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進特訓學校的優等生,與家庭對抗的8年
文章來源: 鳳凰WEEKLY 於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這是一個不順從的女兒,試圖擺脫父母控製、逃離暴力教育與社會規訓的故事。在長達8年的漫長拉鋸中,她與家庭的數次“戰鬥”,都隻能換取“短暫的和平”。成長中的獨立與反抗,塑造了現在的她,如影隨形的憤怒與痛苦,也在她身上灼出傷疤。
斷聯
走路時,夏嵐的大拇指總是搭在手機的電源鍵上——連按五下會激活SOS報警,緊急聯係人就能收到附有精確定位的求助短信。不安感如影隨形。
她24歲,是北方某大學的大二學生。她曾通過B站私信向媒體求助,“我是戒網癮學校的大學生受害者,非常希望您能夠為我提供幫助!”
今年5月,在一家咖啡館裏,我見到了夏嵐。她一頭齊肩長發,身材高挑,踩著純黑運動鞋,身著體能訓練服,黑色雙肩包上貼有校徽。學校管理嚴格,她外出時間有限,采訪結束必須準時返校。
夏嵐的手機,側麵是SOS求救鍵
有將近4年的時間,她與父母的交流都是通過短信,內容多為大段歇斯底裏的指責和辱罵——這也成為父親夏明遠後來將她送去特訓學校的原因之一。
夏嵐被送往的“創德青少年智慧成長中心”,是一所主打感恩教育和軍事化訓練的特訓學校,叛逆、早熟、早戀、暴力、厭學、自卑、自閉、離家出走、親情疏遠及奢侈浪費都在其業務範圍內。
接受采訪時,夏嵐大多輕聲細語,我得湊近了才能聽清每一個字。但每當一提創德,她的聲音就會不由自主地提高,語調從平靜變得激動——夏嵐覺得,“成長中心”不過是類似楊永信的網戒中心、豫章書院等戒網癮學校的另一種稱謂。
在街頭的夏嵐
被送進創德的2個月,是她人生中最絕望的時刻。這也進一步導致了她和父母的矛盾不可調和。逃離創德後,她切斷了與父母的一切溝通方式,隻有一個親戚叔叔作為中間人轉達信息。
與父母情感鏈接的紐帶斷裂後,夏嵐時常閃回那些痛苦的回憶,無法消解,她一度把對理想父母的情感投射在AI上,讓AI扮演自己的母親——在屏幕裏,她得到的反饋是關心、理解與支持。
但AI也會給出荒誕的回答。比如,有一次她問:“我被送到戒網癮學校了該怎麽辦?”
AI回複:“祝你盡快戒除網癮。”
優等生
在與父親吵得天翻地覆的日子裏,夏嵐與他保持距離,躲避衝突。直到去年3月31日,“最微弱的和平”都被打破了。
那晚,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看著綜藝節目《爸爸去哪兒》。房門被敲響,是父親的秘書張順,他說要來取酒。夏嵐透過貓眼,隻見張順一人。
她開了門,三個陌生人猛地衝進房間,為首的那個男人,高大壯碩,穿著中山裝——他是創德的教官王哥。這些人,都是父親夏明遠叫來的。
教官們衝進門後,直奔夏嵐的手機。她從客廳退到臥室,又被逼到陽台的角落,蹲在地上,緊緊把手機護在懷裏。
“所有人都圍過來了,把我手指一個個掰開,然後把手機拿走。”她無法報警。在與教官的斡旋中,她不斷重複自己是某大學的學生,試圖讓對方不要輕舉妄動。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兩個教官抓著她的胳膊和腿,像抬著一隻受傷的動物一樣,把她往車上抬。她懸在空中掙紮、叫喊,膝蓋在地麵上磨破了皮,然後被塞進一輛白色轎車,連夜駛向700公裏外的另一座城市。
夏嵐被創德教官抓走的地方
在夏嵐的講述中,一路上她不斷地思考該如何逃跑:一次是以想上廁所為由,但王哥就在旁邊抓著她的手;還有一次是她試圖撲到駕駛位,奪取方向盤製造事故,也被壓製。兩次反抗均以失敗告終。
和大多數被送進特訓學校的孩子不同,從小到大,父母從未為夏嵐的學習操過心。她的天賦從初中就開始顯現,曾考入“高考大省”最好的高中之一——某市外國語學校。2018年,她第一次參加高考,就被南開大學的臨床醫學係錄取——那一年,南開在夏嵐所在省份的錄取分數線是657分。
2018年,還是高三學生的夏嵐曾給母親發過一條短信,憧憬自己未來的人生方向,能把醫療與AI結合——彼時AI尚未成為焦點,人們還在區塊鏈的風口下擊鼓傳花。
抓走夏嵐的那天,夏明遠的秘書張順就站在一旁。7月24日,張順也向我印證了夏嵐所講述的真實性。他還翻出了那天的一張照片:夏嵐的房間已經很久沒有打掃,茶幾和地板上堆滿了外賣餐盒。
夏嵐被帶走的時候,張順還在房間裏哭著給夏明遠打電話——他們都覺得,如果不把夏嵐送進創德,“這人命都沒了”。
逃離
從夏嵐老家的市中心出發,沿著公路向東行駛,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就能到達創德的校區。
校舍是近年新遷來的,這個位置曾是一座溫泉度假酒店。三幢不高的樓房圍成一個院子,也就是操場。校舍後麵,一牆之隔排列著十列整齊的村民小樓,村子另一頭還有一所九年一貫製的民辦寄宿學校。
2023年4月1日淩晨三點,抓走夏嵐的車駛入創德大門,她被關進寢室,一夜未眠。從那天起,她開始了在創德噩夢般經曆的59天。
體能訓練在創德的日常生活中占據了極其重要的位置,幾乎成了學員們的日常。他們要進行跑圈、軍蹲、蹲走、匍匐前進等訓練。而當學員犯了嚴重的錯誤時,則麵臨一種嚴苛的體罰:“熬鷹”。
在采訪中,多位創德學員向我講述了他們被“熬鷹”的經曆——站在板凳上罰站,時間從一天到三天不等,有人24小時輪流看管,全程不允許吃飯喝水。一位女生回憶起當時的感受,她說:“站在上麵不餓也不困,特別渴,特別想喝水。”
夏嵐也提供了一段她拍攝到的其他學員被“熬鷹”的視頻,長達4小時。
夏嵐安裝監控拍攝到的體罰畫麵
另一位女生麵對這種高壓的管理,選擇了自殺來逃離創德。2023年3月,她從創德老校區的三樓陽台一躍而下,所幸地麵積雪,她沒有摔到頭,但是傷了腿。采訪時我問她,在創德待了多久,她脫口而出——173天,“數著日子過的,當然清楚。”
一個饅頭、一碗米湯、一小份蔬菜就構成在創德的一日三餐。半個月才能見一次葷腥,這時,學員們就被要求擺出幸福的笑容,對鏡頭揮手,這些畫麵都會成為創德對外宣傳的素材。據另一位學員回憶,為了給嘴裏增添些滋味,有時學員會去廚房偷白砂糖吃。
在夏嵐的講述中,新生剛來的時候被允許剩飯,她剛去的時候沒有胃口,坐在餐盤前遲遲不動筷子,對麵的學員問她,你這些不吃了嗎?在得到她的肯定回答後,餐盤裏的素菜被幾人一掃而空。她當即覺得這裏很詭異,“我馬上要變成他們這樣嗎?”她告訴自己,無論在創德做出什麽行為,都不要怪自己。
比起大多數創德的學生,夏嵐困在其中的時間不算久。她頭腦靈活,在創德爭取到相對“軟和”的空間,甚至抓住了逃跑的機會。
根據“天眼查”上公開的信息:創德教育信息谘詢有限公司於2019年成立,最初由趙西進和紀紅濤共同持股。2022年8月10日,紀紅濤成為該公司的唯一股東,擁有100%股權。
創德的創始人趙西進,人稱“趙哥”。他對夏嵐的兩次“輟學”經曆很感興趣,兩人單聊了兩個多小時。臨了,趙西進說,今晚得趕個PPT出來,但為了和夏嵐聊天,耽誤了。夏嵐立馬答複,她願意幫忙。
趙西進在創德的工作是找投資、給老師宣講,以及給家長開教育講座。夏嵐要做的,是整理講座內容做成PPT,後續還承擔海報設計、小程序製作等宣傳工作,早八晚六,沒有工資——但因此,她被允許進入創德的辦公室。
逃跑計劃,從夏嵐被送入創德的第一天就開始醞釀了。在辦公室裏她還是被人盯著,不能隨便進出,但至少能接觸到電腦能跟外麵聯係,她通過Email聯係上了朋友。
2023年5月29日下午,趁著創德的員工午休,夏嵐借口上廁所,偷偷溜出了寫字樓,坐上朋友叫來的車,逃了出去。
反擊
創德是夏嵐心裏邁不過去的一道坎,而她直麵創傷的方式之一,是在今年策劃了一場針對創德的取證行動。
2024年7月21日,一支4人小分隊集結起來——他們都是反對戒網癮學校的00後。
隊員們分工明確:夏嵐負責統籌指揮,也是司機;老狼和老龍的角色像士兵,有格鬥技術,負責行動和安全;唐寧最瘦弱,負責後勤。無人機、錄音筆、攝像頭……能想到的工具,他們或借或買都備齊了。
唐寧在地圖上搜索創德的衛星圖已經不下百遍,但麵對高牆,獲取校內信息成了一道難題。無人機噪音太大,他們就買梯子爬上與創德相鄰的公共車庫二樓,用無線網卡和移動電源組建了三套獨立供電聯網的監控係統——這些監控記錄下了他們行動的畫麵片段。
唐寧電腦上的創德校區衛星圖
按夏嵐此前“被改造”的經驗,創德通常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懲罰學生。日複一日的等待中,行動陷入僵局,每天150元的民宿費,以及200元的租車費、夥食費、錄音設備等各種花銷,持續消耗著小隊並不充裕的經費。
8月1日晚上,大家從監控畫麵的回放裏看到難以忍受的一幕:從下午四點開始,兩名學生在操場上頂著烈日“熬鷹”。一名身穿黑色短袖、灰色長褲的女生站在一個鐵製的圓凳上,過高的重心讓她站得筆直,院子裏還有4個人看守。
監控拍攝到正在被“熬鷹”的學員
晚上10點34分,老狼決定衝進去救人。小隊成員協商後決定——先救人,再報案,人證物證俱在,就能坐實創德虐待學生。
之後,老龍隨身攜帶的錄音筆記錄下了這場“失敗的營救”。
深夜,當兩名臉上塗滿反光油彩的大漢,從陰影處靠近女孩,在她毫無防備時突然對她說:“願不願意跟我們走?”女孩被嚇得跳下凳子,一邊喊叫一邊往宿舍跑去,看守的學生也發現有外人闖入,大喊:“周教!周教!”教官與學生從宿舍衝出來,大約有十幾人。
最終,老狼與老龍幾乎是以狼狽的姿態,翻牆逃了出去。隔天,創德在外牆安裝了會發出警報的監控,並鎖死窗戶。他們翻牆的路徑被徹底封死了。
送唐寧進去臥底,成為了最終計劃。夏嵐讓朋友用微信小號冒充家長,虛構唐寧的身份信息,編造出一段孩子叛逆厭學的經曆,與創德的工作人員線上幾次溝通後,轉去2000元定金。之後,唐寧在一間賓館房間被抓走了。
創德的工作人員想不到,這次抓人,他們才是“獵物”。唐寧把錄音筆藏在身上不會被教官搜查的地方。小隊也在賓館房間、過道,以及創德門口設伏,暗中拍攝抓人的過程。
如同夏嵐被抓走的那天,唐寧的反抗也是徒勞的,他被教官勒住脖子,按在車裏,押進了創德大門。
小隊答應唐寧,24小時內就會把他救出來,但事情的發展超出預料。當晚,創德教官給小隊成員扮演的“家長”發來視頻,夏嵐從視頻中覺得唐寧的狀況“很不正常”,唐寧有氣無力地對著手機說,“到地方了。”
原定計劃中,第二天早操,唐寧要在操場上奮起反抗,引發一場騷亂。但在監控畫麵中,當小隊再次看到唐寧時,他並沒有反抗,而是默默地接受了創德的安排。
2024年8月8日下午5點,夏嵐開始營救唐寧。她獨自一人,敲響創德的大門。這也是她逃跑後第一次直麵創德的教官。
校外,小隊租來的車停在路邊,車門未鎖。老龍留在民宿中,隨時準備接收夏嵐的信號並報警。老狼爬上二樓,架設梯子,為可能發生的肢體衝突兜底,他還準備了一個高音喇叭,裏麵錄有呼籲創德學生維權的音頻。
與此同時,唐寧對營救行動一無所知。他和其他近百名學員被帶進閣樓躲避警察,學員們都蹲在地上,不允許交流。唐寧崩潰了,他猛地站起身,攥著錄音筆對著創德的教官大喊:“我攤牌!我這兒有錄音筆,聯網直播的!”
夏嵐被帶到了二樓的接待室,六個教官陸續圍了過來,其中不乏把她抓進創德的熟悉麵孔。夏嵐的目光穿過窗戶,定格在樓下那些手持防暴鋼叉的教官身上。“那一瞬間,我馬上就PTSD了,大家都是笑麵虎,我回到了真正的創德裏。”
夏嵐營救唐寧時被困在二樓
“我現在在他們的老巢裏,被他們包圍了。”夏嵐的手指連按五次手機電源鍵,觸發SOS報警。創德的人想攔她,但又不敢動手,一路跟著她走到大門口,大門已經上鎖。
很快,警察到場,夏嵐和創德的工作人員都被帶到了派出所。創德指控夏嵐“偷東西”,“持刀入校”,而夏嵐則堅稱自己是為了獲取創德非法拘禁、虐待學生的證據。在警察的調解下,雙方各退一步,“和解”收場。
夏嵐對上述經曆的講述,以及她和其他學員提及的創德情況,已有多家媒體報道或跟進中。11月19日,我按照創德公開宣傳資料上的電話,先後聯係了創德的校長趙西進、法人紀紅濤及幾位教官。
電話中,趙西進表示,夏嵐等人是“社會騙子”,隨後否認自己的身份,“我都不知道你說的是誰”,並掛斷電話。
紀紅濤在接受采訪時說,“我們是公開化透明化的,這種言論,我不知道從哪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對夏嵐拍攝的“熬鷹”視頻,他表示這是“摳圖”。其餘幾位教官則表示已離職,或拒絕接受采訪。
後來,夏嵐才得知,父親夏明遠在派出所找了關係為她兜底。一開始,她還很憤怒,覺得自己還是無法擺脫父親的控製。但轉念又想,在這件事上,她和父親的利益是一致的,“現在,他的保護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彌補。”
衝突
在夏嵐的記憶中,她與父母曠日持久的衝突,早在高考那年就露出了端倪。
第一次高考結束,她被南開大學錄取。但真正開始學習臨床醫學,她漸失興趣,覺得早八晚五的醫生生活,是一眼能望到頭的未來。夏嵐後悔了。
情緒逐漸積壓,她無法集中注意力,每天都想哭。大一上半學期的係統解剖學,還是在老師的幫助下才勉強及格。自主招生無法轉專業,夏嵐萌生退學複讀的想法。
2019年上半年,她與同學一起去安定醫院,被診斷為有抑鬱情緒,並開藥西酞普蘭(治療抑鬱性精神障礙)。去醫院前,她不知道該如何定義這種情緒,拿到報告單反而很開心,似乎內心的痛苦終於有了一個名詞解釋。
與父親的溝通,一直拖到了大一暑假的最後一天,溝通演變成一場激烈的爭執,父親打了她,最後她拿出自己在安定醫院抑鬱診斷的報告單,雙方才勉強冷靜下來。2020年11月,她正式從南開退學。
2021年的第二次高考,她的成績依舊耀眼,624分,夏嵐原本目標是西南大學的計算機專業,那年西南大學的錄取分數線是575分。但在父母的幹預下,她還是順從填報了北方某大學的定向招生提前批,並被錄取。
這段時間,夏嵐先後兩次收到母親的短信,都是和父親的離婚預約截圖。這讓她覺得,入學是向父母妥協的選擇,“自己像一個傀儡。”入學後,她無法適應學校的氛圍,對未來的預期也讓她感到不滿,她試圖再次退學複讀,但退學必須經過父母同意。
新一輪的矛盾在2022年春節爆發。那次爭執,父女倆又起了肢體衝突,夏嵐用在大學學到的擒拿、散打反擊,她第一次打得過比自己高大許多的父親。夏嵐記得,父親倚在餐廳的桌子旁,生氣地說:“你長大了,已經會用‘武功’打我了。
也是那個寒假,她第一次想到了自殺。2022年9月大二開學時,夏嵐沒有返校,獨自一人住在旅店,切斷了與父母的所有聯係。
夏嵐與媽媽的短信溝通
在夏嵐接受采訪的講述中,她多次聊起“計劃中的第二次複讀”,研究方向依舊是高中時的理想——AI和醫療的融合。為此,她梳理出目標院校:北大、清華、上海交大和南方醫科大學。
這意味著,她需要考出一個從未達到的高分。但父親拒絕借給她2萬元的複讀學費。夏嵐深陷抑鬱,也錯過了2022年社會考生報名高考的最後時間。
一直以來,夏嵐的人生與特訓學校、複讀、家暴這些詞匯緊緊纏繞。帶著對她原生家庭的疑惑,我聯係了夏嵐的父親。
7月24日,在北京西三環的一棟寫字樓裏,我見到了夏明遠。他身材微胖,穿著商務POLO衫、黑色西褲和皮鞋,臉上掛著從不離臉的笑容。
他的辦公室寬敞,裏麵擺著辦公桌、老板椅和一排書架,還有一張巨大的實木茶台。屋裏的中式裝修風格,一如這座千禧年建成的大廈,透露出歲月的舊痕。
初次見麵,他興致勃勃地和我展示養在控溫魚缸中的太歲。他的語言結構,多以強硬的肯定句和反問句為主,三個多小時的采訪中,向我提出了至少300個反問句。
在夏明遠的視角裏,女兒的叛逆期始於高中。在此之前,父女關係都很融洽,小學六年,他都會騎著自行車載夏嵐上下學。
熟人社會的“關係”是夏父營生的重要基礎。他知道女兒不喜歡父母介入大學生活,刻意瞞著女兒,請她的大學教授、係主任吃飯。夏明遠堅信,他為女兒規劃的醫生或公務員生涯,是未來的最優選擇,畢業後進入體製內工作,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從大學退學,我絕對不認同,這關乎夏嵐的一生。”年齡,是夏明遠不同意女兒複讀的重要原因,“退學複讀耽誤4年,同齡人都本科畢業上碩士或者就業了,她還在讀本科。”
女兒似乎陷入了一種“怪圈”,“對任何選擇都是不滿意的。”夏明遠覺得,高考是女兒的舒適區,不斷複讀不過是她想一遍又一遍地展示高考成績,給自己一個回到舒適區的借口。
這個家庭,信奉嚴管教育。夏明遠聊起自己小時候學戲的經曆,練戲時,老師傅讓學員拿頂(倒立),學員和師傅說自己撐不住了,師傅上來就是一鞭子,血就從鞭痕處流下來,沒有商量的餘地。
夏明遠是70後,40多歲才開始當“老北漂”創業,公司業務屬於高新製造業——聊到公司收益,他笑著翻出公司最近收到的一筆融資款,我盯著屏幕上一長串0,數了幾遍,上億元。
他講話時,也習慣提起宏大敘事和集體苦難比喻。比如,他會用長征、上山下鄉、北大荒等事件與女兒的經曆做類比。對於夏嵐發來責怪和辱罵的短信內容,夏明遠大多不會回複。他覺得,沉迷手機是夏嵐的“病”,女兒住處堆得到處都是垃圾,也是因為手機。
在2023年3月,他給女兒發去一條短信,表示要做出一個重大決定,祝夏嵐以後越來越好。再後來,就發生了那場“對女兒的抓捕”。
夏明遠是從朋友那兒得知了創德的存在,那位朋友的侄子也因為青少年心理問題被送到了創德,“他待了一個月後,給爺爺寫信有明顯的改變。”
他和妻子林靜去創德考查過兩三次,雖知創德是高壓式的管理方式,但也狠下心決定把夏嵐送進去。這被視作他拯救夏嵐的最後稻草,“如果這一招再不行的話,孩子就徹底毀了。”
創德老師的朋友圈
他至今不後悔把女兒送去創德的決定。他認為,與去精神病醫院治療抑鬱相比,創德是更好的選擇。夏明遠承認給女兒造成的傷害,但在某種程度上,他也覺得把夏嵐從下墜的狀態中拉了上來。
另一方麵,他並不認為把夏嵐送進創德是不公平的,“她已經在罵我、罵她媽媽了,還揚言要殺我。做父母的是什麽感覺?”
夏明遠的觀點是,“做父母的,如果(孩子)錯了要給她指出來,一味順著她,才是最不負責任的。”
失靈的人
今年9月,夏明遠和女兒斷聯11個月後,有了第一次直接通話。
是因為夏嵐在8月發布了曝光創德的視頻,對方律師加上夏明遠的微信,發來律師函,威脅要對夏嵐進行尋釁滋事的“刑事加民事立案”。
在那次與女兒的溝通裏,夏明遠先是給女兒轉了2萬元,既表達支持,但也希望她刪掉視頻,夏嵐沒有答應。
電話裏,夏明遠用他一貫的反問語氣要求她收集證人證詞——“你能做到吧?”夏嵐感受到的,則是來自父親的攻擊,她隨即感到自卑,覺得,“被父親嫌棄了。”
在這個並不需要擔心基礎生存問題的家庭裏,采訪前半程,父親與女兒成了表達兩代人矛盾的主要聲音。直到11月4日,我與夏嵐的母親林靜,通了一次長電話。
電話那頭,林靜談起斷聯已久的女兒,哽咽多次,言語間滿是遺憾。很長一段時間,林靜白天工作,晚上陪伴小女兒。夏明遠創業成功前,很長時間都是林靜一個人掙錢撐起這個家。
她回憶起夏嵐小時候,是個內向、懂事的孩子,總是把需求藏在心底。他們忽略了正值青春期的大女兒夏嵐的情感需求。“這幾年我靜下來,才能深深地體會到她當時的心情。”
這種心情,夏嵐的確有過詳細的表述:她覺得自己接受的是“喪偶式教育”,父親在她成長的過程中缺位,而母親則將自己的期望和情緒都傾注在她的身上。
夏嵐在咖啡館樓梯上
但11歲時,妹妹出生,父母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妹妹身上。她覺得,愛被分走了大半,這個家不再屬於她。
16歲生日時,她因對奶油過敏,不想買蛋糕,媽媽不顧她的反對,堅持為妹妹買了一個。夏嵐覺得委屈,跑到商場的衛生間大哭。等她回去時,父親隻是冷冷地看著她,說,“你還知道回來。”
更讓夏嵐在意的是,母親曾在同學麵前打擊她。高中時,夏嵐在一個領導力社團擔任組長,母親當著所有組員的麵數落她,從那以後,夏嵐不再願意參加社團活動,周末也不回家,常常一連在學校住上一兩個月。
夏嵐越是逃避回家,她的母親就越是在家委會和家校群裏活躍。在高中水痘流行的時候,她的父母會親自到學校送去中藥。當夏嵐得了滑膜炎,她羞於提起,消息卻被母親廣而告之,最後通過其他同學傳回她的耳中。她感到憤怒——母親從不在意自己的感受。
夏明遠在北京工作時,一個月隻能回一次家,回家也是爭吵。家庭氛圍緊張到冰點,而夏嵐小時候“特別害怕爸爸媽媽吵架”。林靜很多次出現離開這個家的念頭,女兒與家庭的矛盾卻又愈演愈烈。
林靜說,當初的離婚預約截圖,是在情緒衝動下發給女兒的,而把女兒送入創德,則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決定,因為承受不住女兒短信中歇斯底裏的謾罵,“當天我痛哭了一場,我也不忍心。”
對創德的態度,林靜與夏明遠截然不同,她萬分後悔把夏嵐送進去。女兒逃跑後,與家中失聯,身上也沒有錢,她心疼得大哭,“她怎麽生活,在哪吃住?”她說,自己多次就創德的事向女兒道歉,但夏嵐說她道歉不誠懇。“我跟她爸爸一直想補救,她也沒給到很好的機會。”
夏明遠現在把修複父女關係寄希望於時間。他有時也會難過,“放假了,所有的孩子都回家,她不回家了。”林靜現在的願望,則是女兒能過好現在的生活。聊起未來,她帶著哭腔和我說,“如果說哪一天她能蹦蹦跳跳、開開心心地回來就可以了。”
而對於夏嵐來說,對特訓學校的反擊,是直接且劇烈的,有著一個明確的目標可以摧毀;親情卻是她心中不滅的刺,既渴望又疼痛。
她在備忘錄裏寫下——
你以為,心痛是親情嗎?不是的,那不是親情。
親情的樣子,這幾個月不是窺探過嗎?像櫥窗外的孩子一樣窺探過。
長長久久的穩定、接納、尊重、愛,才是親情。不需要自卑,除了相信自己,不用考慮別的可能。
你會和你的愛人一起回到你們的家鄉。你在那裏永遠不會感到心痛。你會自由地、放鬆地做自己。
你會和家人們在愛之中度過一生。
比小的時候還要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