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幫助寒門學子?一群北大師生的教育實驗
文章來源: 南方周末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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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6月,寧夏六盤山高級中學。(視覺中國/圖)
名校狂熱曾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出現在北京大學。2013年高考結束後的幾天,未名湖畔一處乾隆時期的寺廟遺跡上,有記者發現,牆上的塗鴉中藏著一句:“北大一定保佑我考上複旦”。那位不具名的留言者,還將“複”字認真重寫了一遍。
這成了北大流傳的一個段子。三年後,北大畢業生葉曉陽將它寫進了詩裏。當時,他正和師友們在千裏之外的寧夏忙著一場教育實驗,某一天,在固原市中心另一處遺跡上,他又看到了熟悉的塗鴉:“複旦大學”。
從國家的心髒,到偏遠的西北山區,名校狂熱無處不在。寫詩的葉曉陽被“複旦大學”深深觸動,他所做的實驗,與這種狂熱有某種聯係,這個由神童、狀元組成的北大團隊,想通過一係列幹預方法,讓農村學生上個更好的大學。
幹預始於北大教育學院副教授丁延慶獲得的一組寧夏高考誌願數據。
那還是2015年,這組數據非常難得,因為幾年後,類似的數據就變得難以獲取。丁延慶先簡單地把這組數據歸為兩類:農村學生和城市學生。結果讓他震驚,農村學生在誌願填報上吃了虧,理科一本線以上,錄到同校同專業,農村學生的分數要比城市學生高17分。更要命的發現是,農村學生的滑檔率比城市學生高很多,這意味著,分數超過一本線的農村學生,更可能被錄到二本,甚至專科。
是什麽讓農村孩子吃了虧?這位每年要給吉林、山東老家親戚填報誌願的北大老師認為,是信息差。和掌握更多資源的城市孩子相比,農村孩子孤立無援,以至於“浪費”了自己多考的分數。丁延慶冒出一個樂觀的想法:隻需要輕輕地推他們一把,農村學生就能用好自己的領先優勢。
他召集自己的學生們,包括當時已經在美國讀博的葉曉陽,打算從寧夏開始,用10年時間,給100萬考生提供輔導。大家給項目想了一個洋溢著教育理想的名字:The
Bright Future of China。他們希望能照亮100萬個中國縣鄉家庭的暗淡。
這個項目後來有了一個更親切的中文名: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它來自葉曉陽從《新華字典》翻出的一個典故:“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距離項目啟動過去8年了,這8年裏,中國高考經曆了一場巨大的變革,幾個月後,寧夏考生也要迎來第一次新高考,迎來可能有80個選項的誌願表。就在2024年夏天,最後一批接受輔導的學生也畢業了,他們是否迎來光明的未來未曾可知,但這個準備再造中國教育的項目,在2020年就安靜地結束了。
2013年,北大慈濟寺山門遺址上的塗鴉。(資料圖)
小小少年
他們的父母也在用力地活,腦袋裏的知識是時令、胡麻和黃河水,沒有“鬆弛感”,沒有一連串大學的名字。
葉曉陽從《新華字典》翻出來的典故,雛形可以追溯到1951年。一開始,創作者隻是想提醒中國民眾,從西方引進的冒號,具備提示的功能,例如,“我參加了軍事幹部學校;你考上了北京大學;他進了機器製造廠:咱們三個都有光明的前途”。
那位無從追溯的創作者恐怕想不到,這個句式,過了七十多年還會被頻頻提起。不過,一個符合2024年的版本是這樣的:天坑專業的朱澤安,畢業後進了國企;陳洪濤至少擊敗140個人,成為北京的公務員;單身經濟熱度不減,顧小敏想做一名獸醫。這三個寧夏孩子,都參加了“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的幹預實驗,在人生的關鍵時刻,他們被“輕輕推”了一把。
朱澤安是這樣的人。他的姐姐從技校畢業前,忽然患上精神分裂。那時他才五年級,這件事讓他變得自卑又自負,男孩從此沒能交到知心的朋友。他排解壓力的方式是溜出校園,去時常遭遇沙塵暴的大街上,看看賣菜的、賣衣服的,“看看別人是怎麽生活的”。然後回學校,做他唯一看重的事情:學習。
貧困讓他擁有了一個人生信條:“我都這樣的家庭了,吃點苦無所謂”。
陳洪濤是這樣的人。他個頭很高,一身肌肉是靠頓頓不落的雞腿撐起來的,目的是在公務執法場合增強氣勢。他的童年像賀蘭山吹來的黃沙,在銀川那些已經消失的城中村裏來回晃蕩。少年吃不上肉,隨時饑餓,日常讀物來自收廢品的鄰居,其中有大量不適合少年看的書報,他最喜歡的是一本文史類刊物。有時,正上課的他會突然擔心,放學之後還能不能回去早上出門的屋子。城市不斷拆遷,最終把他和父母擠到城郊一個藥廠附近,離鄰縣的縣城幾步之遙。
那些不安的童年記憶,直到許多年後才集中爆發。陳洪濤成為公務員後的第一個發薪日,半夜12點,他來到一個路邊攤,一個人,點了近三百塊錢的燒烤。
貧困不是一條裂縫,日後有大把的機會修補,貧困把陳洪濤的人生撞得坑坑窪窪,他很長時間裏不敢和人搭話,理由是,不知道該如何社交。打工子弟學校的同學們,在小學、初中的教育冒險中先後掉隊,繼承了父輩打工的命運。當陳洪濤拚盡全力考入寧夏最好的銀川一中時,他觀察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些得體、鬆弛的同學,他們不但能在卷子上填寫答案,一次課堂問答、一首隨手寫的詩,都是精準揣摩老師用意的結果。
一旦意識到,這些都來自殷實的家庭環境,陳洪濤就更加沉默了。大學畢業前,他的舍友們都相信,4年來,陳洪濤沒有和女生說過一句話。
顧小敏的故事則是這樣的。父母離婚後,這個女孩被送到山東的大伯家,她沒辦法留在寧夏,最愛她的奶奶也再婚了,雖然曾想過代養她,但前提是,要先照顧好她的大哥,再照顧好她的堂哥。之後,她像一顆被宿命吹揚的沙粒,在姥姥、奶奶、姨父、姑姑、大伯、繼父家走走停停。
奶奶說,她的父母都是渾蛋。大二時,顧小敏的韌帶斷了,不做手術會落下肢體功能障礙,她給父母分別打電話,兩人的回複出奇一致:我沒錢,你自己看著辦。顧小敏需要4萬塊錢手術費,她太害怕了,想過要不幹脆就跳樓吧。
是奶奶給她湊了錢,老人可能不知道,她不僅救了孫女的韌帶,也拉了搖搖欲墜的孫女一把。
後來,顧小敏考上研究生,給母親發去錄取通知書,想要一點學費。母親的回複用了敬語,“您自己看吧!我沒其他意見!現在社會有點殘酷,有本事的,就能生存很好,沒本事讀啥也沒用。”
最後還是奶奶。老人寬慰她,放心吧,保證在8月22日前給她打上7210元。這位上個世紀紮根寧夏的上海知青相信,隻有學習能拯救孫女。
朱澤安、陳洪濤和顧小敏,分別來自石嘴山中學、銀川一中、銀川二中。他們拚盡力量,終於來到填報誌願的這天。人們都說,填得好逆天改命,填不好聽天由命,在西北幹燥的夏日,這三個孩子都想與黃沙一樣的宿命訣別。
可是,他們已經在黃土上苦苦跋涉15年之久,沒剩多少力氣了,他們的父母也在用力地活,腦袋裏的知識是時令、胡麻和黃河水,沒有“鬆弛感”,沒有一連串大學的名字。
丁延慶想輕輕地,推他們一把。
2013年6月,寧夏銀川市六盤山高級中學,即將參加高考的學生。(視覺中國/圖)
人們還是認老丁
坊間流傳,老丁,是一個能讓壓一本線的孩子上211、985的神人。
2024年的丁延慶滿五十歲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東北口音,個頭不高,笑嘻嘻的。早在北大讀本科時,他因為喜歡到處收集段子,被人起了個外號:“社會混子”。
他有一個讓人豔羨的技能:填報高考誌願。坊間流傳,老丁,是一個能讓壓一本線的孩子上211、985的神人。他無數次用濃鬱的東北腔解釋過,“隻要谘詢的人夠多,總有人能撿著便宜”;又給同事和學生們群發過一封郵件,傳授填報技巧。但最後,人們還是認老丁。
他的本職工作是教育經濟學研究,至於填報高考誌願,他視作踐行一個學科理論:輕推(Nudge Theory)。
傳統經濟學認為,人是完全理性的,會做出不偏不倚的、最好的選擇。輕推理論的提出者理查德·塞勒,並不認同這個說法。他用過不少例子說明人的不理性,比如,同樣是增加100塊錢收入,如果分別來自工資和外快,那麽,花掉100塊的外快,會讓人更理直氣壯一些。
據此,塞勒進一步指出,策略設計者隻需要用隱形、巧妙的策略,“用胳膊肘輕推一下”,就能讓人做出更好的選擇。
讓老丁能大範圍實踐輕推理論的機會,出現在2015年10月。葉曉陽回國參加學術會議,丁延慶和時任寧夏大學副校長李偉都在,喜歡交朋友的李偉告訴兩人,如果要去寧夏做調研項目,可以找他幫忙。李偉是北大哲學係1977級本科生,在政府、高校的管理崗位上工作多年,又回北大教育學院讀博。後來他向南方周末記者說到,他對這對師徒印象不錯,在飯桌上,丁延慶可以從考古聊到人類學,再到社會學,葉曉陽也和他老師一樣,“腦子極好”。
不久,李偉給丁延慶提供了他花費多時收集到的寧夏高考誌願填報數據。
剛開始,丁延慶沒想好怎麽用。他給研一學生上的課是社會科學調查方法,給數據分組是很基礎的操作,於是他把2014年寧夏理科分數在一本線以上的考生,分成農村和城市兩組,然後吃驚地發現,在高考這場遊戲中,農村學生吃了虧。
高考同分的情況下,農村學生的錄取率比城市學生低4.96%;錄到同校同專業,農村學生比城市學生平均高17分;還有更多考上一本線的農村學生,隻能錄到二本院校。也就是說,農村學生吃虧在高考誌願填報上。
這種“吃虧”還可能伴隨一生。他們推斷,農村學生今後的收入可能降低20%左右。
分析了所有數據後,他們發現,這種差異是填報策略導致的:農村學生容易被靠前的誌願錄取,說明他們不敢“衝”,更保守;報的學校也有意思,大多是寧夏區內或離家更近的院校,這也不是一個足夠理性的決定,要知道,寧夏僅有一所211大學,哪怕到了2024年,在軟科中國大學排名中也隻排128。
填報策略差異又是什麽引起的?丁延慶認為,是信息差,農村學生掌握的信息太少了。
那麽,就像自己“輕輕推”了老家親戚的孩子們一樣,向農村學生提供更多信息,他們是不是就能做出更好的選擇?
懷揣這樣的簡單想法,“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團隊成立了。
2016年,寧夏有69119人報名高考,他們要抽樣3.6萬,1.7萬人是對照組,不幹預;剩下的1.9萬人接受不同程度的幹預。
這樣一個龐大的幹預實驗,初期的團隊成員隻有10位。
2017年6月,丁延慶在做誌願填報視頻講座,他身後,項目的橫幅一角脫落,學生衝進鏡頭前重新貼好。(視頻截圖)
學霸們
羨慕的人會說,聰明或努力,大多數人隻占其中一種,而這些人全都占了。
這10個北大人,那時他們相信教育和公平,相信沒有什麽不能改變,也相信行動勝於坐而論道。
“寧夏南部山區孩子太苦了。他們好像帶有烙印似的,一生下來就在這個地方,教育差,長大以後,能考入好大學的機會要比城市裏的孩子少得多。”李偉做過小學、中學、大學老師,他見過太多寧夏的孩子了,之所以願意傾力相助,是他相信,“教育它確確實實能改變人的命運”。
10個人裏,包括高考狀元、北大輔導員,一位博士生後來考上選調、成為縣領導。如果了解再多一些,他們都是在人生的某些階段被人羨慕的學霸。
比如笑嘻嘻的丁延慶。他在1991年考入北大社會學係,在前郭爾羅斯蒙古族自治縣第五中學讀書時,因為過目不忘,能輕易說出諸如“孔子像在曆史書的第57頁”,而被人譽為神童。他用這樣的記憶力刷書,還很勤奮,葉曉陽很欣賞他,一次坐飛機,丁延慶不睡,抱著一本厚厚的世界銀行項目評估方法在啃。
葉曉陽有一對上挑的眉毛,麵相十分嚴肅,實則喜歡打趣。在寧夏時,不管忙到幾點,他都保持每天看書一小時的習慣。在北大念書時,師弟、答辯秘書楊晉欣賞他做學術的潛力,葉曉陽隻花了一周多,就寫完碩士論文,還拿到了北大的優秀畢業論文。
楊晉,白白淨淨,和大部分理科學霸一樣,總是一臉認真。博士時的舍友羨慕他的精力,說,楊晉白天打遊戲,晚上寫研究計劃,“都不知道幾點睡覺”。
在寧夏,他們遇到一些“同類”。年長他們不少的李偉,是個較真兒的人。他為團隊提供的珍貴數據,是他帶著寧夏大學的學生,和幾位寧夏職業技術學院的老師,用兩三年時間,從一個個縣城跑回來的。先跑教育局,存儲數據的磁盤磁化了,再去學校,學校沒儲存,這位執著的學者就拜托校長,找來曆屆高三班主任回憶。他對數據的準確極為苛刻,“有些人不認真,想不起來,給你編一些數字”。於是又找教育部門的人幫忙審,“一些原本沒那麽好的縣,要是數據很好看,就知道有問題”。
還有一個是時任寧夏考試院院長戴冰清。這位即將退休的女性,是對項目持開放態度的幾位官員之一。事實上,幹預項目在行為經濟學中的確有潛在的倫理風險——如何保證項目會讓學生去更好的學校,而不是更差的?
提到戴冰清,人們會說到她任銀川一中校長時的一件事。有一年,開學軍訓結束,要檢閱成果,尖子班走過去,口號聲很大,家長們紛紛拍照,輪到普通班,學生的眼睛忽忽閃閃,不自信,家長們也不拍照。戴冰清告訴老師們,這樣下去,對孩子不公平,要求平行分班、資源共享。不少老師和家長反對,有學生還因此轉學走了。直到幾年後,“公平”的效果才漸漸顯現。
他們就這樣聚到一起。日後回過頭看,大家意識到,當年能在寧夏做項目,簡直是一個奇跡。
有時,他們會顯得過於理想主義。某一年臨出發前聚餐,一些學生聽說了項目,表示也想參加,老丁來者不拒。楊晉指出,“老丁並沒有強製要求我們幹什麽,這個團隊的組織其實很鬆散”。團隊人數最多時,有接近50人。
成員們很少談論“理想主義”,葉曉陽喜歡說的是,“成為真正的北大人”,成為“天下興亡事,在我胸中藏”的人——這句話來自許秋漢創作的校園歌曲《長鋏》,他是丁延慶的本科同學,他創作的另一首歌《未名湖是個海洋》,被視為地下版北大校歌。
成員們興致很高,他們專門印了工作服,上書幾個大字,“大搞教育扶貧”;設立了目標,用不超過10年的時間,為中國100萬考生填報誌願,“再造中國教育”。
葉曉陽說,他們要在探索中國教育可能性的道路上“一路狂飆”。
就這樣,一群高考時沒犯過愁的學霸,要去指導1.9萬個學生報誌願了。這1.9萬人裏,能錄上北大的,不超過38人。1.9萬種真實的糾結,是“要不要複讀”;是“去一本的差專業,還是二本的好專業”;是“一個壓二本線的分數,怎麽樣才能不去專科”。
2017年6月,當時的“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團隊。(受訪者/圖)
雪中送炭
“現在想想,班主任能懂什麽呢?老師們大多是從固原師範畢業,可能他們都沒見過心理學。”
項目啟動之初,他們先研究了一些可能的競爭對手,包括提供往年信息的誌願卡、搜索引擎推薦的智能係統,以及填報機構。
研判的結果很樂觀,項目前途一片光明。
也許是一種巧合,人們會說,2016年正是誌願市場的起點,很多人都意識到信息差的存在。那年,考研名師張雪峰想解決考研學生的信息差,他用6分57秒,介紹34所985高校,很多人說,就是靠這個視頻,自己分清了哈工大、哈理工和哈工程。
找到風格的張雪峰一戰成名。
北大師生也找到了他們的風格,那就是,不直接給“參考答案”,教學生掌握方法,自己做出更好的選擇。理由是,人生漫漫,總還會有一次又一次的“選擇”。
這和張雪峰們大相徑庭。那種父母報出孩子分數,填報名師回答要或不要填某個專業的方式,楊晉覺得,“泯滅了人的創造力”。
團隊設計出三種信息幹預方式,力度由淺到深。
第一種是問卷,通過教育部門發放到中學。幹預的方式很簡單,先問考生的目標,之後,給出不同專業的真實薪酬水平,讓考生再做一次選擇。
第二種是小冊子和講座。成員分赴寧夏的五個地級市,分發2萬冊講解的小冊子,辦講座。小冊子,或許稱為防騙手冊更恰當,如今留存的2017年版,充斥著感歎號、加粗的重點和無數個“不”:
不要被野雞大學欺騙。
不要相信300分能上重點大學。
不要相信搜索引擎的商業推廣。
更不要相信上大學很輕鬆。
小冊子用整整7頁,拆解填報步驟。這是一個複雜的工程,學生要一步步算出等位分,回顧過去的專業招生數,判斷招生人數趨勢,確定填報策略前,要到陽光高考平台了解學生對學校的評價。還沒完,這些評價的抽樣方法並不嚴格,所以也不能隻看這一個網站——丁延慶還會補充說,知乎上的帖子也得逛一逛。
之後又用了7頁,解釋這些技巧的內在邏輯。某個章節裏,有著“錄取分數扁平化”“層序錯位”,這些高中生搞不明白的詞。
最後是一對一谘詢,QQ聊天,每人20分鍾。
實際情況比他們預料的要更糟一些。到了寧夏,北大師生們發現,高三班主任們,別說985高校有哪些,連寧夏哪些學校是一本,都搞不清楚。
葉曉陽喜歡舉的例子是,在固原,一所中學的副校長老纏著他,讓他給自己女兒報誌願。聊了幾次,葉曉陽發現,這位可能帶過不少高三班的副校長,居然分不清順序誌願和平行誌願的區別——後者提倡前幾個誌願可以“衝一衝”。
有的中學老師懂的不多,但講起來又頭頭是道。一位老師給學生講解如何計算等位分,丁延慶聽了哭笑不得。老師教的是線差法,計算等位分是為了比較位次,而線差法隻是計算裸分,每年分數線都有波動,直接對比顯然是錯的。
輪到丁延慶分享了,他告訴考生,計算等位分,要去查閱填報指南上的“一分一段表”,也就是分數對應的排名。考生麵麵相覷。丁延慶翻開填報指南,沒有這個表。
和一些官員打交道後,他更吃驚了,這些教育界人士甚至不知道,公布“一分一段表”到底有啥用。
如果他們那時和一些班主任多聊聊天,還會聽到更多荒謬。
鹽池高級中學的一個女孩,一直認為自己心思細膩,想學心理學,跑去問班主任,對方給了一個荒誕的答案:“學心理學之前,自己要先發瘋”。
“現在想想,班主任能懂什麽呢?”2024年夏天的一個夜晚,這個女孩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老師們大多是從固原師範畢業,可能他們都沒見過心理學。”
她確實沒說錯,2006年,固原師範升格為寧夏師範學院,一直到2023年才設立應用心理學。據寧夏師範2015年數據,寧南山區的教師,該校畢業生占到80%以上。
如果是楊晉,他會這樣回答:這是一個就業和想象不一樣的學科。他要援引數據,以美國為例,每年心理學專業畢業,成為心理谘詢師的人不到4%。
除了信息差,還有“不談方法,隻要答案”的家長。每到一個地方,家長們圍著轉,他們最喜歡問的是“填空題”:小孩365分,報哪個學校、哪個專業?他們還渴望一種男女有別的答案:“我們家是一個女孩,學什麽專業好?”
學霸們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默契,對做足功課的考生,他們展現出更豐沛的熱情,但那樣的理想學生,時至今日,都隻是極少數。
楊晉用四個字形容當時他對幹預項目的理解:雪中送炭。
2018年4月9日,丁延慶在寧夏周寧一中的講座。(受訪者/圖)
騙子!
“越窮的地方思想越封閉”,越不會輕易相信世界上有無緣無故的善意,更不會相信“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雪中送炭”碰到的第一個麻煩是小冊子。他們找到一家廊坊的印刷廠,約定在北大小西門交貨,那附近有一家老丁烤翅,正是丁延慶外號的由來。楊晉和他的舍友伍銀多想得很簡單,2萬份小冊子,裝兩個箱子,辦托運,第二天早上和他們一起飛去銀川。
兩位北大博士生沒想到,2萬份小冊子是需要用貨車拉的,堆在校門口就像一座小山。小冊子第二天一定得出現在銀川,楊晉和舍友想了很多辦法,最後的解決方案是,拜托一個快遞公司,連夜開車12小時,去銀川。等安排妥當,已經淩晨四點,趕飛機之前,還來得及眯一小會。
2016年6月23日,楊晉到了第一站,寧夏中衛。
空氣很幹,西北方就與中國第四大的騰格裏沙漠接壤。校門口貼了一張講座海報,設計毫無美感,深藍色底,上麵擠著幾排字:北京大學、寧夏大學聯合課題組專家進行高考誌願填報講解、指導。“聯合”是李偉的提議,“中國人的事,就是要師出有名”。
當地的老師們以為,會等到一位老練、穩重的大教授,而那時的楊晉還留著青澀的劉海,在海報前留影時,他雙手局促地放在腹部,胸前是“大搞教育扶貧”。葉曉陽形容,是“社會盲流範”。
講座很重要。開始前,需要收集聽眾的姓名、考分信息,發放小冊子,結束後,再從中選取一部分人一對一輔導,就能對比幹預前後的變化。
他們又沒料到的是,說好的事兒,到了學校,還是會狀況百出。
楊晉的第一場講座定在6月24日。台下是稀稀拉拉的學生和家長,他提醒大家實名簽到,人們擔心信息泄露,走了一部分;講了幾頁PPT,又溜了一些。
他在工作群裏求助,簽名的僅200人,小冊子發了350冊,還剩2000冊,帶不走。
在固原,葉曉陽的情況也不妙,一個1990年代的禮堂裏,隻坐著二十多個人,完全沒組織起來。哪怕這個學校的副校長還有求於他——就是那位要幫女兒填誌願的父親。
但哪怕聽了講座的人,也不一定能理解。老師們習慣了在大學講課的方式,一位成員吐槽,老丁太喜歡脫稿了。在北大教育學院,丁延慶以一頁PPT,能講一節課而聞名。
葉曉陽覺得,老丁很多時候不像“一個功成名就的中年男”,一次,老丁要去西海固推項目,一個人,一個小破包,就去了長途車站。葉曉陽看在眼裏,想起朱自清的《背影》,心裏不是滋味。
也有效果不錯的學校,學校老師們配合度很高,在靈武,老師堵在校門口發材料,學生也願意實名簽到。
一對一的情況更糟。小冊子想提醒考生不要被騙,但分發小冊子的人,首先被懷疑是騙子。信息的缺乏,沒有讓考生變成嗷嗷待哺的雛鳥,相反,他們像鷹一樣老練又警惕,擒住每一次可疑的問話。
同學,請說一下考號。——騙子!
同學,請說一下學校。——騙子!
同學,您可以向學校核實。——教育廳說,任何時候都不會詢問考生號和密碼,騙子!
團隊內部把小助手稱為客服。扮演客服的北大學生,要運用他的聰明和努力,證明自己不是騙子。一段對話如此記載:
老師您好!女兒理科考了535分,能報東北師範大學不?
這位家長,您好,得先告知您孩子176開頭的考號和學校,我們需要驗證您孩子是否在我們提供谘詢的名單裏。
我看你就是個騙子,這麽簡單的問題你要這要那!你想套啥?
對方多次質疑後,客服回:“我們有啥可套的,您孩子這分數又上不了北大,又不需要我們和清華去連夜搶人。”
魔法發生了,幾個小時後,對方變得很有禮貌,“你好!在嗎老師,老師幫填一下誌願。”
大家為什麽如此警惕?一位接受過信息幹預的學生,試圖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窮是一切的根源,“越窮的地方思想越封閉”,越不會輕易相信世界上有無緣無故的善意,更不會相信“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2016年6月24日,楊晉在中衛。(受訪者/圖)
“把公家的事兒,當私事去辦”
“我是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師丁延慶(校內工資號0006174074)……”
挫折不少,好在,到了第二年,也就是2017年,許多問題解決了。
老師們對“項目”很忌憚。幾年前,一位曾在寧夏掛職的學者,利用在各地走訪的機會,完成了一本學術著作,書裏披露,貧困地區的義務教育存在弄虛作假。這導致一批官員被調查。校長們還有自己的擔心,市場上的教培項目魚龍混雜,如果是潛在的收費項目,“影響不好”。
想讓學校更配合,要依靠李偉強大的人脈網。李偉的解決思路是,“把公家的事兒,當私事去辦”。
他求助曾經的學生和老朋友們。在某地,工作一開始“根本做不動”,當地主要領導曾是李偉的學生和老同事,李偉拜托他們幫忙,領導就讓教育局長配合。配合的方式也很巧妙,專門挑一個校長們都在的會議,在會議結束前,安排丁延慶推介項目。
下一個要解決的麻煩是“電詐”嫌疑。2016年,李偉把戴冰清介紹給丁延慶,團隊由此得以和考試院合作,共同申請了一個脫貧攻堅的課題。到了第二年,考試院的支持更充分了,由考試院直接發短信給被抽中的1萬名考生。為了提升可信度,團隊給中學校長們編輯了這樣一條信息:
我是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師丁延慶(校內工資號0006174074)……多數被抽中的學生不願意加我們以及提供考號的原因是不信任我們,擔心是騙子……可自行查找寧夏自治區考試院信息處辦公或個人電話,找耿未處長或張燕老師核實。
大家都意識到,高三班主任是撬動學生最關鍵的角色。信奉行為經濟學的葉曉陽,想到一個妙計。
他們拿出很大一部分項目經費預留給班主任。班主任先跟著團隊學習填報技巧,再教學生。葉曉陽設計了一套考核方式,計算考生分數和最終錄取誌願提檔分數線的差額,填報效率高的班級,班主任能得到最少3000元獎勵,這相當於大部分寧夏老師半個月的工資。
葉曉陽順便想了另一個提高效率的辦法。他搗鼓出一個AI係統,可以判斷考生被不同誌願錄取的概率。
這兩個方法都運用到了2017年的工作中。1萬條短信發出去,葉曉陽估計,最少會有20%的考生找過來,他專門注冊了5個微信號做“客服”。
問題一個一個被解決,2016年的數據也出來了,成效喜人。接受一對一輔導的學生,大概獲得了22.7分的加分效應。如果一個考生的分數剛好是理科一本線的465分,全區465分以上有10030人,加上22分後,人數銳減為7069。
幹預對專業選擇也有影響,把工學專業填到第一誌願的考生變多了,文學、教育學的則變少了。
如果從階級躍遷的角度來看,信息幹預也提高了農村學生畢業後起薪增加的概率。數據顯示,接受了幹預的農村學生,選擇的第一誌願專業起薪平均高了163元。
項目也引起了其他一些地方的興趣。在第一年,丁延慶就和一些省份的教育部門接觸了,希望拓展到更多欠發達地區。在他們看來,可以幹預的,可不隻是高考,早期兒童教育、職業教育、醫學生教育,都能“用胳膊肘輕輕推一下”。課題經費不是無限的,大家真正希望的,是項目能延續下去,真正改變些什麽。時值“雙創”熱潮,那一年,官方數據顯示,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創業投資市場。大家商量後,決定成立公司,把葉曉陽開發的AI係統用上,先賺點錢,再拿這個錢,去繼續投向貧困地區。
公司起名斯民教育,取自《孟子》裏的一句: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
接受了幹預的考生,獲得了22.7分的加分效應,上了更好的學校和專業,然後呢?他們究竟有沒有逆天改命,收獲一個光明的未來?至少在那時,團隊沒有想過繼續跟蹤。
2018年5月31日,北京,丁延慶在斯民教育發布會。(資料圖)
“真正的北大人”
有一年畢業典禮,他找到一位和校方起過衝突的學生,和他合影,告訴對方,他的訴求是對的。
揭開謎底前,再聊一聊“真正的北大人”。
葉曉陽心中,至少有三位“真正的北大人”,高仁山、胡續冬、丁延慶。
高仁山是北大教育學係創始人之一。1923年,他留學歸來,製定了教育救國“五步計劃”,他推崇當時蘇俄的教育,“人民完全有同等的機會受教育,決不受貧富或階級的限製”。1925年,高仁山創辦北京藝文中學,試行美國教育家帕克赫斯特創立的道爾頓製,廢除課堂講授,老師成為顧問,學生按興趣自學。之後,該校教務長還帶領學生參加國共兩黨策劃的遊行示威。
李大釗遇害後,和他關係緊密的高仁山始終不願離京,說了一句“許身教育,誌在救國”。1928年1月,年僅34歲的高仁山,被槍決於北京天橋。根據時人記錄,臨行前,這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忽然展現出草莽英雄的氣勢,向圍觀群眾大喊一聲,“給我叫個好吧!”
胡續冬是丁延慶北大本科的好友,兩人的共同愛好是搜集段子。他們被調侃的一件事是,相約一起躺平。畢業後,兩人留校任教,先後晉升副教授。2016年,非升即走考核壓力變大,像他倆這樣“老體製”的人,可以選新體製,考核變嚴,工資增加。兩人都選了“老體製”,考核輕鬆,也不再有機會晉升。
胡續冬早年為此寫過一首諷刺詩,流傳甚廣。
胡續冬有一股混不吝的氣質,拒絕“嚴肅”,愛給關係親近的學生起外號。是他打破了葉曉陽的文學夢,讓他去找丁延慶讀研。有一年畢業典禮,他找到一位和校方起過衝突的學生,和他合影,告訴對方,他的訴求是對的。用《時尚先生》的報道《一個北大老師和他建立的無形學院》裏的話說,他構建了“藏在校園裏的一個隱形學院,一個共同體,來自公選課、五四文學社、研究生師門的年輕學生身上,都烙上了胡續冬的印跡”。
很難說他倆誰“躺得更平”。選丁延慶當導師的學生,大多知道老丁放養學生,吳宇川是他的第一個碩士,他說實在想不出老丁在意什麽,“你告訴他你想要幹什麽,他就會給你搞資源”。
但了解丁延慶過往的人都讚歎,這位來自東北的神童,一直在意教育公平。
最早是在1990年代末,畢業留校的丁延慶,以秘書身份,進入中國政府和世界銀行合作的貧困地區基礎教育援助項目。項目砸了8.85億美元,在466個貧困縣的十餘萬所中小學,修建中小學校舍、購置教材、培訓老師。
到了2005年,他31歲,從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博士畢業回國,掛職昆明市教育局副局長,推動農村中小學標準化建設工程,目標是在全市農村地區建設325所標準化中小學,預計有35.4萬學生因此受益。
兩年後,他告別了政治。他覺得,80%的會都毫無意義,但又不能不去;每天晚上總有人約吃飯,應接不暇。他不喜歡。
回到北大後,曾有一段時間,丁延慶告訴胡續冬,他想轉入新體製。他在一條短視頻裏,用那口濃鬱的東北腔向網友們解釋,“一個優秀的教師,應該是能夠讓自己學生自豪的……如果我不去爭取職稱,不去當教授,應該開始給我的學生丟人了,這成為我申請職稱的一個動力,不躺平,我準備站起來!”
真實情況是,老丁沒為學生站起來太久。繁複的申報材料,讓昔日過目不忘的神童感受到某種被評價的屈辱。最終,他向學校提交了一份夾雜錯別字、排版錯誤、亂碼的材料。同事提醒他改一改,他說,不改了。
但是,斯民教育成立時,吳宇川忽然發現,好像看到老丁到底在意什麽事情了。2018年的成立儀式上,丁延慶找來很多嘉賓,包括一位國務院扶貧辦的原黨組成員、一位全國政協文史與學習委員會原副主任委員。
老丁有雄心壯誌,斯民教育計劃免費幫助約40萬個貧困學生填報誌願。他在發言時說,高考季,貧困、弱勢人群既焦慮又無助,“我們在這個領域的研究和工作實務,首先是為了幫助這些無助者”。
而與機械的考核、變化的校園氛圍格格不入的胡續冬,2018年的一次畢業典禮被邀請上台發言,他唱起了“天下興亡事,在我胸中藏。歎望世上滿目蒼涼,碌碌奔波空悲傷”。這首《長鋏》,許秋漢想用它說,北大人可以輸掉日子,但不能輸掉骨氣。
2009年北大未名詩歌節,許秋漢彈吉他,胡續冬、葉曉陽、冷霜(現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在他身後,一起唱《未名湖是個海洋》。(受訪者/圖)
這件事真的存在過嗎?
347位家長中,105位不回短信,100位沒打通電話,34個空號,27位掛了電話,14位堅稱沒有谘詢過北大老師,5位認為是詐騙,3位接通電話後,開始了毫無征兆的辱罵。
關於學生們的未來,揭曉謎底的過程有些曲折。
2020年,“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宣告結題,直接原因很簡單:這個項目根植於寧夏的脫貧攻堅,後期輔導的考生許多是建檔立卡貧困戶。這年的11月,寧夏區內貧困縣全部脫貧。
氣氛也變了。一種說法是,高考誌願填報數據需要保密,一些原本有合作意願的省份,開始有了顧慮。再然後,李偉、戴冰清等人相繼退休,寧夏的數據也接觸不到了。後來,也曾有學者提出,想通過自己的層層關係重啟項目,但從省裏到縣裏,從官員到學生,他們再次遭到冷遇。
斯民教育也沒能做起來。家長更信任能給出答案的谘詢師,而不是AI。
負責公司運營的吳宇川提到,他們還麵臨著一個天然的壁壘。市麵上的填報軟件,一般是用過往的錄取數據,推測錄取概率。但數據掌握在官方手裏,到填報誌願前才不緊不慢地公開,沒有機構能提前獲取。短短幾天,要把數據錄入係統,接著匹配、校對、調試,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中途還有一些波折,曾經,有一家公司希望斯民教育開發一套高中選課係統。項目弄了一半,“雙減”來了。
一位老師提醒人在美國的葉曉陽,他可能不太了解,中國的高考谘詢市場已經魚龍混雜,“人們不太相信還有人在做非商業性的努力了”。
此後,團隊成員的人生線各自延伸開去。2024年6月,葉曉陽和另一位成員劉靜,把保存下來的所有工作材料,都交給了南方周末記者。
材料包括小冊子、班主任激勵方案、給考生的信和至少13046條聊天信息。由於電腦故障,隻剩下一份2017年接受一對一幹預的不完整名單,上麵是347位考生家長的電話。這一年,寧夏高考報名人數69233人,隻比2016年多了114人。
這也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完整的樣本了。2018年開始,隨著公司成立,項目輔導轉為免費提供斯民教育的AI係統服務,沒有對參與學生的具體數據做統計。
南方周末記者花了一個多月時間,聯係2017年的家長們,想通過他們,聯係到當年那批平均獲得了20多分加分效應的考生。
在通信公司暫停號碼通話服務前,347位家長中,105位不回短信,100位沒打通電話,34個空號,27位掛了電話,14位堅稱沒有谘詢過北大老師,5位認為是詐騙,3位接通電話後,開始了毫無征兆的辱罵。
有一位家長,曾在QQ上和孩子一起谘詢,看到當年的聊天記錄後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天,卻又刪除了記者。
14位家長態度友好,表示可以問問孩子。
14個孩子裏,很多人都忘記了“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其實他們回想起很多事兒,查成績、挑學校、選專業,但並不記得中間出現過北大老師。之所以願意聊聊,是出於禮貌和善意,不少人在結束後還會不經意地提到,聊天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仍然覺得這是一個新型詐騙電話。
如果被幹預過的人都記不得,那有什麽能證明這件事存在過?
還好,真正記得被“輕輕推了一把”的,有6.5個人。包括顧小敏、朱澤安、馬麗娜,一位在西安讀研的女孩,一位正在考研的女孩,還有一位回銀川當老師的女孩,幾年前看到媒體報道葉曉陽,主動找到了他。
陳洪濤隻記得“一半”。2024年7月的一個夜晚,他興奮地講述,2017年6月底,一位北大的老師,是如何在學校辦公室裏,給他的誌願表提了建議。
但真實情況是,“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的一對一谘詢是線上的。甚至,團隊2017年都沒到寧夏,他們在昆明滇池邊的酒店裏,一邊忙著寧夏的項目,一邊還在給雲南各地的中學校長發放誌願填報材料。
陳洪濤的記憶出錯了。
後來,南方周末記者又從至少13046條聊天信息中,翻到這幾位考生的谘詢記錄。記錄中,18歲那年的他們,每個人都在拚勁全力地活。
2017年6月26日,一名考生的誌願計劃表。(受訪者/圖)
光明的未來
“青春真的很寶貴,也要盡可能為自己活一下。”
回到陳洪濤、顧小敏和朱澤安的故事吧。
陳洪濤的確谘詢過。我們在聊天記錄中找到了這個城中村孩子的提問:“成績中等,為了去北京,降低院校等級或專業厚度,但本人又無任何背景,是否可取,請指導。”
客服告訴他,能到大城市當然好,但會有風險,未來如果回到中小城市,可能會因為不習慣不同的文化氛圍,需要調整心態。
陳洪濤回答,他做好破釜沉舟的準備了,這位剛成年的孩子,對那位沒見過麵的客服說,他的人生信條就是,讓周圍人活著有夢想、幸福和有尊嚴。
客服鼓勵他,享受大學生活,鍛煉身體,“青春真的很寶貴,也要盡可能為自己活一下”。
這位客服很可能是劉靜,她曾是北大的一位輔導員,最近正在申請博士。
陳洪濤被北京化工大學錄取了,他遵循了建議,練出了漂亮的肱二頭肌。由於分數不夠,專業調劑到物流管理。
畢業時,他麵對的情況是,疫情、人口生育率下降,舍友們聊天,覺得這個趨勢會持續很久,考公可能是最好的出路。結果,陳洪濤發現,物流管理實在太難考公務員了,“全寧夏隻有四個崗位”。
幸好,他考上了北京的。
現在,他把專業比作人生的斜率,有的專業,能讓人在一開始獲得一個很高的斜率,就能在很短時間內走到更高的位置,而有的專業,“你隻能慢慢爬”。
現存的聊天記錄中找不到顧小敏的。幹預似乎在她身上沒有太多痕跡,本科之後,她的路都是一個人走的,包括研究生的專業選擇,也是去姨父的家庭養殖場幫忙時,覺得獸醫是一個能吃飽飯的就業方向。
讓人有些心酸的,還有另一類學生。輕推理論想讓人做出一個好選擇,但總有一些因素在阻攔著人,哪怕你擁有了最優選擇。
朱澤安高考全自治區排名396,谘詢葉曉陽後,錄取到西安交大的生物醫學工程專業。如果這條軌跡一直走,到他2021年畢業時,那個運用工程技術手段研究人體健康的專業,應該會讓他找到不錯的工作,足夠讓照料患病姐姐的家人,鬆一口氣。
可是,他有一顆敏感又脆弱的心。他原本的名字中有一個“翔”字,寓意美好,但當時的互聯網流行語用“翔”指代大便。每次舍友說到“翔”,朱澤安都認為是在侮辱自己。為了避開這個環境,他改名,轉專業,到了被稱為“四大天坑”之一的材料學。
接受采訪的2024年夏天,朱澤安碩士畢業了。他一直不喜歡材料學,實驗材料都挺危險,但他能吃苦,所以也不討厭。原本計劃讀博的他,想了想父母和姐姐,決定進一家國企做研究。
我們還找到了另一位女生,鹽池高級中學的馬麗娜,曾經想讀心理學的女孩。馬麗娜在鄉鎮上小學,到縣城念中學,她的家也從鄉鎮搬到縣城。學校在哪,家就在哪,考大學時,她的父母有了計劃,下一步要把家搬到銀川,女兒分數正好超一本線,可以上寧夏大學。
但她想去的是鬱鬱蔥蔥的南方。
為了去南方,她考慮報幾個不錯的二本學校,被楊晉勸住了。之後,她又想“衝”黑龍江大學,用江西理工保底。楊晉發現,前者在寧夏招生時間段分數虛高,而後者此前在寧夏沒有錄取記錄,不適合保底,建議她可以“衝”四川師範大學和中南林業科技大學。
報誌願時,母親在一旁盯著,馬麗娜先把寧夏大學放第一個,母親走後,馬上刪掉。
後來,她被中南林業科技大學的林學專業錄取,到了南方。等到本科快畢業要考研時,飯桌上,父親又嚴肅地說到這事兒,這一次,馬麗娜不得不準備寧夏大學的研究生考試。
她又回到了銀川。
當年,團隊精心設計一套幹預方法,是為了不走張雪峰式的路線。但是,這些孩子們長大之後,都走向了“張雪峰”。一位學生讓南方周末記者轉告團隊成員,如果以後還去寧夏,可以學一學張雪峰,直接告訴學生要填哪個專業。
我們也看看張雪峰是如何建議的吧。
2024年秋天,看了他2020年視頻的人,也該畢業了。那一年,張雪峰提醒考生,建築學就業前景非常不錯。他用了一個標題:《別看土木和建築不一樣,但在房地產行業,一樣賺錢》。此後4年,經濟下行、房地產行業萎縮,建築學、土木工程等專業錄取分數一路走低,到了2020級畢業的夏天,“武漢大學建築係23級隻剩4人”的消息衝上熱搜。不過,該係老師辟謠,網傳消息不實,也未統計中英班的情況。
2020年7月13日,張雪峰的視頻。(視頻截圖)
不合時宜的人
在各自的人生線上,他們不時有著莫名的、微小的堅持。
“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結束後,還發生了很多事。
項目的終結讓團隊中萌生了兩種情緒,一種是對環境的失望,越來越少教育部門敢承接誌願幹預項目了——依舊是那個老問題,幹預的結果好,皆大歡喜,但萬一不好呢?
另一種情緒,是洞悉了環境中真正掌握資源的是誰,一個北大人應該做的,是影響政府,幫助資源實現更有效的配置。
一位成員總結說,老丁搭建了一個鬆散的共同體,參加過項目的人,都不約而同地關注基礎教育,尤其是高考。在各自的人生線上,他們不時有著莫名的、微小的堅持。
2021年8月22日,胡續冬在辦公室裏去世了,47歲。這件事對葉曉陽影響很大。這位如今在西雅圖大廠,為提高上百萬員工的績效而努力打工的經濟學家,由此萌生了重啟“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的念頭。他開始在每年6月,隔著15個小時時差,為高考生做公益直播,延續那件“為100萬中國考生填報誌願”的小事兒。
吳宇川會去中學給生涯規劃老師們上課,繼續傳播“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的理念。
卸去副校長職務的李偉,兼職不少社會學術團體的負責人。他現在是國際儒學聯合會副會長,最近剛帶團到國外學術交流。他得知南方周末記者想重訪當年的校長和老師,熱情地表示會幫忙聯係那些老朋友。
而他的老朋友戴冰清,退休後離開了銀川,衰老、疾病、照護老伴、養育孫輩,讓這位曾經的開明官員沒空回憶任何與項目相關的細節,她說,和工作有關的事,都忘了。
楊晉先去企業做了幾年培訓,他說,這是拿自己做實驗,證明“博士到了企業,研究的東西用不上,沒法大展拳腳”。如今,他是北京科技大學的特聘副教授。
不久前,楊晉到北京海澱區一所高中做分享,這些孩子馬上要麵臨新高考的選科。他驚訝地發現,哪怕在以“卷”出名的海澱,信息差都是存在的。
他讓學生們聊一聊,如果AI持續發展,哪些行業、專業可能會消失?一些主流報告認為,軟件工程師、編劇都是有極大概率會被替代的,而藍領職業相反——這和學生們的認知截然不同。
到明年,寧夏也要實施新高考了。這意味著,高考結束後,他們或許要填80個誌願。如果海澱的學生都沒啥規劃,寧夏的學生準備好了嗎?
“我現在開始懷疑,他們真的能想明白嗎?如果一個城裏的孩子,見過世麵,跟著家長去過很多地方,那麽他可能知道,我將來想成為一個作家或者科學家。但要問一個農村的孩子,一個在高中裏隻學6科,甚至連體育課都不一定參加的人,喜歡什麽,將來想要做什麽,這個問題是不是有點殘酷了?”在這個維度上,楊晉重新思考當年的“雪中送炭”。
丁延慶停了他200萬粉絲的抖音賬號,又變回一個普通的北大副教授。
關於項目終止,團隊的大部分成員都認為,作為一個研究來講,它取得了不錯的成效,還解決了教育經濟學領域一些懸置的問題。比如高考複讀到底有沒有用,答案是,高分學生複讀不易有效。經費投入對於提升教育質量有沒有幫助?答案是,對提高一本率和平均分有用,但對於增加考上名校的學生數量和提高二本率,沒有幫助。
而那個為100萬中國考生填報誌願的理想呢,為什麽不堅持下去?之前每次聊到,老丁都笑嘻嘻地說,他沒啥執行力,做不動啦。又一次,南方周末記者問,會不會是和各地教育部門的接觸受挫了。
“可能有的吧。”他回答,“可能我們都是不合時宜的人了”。
2024年7月21日,北京,國家植物園內,高仁山墓。(南方周末記者蘇有鵬/圖)
尾聲
時間像是一個巨大的莫比烏斯環。
2024年7月的一個下午,丁延慶在智華樓有一場講座,依然和誌願填報相關。教室外,學生和家長們懷著一種朝聖的心情擠進北大校園,烈日當頭,人們大汗淋漓,但一臉興高采烈。
講座前的上午,丁延慶向南方周末記者說起自己的一位高中同學,外號“大仙兒”。
那還是1980年代,高考,就是要跳出農門,階層躍遷。
“大仙兒”是班上最刻苦的那個人。他知道自己考不上,製定了5年複讀計劃,每年進步一點點,爭取在第五年考上“夢中情校”,白城師範高等專科。每晚10點30分,教室熄燈,“大仙兒”偷偷藏在教室,等看樓的人走了,他掏出一根幾米長的燈線、一個燈泡,用檔案袋代替燈罩,又繼續看書。
這種刻苦,時至今日,丁延慶都難以理解,“那時高考錄取率隻有20%,大家明明知道希望不大,但還是那麽用功”。
但“大仙兒”沒走完五年計劃,第三年,他堅持不下去了,去讀了電大。
智華樓的講座結束了,一位海澱的家長忍不住追著問:“丁老師,我家是個男孩,適合學什麽專業?”——那一刻,丁延慶像回到了多年前的寧夏,時間像是一個巨大的莫比烏斯環,循環往複。
關於寧夏的回憶,楊晉還有最後一個小小的遺憾。
這個故事,葉曉陽講過很多次。2016年6月,結束谘詢後,成員們到酒店附近一家飯館吃飯,服務員是兩個高三女孩,戴著頭巾,回族。上菜時,大家隨口問了女孩們的誌願,她倆沒上二本線,等著報三本和專科,葉曉陽建議,女孩們是少數民族,完全可以填一個預科,多上一年學,有好得多的機會進入本科院校。誌願係統還有5個小時關閉,大家催促著她們快回去填誌願。
楊晉那天忙著做谘詢,沒去,“要不然,我就能以親曆者的身份講這個故事了”。
我們試圖尋找這兩位女孩,想知道她們的“未來”。大家給了幾個模糊的名稱,互聯網上,沒有這些餐館的任何信息。
一切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2024年6月8日,寧夏銀川某中學,考生走出考場,當日,寧夏高考結束。圖文無關。(視覺中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