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差別傷害事件,隻能用“經濟下行”來解釋嗎?
文章來源: 青年誌Youthology 於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圍繞這些事件,有限的輿論場出現了一些討論,從是否應將其定義為“恐怖主義”到如何避險,再到更深層次的社會結構性問題。有學者指出,這類暴力源於個體失去經濟、家庭和社會支持,解決之道是“加強法治建設”、“完善社會安全體係”、“拓寬弱勢群體的表達渠道”、“構建邊緣群體的緩衝機製”。
這些目標聽上去正確無比,卻顯得遙遠且無力——法治對此種犯罪“失效”,社會安全體係無法迅速升級,弱勢群體的需求表達長期被壓抑,邊緣群體的保障機製缺乏現實資源支持。
每逢這種時候,我們總希望有人能提供某種理解的視角和普通人自處的策略。但今天這篇文章提出的問題遠多於答案,因為公眾和社會層麵掌握的信息實在太少,而透明度才是一切解決方案的基礎。
我們什麽都不知道
對於最近的案件,必須承認一點,我們幾乎什麽都不知道。所有信息都來自於官方公告,但公告對事件隻存在“定性”,而不存在“挖掘”。
過去的社會事件,尚有調查記者深度挖掘,勾勒出犯罪者的完整生活軌跡與成長環境。例如“吳謝宇弑母案”和“魯榮漁2682號慘案”(也稱“太平洋大逃殺案”),都通過調查記者的深度報道,揭示了大量細節。這些細節雖然未必能直接給出社會問題的答案,卻為理解極端事件的發生及其背後的可能成因,提供了重要線索。
如今大眾很難再看到這樣的報道。
因此,公眾可以知曉的信息非常有限,有限到甚至難以確定其動機。在近期所有事件中,宜興案件因犯罪者的自白書流出而信息稍多。在這份自白書中,他對技術學校實習的狀況,以及學校對他的管理進行了控訴。然而這並沒有解答所有疑問:為何他作出這種極端舉動?為何受害對象多為女性?為何自白書中出現了明顯的極端左翼表達?自白書隻是犯罪者選擇呈現給社會的部分事實,顯然並非全部真相。但或許,到此為止,這已經是公眾能夠掌握的全部信息了。
即使是有自白書的案件,公眾距離真相仍然遙遠。那麽那些沒有自白書的案件呢?現狀是,很多壞事接連發生,但為何發生?一個籠統的解釋是,經濟下行與社會矛盾加劇導致了這些問題。這種解釋看上去“絕對正確”,卻無助於當下的行動,因為它將問題的解決寄托於一個難以在短期內實現的目標:經濟複蘇。
無差別傷害事件,隻能用“經濟下行”來解釋嗎?又或者,在經濟複蘇之前,我們還可以具備哪些理解的視角?
電影《理工學院》
絕望的中年男性?
首先,我們可以從最近的事件中看出一個非常模糊的輪廓,即有相當比例的犯罪嫌疑人,是50-60歲上下的中年男性。這其實並不尋常,例如在槍擊案相對高發的美國,大量槍手都是年輕白人男性。與宜興案件類似,行凶者會在犯罪前以文字或視頻的方式記錄下自己的動機或宣言(Manifesto)。此種行凶都有扭曲的意識形態動機,大多是孤僻的年輕男性,在缺乏家庭支撐的情況下,容易被網絡極端意識形態群體吸引,從而引發犯罪。
直覺上,有人可能認為中國的中年男性因麵臨更大的生活困境,更容易走向犯罪。然而,這種推測中存在一個邏輯斷裂。從生活困境的角度看,中年男性的確壓力巨大,這在全球範圍內都是普遍現象。在多個歐美國家,中老年男性的自殺率常年居各年齡與性別群體之首。尤其在經濟危機時期,上有老、下有小,身體機能又逐漸衰退的中年男性,往往成為自殺率迅速攀升的高危群體。這在泡沫經濟時代的日本,以及2008年金融危機後的英國尤為明顯。
但在上述國家裏,中年男性從未成為凶殺犯罪的主要群體。無論是在歐美還是和我們文化背景接近的日本,凶殺案犯罪率最高的往往是18至29歲的青少年男性。例如在日本的泡沫經濟時代,盡管中年男性自殺率飆升,但社會上發生的一些嚴重無差別犯罪,執行者大多是年輕男性。此外,盡管中年男性的自殺率最高,青少年男性通常緊隨其後,成為自殺率第二高的群體(某些國家中,青年女性自殺嚐試率可能更高,但男性因方式不同,自殺成功率更高)。
相比之下,中年男性的無差別犯罪確實是一個特殊的現象,但不能簡單歸結為“絕望”或“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這樣的理由。絕望者通常選擇自殺,而複仇行為往往有明確的目標,比如針對個人、群體或象征性的社會階層(如“仇富”)。無差別傷害則通常與吸引公眾關注、傳遞某種宣言或理念有關。
然而,很多案件既無特定的複仇對象,也缺乏明確的動機或宣言,似乎隻能用“就算死也要拉人墊背”來解釋。但這種說法本質上是一種循環解釋——用結果來反推原因,是一種“沒有解釋的解釋”,讓人更加迷惑。
如果缺乏對個案的深度挖掘,就應該避免進行如同“換詞遊戲”的解釋,比如
“無差別殺人表現為對社會的報複都存在著目標的轉化或者泛化”, “目標的轉化或者泛化”不就是把“無差別”換了個說法嗎?
電影《大象》
這是我一直想強調的,換詞後,人們得到的往往是粗糙的解釋,例如“無差別犯罪者”都是“懦夫”——他們不敢向真正製造他們問題的人報複,便隻能向弱者下手。在這裏,我們敘述的是一個真實的心理過程,還是為了讓嫌疑人變得可恨,用“無差別”的結果進行道德上的矮化?例如,兩期發生在日本人學校附近的事件,就很難歸因於個體的“懦弱”,因為過去網絡上鋪天蓋地的“治外法權”與“間諜學校”等話語,都給嫌疑人提供了足夠的動機。
此外,即便我們深度挖掘,在單一個案上也未必有答案。2019年,日本川崎發生的一起無差別持刀殺人事件。當時,一名51歲的中年男子襲擊小學生等人,最終造成2死17傷的慘劇。行凶者在作案後自殺身亡,這使得外界難以進一步了解其具體動機。根據後來的信息顯示,該男子性格孤僻倔強,從小就不善與人交往,成年後未婚,長期與叔叔同住,失業多年,與社會幾乎完全隔絕。盡管警方在事後對其住所進行了全麵搜查,卻未能找到清晰的動機或解釋,留下了一個巨大的謎團。
為何在中國,中年男性群體突然爆發出無差別傷害的動機?這與他們在互聯網上的信息食譜有關嗎?他們是否經曆過有關部門的相似摩擦?模仿犯的粗糙說法,在這些案件建立裏真的存在聯係嗎?這裏值得挖掘的是,中年男性的“尊嚴”與“恥辱”是否存在某種固定模式,以及社會政治經濟結構和文化中,是否對中年男性存在一種係統性的排除。但其理解步驟,一定先是對犯罪嫌疑人的具體生活有了認識與推理,然後才是理論上的推演與判斷。
“嚴懲”有用嗎?**
到底該如何遏製此種事件?在對問題有真正了解之前,很難有任何頭緒。日本出現過一些30歲左右的青年男性犯罪者,好歹總結出了「Hikikomori」這樣一個社會類型,即相對高齡依然與父母同住,極端孤僻,喪失任何社會連接的男性。但顯然,我們現在還無法形成任何判斷。
但有些方法肯定是無效的,比如“嚴懲”。在這些事件發生後,很多人都直覺式地要求“嚴懲”。說實話,無差別殺人案,在我國毫無疑問符合判處死刑的標準,還能怎麽嚴呢?且大量犯罪嫌疑人都有當場自盡的舉動,自己已經決意死亡,這在事後還有什麽進一步“嚴懲”的空間呢?難道是酷刑嗎?
其次,展開社會風險大清理,尋找所謂“八失人員”(投資失敗、工作失業、生活失意、情感失意、關係失和、心態失衡、精神失常和年少失管)或“三低三少”(經濟收入低、社會地位低、社會聲望低、人際交往少、流動機會少和疏導渠道少)。不僅無助於解決問題,還可能導致矛盾加劇。
根據社會學家塗爾幹的名著《自殺論》,自殺現象來自社會失範,而所謂社會失範,既存在社會規範不足,生活喪失秩序之處;也存在與社會規範過度,個體生活被社會規範衝擊的情況。如果找到上述人群,不僅無法對其生活進行實際的幫助,反而將其當作“預備犯”進行嚴格管理,結果大概率就是將其逼入“社會規範過度”的失範境地。
如果不是進行管製,而是對上述人員進行嗬護和生活幫扶呢?實際情況是,恐怕其所需要的成本和基層人員的素質,都超出了現有行政體係的能力。且過去幾天的指示,也指向了“嚴懲”和“嚴防”,依然是將上述人員當作
“源頭與風險”而非“幫扶對象”。
如果連“嚴懲”和“嚴防”都沒有用,應該怎麽做呢?
這與上一章節中我們尚未解答的問題密切相關,也必須建立在對這些問題存在統一模式和答案的基礎上。日本政府在2020年發布的《自殺白皮書》中指出,中年男性自殺的主要原因是“生活困苦”。為此,政府設立了「Hello
Work」(ハローワーク,公共職業安定所)這一專門機構,為中年群體提供就業服務與生活谘詢。然而,在我們的社會中,盡管相關案例迅速增多,本應對其根源進行深入分析,但現階段仍然缺乏足夠的信息支持與暢通的服務渠道。
電影《東京奏鳴曲》
問題往往被更大的問題掩蓋
無差別攻擊是社會困境浮出海麵的冰山,冰山之下是根深蒂固的頑疾。我們當然可以放棄理解個案,將無差別襲擊視為當前重大社會問題中“必然湧現”的極端現象。從社會學的角度,這恐怕也是唯一的解釋路徑。
該如何解決這一問題?最簡單的答案似乎是經濟繁榮、分配合理、福利體係健全。但遺憾的是,這也是最無助的答案。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個問題抱有深深的憂慮和悲觀,因為我意識到,在無差別攻擊事件的背後,是一個規模更為龐大且絕望的中年人群體。我曾在朋友圈發過一條動態,統計親友中今年自殺的中年男性人數。結果讓人震驚:我的微信好友中竟然有24個案例,而我的好友總數不過1萬人。而在公共領域,中年人的自殺率恐怕又是一個諱莫如深的數字。
中年人的自殺如果發生在有家庭的情況下,無疑會加劇老年父母的困境。同時,這也會對其子女的生活造成深遠影響,削減子女獲得照料和教育資源的機會。而即使他們的困境未至自盡的地步,更難以想象有多少人正飽受精神疾病折磨,或通過酗酒度日。這不僅影響自身,還可能衍生出對家庭成員的困擾,甚至造成直接的傷害。
我們對“冰山一角”都缺乏深入的了解,更遑論提出針對更深層次問題的有效對策。但這並不令人意外。縱觀曆史,有許多問題在短期內注定無法解決。這篇文章提出的問題遠多於答案,這也正是我的疑慮所在:公眾和社會層麵掌握的信息實在太少,而透明度才是一切解決方案的基礎。
這或許才是最令人擔憂的地方。問題本身固然嚴重,但它也可能被更大的社會問題所掩蓋或限製,進而陷入無解的惡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