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11日淩晨3點56分,隨著泰國曼穀前往上海的FM840航班落地,演員王星發出微博:“此時此刻,我已經回到祖國的懷抱。” 他是2025年第一個因為被騙到緬甸電詐園而出名的人,也可能是近年來最快從那類“恐怖穀”成功脫逃的人之一:從1月3日在緬泰邊境失蹤,到1月5日女友嘉嘉在社交媒體上發帖求助,再到1月7日泰國警方確認已找到失聯中國演員王星,時間僅僅不到4天。 當王星獲救的消息傳來,一個消沉多時的微信群沸騰了。這是一個400多人的互助群,群員大都說自己是緬甸電詐失蹤者的家屬。家屬之一的戴女士說:“大家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親人也)能救回來。” 隨後,戴女士發起了一個在線文檔開始收集“全國親朋被騙緬甸概況(緬北+緬東)”,並將之命名“星星回家計劃”。她在行動由來裏寫道,“演員星星獲救的消息大快人心的同時,也給予全國眾多湮滅在角落中、具有同樣遭遇的家屬一絲絲希望”。一位家屬也在表格中寫道,希望和“星星一樣的孩子”得到解救。 王星剛獲救時,這個文檔裏隻有174條信息,一周以來,這張名單不斷膨脹,截至1月12日晚,這份文檔已經登記了1564條求救信息。盡管序號略有重複——焦慮的人們難免反複求助,但這個數字遠不是緬甸受困華人的全部。他們的位置也很難真的用“緬北”和“緬東”區分,人們時常流轉在不同園區被“賣豬仔”,具體的位置不明。這些時有語句不通和錯別字的表述,呈現了這些受困者遭遇的冰山一角。 媒體人“瓦叔”讀完這份文檔後形容:“這也許是我近幾年以來讀過毛骨悚然的紀實”。 計算傳播方向學者郭璟璿對該文檔做了數據分析(注:分析時僅有1141條登記信息),其中的被困者絕大多數為男性,占比94.22%,女性為4.21%(剩餘為性別信息缺失); 就文檔顯示,超過80%的人於2024年被困(913人),而就在王星火速獲救的同一時間,2025年1月,仍有39人陸續被困(緬北表格裏序號為551的一個24歲年輕人,甚至宛若平行宇宙的王星——他坐了1月6號晚上11點的飛機飛到曼穀,7號下午1點多給女朋友發過信息後失聯); 在對“進展訴求”一欄的1141條信息進行詞頻分析後,“聯係”一詞赫然醒目,共被提及794次。和“救”字相關的詞組(如“救救”、“解救”、“求救”)出現了344次。表格裏的高頻詞還有“報平安”,49次;“以淚洗麵”,36次。 我們試著和8位被困者家屬對話。他們都已報警,其中5起經確認已立案。當提及能否使用實名時,家屬們斟酌許久:一旦家人報警求救的事被“公司的人”發現,等待這些被困者的將是毒打、斷手斷腳,甚至死亡。為保護被困親人的安危,這些家屬選擇以化名出現,並希望起一個既不被電詐公司識破,又能讓被困家人一眼看明白的名字——他們想讓被困的人知道,“你在被家人掛念著”。 李霞的弟弟是“緬東”表格裏受困的第27號。他隻讀到小學五年級,快30歲那年還沒娶上媳婦。“弟弟說要多掙錢買房子找老婆”,就有朋友給他介紹海外工作,說工資一萬多。如今他被騙到緬甸快四年了,還被不同電詐公司倒賣過七八次。 嘉樂剛結婚滿一年,老婆小可懷孕37周。去年夏天那陣,福建總是下雨,工地沒活了。9月初,當著外賣騎手的嘉樂,開始和一位“江西朋友”談生意,看能不能做點小買賣。國慶節的10月2號早晨5點多,嘉樂穿著短袖、短褲出門,說是去趟江西當天就回,但那天他沒回家。3號淩晨1點,他在QQ上給小可報平安,說他在雲南西雙版納,“等我回家,寶寶的奶粉錢和咱們開銷就都有了”。實際上,第二天他就被騙到了緬甸北部的佤邦,成為“緬北”表格裏的54號受騙者。 “瓦叔”在複盤檔案基本數據時認為,這些失蹤者裏有相當一部分被提及背債、事業失敗、找不到工作,“似乎刻畫出了一個中年失意者的形象”。 ——李霞的弟弟和嘉樂無疑符合這樣的肖像,還有受困緬北的733號,32歲,“因為媽媽尿毒症後期,想給媽媽好點的治療條件”;緬北799號,“家裏三個未成年的孩子,一個行動不便的老母親”……這些家庭的“頂梁柱”們迫切需要翻身改變現狀,於是,“重重壓力之下聽信朋友說讓他去那邊高薪工作半個月就能回來”(緬北83號),或者涉入灰色地帶,去“背貨”。 海外高薪工作,這是誘騙最常見的手段之一——高薪一詞在表格中出現了105次。王星弟弟聘請的泰國文華律師事務所也告訴我們,“高薪招聘”一直是緬甸電詐誘騙人員的重要手段,一般是稱提供國內同等崗位2-3倍的薪水。 另一類“高收入”的賺錢機會則是從事違法“灰產”,比如做“背包客”,即從境外走私物品(如黃金、抗癌藥物、手表等奢侈品)到境內,一次報酬高達數萬元。境外電詐團夥編造這類鋌而走險的賺錢方式,招募人員,並順理成章地要求他們“保密”,再騙至境外從事電詐。 一個叫楊紹武的年輕人失蹤後,哥哥李紹文根據他的快手賬號關注列表,發現了幾個討論“撈偏門”的主播。李紹文在直播間聯係對方,佯裝賭博欠了很多錢。對方便邀請他去西雙版納做“背包客”。“他說你不要賭,你要對家人好一點,他一本正經地說了很多我願意聽的話。”李紹文回憶道,然後,對方不斷催他盡快訂機票出發,還嫌他磨唧。李紹文報警後得知,弟弟的手機信號顯示他在緬甸佤邦。如今弟弟成了緬北30號,失蹤時17歲,還未成年。 按郭璟璿對受困者的年齡肖像分析,他們的平均年齡為25.85歲,出現次數最高的年齡是22歲,一個涉世未深又渴望遠方的年紀。“瓦叔”撰文表示,比那些中年失意者更讓他難過的,“是20歲以下的年輕人”。他認為其中許多人的出境動機是單純想為家中貼補家用、或者為生病的家人籌錢,但社會經驗不多、倔強又善良的他們,卻成為了騙子們的獵物: 緬北557,20歲,“網上認識的人告訴他在西雙版那可以多掙點工資”,“孩子年紀太小了,別人說什麽他都相信”; 緬北841,19歲,剛畢業的大學生; 緬北857,18歲,至今生死不明; 緬東255,20歲,一共9個同學被騙到緬甸,早就報警立案,至今沒有消息; 緬北209也是在18歲失蹤,被騙時未成年,於2024年8月15日抵達緬甸邦康後失聯。期間他給家裏打過一次視頻電話,那時,屏幕上的他已被剃成和王星一樣的光頭,麵色憔悴,但沒有發出任何求助的信號。 在描述被誘騙過程時,至少2位受困者家屬提到與王星失蹤路徑的相似性: 緬北634,33歲,失蹤於2024年8月10日,“我弟弟與王星星的路線基本一致,飛泰國然後汽車拉到湄索邊界再坐船到緬甸”; 緬北629,27歲,“我弟弟於11月18日在泰國湄索失蹤,同演員王星星失蹤地址一致”。突然有天,這個很少說普通話的重慶人用一條語氣怪異的微信語音向朋友報平安,之後再無音訊。 但這些和王星有著相似開局的人,結局往往大相徑庭,如緬北920號,22歲,“出曼穀機場後被人劫走,直接到達湄索,在泰緬邊境失聯”,“湄索警方沒進展,大使館沒辦法”。 文檔“進展訴求”一欄中,“泰國”一詞的出現次數(435次)甚至超過了緬甸(424次),很大程度上說明在“緬甸”成為高危目的地後,“泰國”已經被詐騙分子當作一個更安全的包裝說辭和拐騙中轉站。與之相應地,“旅遊”一詞的出現次數為37次。緬東254號登記,家人“6月12號辦簽證去泰國旅遊,跟朋友一起去,失聯至今”;緬北174、緬東43、緬東59均提到,親人受邀去雲南旅遊後失聯。 值得注意的還有“妙瓦底”(180次)一詞,它的頻次甚至超過了“緬北”(78次)。 2025年1月10日,中國公安部召開新聞發布會表示,截至2024年底,臨近中國邊境的緬北地區規模化電詐園區已被全部鏟除,已累計抓獲中國籍涉詐犯罪嫌疑人5.3萬餘名,徹底摧毀緬北果敢“四大家族”犯罪集團。在公安的強力打擊震懾下,全國電信網絡詐騙立案數和損失大幅下降。不過,新聞發言人坦言,“當前犯罪形勢依然嚴峻複雜”。其中之一的複雜性就在於,境外仍存在大量電詐園區。 如今,緬泰邊境的妙瓦底便是這類新興電詐園的樂土之一。在緬語中,妙瓦底是一個美麗的名字,意思是“綠色寶石之地”。妙瓦底現由多支武裝勢力共同管轄,而電詐園區通常會向武裝勢力尋求庇護。它與泰國邊境湄索隔著一條邊界河,2024年8月,緬北634號曾經在被騙子帶著坐船過河時發現被騙,選擇跳河,結果被“救上來打了一頓”。 西南政法大學刑事偵查學院副教授謝玲曾發論文表示,在2020-2021已破獲的122個電詐窩點裏,多數位於緬北,少數在緬南的妙瓦底,“形成了南北兩大詐騙窩點集中的熱點區域”。而近期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研究員許利平對鳳凰衛視表示,2024年妙瓦迪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它的地價和房價較2023年翻了三倍——“因為詐騙活動需要園區,需要租房子,需要買地。”也就是說,妙瓦底正在極速發展,詐騙活動日益猖獗。 在重拳下四散逃逸的同時,電詐園也在“魔高一丈”地全麵升級。在“星星回家計劃”文檔裏,在2024年被騙的受困者超過80%,數量多達913人,其中10月是一年最高峰,有178人失蹤。公安部也在新聞發布會上提及,犯罪形勢嚴峻的另一重複雜性則在於,詐騙手法正在加速翻新,為不同年齡、職業、學曆的人量身定製詐騙劇本,受騙群體廣泛——緬北 749號是一位紀錄片導演,他在2024年10月12日“告訴家人說有個小活出去兩三天就回”,但至今沒有回來;王星的律所也表示,“假劇組招演員”是一種新穎的詐騙形式。 王星女友曾在求助微博中提到,他是在演員統籌“顏十六”的邀約下前往泰國的——“顏十六”是一位圈裏人,當過導演。這些天,至少有10位演藝圈從業者稱接觸過“顏十六”或接到其發來的拍戲邀約。演員左洏沒有直接接觸過“顏十六”,但她告訴我們,和她對接的劇組人員自稱是歌萊美傳播公司的Belia,後有其他演員確認此人和“顏十六”屬於一家公司。左洏回憶,當時對方邀她去泰國拍攝一部短劇,最吸引她的是,組訊上提到導演是曾執導《假偶天成》的維拉奇·通吉拉。2024年12月29日早上,已經來到曼穀的左洏心生疑慮,在Instagram上私信了維拉奇·通吉拉本人。這天下午,對方回複她:“那不是我,小心詐騙。” 左洏和另外三名演員一邊拖延進組時間,一邊定好第二天回國的機票,並在30日淩晨兩點多悄悄換了酒店,最終平安回國。 模特楊澤琪也遭遇了同樣的騙局。他不是表格裏的任何一個人,但他也沒能及時逃出,如今受困中。其表姐牟女士告訴我們,楊澤琪是去年12月8日在“廣州婚樣通告群”中看到通告的,“泰國院線電影拍攝,緝毒警匪片招募跟組演員……時長20天左右,工資一天8-1k,全程包食宿”。發了個人資料,通過視頻通話試了戲,兩三天後,楊澤琪就說要去泰國拍戲了。 “因為害怕錯失工作機會,他們都是幹一場活,有一場的收入,錯失這個機會,下一次就不一定是什麽時候了。”牟女士說。 12月29日下午16點14分,失聯9天後,楊澤琪母親突然收到了他打來的視頻電話。楊澤琪坐在一堵白牆前,穿著一件黑色半袖,身前有一張桌子,兩隻手放在桌子上。他說自己一切都好,這兩天一直在拍戲,還說導演很重視他,拍戲的時間會延長,可能一年以後才能辦重新辦護照回去。 母親注意到他眼角的顏色很深,眼白也明顯泛紅。他解釋說是化妝過敏了,自己抓傷的。雖然除了這處傷痕,楊澤琪的外表看著和平時差別不大,但他媽媽總覺得兒子的狀態明顯不對,說好消息的時候語氣裏並無任何開心,眼神也像是在看著鏡頭外的某個人。看著兒子眼角的傷,母親哭了。這時楊澤琪突然站起來,說了一句“我要工作了”,匆忙掛掉電話。六分鍾的視頻通話戛然而止,他的手機再次關機。 在“星星回家計劃”文檔裏,“公司”出現了105次,“打工”為56次,還有“上班”55次,偶爾會讓人恍惚他們真的隻是一名平平無奇的“打工人”——直到“緬北4號”出現,男,25歲,說自己“每天挨打”,而且“每天工作20小時”。 李霞的弟弟、緬東27號,那個30歲時為了娶媳婦出國掙錢的人,如今被賣到了妙瓦底環亞園區。詐騙園區的圍牆很高,約七八米,每幾十米就有一個緬甸人持槍看守。據李霞介紹,環亞園區共有約一萬多人,裏麵有很多公司。被騙到那兒的中國人裏,很多來自貴州、黑龍江、吉林、遼寧、廣西、河南。園區裏有組長、代理、公司的小老板、物業、園區的大老板,層級分明。 在園區,他們一天的“工作時間”長達十七八個小時。有的公司是晚上上班,工作到第二天下午;有的早上上班,直到淩晨2點;有的上班三四個小時,休息一兩個小時,再叫起來繼續上班,反複折騰。在公司,你沒有名字,隻有代號,你不能說話,不能打聽,你必須聽話。李霞弟弟上班時,兩個打手一左一右盯著他。 所謂“工作”,全稱即電信網絡詐騙。據紅星新聞報道,2025年1月7日,獲救後的王星在泰國警方的公務機上講述了他的新人培訓:被剃完頭,他被迫接受兩到三天的詐騙訓練,內容主要為文字詐騙,尚未觸及語音或電話詐騙技巧。他看到樓裏還有好幾十個中國人,恐懼接下來將以電詐維生——文檔裏的緬東123號也正是在這樣的恐懼下,在妙瓦底當起了“殺豬盤”:“永盛集團公司裏麵要求他們用陌陌加女性朋友,然後購買基金,如果騙不到就挨打”。 業餘時間,在一些“人性化”的園區,“打工人”是可以聯係家人的。 “哥,我在緬甸。”這是緬北30號楊紹武複聯後說的第一句話,他的聲音聽起來還算正常。 “你在緬甸?我不知道。”李紹文說道。但他其實報過警,查過弟弟的手機信號,在緬北佤邦。 “你找我了嗎?”楊紹武問。 “我沒有找你。”李紹文說。他推測有人在一旁盯著,不敢冒然詢問。 後來,弟弟告訴他,當時他身邊的確有人——那些人持著“大家夥”“小家夥”(長槍和手槍)。李紹文說,楊紹武的老板——一名福建華裔——在手機上看到了“尋人啟事”,允許楊紹武在監視下聯係家人。這之後,弟弟不定期出現。“每次聊天都著急忙慌的,我說再聊一會兒,他說掛了,後麵好多人排隊。” 作為電詐園裏“行走的人民幣”,讓“打工人”聯係家人,敦促他們交交贖金,也可以是KPI的一種——“贖金”在文檔裏出現了50次,如今“市場報價”約是30萬/人:緬北972號,2020年正月十五失蹤,被拐時不滿17歲,一直下落不明,隻在需要錢時聯係父母。2024年7月,他給父母發了一些被毒打的照片,索要90萬元;緬東101號,16歲,“公司”對他年邁且患有心髒病的父親說,讓拿20萬贖人;跳河被抓的緬北634號,“園區公司索要65-80萬泰銖贖人”。 但過來人知道,破財也不一定能免災。緬北549號,屬於很早被騙的那一撥人,他的家人“給那邊打了30多萬還是不放人”; 緬東203號,男,22歲,失蹤前最後一天定位妙瓦底,過幾天給家裏打電話要求付贖金,家人分三次轉賬共14萬元,收款後,對方杳無音訊。 如果完不成KPI,或者更嚴重些,試圖逃跑忤逆,電詐園恐怖的一幕才會真正徐徐展開,這是王星僥幸逃脫的那個噩夢。 “星星計劃”家屬群群主毛女士的丈夫是緬北149號(注:有重合,他也是緬北153號),在2024年5月被騙至緬北。丈夫偶爾發來信息,說“裏麵動不動就打死人,還有一個孩子被打斷了八根肋骨,家屬賠付了幾十萬才救出來”。 類似還有緬東92號,因為“親眼目睹公司當場打死一個男孩子”,反複告訴自己的媽媽,“千萬不要發信息給他,不然他很危險”。 張力的女兒是緬東119號,求救檔案裏為數不多的女性失蹤者之一,被騙走時20歲。有一次,緬甸大使館派人找到他女兒所在的公司,公司老板騙對方說,他女兒是自願在那裏的。等使館人員走後,他女兒失聯了半個多月。再聯係上時,她說前陣被關進小黑屋裏,不能吃飯,被吊起來打。 在與世隔絕的園區,挨打體罰是家常便飯。有一次,李霞弟弟(緬東27號)被打得屁股上滿是青紫的瘀血。他怕內髒受傷,每次挨打前特意穿厚點兒。 除了挨打,還有關水牢。水牢是臭水溝,水裏有很多蟲子。“那裏死個人跟死匹馬一樣。”李霞弟弟曾對她說。緬北238號身在妙瓦底泰昌園區,也因為“完不成任務經常會被打關水牢”。 還有電擊,關狗籠——這是緬北147號告訴家人的,他19歲,上個月剛失蹤,“偷著發信息告訴我被打被電關狗籠”。與他同歲的緬北841號,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也是被拐到緬甸當陽,被電擊、關狗籠。 受盡折磨後,李霞弟弟的視力受損,記憶力也變差了。有人被困在那裏七八年,精神出現問題。李霞告訴我們:“自殺的很多。有人跳樓,屍體就被靜悄悄地抬走,後來窗戶被封死了,想跳也跳不了了。” 緬北912號,30歲左右,已失蹤多年。2021年7月22日,家人收到了他的死亡證明,說他在緬甸佤邦孟波縣某酒店墜樓身亡,但家人認為死亡時間(7月21日)和最後一通電話時間(7月22日)不符、傳回的死亡照片也與本人不符,不願意承認這一紙“死亡證明”。 緬北250號也是30歲,從2019年被騙至緬甸也已經失蹤五年了。2022年還能聯係的時候,他告訴家人,“自己的腿上全是一個個發黑流膿的洞”。如今他生死未卜,家人仍在許願,“隻求在有生之年我能找到我的弟弟”。 緬甸受困者如斯,對家人來說,是同樣的煉獄。 緬北211號,今年17歲,從2023年中考完後被騙到緬甸,“被各種體罰、歐打、挨餓等折磨得遍體鱗傷”,如今已是第三個年頭,“孩子父母親因思念過度,導致心髒及精神均出現不同程度的問題,多次住院治療”。 緬北785號,32歲,2024年10月31日從成都飛西雙版那後失蹤,“我們就這一個孩子,我因此心髒病幾次發作,不知道在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盼到孩子歸來”。 緬北857號,18歲,至今生死不明,“家裏年邁的奶奶知道後,已經腦出血住院”。 在那個編號緬北972、每次兒子聯係就是向父母要錢的家庭,“媽媽尋子幾年已經因病入院數次,患嚴重抑鬱症,失眠症”。 緬北992號,家裏兩位殘疾老人,天天在家以淚洗麵,三個孩子中最小的讀一年級。 緬北557號,20歲,他的奶奶已經快80歲了,每天在家哭,父親是個不認字的農民。一家人不知道如何是好,隻能無力地在“星星回家計劃”文檔裏寫著:“我們不是明星,我們隻是普通老百姓。” 在我們接觸的8位受困者家屬中,貴州省畢節市納雍縣王燕的境遇最令人唏噓。她是一位單親母親,有兩個兒子,先後被騙去緬甸,一個是緬北(緬北208號),一個是緬東(緬東92號)。 2021年,這位母親摔傷左手,醫院誤診導致手指缺血性骨頭壞死,醫生說要做手術換骨頭。她大兒子原本是打零工的,一時急於籌錢的他,聽信了一個小學同學提出的“去緬甸做水果生意”的建議。2022年7月26日,28歲的大兒子被騙去緬甸。之後,他被困在緬北一家電詐公司裏,組長讓他在三個月內完成50萬業績才能回家,要麽家裏拿21萬贖人。 王燕報警後,警察要加她大兒子的QQ。他一開始不敢加,王燕勸他,不賭一賭的話,你就得一直在那邊待著。2023年1月,另一名警察加她兒子QQ,恰好他的QQ號被一個一起被騙過去的男同學保管,聊天信息就被代理和組長查到了。 那位男同學後來對他母親說,他們被公司的人關到辦公室裏,手腳都被綁了起來,12個打手拿著電棍對他們猛打。王燕大兒子身高1米72,不到110斤,當場被打到休克。到了晚上,他們被捆著,眼睛被蒙著,嘴被塞著,兩個帶槍的人把他們押上了車,轉賣到了另一家公司。 2023年9月18日,一封協查函由雲南普洱市公安局發到了緬甸佤邦司法委。同年10月1日,209個被救回來的中國人陸續進國門。王燕大兒子也在其中。王燕說:“第一眼我都認不出來他了,真的是瘦得不成樣子,眼眶都凹陷進去了。當時我倆抱住就是放聲大哭。”2024年2月7日,王燕大兒子因偷渡罪、詐騙罪數罪並罰,被判1年零9個月。 大兒子被騙至緬北後,王燕反複叮囑小兒子,緬甸那個地方你千萬不要去,你要再去了,媽媽真的活不下去了。他答應了。後來,小兒子得知哥哥被打斷肋骨,在快手上找人求助,刷到了一個“蛇頭”。“蛇頭”騙他說,他們能把他哥哥撈出來,但是必須他親自過去接。2023年2月,王燕小兒子偷偷去了緬甸。當時他22歲。 2023年10月,失聯五個多月後,小兒子再次聯係王燕,說他在緬東妙瓦底東方匯園區,但具體是哪一個公司、哪一棟樓他不知道。他說,他被打的次數比他哥哥多十倍,還親眼目睹過公司當場打死一個男孩。 2024年7月,王燕最後一次收到小兒子發來的消息。他說,媽,你不要擔心,我會回來的。 與文檔中另一個高頻詞“希望”(195次)相映襯的是,據鳳凰衛視2025年1月13號報道,泰國和中國政府已成立警察協調中心,專門負責打擊電信詐騙,追蹤從泰國被誘騙到鄰國的失蹤人士,並加大有關人口販賣和其他跨國犯罪的資訊交流、控製非法越境活動。 王燕和求助群裏的1563個家庭,在靜默中等待著,期待著。而緬北54號,那個為了給孩子掙奶粉錢而失蹤的男子嘉樂,他的老婆小可將在2025年除夕迎來她的預產期。 2025年1月11日淩晨2:53,在王星獲救重返中國的那個夜晚,他的女友嘉嘉發了一條“相信光明,終會勝過黑暗”的微博。 在1月10日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中國公安部發言人表示,正在全麵開展國際執法合作,將堅持不懈盯著打、追著打,堅決摧毀境外詐騙窩點。繼續等待的日子裏,緬東131號的親人寫道:“偉大祖國的陽光照耀到每一個黑暗的角落,希望我的孩子能平安健康地歸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霞、王燕、張力、 小可、嘉樂、李紹文、楊紹武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