙瓦底確實很壞,但它真的算不上是什麽“人間地獄”。

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妙瓦底沒有電詐,妙瓦底的電詐產業很繁榮,但之所以會引起國內這麽大的關注度,跟自媒體對那個地方的某種塑造有關。但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妙瓦底吸引的時候,那些真正的“人間地獄”就沒有人注意,沒有人關心了。真正在水深火熱中的人,也就得不到解救了。

從地理位置上看,緬北的果敢和佤邦這兩個地方,靠近雲南邊境,中國警方和當地警方一直都有某種警務合作機製。比如說中國的某個逃犯到了果敢和佤邦,隻要有確切的下落,且中國警方提出協助抓人的需求,當地一般都會配合。

但妙瓦底是在緬東,處於泰緬邊境,沒有官方之間的警務合作機製,“撈人”相對會難一些。也因為救人不太方便,很多自媒體就會把那邊說得非常可怕,甚至還流傳著當地摘器官的說法。再加上官方媒體很難進入到妙瓦底境內,導致信息高度不對稱。長期渲染之下,大家就會覺得那裏是“人間地獄”。其實這幾年妙瓦底的很多團夥迫於形勢,早就轉移到柬埔寨等第三國了。今天的妙瓦底,電詐規模早就被這些國家趕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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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瓦底園區的建築物

電詐行業之前是藍海時代,賺錢比較容易。到了現在,早已經是一片紅海。中國打擊電詐力度大,妙瓦底的這群電詐公司現在已經不行了,我最近采訪到一個公司一個月營收900多萬元,就被柬埔寨的“同行”嘲笑他們業績不行。

其實這些做電詐的人在當地都有牌照,沒有任何一家公司主動說自己是做詐騙的。他們通常都說自己是科技公司,或者是網絡博彩公司。園區也是打著科技園或工業園的名義在招商引資,麵上都是合法的。

電詐園區往往存在著某些共性。首先需要非常穩定的電力跟網絡,也就意味著特別貧窮的地方無法做電詐。其次交通還要方便,目的就是給運人提供便利。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離中國太遠。距離近,時區上沒有太多差異,作息也就跟中國接近,行騙就會更加方便。

妙瓦底的電詐園區在高峰期可能有七八十個,大的電詐園區可能有幾千人。現在成規模的園區,應該還有十來個。大部分都靠近邊境,沿著界河而建,周邊的環境一般會跟旁邊正常人的生活區域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樣跑起來比較方便,也便於封閉式管理。

其實電詐園區跟國內的一些科技園區(的設施)沒什麽區別,裏麵有生活區,有寫字樓,也有配套的餐廳。小一點的電詐公司窩點就設在賓館裏,一般老板會把兩三層樓承包下來,把它改成辦公區,進行電詐活動。園區裏還養活了許多餐飲、超市和娛樂場所,形成了完整的閉環生態。

電詐生意的大老板通常不在園區,他們往往在曼穀、金邊甚至新加坡、倫敦,遠程指揮生意。2023年新加坡的“三十億(新元)洗錢案”就讓國際輿論嘩然,這些人拿著好幾本護照,坐擁上百套房產。許多真正的大老板可能還有顯赫的政商身份,電詐產業的利益盤根錯節,在一些國家早就滲透進了上層社會。

詐騙行業由來已久,從有人類社會開始就有騙局。如果說我們人類的文明是一座冰山,那麽水下那個看不見的部分,它的體量已經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電詐隻是黑灰產中的一個分類,還有很多像網絡博彩、賭博這樣的東西。

現在Telegram裏,有很多定製化買“料”的群組,那些電詐團夥在篩選出一個高價值的目標後,會花高價請專業的人,把這個人的背景信息調查一遍。一旦有針對性,就很可怕,可以把不同渠道的信息整合,其詳細程度令人毛骨悚然。

據說隻要價格合理,就沒有查不出來的東西。比方說,你在什麽地方買了什麽理財產品,最近網上購物的記錄有哪些,收貨地址是哪裏,你車輛型號、違章信息、公積金、醫保信息,乃至你有什麽基礎疾病,家裏有幾口人,全部都可以查到。他們可能比你的父母還了解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在給他們提供這樣的源頭信息呢?

從過去到現在,我們談了很多年的電詐,但隱私問題卻談得很少。其實這些東西才是看不見的黑洞。

我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要把自己的同胞給解救出來,但救出一個王星,還有200個、400個王星。那些源源不斷一直在提供“料”的市場,卻被人們忽略。應該在這方麵多想想,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麽。

在東南亞電詐這個大話題下,我覺得當地的華人是最被忽略,也是需要得到更多關注的群體。很多人高中都沒有念完,就去了電詐公司上班,走不掉也離不開,沒有其他的選擇——這也揭示出為什麽當地會和電詐形成一種緊密共生的關係——因為大家都得先活下去。

所以,到底是什麽導致當地開出一朵像電詐這種散發著腐臭味的花?每個人似乎都因為命運中一個很無常的事情,被推了進來。

人是複雜的,世界也是複雜的,隻有正視人類世界的多樣性,我們才能夠找到解法。也不要用那種特別煽情的、戲劇的、標簽化的東西,去講述這些事情,這會讓我們失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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