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一個傍晚,我與老孫沿著單位的圍牆散步消食,值班室打來電話說:“山水花園13幢有人跳樓了。” 在13幢304室,我們找到了報警的林先生。他引著我們去到他家廚房,神色凝重地說:“我當時正在吃晚飯,廚房外麵‘砰’的一聲,我還以為是樓上的人往下扔了什麽東西,就打開窗戶去看。這一看,嚇了我一跳,露台上躺著一個人。” 我和老孫向下張望,隻見一個通身潔白的少年平躺在窗外的露台上,懷裏有一隻白色玩偶。 老孫試圖翻窗跳到露台上,可是近2米高的牆麵找不到任何著力點,林先生便提示道:“走應急樓梯,隻要下半層樓,那邊的窗戶可以到露台上。” 我們出了304室,迎麵撞上剛趕到現場的急救醫生,眾人一起去了應急樓梯。來到長著一層苔蘚的露台上,急救醫生立刻去檢查那孩子的生命體征,我和老孫也跟著俯身觀察。少年的後腦勺硬生生砸在碗口粗的金屬管道上,頭枕部腦漿外溢,脖頸多處骨折,腰腹部浸染出大片血跡,估計是墜樓觸地瞬間的巨大衝擊力讓他腰腹部崩裂。老孫忙聯係刑警大隊技術室和法醫來進行現場勘驗。 我有些呼吸困難,靜靜地蹲在少年身旁。這孩子身長1米75左右,圓圓的臉蛋上稚氣未脫,卻麵色安詳,如果忽略頭枕部外溢的腦漿、腰腹部浸染開的血跡的話,就像是他隻是抱著玩偶,酣睡在這鋪了一層綠毯的露台上。 可現實是,便攜式心電圖檢測儀上紅燈長亮、心率數值為0,經過呼吸檢查、瞳孔檢查等手段確認後,醫生表示,少年已經死亡。這孩子沒有給我們留下一絲搶救的機會,那一襲白衣,如同他提前穿好的喪服,令我有些如鯁在喉。 接著,老孫開始核實少年的身份。他掏出警務手機,對著少年進行人臉識別,係統顯示:死者名叫辜啟明,男性,16周歲,戶口本上同戶是他的母親顧小惠,39周歲,沒有關於他父親的信息。 不一會兒,刑警大隊技術員和法醫也來到現場。法醫對辜啟明再次進行了體表檢查,結果與急救醫生的一致,符合“高墜死亡”。技術員們同步進行現場勘驗,提取一切可以佐證死因的證據。 我撥通了顧小惠的電話,將辜啟明死亡的消息告知於她,電話那頭頓時泣聲連連,我隻能耐心等待,等待她平複情緒。少頃,顧小惠嗚嗚咽咽說她身在濱海市,通常十天半個月才回一趟儒鎮,就算現在趕回去,恐怕也來不及。濱海距離儒鎮僅百餘公裏,我不知道她話裏的“來不及”到底指什麽,讓人很是疑惑。問及孩子父親,顧小惠說她已經與辜啟明的生父辜峰離婚多年,不過辜峰一直都在儒鎮,她說自己會打電話給辜峰,讓前夫先來處理。 掛掉電話,我們繼續手上的工作。對一個小露台的勘驗並不複雜,法醫和急救醫生也已經讓人送來了斂屍袋,大家準備接力著把辜啟明的遺體從露台上搬下來,隻待殯葬車一到,就拉去殯儀館。 等待殯葬車的時候,老孫若有所思地說:“不會這麽巧吧!這個辜峰,該不會就是那個出了名的浪蕩公子吧?” 巧或是不巧,現下尚無法定論。不過在儒鎮確實有一個辜峰,曾經是三教九流茶餘飯後的話題人物。 這一頭,我們通過顧小惠得知,辜啟明正讀職高一年級,住在該幢1004室。技術員們完成對露台的勘驗後,就與開鎖公司的人一道上去了。稍後,我和老孫配合殯儀館裝殮好遺體,也帶隊來到1004室。 這是一套兩居室,屋子裏死氣沉沉的,老舊的家具,潦草的裝潢,與這個小區不菲的房價顯得格格不入。 技術室主任老劉看到我們,介紹說:“一共兩個房間,死者住朝北的一間,南邊應該是孩子母親的。”又咂了咂舌道:“你們看這個小孩的房間,除了窗簾之外,所有的家具和床上用品都是白色的,感覺很怪。” 我掃了一眼,說:“這個孩子的內心可能比較純淨與簡單,所以偏愛白色。” “也有可能是比較敏感與細膩,所以內心也有些脆弱。”老劉說。 “也有可能是一種反差,或許他感到自己生活的世界比較汙穢,白色是他內心的一種希望。”老孫則說。 少年的內心到底如何,我們不得而知。老劉接著忙勘驗了,老孫喊來隊員走訪樓上樓下和旁邊的住戶。 我跟在技術員身後四處查看,客廳廚房過道,茶幾電視櫃鞋櫃,處處蒙著一層細塵,尤其是客廳裏的擺設,整整齊齊,似乎很久沒有人動過。僅有餐廳裏長條餐桌旁拉開的一把木椅以及旁邊垃圾桶裏堆滿的外賣餐盒,顯示出有人生活過的氣息。 技術員老李不由得感歎:“這個孩子可憐哦!估計長期都是臥室、衛生間、餐廳‘三點一線’,這可是在家裏!” 我疑惑道:“開學也有一個多月了,他怎麽不上學呢?他家裏人就不管嗎?” 老李也不明白,搖了搖頭,繼續拍照固定現場。 大約一刻鍾後,老劉從臥室裏走出來,捏著幾張紙和一個作業本說:“勘驗得差不多了,這是死者的手機、病曆。死者有抑鬱症,作業本上有他的休學申請。” 孩子的手機密碼解不開,我隻能先看一下他的病曆材料和休學情況——最近一次就診是在5天前,診斷為抑鬱狀態,初次就診是在4個月前,其間病情並沒有明顯緩解,醫生建議考慮休學。休學申請也是在5天前,辜啟明同時還辦理了退宿手續。讓我在意的是那張休學申請——在表格最下麵,是頂邊頂頁的3個大字:“都去死”。幾個字,力透紙背、筆鋒尖銳,一筆寫就,字裏行間仿佛可以看到辜啟明咬牙切齒的模樣。 我暗自推測:這個孩子到底遭遇了什麽,是因為父母感情破裂,對他不管不問?還是學業壓力太大,同學關係緊張?抑或是與朋友絕交、戀愛受挫? 通常來說,青少年的自殺無外乎以上幾種原因。 老劉在一旁又補充道:“從我們勘驗的情況看,基本可以排除他殺,也不像是意外,這孩子應該是自己爬上窗戶跳下去的,過程中身體發生了翻轉,有點像是在刻意保護著懷裏的小玩偶。” “父母離異,至今沒有露麵”“抱著一個玩偶跳樓”“5天前複診後辦理休學退宿”“不知道什麽時候寫下的‘都去死’”,圍繞這些線索,大家交流了一會兒,普遍傾向於2種死因可能——親情上被忽視,戀愛上被分手。 勘驗結束了,兩處現場都沒有找到異常痕跡。老孫也完成了走訪調查工作,同樣沒有發現可疑線索。 回去的路上,我問老孫:“自殺的孩子,今年有多少了?” “外地的不知道,咱們市,今年第一季度已經30多個了。” 回到所裏,到了晚上9點多,同事說,辜啟明的父親到了,果然,正是儒鎮赫赫有名的那個花花大少辜峰。他皮鞋尖尖、西裝挺挺、大肚圓圓,酒意未消、慌慌張張地來了所裏,那油亮的分頭、金黃的手表、H標的皮帶扣一絲不亂,在這夜晚甚是紮眼。 得知兒子死亡一事的詳細情況後,辜峰流露出了自責情緒,不停地念叨是他害了兒子,是他對辜啟明太好了,要啥給啥,搞得孩子很任性,間或夾帶埋怨顧小惠脾氣不好,太摳門…… 老孫打斷了辜峰這一番荒謬卸責的自怨自艾,問辜峰怎麽這麽久才過來。 “我早都不住在儒鎮了,接到阿惠的電話後,我才知道兒子出事,盡快趕了過來。” 他到底在忙什麽,我們不關心。老孫點了點頭,接著問:“你兒子得抑鬱症的事,你清楚嗎?” “我知道,去年年底查出來的,當時阿惠就跟我說,說孩子得了重度抑鬱症,後來我還經常開導啟明,讓他啥事都不要往心裏去,好好在技校上學,反正就剩下一年了,不管學上得咋樣,以後我幫他安排。” “你兒子上的是職高,不是技校。他才上一年級,還有兩年才畢業。”我搓了搓麵頰,擺出一副無語的表情,硬生生地接過他的話。 辜峰一臉茫然地看著我說:“是職高嗎?”說著,又側仰著頭思索一番,突然一拍腦門:“對,對,對,我記性不好,弄岔了。” “確診抑鬱症之後,他平時的生活狀態怎麽樣?”老孫接著問。 “平時的狀態,都挺正常啊。上周我還給他打了電話,當時他還在學校,說跟一個好朋友鬧得有點不開心,其他也沒聽出來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你都是打電話開導他嗎?” “我跟阿惠離婚後就不住在這邊了,兒子跟了阿惠。不過我基本上每個月都會打電話給他,之前他一直都挺健康的,除了話比較少、有點內向,其他的都挺好的。” “你和顧小惠是什麽時候離的婚?” 辜峰思索了一會,說:“好像是2014年——不對,當時啟明好像11歲,應該是2015年。對,2015年離的婚。” 看他的模樣,我感到好笑。這才過去幾年,他就已經記不清自己離婚的時間了。 據辜峰說,他與顧小惠相識在鄰鎮的綠湯浴場,兩人相差7歲。彼時的顧小惠身材高挑、膚白貌美,按摩指法一流,辜峰便頻頻照顧她的生意。當時他們一個剛過而立之年,一個正是青春韶華,一來二去便就好上了。等顧小惠懷上了辜峰的孩子,就決意要嫁給辜峰——可是辜峰已婚。 因為顧小惠的義無反顧,辜峰也不願讓她打掉孩子,最終他選擇與第一任妻子盧娜離婚。為了順利“辭舊迎新”,辜峰提出把自己的一套房產過戶到盧娜名下,兩人剛上小學的女兒辜憐也交由盧娜撫養,他也沒有帶走任何婚後財產,淨身出戶。 恢複自由身後,辜峰迅速與顧小惠完婚,名正言順過起了日子。在辜峰眼裏,娶顧小惠是值得的,婚後不久,她就給他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為了和顧小惠結婚,你也算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既然好不容易走到一起,為什麽又離了呢?”我問。 辜峰撓了撓頭:“哎呀,這個呀,說起來就話長了,一句話——女人嘛,有錢你就養得住,沒錢那就毛病多!” “按你的說法,那天下窮人都該離婚嘍?” 辜峰沒有反駁,摩挲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辜峰是獨子,他父親曾是儒市遠近聞名的小老板,經營著一處不大不小的砂石廠。老辜半輩子打拚下來,給兒子攢下了頗為豐厚的家業。可惜,子背棄父誌,辜峰中專畢業後不願跟著老爹做砂石生意,轉而幹起了建築和裝潢,雖然都是小打小鬧,倒也幹得有模有樣。辜峰向來出手闊綽,與第一任妻子盧娜結婚後,一直對嶽母家照顧有加,還曾慷慨地贈送給小舅子一輛小轎車。離婚時,給盧娜一套房、一筆錢,對他來說也是九牛一毛。 大約是在辜峰與顧小惠結婚六七年後,砂石廠的生意在環保的大政策下每況愈下,由於兒子始終不願接手,老辜隻能關停了廠子。失去了這一關鍵的經濟支柱,辜峰需要更加賣力地去承攬各種建築和裝潢生意,應酬越來越多,與顧小惠的矛盾也越積越大,最終鬧到了離婚的地步。 辜峰對我說:“別看我當時家道中落,但是跟阿惠離婚時,我還是一視同仁的,照樣給了她一套房子、一筆錢,小孩的撫養費,我也是月月按期打過去。” “就因為應酬多嗎?還有沒有其他原因?” “沒有,還能有啥原因,她就是一天到晚埋怨我不著家,脾氣差,我嫌煩,過不到一起了!” 我們的話題又回到了辜啟明的死上。 “前麵,你說你兒子話少、內向,是一直就這樣,還是你們離婚之後才這樣?” “這個,我有點記不大清了,感覺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從小就話少。” “確診抑鬱症之後,你去看過他嗎?他有沒有向你吐露過輕生的想法?” “這個?好像沒有哎!他還是跟以前一樣,過段時間就會找我要錢,我也都立馬轉給他了,有時一兩百,有時兩三百。” “我的意思是:你兒子確診之後,你有沒有看過他?有沒有帶他去過醫院?醫生有沒有當麵跟你交代過什麽?他平時的生活狀態是什麽樣的?生活上、學習上,方方麵麵,你對他的真實情況了解多少?這不是打電話問一問、說一說,也不是單純給不給錢的問題。” 麵對我這一連串的問題,辜峰的表情有點懵。見我和老孫都盯著他,不一會兒,他換上一副無辜臉,開始繪聲繪色講述起自己與兒子之間的無奈日常。 辜峰說,除了零花錢不夠的時候,辜啟明平時並不怎麽與他聯係,偶爾周末,他打電話喊兒子到爺爺家吃飯,辜啟明也總是借故推脫。實在推脫不掉的時候,即便去了,也僅僅是埋頭吃飯,吃幹抹淨便拍拍屁股走人。對於老辜、辜峰的噓寒問暖、夾菜端飯,辜啟明除了點頭搖頭,一頓飯下來幾乎不說什麽話。 社會上朋友眾多、架勢十足的辜峰,在辜啟明麵前,總感覺矮了一頭,或十天半月,或一兩個月,他才能得以見兒子一麵,還仿佛是兒子給他的莫大情麵。得知辜啟明得了抑鬱症之後,他曾多次直接上門問情況,要麽吃閉門羹,要麽坐了冷板凳,久了,不僅辜啟明更加避而不見他,他自己也難受不已。 說到這裏,辜峰自我寬慰道:“孩子青春期嘛,很正常。” 於是,辜啟明越是這樣不待見辜峰,辜峰越是對兒子有求必應,幾乎不問緣由地給錢,每個月兩三次。 “從我們現場勘驗的情況看,你兒子應該是長期一個人生活,你給的錢加起來,每個月也就不到一千塊,這也不算多。”說到這,老孫一頓,責問道,“你們在他11歲時離異,在他進入青春期時又把他遺棄,你以為給錢就管用嗎?” 辜峰一愣,少頃情緒有些激動起來,辯解道:“這也不能怪我啊,孩子跟他媽,又不是跟我,要說遺棄,也是阿惠遺棄,我也想多陪陪孩子啊,可是孩子不願意見我,我能有什麽X辦法!” 言辭之中,我能感覺得出辜峰其實也知道他存在的問題,但是麵對兒子的突然離世,他潛意識中又不停逃避,或許他的確也有許多無奈,但是無論如何,我也無法認同他的袖手旁觀。 問及辜啟明有什麽興趣愛好時,辜峰思索了許久:“好像是今年吧,他迷上了打手機遊戲,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也想管來著,但是兒子又不在身邊,本來就覺得虧欠他太多,就沒敢多問。況且孩子還得了抑鬱症,我就更不敢刺激他了。不過,我也多次提醒他不要沉迷遊戲。” 因為虧欠,所以縱容。我想,這可能不是一個簡單的“敢或不敢”的問題,而是強烈的補償心理讓辜峰無法去管教,盡管他也能意識到遊戲成癮的危害,知道這關乎孩子的身心健康、學業成績、社會生活,也關乎孩子精神世界的構建與人格品性的養成,但是這種尷尬隔閡的父子關係,讓他在兒子麵前毫無威信可言,他也隻能去做一點本質上毫無意義、實質上自我安慰的規勸。 接著,我們還問了,諸如:“辜啟明有沒有女朋友?”“辜啟明比較要好的朋友有哪些?”“上周是與哪個好朋友鬧得不開心?”“辜啟明抱著的玩偶是誰送的?”等問題,辜峰一無所知。 我們本打算接著與辜峰好好聊一聊顧小惠的情況,可是在談話過程中,他的手機不時響起,都是他的現任妻子莎莎打來的,開始還是勸慰辜峰節哀,到後來就不停催促他回家。莎莎是辜峰的第三任妻子,兩人結婚快5年了,育有一子尚且年幼。關於莎莎的其他情況,辜峰不願談及。 談話草草結束,辜峰提出想去看一看辜啟明,介於監護人顧小惠還沒到場,我們建議他等一等,等顧小惠過來之後再一起去殯儀館。 “離了頭婚,結二婚,離了二婚,結三婚,兩次都是離完就結,還真是一點都不耽誤。”看著辜峰離開的背影,老孫搖了搖頭。 送走辜峰,我們來到綜合指揮室,圖偵組已經部分還原了辜啟明生前的活動軌跡。 通過人臉比對,一共找到了8組辜啟明生前的高清圖像,這些信息顯示,近一個月來,辜啟明3次前往市精神衛生中心,4次往返於他就讀的市職高與山水花園小區,幾乎就是學校、醫院、家“三點一線”。最後的圖像軌跡裏,事發5天前,辜啟明從職高前往精神衛生中心複診,返回職高後當天便辦理了休學,次日從職高回到山水花園,經過小區門口時購買了一杯奶茶,兩天後再次出現在小區門前的奶茶店,這次返回住所後就再沒出門。 這些鏡頭中的辜啟明有一個共同點——他始終是一個人。 老孫嘖嘖歎息道:“這個孩子,一直都這樣孤孤單單嗎?他就沒有朋友,連去醫院都沒人陪嗎?” “這個孩子還得了嚴重的抑鬱症,他的爹媽,心也太大了!”說著,我已經掏出手機,撥通了顧小惠的電話。 我問她什麽時候能過來,語氣不太友好。顧小惠支支吾吾,依舊沒有給出明確時間,隻應付道:“我一定盡快。” 掛掉電話,我心中來了一股無名火:“一個監護人,一個生父,沒有一個靠譜的,攤上這樣的父母,真是上輩子造了孽!” 無論顧小惠能否及時前來,我們的調查都要繼續推進。安排好所裏的工作,我和老孫計劃盡快到學校了解情況,我們提前聯係了職高的分管副校長徐克,約定次日上午到學校麵談。 次日一早,我們準備好工作材料,一起趕往職高。在徐克的辦公室,我們說明了來意。徐克得知情況滿臉震驚,一陣扼腕歎息後,提出帶我們一起去見高校長。 會麵後,高校長眉頭緊蹙地說:“哎呀!我們當時就怕他出這個事,不是說學校怕擔責任,主要是為他的健康著想,當天就給他辦了休學,怎麽還是出了這個事啊!”高校長表示一定會無條件配合我們的調查,並委派徐克代表學校全權處理相關事宜。徐克為了方便我們工作,主動讓出了他的辦公室,表示一定會安排好視頻調取工作。 在徐克的辦公室裏,我們找來了第一個談話對象——辜啟明的班主任田淑敏。 田老師40歲出頭,穿著一身休閑裝,看著既年輕又充滿活力。得知辜啟明自殺一事後,她氣急敗壞地說:“真是怕什麽來什麽,辜啟明的情況,我不止一次地跟他母親溝通過,孩子的抑鬱症都已經這麽嚴重了,怎麽還能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家裏,就是再忙,你走哪兒就把孩子帶到哪兒,總可以吧!” 說著說著,田老師轉怒為悲,不禁流下淚來。 田老師說,辜啟明自從入學以來就不太合群,性格有些孤僻,不願主動交朋友,也不輕易與他人交流。為了幫助辜啟明更好地融入新環境,田老師安排了班長田小軍主動靠近他、幫助他,並把二人分在同一間宿舍。田小軍帶著幾個同學經常與辜啟明一起打遊戲,他們便成了辜啟明在班上最為要好的同學。 由於辜啟明患有抑鬱症,田老師還私下交代班裏的學生,要主動謙讓辜啟明,絕不允許與辜啟明發生矛盾衝突。 我們又找來與辜啟明相熟的學生,分別做了談話。在他們眼裏,辜啟明是一個比較怪異的同學,看人的眼神怪異,說話的語氣怪異,對人的態度也怪異。大家都知道他患有抑鬱症,不少同學都自覺地與他保持安全距離,更沒有誰會去主動招惹他。那幾個同學也是在田小軍的召集下,不得已經常與辜啟明一起玩某款二次元手遊。他們說,辜啟明雖然也為遊戲充值,但是充得並不多,算不上“氪金玩家”,不過癮確實很大。 關於我們問的“前幾天有沒有與哪個同學鬧得不開心”“辜啟明有沒有談對象”等問題,這幾個學生都是一臉茫然、一無所知。 不過,田小軍倒是說了一個特殊情況:就在休學前的一天傍晚,他觀察到辜啟明神色不對,便悄悄尾隨在辜啟明身後。他見辜啟明一個人爬到了教學樓頂層,幸好當時通向頂樓的安全門是鎖死的,辜啟明隻能折返回來。在樓梯上,田小軍直接迎上去問辜啟明要做什麽,辜啟明回答說:“太悶,想到樓頂透透氣。”後來,田小軍便陪著辜啟明一起回到宿舍,並私下裏向田老師匯報了辜啟明的這一行為。 這個事情,田老師也給了相同的陳述,她說得知上述情況後,第一時間就聯係了顧小惠,並安排田小軍和那幾個經常與辜啟明一起打遊戲的同學,對辜啟明保持“全天候”的關注,叮囑他們一旦發現異常情況,就第一時間匯報給她。 之後,辜啟明請假去醫院複診,田老師依舊先聯係了顧小惠,而後才批了假。辜啟明回到學校後,就跟我們之前調查的一樣,提出要休學。田老師本來也有勸辜啟明慎重考慮休學事宜,但是當她看到退宿申請上的“都去死”時,感到自己和學校可能難以保證辜啟明的安全,於是立馬聯係了顧小惠,征得同意後,為辜啟明辦理了休學和退宿。 為了自證工作沒有缺位,田老師主動向我們展示了她與顧小惠之間的通話記錄,所有的情況,顧小惠都是知情的。田老師歎息道:“我約了顧小惠好幾次,她都沒能過來,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做的是什麽工作,問她,她就說自己在外地,比較忙。” 做完談話調查,我們請田小軍帶我們去他的宿舍。辜啟明的床鋪是靠窗的一個下鋪,鋪板上的被褥卷在床頭,生活用品都被帶走了。我們又跟著田小軍來到教學樓頂樓,安全門依舊是鎖死的,門鎖上密密麻麻一層浮灰。 結合調取來的視頻監控,我們比較全麵地了解了辜啟明的在校的學習和生活狀況,確實沒有發現任何與他的死亡之間有關的可疑線索。 實地調查結束後,回到徐克的辦公室,他交給我們一張《委托書》,上麵蓋著學校的印章——校方正式全權委托徐克配合處理辜啟明的死亡事件。臨別時,徐克說:“有任何需要,我都隨叫隨到。” 事發第三天,顧小惠終於來了,與之同行的還有一對母女,阿娟和女兒欣欣。阿娟跟顧小惠歲數差不多大,中等個子,臉上的脂粉很厚,欣欣麵容清秀、身材高挑,看上去比較靦腆。 見麵時,顧小惠似乎一直在極力克製著喪子之痛,她短發齊耳、麵容消瘦,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顯得有氣無力。我們本打算先進行詢問,可是顧小惠堅持要先去殯儀館看一看辜啟明。 一行人來到殯儀館,走進停屍房,工作人員指著9號冷藏櫃,說辜啟明的遺體就在裏麵。打開櫃門,拉出抽屜,打開殮屍袋,辜啟明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冰霜。 顧小惠捂著嘴巴,盯著兒子的臉。突然,她一把抱住辜啟明的頭,“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對不起,兒子,對不起……” 回所的路上,阿娟一直安撫著顧小惠,還主動問起辜啟明的死因。老孫開著車,我就把這兩天調查的情況一一做了介紹,明確告訴她們:“基本可以斷定,辜啟明是跳樓自殺。” 話音未落,顧小惠突然瘋狂地扇起自己耳光來。阿娟一時抱不住,老孫立馬停了車,我們跑到後排一人一邊抓住她的手。顧小惠試圖掙脫,未果,便低著頭哽咽,淚水一顆一顆掉落在座椅上。 等顧小惠情緒稍穩,我們才重新上路。回到所裏,由於顧小惠過於悲慟,加之她對自己從事的職業有所擔心,初與她談話時,她時不時答非所問,談話進行得頗不順利,持續了許久。 最後,我們總算是理清了辜啟明生前的家庭環境。 如辜峰前麵所述,當年,顧小惠是“綠湯浴場”的一名技師,年僅23歲的她一直堅持著自己的底線原則,按摩時始終規規矩矩,雖然免不了被一些下流的男客調戲,但她從未做過出格的事,更沒想過要去破壞別人的家庭,做有錢人的小三。 顧小惠與阿娟,與我們日常處警遇到過的許多按摩女一樣,原生家庭條件較差,從小到大極度缺乏正確的引導,或是被同村前輩誘拐,或是在進城打工後偶然間被高薪打動,稀裏糊塗地進入各式休閑娛樂場所,有的成為陪酒女郎,有的成為按摩技師,也有的成為失足女,甚至變成了老鴇、雞頭。我們不知顧小惠、阿娟的話裏幾分真、幾分假,她們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到底扮演過幾種角色。不過,這也不是我們當下最需關注的問題。 當初是辜峰主動追的顧小惠,為了接近她,辜峰隔三差五就會到浴場消費,每次都點名道姓找她。剛開始,辜峰還假裝避嫌,都是帶著一幫朋友來,後來,他總是一個人來。 浴場老板與辜峰早就相熟,也主動地為他提供方便。從照顧生意到請客吃飯,從請客吃飯到送禮物、玩浪漫,按摩時,辜峰的小動作越來越多,雖然顧小惠頻頻拒絕,辜峰卻得寸進尺。顧小惠起初覺得這個男人隻是想找樂子,沒想到辜峰對她越來越好,便也漸漸對他生了好感。為了打消顧慮,顧小惠問辜峰會不會對自己負責,辜峰聽了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顧小惠心安了,就這樣,兩人走到了一起。 顧小惠意外懷孕後,辜峰離婚並娶了她。生了孩子後,顧小惠做起了全職太太,兩人的關係也一直都比較和睦。顧小惠一度以為自己很幸運,遇到了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直到婚後六七年,公公的砂石廠倒閉,丈夫要忙生計,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才漸漸緊張起來。 砂石廠倒閉後,辜峰越來越不著家,為此,顧小惠與他經常爭執。辜峰總是說在忙生意、忙應酬,直到被顧小惠出其不意地堵在了賭桌上,謊言才被揭穿。顧小惠對我們說:“你們別看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人模人樣,其實從他染上賭癮之後,家裏的老底就被他一點一點掏空了。” 這些,顧小惠都默默隱忍了,心想隻要辜峰還顧著家,不在外麵玩女人,窮就窮吧,“大不了,我再出去打份工”。不料,辜啟明11歲那年,辜峰又與另外一個女人好上了。那個女人比辜峰小了10多歲,兩人具體是如何相遇相識又相好的,顧小惠始終不清楚,等她知道那個女人的存在時,辜峰已經向她提出了離婚。 顧小惠離婚後,為了徹底遠離辜峰,也為了讓兒子有個更好的生活環境,她賣掉了辜峰留給他們母子的老房子,在新建的山水花園小區買了一套兩居室——13幢1004室。安頓好一切之後,離婚分得的錢已所剩無幾,為了生計,顧小惠選擇重操舊業。可是她已經年老珠黃,四處求職,八下碰壁,沒有一家休閑場所願意接納她。此時,她想起了好姐妹阿娟。 在顧小惠與辜峰的這段緣分裏,同在“綠湯浴場”做技師的阿娟推過她一把,後來,顧小惠也給阿娟介紹了另外一個當時看起來還不錯的男人。隻是,現在的阿娟與顧小惠一樣,都成了單親媽媽,兩人的孩子也年紀相仿。 因為處境相同,兩個女人一拍即合,既然吃不了青春飯,就自立門戶。但是儒鎮熟人太多、孩子又大了,為了避免流言蜚語,兩人便東拚西湊在100多公裏外的濱海市開了一家足浴店。生意始終不溫不火,但是好歹她們也有了安身立命之所,隻是兩個孩子都在儒鎮讀書,隻能過起母子分離的生活。 我問起她為何不在儒鎮找工作,哪怕進廠也好。顧小惠邊擦眼角邊,無奈說:“年齡大了,又這麽多年沒上過班,還是外地人,要文憑沒文憑,要技術沒技術,要人脈沒人脈,根本就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除了做技師,其他的什麽也幹不了。” 阿娟說,自從離婚後,她與顧小惠一樣,本心也是不願再做這一行,經常被人歧視不說,還戴著卑賤的帽子,工作強度和心理壓力都很大。可是,她們需要生活,孩子們需要讀書,哪怕隻是個職高,她們也要供到底。 隻是,顧小惠沒想到,就在自己拚盡全力謀生的時候,兒子竟出現了這麽嚴重的問題。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個嚴重的問題竟迅速導致了這麽慘痛的後果。 自從與辜峰離婚後,顧小惠就一直在自責,幾乎沒有一天開心過。不是因為她舍不得辜峰,而是責備自己從一開始就不該做這個行當,就不該搭上辜峰。可是,不該做的也做了,不該搭的也搭了,還生下了辜啟明。 提及兒子,顧小惠幾度言語哽咽,她說:“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我的兒子!” 其後,顧小惠主動出示了她與兒子的聊天記錄。 辜啟明讀職高前,母子倆就因為是否繼續上學發生過爭執,辜啟明不太願意繼續讀書,顧小惠則堅持讓他至少拿到一個中專學曆,最終,在顧小惠答應辦理走讀的前提下,辜啟明才妥協答應。 隨後顧小惠出現經濟緊張,為了能讓兒子安心上學,她無奈聯係了辜峰,僅僅向他要了500元,為辜啟明置辦開學的箱包、衣物和洗漱物品。得知這件事的辜啟明,或許在內心深處潛藏著對父親辜峰的恨,他回了顧小惠這樣一條信息:“都去死吧。” 開學後,母子倆始終處於經濟拮據的狀態,互發最多的信息是——辜啟明要充飯卡,顧小惠有時能及時轉賬100塊或200塊,有時則隔了兩三天才轉錢過來。 年底,辜啟明確診了抑鬱症,開始服用佐匹克隆和鹽酸帕羅西汀。可是這並沒有緩解他的抑鬱狀態,他常常給顧小惠發信息說自己胸悶、頭痛、心髒不舒服,難受得要死。顧小惠的回複也很蒼白,無非是休息好,記得吃藥,實在不行就去醫院看看。然後母子倆的話題又回到了充飯卡上,顧小惠常常提醒辜啟明省著點花。 辜啟明開始還不停催促顧小惠盡快轉錢,後來就隻說一次,無論給或不給,都不再囉唆。估計,那時的辜啟明,內心深處已經產生了對生活的無力感和無意義感。麵對母親無盡的嘮叨,輕描淡寫地答複或者充耳不聞,是他唯一能給出的反應。 到事發兩個月前,辜啟明第一次與顧小惠提到“有點想死”。算來,那正是春節前,寒假中,想必辜啟明那會兒也是獨自一人。 新學期開學後,辜啟明對顧小惠的態度突然發生了轉變,他不再像以往那樣總是要錢,開始與母親聊天談心,有時還會發一個愛心。出事前一周,他還給顧小惠送了一束紅色的康乃馨。 看到這裏時,我不禁一陣歎息,道:“他的這些反常表達,其實是一種告別。看來,那個時候他的內心深處或許已經模模糊糊地作出了自殺的決定了。” 說到這裏,我看了一眼顧小惠,趕緊打住——我本想接著對顧小惠說:同時,他也是在看你的態度,也是一種向你尋求幫助的暗示,如果當時你能敏感一些,或許他就不會死。可是轉念一想,再說這些話,不僅毫無意義,還會徒增顧小惠的愧疚與自責。 在顧小惠的手機裏,我們也看到了辜啟明的門診病曆。最後一次的就診是這樣記錄的:病情改善不佳,處於抑鬱狀態,隨診,酌情考慮其休學事宜。顧小惠說,辜啟明曾向她多次提出過要休學,但是她始終下不了決心,她自己就受夠了沒有好好讀書的苦,認為有學上總比沒學上強,為此反複規勸辜啟明。隻是,麵對兒子的病情,顧小惠最終還是妥協了,隻讓辜啟明自己考慮清楚。而辜啟明並沒有多考慮,轉身就向學校提交了休學申請。 休學後,顧小惠發現辜啟明幾乎是連日連夜窩在家裏打遊戲,勸了多次也不聽。為此,她還向辜啟明發過一通不大不小的火。可是,辜啟明充耳不聞、我行我素。無奈之下,顧小惠開始克扣兒子本就不多的零花錢,企圖讓他充不了遊戲、慢慢戒斷。不料,辜啟明就在顧小惠期待的慢慢戒斷中,突然終結了自己的生命。 結合我們之前的調查,不難判斷,辜啟明抑鬱的同時,也存在著遊戲成癮。老孫感歎道:“抑鬱症與遊戲成癮就像兩把刀,他越是企圖在遊戲世界裏逃避現實,他在現實生活中就越會感到空虛與絕望,遊戲成癮隻會讓他的抑鬱問題越發不可收拾。” 送走顧小惠的當晚,我們拿到了辜啟明的勘驗報告:排除打鬥痕跡,屍檢未發現異常,符合高空墜落死亡特征,排除他殺可能。 於是,我們約顧小惠、辜峰第二天共同前來處理,同時也約了職高的副校長徐克。 眾人匯聚一堂,氣氛沉沉的壓抑,辜峰與顧小惠這對昔日夫妻看上去芥蒂甚深,但無論他倆之間有多少冤孽,我們都要進行一次公開的商談。期間,他倆多次因為辜啟明的養育問題互相貶斥,但也在一個問題上站在了同一條戰線——孩子在學校是不是被霸淩過? 徐克當即就要解釋,為了避免言語疏漏,老孫示意徐克先不要說話。我們拿來卷宗,把在學校調查取證的情況完完整整地展示在顧小惠與辜峰麵前。 當看到辜啟明的休學退宿申請時,顧小惠盯著上麵“都去死”三個大字,神色有些異常。老孫問上麵的簽名是不是她本人親筆,顧小惠說:“這個申請確實是我簽的,可是,我簽名的時候沒有這三個大字。” 徐克反問:“他的班主任當時不是給你打了電話嗎?也說明了這個情況。” 顧小惠點了點頭:“她是跟我提起過,可我真沒想到我兒子會這樣寫呀!” 這時,辜峰滿嘴唏噓地反複念叨:“哎呀,阿惠啊!這個情況,你要早跟我說啊!要是在學校真有啥事,我去找他們啊!” 顧小惠對這話一臉不屑。見狀,為了避免無謂的紛爭,我們及時製止了辜峰。 等詳細介紹完所有的調查情況,顧小惠、辜峰以及阿娟都表示沒有任何異議。至此,還剩下最後一個關鍵問題,需要他們配合解決——那就是辜啟明的手機。 由於辜啟明設置了煩瑣的密碼,我們始終沒能解開他的手機。哪怕所有的調查結果都指向了辜啟明的死屬於“非正常死亡事件”,但是慎重起見,我們還是想全麵提取辜啟明的手機記錄,最大程度排除其他一切可能。當我們說明這一情況時,坐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的欣欣突然說道:“我知道他的鎖屏密碼。” 我和老孫頓時心中一喜,也讓辜峰、顧小惠和阿娟心中一驚。這也難怪,從兩家人的淵源來看,辜啟明與欣欣可以說是同病相憐,又都正值青春萌動的年紀,即便兩人之間出現了特殊的情愫,也在情理之中。 解開手機密碼後,我們立即進行了數據勘驗。從這些數據中,我們看到了辜啟明單純的網絡生活和狹小的網絡社交圈。他的手機似乎就隻是為了遊戲而存在,剩下就是與父母、同學之間的零星交流。但特別的是,手機裏並沒有任何與欣欣的聊天記錄。 證據已形成完整閉環,辜啟明的死,的確是因為家庭生活的異常,加之長期的獨居,沉迷於遊戲以及本身的抑鬱問題,最終導致他輕生跳樓。 至此,辜啟明的“非正常死亡”塵埃落定。我們開出死亡證明,顧小惠、辜峰分別簽收。這時,副校長徐克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說這是學校對辜啟明的意外的慰問金,又拿出一份《人道主義關愛金簽收單》。顧小惠經濟狀況不佳,這兩萬元恰如雪中送炭,能幫她更好地料理兒子的後事,她遲疑了一下,也便收下了。 在送走他們一行人時,欣欣拉了拉我的衣袖,悄悄給我看了一眼她的手機——那是一張好友動態的截圖,上麵有這樣一句留言:不出差錯的話,當你們看到這個時,老子已經死了,爽,我恨這個世界,滾。時間顯示是0時0分,正是辜啟明跳樓後的第一個0時0分。欣欣說:“這是定時發布、定時刪除的留言,現在動態裏已經看不到了。” 我不禁愕然,甚至想如果辜啟明生前更多地叛逆一些就好了,叛逆的孩子通常會有較強的生命力,哪怕他整日裏與天鬥、與地鬥、與父母鬥,至少你不用擔心他會走到絕路上。相反,如果孩子看似非常聽話,不輕易表達自己的憤怒與不滿,把所有的委屈都憋在心裏,那才是真的可怕。 臨別時,我問欣欣:“辜啟明抱著的玩偶,是你送的嗎?”欣欣搖了搖頭。我本想再多問幾句,可是她匆匆轉身跟著大人們離開了。後來,關於要不要再找欣欣,詢問她與辜啟明之間的事情,我想了許久,最終決定不再問詢——一方麵我們的證據鏈已經完整,另一方麵我們應當保護好這個小小少女的青春世界。於我們而言,不打擾就是最好的嗬護。 兩天後,是辜啟明火化的日子。如過去一樣,我們來到了殯儀館,給死者做最後的送別。 在殯儀館裏,我們見到了辜憐和她媽媽盧娜。想來,無論大人的世界如何荒誕,在孩子們的眼中,他們依舊是血脈親人,辜憐身為姐姐,還是來送了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最後一程。 送別儀式結束後,我們追上準備離去的盧娜與辜憐。 亮明身份後,體態小巧、一臉端莊的盧娜對我們說,她21歲就嫁給了辜峰,婚後第二年就生下了辜憐,後來,她發現辜峰經常與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為此,他們沒少吵架,甚至驚動了雙方的長輩。在家人的勸說下,盧娜妥協了,隻要辜峰不把那些女人帶回家,盧娜也就睜隻眼閉隻眼,直到辜峰遇到了顧小惠。那次,盧娜決心不再隱忍,她向辜峰討要說法,盡管所有親戚依舊如出一轍地規勸她——算了吧。 可是,辜峰最終主動選擇了離婚。盧娜無奈了,或者說絕望了,麵對瀟灑離去的辜峰,她隻能揣好房本、帶著孩子,“被離婚”了。自此之後,每月如期而至的撫養費,成了她與辜峰之間唯一的交叉點,直到辜憐成年。 已經大學畢業、如她母親一般端莊得體的辜憐補充道:“這麽多年來,他隻知道給錢,無論是我,還是阿明,隻要開口,他都是立馬就給。他就不懂,其實他很差勁!” 也正是從辜憐口中,我們才知道,辜啟明懷裏抱的白色玩偶,是她送給弟弟的生日禮物。我不禁想到欣欣,想起辜啟明清空的微信記錄——多麽可愛的孩子啊,哪怕自己滿身創傷,也要護著愛的人,那個玩偶,仿佛在提醒我們一個極為簡單的真相:健康的家庭、溫暖的親情才是孩子念念不忘的人生起點。 (本文地名、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