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抽象的人,到底在發什麽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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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世代好像越來越習慣於“不說人話”了。早些年孫笑川在直播間瘋狂辱罵“狗粉絲”5分鍾被奉為“抽象聖經”,尚且屬於一小撮人的圈地狂歡;如今,“搞抽象”可以說是遍地開花,成了當代互聯網的通用語言。

2023年,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劉海龍在B站發布視頻,以“抽象聖體”戰鷹為例,分析抽象文化和“樂子人”。

劉海龍認為,戰鷹的表現,符合“預期違背”概念。它來源於美國學者朱迪·伯古恩在人際傳播領域的研究,意思是:信息接受者會根據其與傳播者的關係以及傳播者的個人特征,對傳播者有預設的行為期待,若行為超出預期,則會感到意外。

職業圍棋選手戰鷹,以詼諧搞笑的直播風格而聞名,被稱為“先天抽象聖體。(圖/戰鷹直播截圖)

劉海龍提及,抽象文化的傳播少不了“黑粉”的參與。如果光有粉絲,沒有黑粉,像戰鷹那樣的抽象切片很難被傳播開來,還不足以成為一個“梗”。也就是說,抽象的“梗化”,需要特定的傳播環境和粉絲互動。

迄今為止,劉海龍這條分析視頻觀看量達40多萬次。有網友評論道:“人大教授一本正經地研究抽象文化並在嚴肅的分析中穿插一些搞笑戰鷹切片這事本身,也構成了一個預期違背。”

當越來越多的人在社交媒體上模仿向佐摸鼻子的動作,抽象似乎變得溫和起來,失去了最初搞抽象那群人的攻擊性,變為年輕人“發瘋”的一種表達。

向佐因其在電影中滑稽的摸鼻子動作而迅速走紅網絡。(圖/電影《門前寶地》截圖)

抽象梗在社交媒體上溢出,深度參與人們的日常生活。這種文化將帶來何種影響,反映了怎樣的社會情緒?

為討論這些問題,《新周刊》記者對劉海龍教授進行了專訪。以下為訪談內容。

小圈子內的交流方式

《新周刊》:抽象文化最早可以追溯到李贛、孫笑川跟“嗨粉”“狗粉絲”間的罵戰。如果從當時的語境出發,最初玩抽象的人是怎樣一群人?

劉海龍:玩抽象其實是一種小圈子內的交流方式。當圈子越來越緊密、越來越排他,就會形成一種獨特的語言交流風格。這種風格的選擇,帶有一定的偶然性。

本質上講,這種表達是在製造一個很高的接受、傳播的壁壘,這樣外人被排除,內部的人共享一種同一圈層才能理解的快樂。我們所講的亞文化,在發展過程中都會有這樣一個過程。

這裏麵還存在性別文化的差異,底層男性的表達本身就帶有極強的攻擊性。可以觀察到,遊戲直播觀眾以男性為主,他們願意用這種方式來交流。因此,這種亞文化風格帶有一種性別化特征。

劉海龍近照。他認為,從傳統的角度來說,玩抽象導致大家隻能進行“淺溝通”,這種溝通使用的符號是有限的。(圖/受訪者供圖)

《新周刊》:動不動說別人“大孝子”,要不就是“急了”,他們為什麽會有這種攻擊衝動?

劉海龍:這有點像青少年時期男性的心理,極其希望被承認、被尊重。受一點侮辱,就恨不得拚命懟回去。

《新周刊》:這種抽象用語深度嵌入網絡表達,會不會並不是鼓勵大家溝通,而是扼殺了有效溝通的可能性?

劉海龍:傳統角度來講,玩抽象導致大家隻能進行“淺溝通”,這種溝通使用的符號是有限的。淺文化的流行,跟整個媒體環境變化有關係。過去人們看長篇小說,現在大家連電影都看不下去,隻看短視頻。人的思維變得越來越簡單,不願意去思考複雜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深度溝通變得越來越困難。

當然,淺溝通也是一種溝通。問題在於,如果不通過這種方式,大家可能都無法溝通。玩抽象還能讓大家狂歡一下,這種“樂”,本身就是一種溝通。至少大家找到了一個密碼,相視一笑,莫逆於心,知道彼此在想什麽,這樣就OK了。但是要再往深了走,可能沒法走下去。

越軌是一種本能衝動

《新周刊》:如今網友對抽象用語習以為常。為什麽抽象文化會流行起來?

劉海龍:這種現象,其實之前討論青年亞文化的時候已經出現了,隻是,今天在新的語境下,我們用新的概念來稱呼它。其中既有變的東西,也有不變的東西。

第一,亞文化本身,就是違反主流規範的;第二,人們通過挑戰規範獲得一種身份認同,產生“我們是一夥人”的感覺;第三,對於大眾規範的挑戰,是個人情緒的宣泄。如今,宣泄的空間越來越少,大家隻好轉向一種更加曲折、奇怪的方式。那麽,抽象文化就是一個出口。

抽象派網紅完顏慧德。(圖/綜藝《我愛我很棒》截圖)

《新周刊》:抽象到很多人無法理解。

劉海龍:對,它就變得很高語境,可能其他人都不理解。包括“發瘋文學”,說到底,它和抽象文化的出發點是類似的。第一,它很小眾;第二,它很難理解,甚至是無意義的。當一個東西連意義都沒有,你怎麽禁止它呢?

像一些亞文化,你能明確看到它們的標簽,或者說反對什麽。但抽象文化到底在反對什麽呢?其實非常模糊。你很難說清楚它背後包含著什麽樣的議題,每個人的解釋都不一樣。這種開放性,實際上造就了它的廣泛傳播,每個人都可以往裏麵放自己的東西。

但它又對社會無害——至少看上去是無害的。它其實就是一種發泄,或者說是一種越軌的念頭。道德秩序和美學要求一切都是整整齊齊的,大家都要循規蹈矩,然而,越軌是人的一種本能衝動,表達則是其中一個重要途徑。

被視為反叛文化代表的殺馬特發型。(圖/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截圖)

《新周刊》:有一種說法是:玩抽象成了一種“時代精神”,它有強烈的解構主義的傾向。你怎麽看待這種觀點?

劉海龍:在這樣一個小眾“基地”裏,大家可以建構與眾不同的身份,並通過打破主流結構的方式來完成。你會發現,這種解構實際上發生在日常生活當中,它不是對宏大的、嚴肅的事物進行解構,而更多是對生活秩序、交往規則的解構。

《新周刊》:搞抽象可以說是一種“弱者的武器”?

劉海龍:是“弱者的反抗”吧。但是你說他反抗了啥呢?包括對於約翰·費斯克、亨利·詹金斯(二人均為美國知名傳播學者。詹金斯曾師從費斯克,以研究互聯網的參與式文化著稱,著有代表作《文本盜獵者》)的討論,經常有一個批判就是:他們反抗了啥?

(這些文化反抗)其實更多是被平台或者管理者利用。反抗到最後,它實際上成為平台用來吸引更多使用者、獲得更大流量的工具,從一種反抗性轉變為肯定性。如今網友對抽象用語習以為常。為什麽抽象文化會流行起來?

不同時代的人,有不同的表達

《新周刊》:玩抽象變得大眾化,是因為傳播環境改變了嗎?如今在網絡上講道理沒人聽,說理變得非常困難。

劉海龍:在網絡交流中,講道理是一種效率非常低的溝通方式。很多人上網不是來聽道理的,也很煩被灌輸道理,動不動就說“爹味”。講道理也需要一定的門檻,對話雙方要有共同的知識背景和邏輯理解能力。所以,講道理一定是高冷的。

而訴諸情緒、行動的表達,或者說這種反理性、反邏輯的情感輸出,一定是接受麵最廣的,在網絡上更具有傳播性。它能夠帶來流量。

近期,何炅以”邪惡梔子花“一梗爆火,網友圍繞其在綜藝中的發言製作了眾多抽象視頻。(圖/綜藝《向往的生活》截圖)

《新周刊》:人們在用一種自己的方式去保衛日常生活,能不能這麽理解?

劉海龍:可以這麽說。其實日常生活就是無意義的,強行賦予它意義,這本身就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

當年大家評價王朔“反崇高”,其實是王朔對當時的主旋律文學的一種反動。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今天這種“抽象”和王朔的“反崇高”實際上是一脈相承的——盡管這些人並不一定會直接受到他影響。

老莊思想也是一種對意義的反動。莊子講的寓言難道不抽象嗎?在那個年代,莊子非常抽象,文風也非常奇幻詭譎。當然,不同年代的語境不一樣,但在主流文化之外,始終存在著一股暗流,即對主流文化的消解力量。主流文化越強,這種反抗就越強。

用無意義來抵消意義,那麽,這種無意義本身就成了一個可以負載各種意義的載體,而這種載體使得大家能夠聚合在一起——把人和人連接在一起。這可能是一種比較表層的連接,但是也好過沒有連接。

無處不在的抽象文化。(圖/購物平台截圖)

《新周刊》:在B站評論區,有人說,劉老師深入田野調查抽象文化,應該是一個“老抽象人”了。你平時會玩抽象嗎?

劉海龍:我幾乎不會(玩抽象)。我對抽象文化沒有什麽惡意,覺得它挺好的;我接觸的年輕人也比較多,覺得這種表達很真誠。年輕人會這樣,因為他們平時就這麽說話。這很好玩,我看著也挺開心,但是讓我來做,我也做不到。

不同時代的人,有不同的表達,沒有必要去迎合。我比較討厭的是,有的人明明平時不這麽說話,也不是這種思維方式,但為了討大家開心,老喜歡用點梗。我覺得這樣非常違和——你平時都不這麽說話,你根本不是這種文化的人,非要裝成這樣,就讓人起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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