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空墜落的雜技夫妻:之後他們該如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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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一段時間,張凱以為,人是可以抓住幸福的。

河南農村,麥子和玉米成熟時發出燦燦金光,抬頭可以看見幾根煙囪。張凱在這裏長大。如果一切正常發展,他會有一個向上的人生——從30歲開始,他與妻子的收入蒸蒸日上。35歲時,夫妻倆攢的錢足夠到縣城買四房兩廳的大房子——歐式裝修,進出大門時有保安替人開門。

可是眼下,張凱顯然不是個幸福的人。

他即將40歲,頭頂微禿,一張長臉,眼睛越來越眯成縫,額頭的褶子也加深了。沉重的神情背後,張凱有一個“全國至少一半人都知道的事”:2023年4月15日,他與妻子孫豔豔在安徽宿州蒿溝鎮的高空雜技表演中發生意外。

那天晚上風很大,身穿藍色演出服的兩人,被快速上升的機器帶至十幾米高的半空。女演員孫豔豔邊雙手鉤著丈夫張凱的脖子,一邊雙腳翹起,準備做下一個雜技動作。

突然,孫豔豔沒來得及調整,登時從張凱脖子上脫手,從空中直直墜落。

張凱和孫豔豔表演現場,孫豔豔從高空中墜落

一切發生得太快,現場一片驚呼。事後,官方通報稱,頭先著地的孫豔豔,最終經搶救無效離世。

生活的重壓落在了活下來的張凱身上。從此他才意識到,過往人生裏,他從未準備安全網。

多年以來,靠著軋鋼板、頭砸酒瓶、鑽入搖搖欲墜的高空架子與吊環,他們一步步擺脫窮苦的老家。妻子的死終於讓他醒悟:高空雜技演員是個拿命搏明天的職業,萬分之一的不幸也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

但是又能怎樣呢?如今,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有兩個孩子的張凱,找不到一個不用搏命就可以掙錢的方法。在廣袤的、灰蒙蒙的河南平原,翻動了他有限的閱曆與“闖江湖”的認知後,今年11月,他決定了,抓住網絡流量,重回高空之中。

11月25日,在直播間裏眾目睽睽之下,這一次,換作他從空中直直墜下。張凱剛剛升起的夢隨之碎裂。

熱度過去了

張凱與雜技,似乎有著莫名的緣分。他想過,要逃離雜技去過一種新的生活。

妻子孫豔豔的去世,讓他更加堅決。這一年多,“看到高空器材就難受,想起那天晚上的事”。

與直播中的他不一樣,私下交流時,張凱沉默得多。11月19日,與南風窗記者見麵時,他習慣低著頭說話,感到拘謹時,他就抱起家裏沙發上的一個卡通小狗玩偶。開車時,他也不愛說話,車裏幾乎是漫長的沉默。

車子是一輛經過改裝的燃油車,“出事前剛買的”,有個比五座汽車更長的後備箱,看上去像賽博朋克風的特斯拉汽車。以前,長長的後備箱用來裝他的雜技器材:鋼管組裝起來的高空支架、呼啦圈大小的吊環、演小醜的彩色假發,以及妻子去世後被他燒了的皮條。

現在,張凱更憂愁了。生活變得艱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在短視頻平台有27萬粉絲的張凱,曾經曆過“好時候”。去年5月許,妻子孫豔豔剛從高空墜落的那陣,很多網友都知道了兩人的“影子組合”,以及活下來的張凱。人們蜂湧入他的短視頻賬號,粉絲量從幾千漲到了現在的幾十萬。

粉絲數大漲後,永城市當地一位朋友主動找上張凱,說要教他利用好流量,直播帶貨。妻子去世後10天左右,在朋友的指導下,他走上了“玩網絡”的道路。

所謂的帶貨,其實是在他和粉絲聊天時,中途插一個產品介紹,上小黃車鏈接。那時候,不費大力氣,一天的銷售額就有一兩萬。

好景不長,熱度過去了。今年春節後,張凱的直播間愈加冷清,連一起幫忙直播的侄子都跑了。他第一次感受到短視頻帶來的落差感,他形容,“看不到希望的感覺來了”。

張凱的直播設備/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你看,隻要我直播間搞個新鮮的東西,就會上人。”在河南老家冷颼颼的院子,張凱告訴南風窗,“我前一段時間炒菜,剛開始怎麽也能有幾千人(觀看),但是不持續,也就那幾天的風。”

掉入網絡的流量漩渦後,他越加焦慮,感覺自己似乎抓不住任何東西。

演雜技是他最後一次麵對流量放手一搏了。

11月,張凱打掃了堆滿枯葉的院子,朝有蜘蛛網的窗戶上掛了幾串曬幹的玉米、南瓜與紅辣椒,打算在這裏,開啟每日的直播。7米高的雜技架子又在院子架了起來,像一麵旗幟般高於農村的平房。

張凱的堂哥院子,用玉米,辣椒重新裝璜,成為了他的直播基地/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再一次,他開始在直播間,把鏡頭對準了倒掛在半空中的自己。11月的第3周,冷風陰陰地吹,他穿著短袖或者背心在冰凍的鋼管上起舞。陽光將他轉動的身子打在牆上,像老去的剪影戲一樣悲壯。

盡管雜技直播時長3個小時,但多數時候,張凱和一起直播的妹妹孫盼盼選擇站在鏡頭前猛說話,讓觀眾點點屏幕裏的紅心。

“點夠5萬讚,我給大家表演雜技”“再加把勁啊,20萬讚,精彩高空雜技馬上給大家獻上”……直播間裏,張凱嗓門很大,聲音在隔壁的房子都能聽得清楚。

他同時邀請了記者來當地采訪,並囑咐說:“你強調一下我是個上門女婿,描述一下這一年多我過得比較艱難,帶著兩個孩子還要照顧嶽父嶽母。”他還希望記者能夠提到“每次談話,(我)都是含著眼淚,提到老婆的時候多麽傷心……”

張凱在永城市農村老家,與妹妹孫盼盼直播表演雜技/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河南小孩

孫盼盼比大姐孫豔豔小6歲,喜歡梳高高的馬尾,眉毛彎彎的,臉上掛著善意的笑容。直播間裏,她是那個在張凱表演雜技時扯著嗓門,說吆喝話的人——這是以前孫豔豔演出時的角色。

孫盼盼是如今全家最支持張凱的人。作為全職媽媽,她尤其能理解張凱想要借助直播帶貨謀生的想法。

沒嫁給張凱前,孫豔豔也還沒演雜技。妹妹孫盼盼記得,她的大姐從小很能吃苦,性格要強。十幾歲時,她輟學到浙江的電子廠裏打工,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像一個男人一樣能扛事”。

張凱也是一個性格要強的人。10歲選擇學雜技時,張凱也是想“扛事”。作為家裏的第四個孩子,他成績很差,不想上學,隻想盡早掙錢養家。

小學二年級一次逃學時,他在路邊看到馬戲團表演,有空中飛人在天上飛。“下麵那麽多人給他們鼓掌、喝彩,感覺很有光彩。”回憶起來,張凱的語氣裏依然有快樂的成分。

給別人鼓掌完,馬戲團在現場開放招生。張凱回家就告訴務農的父母,自己要學雜技。

直播表演雜技的張凱/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很快,不顧父母的反對,他輟了學,拜了雜技團的師傅。為了不給家裏添負擔,他沒交學費,代價是以後給師傅免費演出3年。

練雜技的苦超過小孩的想象。每天,按照師傅要求,他咬著牙從天亮練到天黑,沒有接受任何文化教育。晚上回家睡覺時,他的夢裏都是雜技,有時候哭著醒來。母親看著心疼,勸過幾次:“太疼太苦就別練了。”

但農村家長也提供不出更好的路子。他記得,同村的幾個孩子也和他一起練雜技,但全都從師傅手邊溜了。隻有他留下來了。他想證明自己,不想做逃兵。

雜技講究童子功,從幼年練起,會奠定更好的底子。但這也會早早地預定一個懵懂的孩子未來漫長的人生。

但張凱心裏清楚,這是在他的環境中,為數不多的出路。一次直播裏,他告訴粉絲,河南當地學雜技的孩子無非兩種情況,一是家裏很貧窮,二是兄弟姐妹很多。他剛好是兩者都占。

張凱父母在河南的農地待了一輩子。比起孫豔豔家所在的永城市(隸屬商丘市),他的老家商丘市拓城縣經濟更加落後。拓城礦產資源稀缺,連像樣的煤企和工廠都沒有。大多數人隻能立在田頭尋找希望,像張凱父母一樣,看著老天爺的臉色生活。至今,他的農村老家還沒安裝熱水器,哪怕到了雪天,也要用冰冷的水洗頭。

張凱拍攝的老家環境/圖源:@高空雜技張凱

廣袤又貧瘠的平原孕育了土地上的人們學習雜技、走南闖北的心。張凱所在的商丘市,一直以雜技非遺項目為豪。當地還有因雜技聞名的虞城縣、劉樓村。虞城縣文化館記錄道,劉樓村至少70%的人都在耍雜技,“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劉樓耍雜技,人人有一手”。

青年姐弟高空雜技組合“欣欣高空”也在河南商丘,姐姐19歲,弟弟17歲。他們的父親兼經紀人超哥對南風窗給出了送孩子練雜技的另一個理由:“河南人太多,你過好日子,考好大學的門檻,高出北上廣等地將近一倍。”

如果孩子沒有出類拔萃的天資,超哥總覺得,結局是相似的,貧窮也會一代代循環。

“現在,一部分家長對孩子上學已經不積極了,”超哥說,“不能出人頭地,那就(學雜技)承歡膝下,也不錯。”

“影子姐”的誕生

隻是,承歡膝下也很難得,雜技演員這條路不好走。張凱告訴南風窗,他也不是一輩子非要演雜技。事實上,他的人生曾幾次偏離過雜技的軌道,最後都以失敗收場。

他22歲左右時,與“廠妹”孫豔豔在商量婚事階段,被一個傳銷組織忽悠到了湖南,在湖南與十幾個室友擁擠地呆了三年。

他曾真摯地相信,通過“賣化妝品”,他能一夜暴富,改變身在農村的命運。

大兒子出生後,他和孫豔豔又跑到了浙江義烏,與朋友合夥開工廠,做毛衣上的假鑽、碎鑽。因為招不到合適工人,這筆生意半年後就黃了。兩人不可避免地負債,隻能去路邊賣煎餃。

人到中年,背負起孩子及家庭,生活更加艱難。

妹妹孫盼盼記得,2014年左右,懷上第二個小孩後,姐姐與姐夫從外地回到了老家永城市。在外打工的兩人攢不下錢,連孩子奶粉錢都是她父母出的。

回到農村的兩人找不到太多謀生的辦法。張凱跟親戚幹過水電裝修,感到沒興趣。而永城的支柱產業——煤礦業,挖礦有嚴格限製和規定,礦工的工資也低。

另一個永城有名的產業是麵粉廠。張凱家的小麥都被運去做白白的麵粉了。但小學文化的張凱即使進廠,工資也是最低的。

他都不想去。

永城市以一黑一白產業而聞名,黑指的是煤礦,白指的是麵粉廠/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人在手忙腳亂時,隻能操起最熟悉的家當和技能,抵擋住可能來的風暴。

一次,他終於在永城市看到了一輛宣傳雜技團的車,鼓起勇氣與老板打了個電話。“我是個演員,你們平時演出多嗎?”很快,他收到了村裏辦紅白喜事的演出邀請。

商丘的永城市在河南東邊,與江蘇、安徽三省交界,與安徽亳州、淮北共享一套方言。張凱漸漸摸清,相比於商丘本地,皖北的演出更多,“那邊農村辦事的多,小孩周歲宴、六周年宴,老人祝壽,都要請人(演出)”。

2014年,開著摩托車,張凱去周邊縣市獨自演出。女兒出生後,有人給他們支招,“我們這邊都是兩口子一起幹的,兩個人演不僅能省路費,還能開更高的價錢”。

孫豔豔就這樣跟著張凱踏上了演出之路,丈夫演雜技,她做主持,偶爾唱個歌。一開始,她也拉不下臉皮,長年在電子廠工作的她,習慣了隻是做事,哪有那麽多說話的縫隙。

然而掙錢是第一要務。張凱回憶,第二年春節(2015年),一個老板突然找上門,付給他們1.5萬,從臘月十五演到正月十五。

一個月的速成演出,讓孫豔豔變成了情緒高昂的主持人。身材標致的她有了口才,看著更像經過專業訓練的演員了。第一次嚐到錢多的甜頭,孫豔豔激動著給自己起了個藝名,影子姐。

影子組合昔日表演圖

要掙錢,就要做更多原本不會的事。張凱記得,春節後不久,演藝公司的朋友對夫妻倆提了一嘴,如果夫妻倆搭檔能演高空雜技,出場費會再高一個台階。

“她聽進去了,對我說,‘你不是就會高空嗎?咱們自己也焊個架子,你手把手教教我。’”

張凱起初對妻子的要求也不同意,“覺得她學不會”。但2015年那陣,高空雜技演出正在河南、安徽小縣城等地隨風而起。高空雜技演員變得緊俏,價格確實誘人,10分鍾的一次高空演出,一場至少有600-700元。

孫盼盼則把姐姐的選擇歸結為性格因素,“她很好強、能吃苦”。“我哥(指張凱)是上門女婿,我姐姐不想讓人瞧不起。”

她記得,以前沒有演出的時候,孫豔豔夫妻倆會在老家麥田裏鬆軟的泥土上,架起高空的架子,悄悄練功。張凱也偶爾在短視頻上發布他的練功生活:做俯臥撐、爬牆、上吊環、拉彈力帶,把一根根青筋都暴露在臉上。

張凱拍攝看孫豔豔照片的女兒/圖源:@高空雜技張凱

孫豔豔也跟著學,丈夫練什麽她做什麽。張凱說,隻練了一兩個月基本功,她漸漸能上7米高的架子,和他配合表演了。

30歲的影子姐,就在幾個月間,蛻變成了高空雜技的“影子組合”。

他們上路了。

沒有安全網的一生

回顧“影子組合”的過去8年,張凱和孫盼盼都很難具體描述,“影子姐”是怎麽熬過來的。

身為家裏三個女兒的長姐,孫豔豔一直給妹妹表現的是大女人的形象。盼盼看過影子組合的演出,“現場吊得高高的,姐姐的頭要往下掉,都是那種很危險的動作”。她坐在底下看時,心都突突地跳。

“我還問過她,你不害怕嗎?在那麽高的地方倒著,你不害怕嗎?”

每次,她都收到姐姐的安慰,“不會害怕。”

“習慣成自然。”孫豔豔告訴妹妹,平時她在高空架子上練多了,表演時被吊得多高都沒有感覺。

孫豔豔的短視頻賬號,簡介寫著:記錄寶貝的日常生活

張凱也說,妻子很少和他說起從事雜技的苦和危險。他隻記得,自己在2015年剛與妻子做高空搭檔時,即使他從小練雜技,身體都無法適應這樣高的強度。

成為影子組合的第二年春節,張凱的胳膊兩側止不住地疼痛,漸漸抬都抬不起來了,連脫衣服都無法靠自己。他猜是胳膊積液,去醫院紮針、貼膏藥、喝中藥都沒用。

“但(當時)沒有辦法,要過春節了,活都接好了,有那麽多演出。”從臘月十五到正月十五,當地最流行辦紅白喜事的日子。這段期間,隻要有活,張凱和妻子都會接上,“最多的一次,一個晚上要演三場,趕三個不同地方”。

忍著疼痛熬過忙碌的一個月後,張凱突然發現,胳膊不自覺地就好了,“把積液全給拉開了”。這也是張凱的人生經驗。屢次麵臨人生關卡時,他就是這麽選擇的。硬著頭皮上,先掙到錢再說,以後都會好起來的。

不過,好掙的錢總會消失。搭檔表演高空雜技1年多後,張凱夫婦很快發現,周邊的雜技演員們都焊了個架子,“不管演得好演不好,都要弄個架子演高空了”。

於是,張凱和妻子率先接受了吊車雜技表演,用吊車把自己升到十幾米高,表演更驚險、駭人的動作。

河南周口“00後”高空雜技演員小茹也是2015年左右開始學習雜技的。小茹記得,當時村落間,人們都熱愛看高空雜技,強調驚險、刺激,做出高難度動作。演出方還經常會在農村觀眾前強調,演員們沒有做任何安全措施。甚至,沒有安全措施本身,就是這類雜技節目紮根於鄉土中最大的看點,也是這行報酬高的緣由。

在村落間靠著熟人口碑一步步做起來的張凱,積極攬活。雖然沒有安全網,他也盡量把表演動作做全,“既然答應了人就要盡力演好。不然別人怎麽會下次想起你,叫你(演出)呢。”

抱著這樣的信念,無論是刮風還是下雨,冷天還是雪天,隻要有活,“影子組合”都會配合度很高地完成。每天,夫妻倆睡到自然醒。有活的話下午出門,有時去安徽,有時去江蘇,或者到更遠的山東,演到淩晨再回來。

張凱老家的環境/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雨天最讓人討厭。張凱回憶,雨天演完下來,他們的演出服濕濕地沾著肉,褲腳還會扯上泥。但不管雨點怎麽樣大,風再怎麽刮,他也從沒想過去和主辦方協商,加個防護網、安全墊,買個保險;又或者,直接撂挑子不演了。

甚至,這類表演連演出合同都沒有準備。熟人或者經紀公司叫去了,給張凱轉賬,那他就去了。

回報在他眼裏已經足夠巨大。演高空雜技的第四年,2019年,張凱終於不再身無分文,在永城縣城沱河畔買了套四室兩廳。小區綠化率高,周邊有一個小學兩個中學。房子有貸款,但沒關係,車子也很快會有的。他們的生活開始被人羨慕了。

墜落

四口之家的幸福停留在2023年,那個充滿尖叫的夜晚。

妻子離世後,張凱拿到140萬的賠償金,一半用來還清了房貸,另一些給了嶽父嶽母。“錢都不在我這裏。”他對南風窗說,又開始要為生計發愁了。他還有兩個孩子要養育,他們的學費、生活,以及長大成人後立足社會所需的錢。

他不能讓孩子像他一樣,赤手空拳地麵對人生。

2024年11月,永城縣城的大房子來了暖氣。但張凱卻開始天天出門,每天往車程20多分鍾的農村老屋跑。這一路,需要經過至少3座大工廠,5根對外排放白煙的煙囪,兩條運煤鐵道專線,還有難以盡數的車尾沉重的運煤大車。

冬季的村莊異常沉靜。農忙期也過了,隻剩下留守的老人、孩子,和寫著“專治陽痿,專業戒酒”的煞白磚牆。

在張凱永城市農村老家裏,留下來的基本都是老人/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為了做直播,張凱成為了村莊裏少數的“噪音”,每天熱情洋溢地介紹產品,表演雜技。

但私下裏,張凱顯得更憂心忡忡。經曆過從去年的“爆火”,直播在線人數幾萬人的巔峰,張凱對直播和網絡也有了新的理解。“網絡這個東西它不可能讓你一直火的,流量(火)那一階段,你抓不住就沒有了。”他告訴南風窗。

“你看我朋友滄海一舟(河南千萬粉絲網紅),現在怎麽樣的人氣?也就剩三四萬人了,以前都是10萬加。”張凱說。

既然流量難以琢磨和抓住,為什麽還要執著呢?張凱回答說,“但是像人家這樣,錢已經掙到手了。”

張凱又補充道,“也有做(直播)得好的,掙大錢的人。如果我以前直播做好了,人氣高了,我沒必要現在把架子給搭出來。”

現在的他,充滿了一種錯過時代的遺憾。他反思自己在妻子出事後,太早出來直播帶貨,“別人看到你了之後,就沒啥稀奇了”。他也認為自己缺少成熟的策劃,“後來才知道,如果說當時不直播那麽早,不賣貨,就一直堅持發視頻,粉絲可能會比現在多得多,100萬都有可能。”

網絡把他扔進了一個更光怪陸離的社會,將他過去所直麵的無法理解的差距都呈現了出來:有人在網上一夜暴富,有人坐享其成,有人日入過萬,有人事業起飛,別人過得好像都很不錯。

這一次,他以為機遇終於給了他。有了網絡,他或許能繼續在永城市守著家,與他上初中的兒子和上小學的小女兒呆在一起。就做直播帶貨,自己養大一兒一女。

但即使下了播,張凱也是焦慮的。他總忍不住刷手機,看看河南當地的網紅在做什麽,他們的直播間有什麽新花樣。他還需要鏈接各類電商資源,家裏堆積如山的快遞紙盒就是很好的映證。同時,他還要與各種直播運營朋友討要帶貨經驗。

這些信息量有時候讓他感到壓力,晚上焦慮得睡不著覺,頭發大把大把掉。有時候,他忍不住想:“我就一個人,沒有文化,沒有團隊。還有保守的,要麵子不願出鏡的父母。這怎麽搞啊?”

人生似乎又要再回到熟悉的軌道上。11月的第三周,張凱告訴南風窗,如果這次直播演雜技流量表現還不好,他還是無法賣貨,或許他以後還是隻能出外表演雜技。

“如果要演可能也還是高空(雜技)。因為我的演出資源都在那,名聲打起來了,出場費會高。”

直播表演雜技的張凱/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 攝

南風窗記者結束采訪後,11月25日晚上,張凱又開直播。不同以往的是,這次,他是正式演出。他光著上半身,久違地穿上了正式的演出褲和白色演出鞋。

夜裏,氣溫隻有約3度,他掛在吊車上,拉著從吊車垂下來的綢帶,表演讓現場驚呼的單人高空雜技。

直播畫麵停留在夜晚11點多。

上千人的直播間目睹到了同一幕。現場的主持人正在熱鬧地渲染氣氛,“來吧掌聲,給打打氣”。話音剛落,掛在吊機上的繩子突然斷裂了。

正在翻跟頭的張凱從數米高的空中墜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哎呦。”現場男主持大叫。直播畫麵就此中斷。

事發後一整天,張凱的電話無人接聽,南風窗記者也聯係不上他。27日,張凱的社交賬號更新,其二哥對粉絲們報平安,稱張凱已經脫離了危險期。畫麵中,張凱臥在病床,麵部腫脹,舉起手掌示意,手上仍有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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