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鄙視鏈最底層的保安:拿糊口的錢,受氣挨罵
文章來源: 身邊Ourlife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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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地產爆雷後,各大頭部物業公司紛紛調整、重組、變革,作為物業人的我自然無法幸免。這場風波之後過了三個月,我終於選定了一家小物業公司安身立命。
這家小物業公司由開發商直接管理,開發商是一家外地企業,這幾年剛剛在我們本地嶄露頭角,便遭遇行業地震,開發的第一個樓盤就未能如約完工交付。工程延期一年後,在各方麵的壓力之下,開發商隻能計劃強行交付,便組建了物業公司。
入職前,各個麵試官都隱隱約約地向我透露小區屬於“延期交付”。我不信邪,心想,即便如此,不也得按照正常物業管理的流程來麽——前期協助開發商交房,業主收房後,開始接手小區的管理服務工作……入行好幾年,這些事項我早已做得爐火純青。
入職當天,小區正在交房,我在門口被一幫保安攔了下來,他們問我是幹什麽的,我恭恭敬敬解釋說:“我前幾天來麵試過,今天來入職。”
旁邊一個精瘦的小夥,應該是他們的隊長,示意開門讓我進去。我進去後,聽到他們竊竊私語:“新來的物業經理,前幾天我見過他……”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也許在等著看我的笑話,因為在交付的這段時間裏,我之前已經離職了三位經理。
正式工作後,我才發現麵試官所言非虛。延期交付首日,業主們就組織了大規模抗議,圍繞“延期交付”“精裝不達標”“小區供暖未接入”等問題討要說法。其後為了避免業主們聚集,開發商改成按照預約日期分開辦理交房手續,非當日預約的業主以及無關人員一律不允許進入小區。開發商還雇請了保安公司嚴防死守。我來了後,現場的十七名保安劃歸我管理,那段時間,我的工作做得艱難而憋屈。
齊隊就是之前給我放行的保安隊長,他每天都要帶著一隊保安排成人牆,抵在小區大門口的道閘欄杆前,阻擋氣勢洶洶要衝進來的業主們。烈日炎炎,每個保安的臉都被曬得黝黑,強光激得他們眯著眼睛,汗水掛滿兩頰也隻能任憑橫流,完全騰不出手來擦一下。大家都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估計在業主們眼裏是冷酷無情吧。
迫於“不動手,不說話,堅決抵製無關人員進入”的指令,保安們麵對激憤不已的業主、看熱鬧的路人、躍躍欲試的記者等,依舊巋然不動地手拉手、肩並肩地守護著那道阻擋業主們回家的大門。磕碰和推搡,謾罵和叫囂,侮辱和攻擊,大大小小的衝突一觸即發。警察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片區民警孫警官一天能見我好幾次:“還有完沒完?”我隻能無奈賠笑,遞上一瓶水表達歉意,而且幾乎每天都要去一趟派出所接受調解或者寫各種情況說明。
突然有一天,開發商通知物業停止交房,沒有收房的業主不再允許進入。當天上午,我又在派出所寫情況說明——小區那邊去了一家人,男女老少五人,用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拚命態勢,衝破了大門口的第一道防線。在衝突中,一位女業主膝蓋處磕出了血。
我趕到時,現場事態基本已經平息。我把那一家老小請去隔壁的洽談室進行安撫,警察趕到時,對方要求給一個說法,問我們為什麽自己買的房子還不讓進呢?還被保安打傷,把小孩也嚇壞了。
齊隊長委屈地告訴我:“我們的人不可能動手打人,是他們拿著棍子和磚頭強行闖進來,自己磕碰的。”
經過警察調解,我們賠償了兩百元。我向上級請示後,安排了人畢恭畢敬地帶著他們去看了自己家不堪入目的毛坯房,這事才就此揭過。
事畢,我翻看別人拍的衝突現場的視頻。那一家人裏的兩男兩女衝到交付中心後,保安小胖雙手死死摟著兩扇門的把手,用身體扛著最後一道關口,試圖努力阻擋要衝進來的四個人,後邊的保安們也不敢使勁拉扯,怕傷到小孩,所以幫不上什麽忙。小胖終究沒能抵擋住那一家人的強攻,他們衝進辦公區的時候,兩位男業主手裏分別拿著一塊磚頭和一根一米長的方木,氣勢洶洶地指著在場眾人,無差別地叫囂,齊隊責任在身,一再阻攔,大戰差點升級。視頻播放到此,就結束了。
事情發生後的隔天,小胖沒有來上班,齊隊告訴我,小胖在衝突中把手腕扭傷了,腫得很嚴重。後來,小胖斷斷續續來上了幾天班,沒多久就向保安公司遞交了辭呈。那時我才知道小胖還是個學生,隻是利用暑假時間來兼職。
再之後,交房的流程和政策幾經變換,交付的事情逐漸告一段落,維權的業主們轉到幕後角力,收了房的業主們接受現狀,開始收拾新家準備入住。
我們物業的工作重心,也逐漸由交付轉向日常服務。
2022年入冬前,疫情再一次來勢洶洶。小區大門口又成了第一道防線,我們要求保安務必查看每一位進入業主的行程碼。此項工作,我們物業公司會對保安公司進行嚴格考核,然後由他們的牛經理再對每一位保安進行考核,如有失職,除了警告,還有罰款。社區和街道也會派人暗查各個小區的防疫管控措施,但凡被查到管控鬆懈,物業公司必定會被叫去約談,壓力層層傳導,保安自然又是一線的炮灰。
迫於嚴峻的疫情形勢和社會麵防疫的要求,很少有業主不配合,一般都會主動出示行程碼。但是也有個別人豪橫地拒絕配合,其中有因為買房到交房的不愉快,也有單純從外邊帶回來的怨氣。
小胖走後,牛經理又派來“湖北”——這是同事們給他起的外號,因為他是湖北人。湖北很少說話,老實巴交的樣子,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出頭,雖然這孩子日常眼神呆滯,神情木訥,幹活兒倒是沒有問題,搬運重物、清理垃圾毫不含糊。
那天,湖北在門口執勤,一位平時還算與物業相處得不錯的業主沒有出示防疫二維碼,被他攔了下來。業主沒好氣地甩下一句“沒有行程碼”,扭頭就要走。
當時齊隊也在旁邊,耐心地向業主說明和解釋防疫的要求。但業主振振有詞:“我回自己家還要被檢驗?”我看不下去了,上前解釋:“特殊時期,您理解一下。”業主仍然不聽勸阻,瞥我一眼,自顧自地往裏走。
突然,湖北大聲說:“你以後還想不想進了?”
業主一聽這話,扭頭就走過來要幹點什麽。我和齊隊還沒從湖北的一語驚雷中反應過來,身體就急忙上前攔在業主麵前。業主瞪著眼睛,胳膊掠過我們指著湖北說:“不讓我進試試,信不信我弄死你?你可真牛X!”
眾人忙上前勸說和解釋,業主不甘心地一步三回頭、一步三句罵地進了小區,揚長而去。從始至終,湖北除了那句狠話外,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眼神仍然呆滯,臉上毫無表情,甚至全程低著頭沒有挪動半步。
業主走後,齊隊在一旁教育湖北,我示意他差不多就可以了。之後,齊隊向我說了湖北的經曆:三年前,湖北從老家一個人跑到這座城市,當時也是冬天,下火車時,他隻穿了一件半袖、一條單褲和一雙拖鞋,其他什麽都沒有,連手機和身份證都沒帶。當時,牛經理正好在火車站附近招聘保安,就這樣撿到了湖北。
湖北算符合我們的用人標準,但是我要求大家不論出於什麽原因,絕對不能對業主出言不遜,更不能放狠話威脅,我不想加深社會媒體中關於什麽物業是“黑物業”、保安是“黑社會”的刻板印象。
為了確保湖北精神或者腦袋沒有什麽問題,也防止他在崗位上做出其他過激行為,我又找到了牛經理了解情況。牛經理說,湖北從小沒有父親,從老家跑出來之前,母親也不知所蹤,“唯一的親人,好像是一個妹妹,已經在老家結婚,但是這兩年,兄妹倆從來沒有聯係過”。
其後,牛經理向我保證說,湖北雖然木訥、話少,但是絕對不會有過激行為,讓我放心。
我當年入行也是從保安做起的,深知他們的不容易,掙著不能養家糊口的仨瓜倆棗,幹著吃力不討好的苦活,受著不明所以的委屈。了解了湖北的經曆後,我對他也動了惻隱之心。後來我閑暇時主動走近湖北,試圖多和他交流,聽聽他的想法,但往往我滔滔不絕一堆廢話後,他隻是微微低著頭用“嗯”或“好的”來回應。我覺得湖北不是不會說話,是根本就不想說話。
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及了湖北的家,我問他:“想家嗎?”他拘謹地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摩挲,眼神躲閃地快速看了我一眼,然後搖搖頭“嗯”了一聲,再無其它。
我無奈轉開話題,直截了當地問他怎麽看待我們被業主們當麵責罵這件事,他仍然沒有回答。所以我隻能自我安慰般嘟囔,做服務行業,尤其是保安,被業主們罵很正常,要接受,同時盡量規避。我告訴他那天的事別往心裏去,他居然開口了:“我沒有往心裏去,以前在別的地方還被業主打過一巴掌。”
我吃了一驚——我總擔心他會耿耿於懷,所以每次聊天都會說一大堆行話,努力讓他正確看待服務行業,接受保安這個職業會遇到的一些問題,甚至暗示他忍氣吞聲,原來他居然能想得開啊。
回過頭想想,不忍氣吞聲,又能怎樣呢?我做保安的時候,遇到過有醉酒業主以我要求登記房號而不滿,把筆摔在我的臉上;有因為沒有及時開門,被一家三口搶走手中的開門遙控器,還被謾罵;有因為快遞丟失,被業主懷疑是我偷走了並被投訴……我自己的都不勝枚舉,後來我帶領和管理的保安隊伍裏,案例更是五花八門。
幾個月後,大大小小的衝突和糾紛漸漸平息,小區安穩了許多。據說部分業主經過談判得到了補償金,還有的爭取到了免費車位,甚至還有人被贈送了好幾年的物業費,從而停止了抗爭。當然,也有業主自始至終沒有放棄漫長的維權之路……好在,所有事情都在淡化,似乎唯有當下最切實。
現場的交房也逐漸人性化、流程化。我們與保安公司正式簽訂合作合同,白班保安的崗位縮減到四個,老羅、鵬哥、湖北和齊隊長留了下來。
齊隊十六歲輟學,跟著親戚去了銀川,先是在一家汽車修理鋪做修理工,幹了整整八年。受疫情影響,修理鋪生意慘淡,他便回到老家省城。他本想再找一份汽車修理的工作,靠著手藝吃飯,卻怎麽也找不到心儀的,最後是保安公司接納了他。他被分派到我這裏時,已經在其他項目上做了三個月的保安,靠著勤快,頭腦活絡,很快被提拔為隊長。
很可惜,最後一次疫情封控之前,齊隊離職了。他走的那天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問他為什麽不幹了,他告訴我:“趁著年輕想幹點兒有價值的工作,不能耗在保安上,況且掙三千塊的工資,夠幹什麽?還得這般伺候人,以前幹修車,車主還叫聲‘師傅’,當了保安後,都是直接‘嗨,開門’。”
我悻悻然低下頭,無言以對。
齊隊走後,刀哥接替了保安隊長的位置。
刀哥三十歲,本地人,是保安隊伍裏唯一在省城有家的人,但是他很少回家。同時他也是個令人羨慕的“拆二代”,另有一份掛職工作,比其他保安都富有,抽煙從來不下十五塊錢的,曾有一段時間,他開著家裏的奧迪A6來上班。那個時候,我預測刀哥幹不長。
再之後,疫情逐漸嚴重,很快全城封控。物業其他部門的人員都被封控在家,但是小區的基礎服務工作和防疫工作不能停滯。大家開會決定,由我帶著刀哥和三名老隊員湖北、老羅、鵬哥留守在小區。人員安排好後,封控的前一天下午,我和刀哥外出采購了幾箱方便麵和一些能買得到的蔬菜,以應對接下來的吃喝問題。
封控那段時間,大家早上都不吃飯,隻有中午和晚上勉強吃點,老羅負責給大家煮麵,再放上幾片菜葉子。這樣過了沒幾天,大家就開始“絕食”。有一天,老羅煮好方便麵叫大家開飯,對講機裏陸續都回複“不吃了”,我在辦公室也聽到了。老羅過了一會兒敲開我辦公室的門,抱怨道:“都吃膩了,頓頓煮麵,大家實在吃不下去了。”
我沒有回話——我何嚐沒有吃膩呢?可是有什麽辦法呢?
自“絕食”以後,老羅罷工了,誰餓了自己煮,不願意吃煮的,就在袋子裏捏碎,再倒入調料幹吃,也算是換了口味。
正值隆冬季節,氣溫嚴寒,我們晚上睡在一層的物業辦公區,沒有床,就睡在拚起來的椅子上或者會議桌上。當時既沒有取暖設備,又沒有像樣的被褥,大家睡覺都不脫衣服,裹得嚴嚴實實的。保安的冬季大衣看似厚重暖和,其實並不能充當晚上睡覺的被褥。那半個月,大家甚至沒有睡過一晚囫圇覺。
堅持了一陣子後,年齡較大的老羅感冒了,給我們幾個人嚇得不輕。我和社區報備後,他們給老羅做了多次核酸檢測,然後把人送回了集體宿舍。
封控期間,白天我和保安們主要是組織業主們做核酸,配合社區做好靜態防疫工作,晚上負責看護好大門,任何人不進不出,防火防盜防疫情。
有一天上午,湖北在對講機裏匯報,說門口有人要進來小區。刀哥去現場核實,是7號樓的業主胡先生帶著剛從外地高中回來的女兒要進來。胡先生和家人住在另一套房子,在我們小區的房子一直空置著,按照要求,他女兒需要單獨居住觀察,於是就被送到我們這邊的空置房屋來隔離。
我向社區報備後,隻允許小姑娘一人進去,我安排湖北穿好防護服,做好沿路消殺,讓他單獨帶小姑娘上了樓,並在門上貼了封條,之後,社區每天會安排專人上門做核酸。
七天後,小姑娘解除隔離,可以隨著其他業主一起下樓做集體核酸。
有一天,小姑娘做完集體核酸後沒有直接上樓回家,而是來到物業中心求助,說她家裏沒有吃的了,能不能幫助她采買點兒東西。大街上空曠蕭瑟,除了疾馳而過的救護車和警車之外,半個人影都沒有,別說買東西了。而且我和三名保安也處於青黃不接,就連誰都不願意吃的方便麵也所剩無幾,還有一小袋子被凍蔫巴的生菜和土豆。最後,我讓湖北拿了幾袋方便麵給小姑娘,後來,湖北還給她送過一個小太陽電暖器——因為當時小區沒有供暖。
解封後不久,物業管家突然給我發了一張小姑娘和湖北的微信聊天截圖,並告訴我小姑娘投訴了湖北,問我怎麽處理。截圖顯示,湖北加上小姑娘的微信後,先是寒暄“在幹嘛?”“吃飯了嗎?”小姑娘都有回應。湖北又問小姑娘英語學到了幾級,小姑娘回了一個捂臉哭笑的表情。
但接下來的對話,讓我大跌眼鏡:
湖北:“我有精神病。”
小姑娘:“確實。”
湖北:“這個用英語怎麽說?”
小姑娘:“SB。”
湖北:“我喜歡你,能上去找你玩嗎?”
看到這張截圖後,驚訝之餘我又有些憤怒,隨即要求牛經理處理。
不久後,湖北便離開了我們這裏。小姑娘還有些擔心,告訴物業管家說:“我怕他報複。”
此前,湖北也有很多異常行為,比如把自己補辦的身份證和手機扔掉,把警棍和對講機無故丟棄在垃圾桶,還把業主沒打招呼放在保安崗亭的一袋子豬肉丟了,種種行為令人費解,問他原因,他隻說:“沒有用了。”以至於他給小姑娘發的微信,我都有點懷疑究竟是不是他本人所為。
湖北走後,我還是心有牽掛。刀哥說,湖北放在宿舍裏的東西什麽也沒拿,連唯一一雙工鞋也沒穿,難道他赤腳離開了?
湖北走後不久,刀哥就出事了。
2022年底,疫情全麵結束後,刀哥不再住在保安的集體宿舍中,也沒有回家住,他在外邊租了一套房子,眾人都很納悶。有一天我調侃他是不是金屋藏嬌?刀哥遞給我一支芙蓉王,嘿嘿一笑說:“搞了一個小對象。”
十一年前,刀哥因為家庭矛盾和妻子離婚,有一個孩子,撫養權歸了他,父母幫帶著。雖然刀哥家條件不錯,但一直沒有再婚,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家。
年後,刀哥徹底和小對象生活在了一起,隊裏一幫單身漢,羨慕不已。
因為解封,小區恢複運轉,工作量蹭蹭上漲,刀哥卻屢屢犯錯——他上任保安隊長後,和一位業主熟悉起來,經常在崗期間相約外出喝酒,那位小對象也是這位業主熱心介紹的。脫崗東窗事發後,經過綜合考慮,牛經理撤掉了他隊長的職務。
刀哥不是那種能上能下的人,在門崗站了沒幾天,便離開了保安隊伍。
老隊員隻剩下老羅和鵬哥,他倆同病相憐。
自從上次在封控期間被凍感冒後,老羅就一直請假了,解封後又回老家照顧年邁的母親,直至疫情完全結束,才被牛經理叫來上班。
老羅那時四十八歲,之前是做包工頭,有一雙兒女,兒子在合肥讀大學,畢業後就留在了那裏,前幾年他給兒子在合肥買了房子,女兒還在省城讀中專。沒有人提他的妻子,他也從來沒有說過。
有一次,老羅和我聊到了交通事故的話題後,我才明白他為啥從包工頭轉行做了保安。
2017年,一位東北的居士來到五台山修行,要在山上建一座寺廟,經人介紹,老羅承包了工程。誰承想,這邊老羅如火如荼地幹著呢,那邊東北居士就跑路了,欠了他三十二萬的工程款,至今未結。當初的介紹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出家人,他寬慰老羅說,就當是積功德了。然而老羅並未被菩薩佑護。隔年一天傍晚,老羅開著麵包車回住處,經過紅綠燈,綠燈亮起時,啟動車子出發,快過了路口時,突然竄出來一個人,他來不及刹車,撞了上去。
說到這兒,老羅摘下保安帽子撓了撓頭,點了一支煙,歎了一口氣,懊悔又無奈地說:“當時也挺奇怪,視線很開闊,根本沒看見人,一個半大小子,沒搶救過來。”
事情發生後,老羅被判監外執行,最終判定要負主要責任,賠付了對方三十三萬。
連續兩件事,讓老羅賠光了家底兒,生意一蹶不振。禍不單行,不幹工程後,他又生了一場大病,做了心髒搭橋手術,歇了幾年後,身體恢複,便入行做了保安。
老羅的心髒病最初沒有向我透露。對於我們甲方來說,保安公司派駐小區的保安員必須身體健康,更不能有過往病史。正常情況下,一旦發現保安有病史,我需要緊急向公司打報告,並要求保安公司更換人員,並對其作出相應的處罰——一千元至兩千元的罰款。如果我裝作不知情,老羅在工作中一旦突發疾病意外,可能給公司帶來嚴重的後果,我也可能因此受到牽連。
不過,我還是猶豫了,老羅能坦誠向我說明病史,那是他相信我,況且他對工作很負責,大家都有目共睹,對待業主們也和氣,和周邊的關係也處理得融洽。
去年春節前,老羅在樓裏巡邏,聽到某棟樓2704家中有人唱歌,不過聲音不是特別大,不至於影響鄰居,也就沒有理會。接下來幾天,老羅每次巡邏到這裏都能聽到2704家中的歌聲。老羅想敲門告知業主聲音稍微放小一點,但是敲了很久沒人開門,他向管家匯報了情況,管家說2704的業主早回老家過年去了,走的時候還和他打招呼寒暄了一陣,家中怎麽可能有人唱歌呢?
大家都很納悶,我們上樓去查看,再次敲門也沒人應聲,但是很明顯家中有動靜。管家就給業主打電話落實情況,業主一開始也納悶,隨後才反應過來——是家中的智能音響,忘記取消設置了。
事後,老羅的細心認真還收到了業主的表揚信。
我平時也特別要求保安們不隻是看好大門或幹幹重活,更要多注意小區的異常情況,能及時作出判斷,並且最好能當即采取有效措施。這一塊,老羅是保安隊伍裏唯一我比較看好的。
8號樓1602室住著一位獨居老人,姓邵,大家都叫她“少奶奶”。老太太幾乎每天下午都會拿一個小馬紮坐在大門口和保安們閑聊,除了惡劣天氣不來,平時日日不差。
今年正月,有一天揚塵,少奶奶到點沒有來大門口,後麵好幾天天氣都很好,少奶奶仍然沒有來。老羅心有疑慮,便專門去敲少奶奶的家門,無人應聲,報給管家後聯係上她的孫女兒,才得知少奶奶肺不好,省城在春季之前會刮一陣揚塵,家人不放心她一人在家,便在前幾天把人接走了。
後來,我和牛經理提到了老羅的心髒問題,牛經理向我解釋:“現在年輕人都心浮氣躁,幹不長時間,況且(保安)工資也不高。年齡大一點兒的反而比較穩定,老羅做隊員這麽久,勤勤懇懇,幹活兒沒有問題。”
我擔心老羅在工作期間犯病,牛經理又有一套說辭:“既然年齡大,大大小小的毛病肯定都有,很難避免,但是誰也保證不了年輕人就沒有毛病?你忘了湖北?再說,老羅的病已經完全恢複了。”
最終,我不甘心地投降了——刀哥離職,保安們缺少一個得力的隊長,於是,老羅接替了刀哥的位置,正式提為第三任保安隊長。
我思忖:這半年來的保安人員,如果嚴格按照用工規定,幾乎沒有人是合格的——小胖是兼職,湖北有精神病,刀哥擅自離崗喝大酒,老羅有心髒疾病,鵬哥有案底,其他人,要麽超齡要麽形象不達標,唯一一個算是合格的齊隊,還看不上保安這個職業。
鵬哥比老羅年輕六歲,是保安隊伍初建時的老隊員。他是晉西南山村裏的人,口音很濃重,平時我們溝通需要仔細辨別才能聽出個大概意思。他也屬於話少的人,即使開口,也磕磕絆絆講不明白。牛經理告訴我,鵬哥之前在家頹了很長時間,至今未婚。
一次無意之間,我看見了鵬哥手腕處的文身,估計他上身應該還有一個大麵積的。我好奇,鵬哥這樣沉默寡言、看著並不張揚的人,怎麽會做文身?按照物業公司的要求,保安員是不能有文身的,至少不能有太明顯或工衣遮擋不住的文身。
有一天,我正準備收拾東西下班,路過備勤室,從門縫中窺見鵬哥在換衣服,他身上一直令我好奇的文身終於顯露出來,於是,我進去備勤室和鵬哥探問起來。
鵬哥沒介意,向我展示了他的文身——前胸有一個模糊的龍頭,後背是一個已經清洗過的關公輪廓,手臂上是自己的楷體名字。
他說自己小學輟學後,在別人的慫恿之下,在後背紋了關公,那個時候他才十三歲,是去開刺青店的同學家裏紋的,沒有花錢,不過之後清洗關公卻花了小一萬。我問他為啥要洗,他說:“背不住。”
再之後,他跟著堂哥往返陝北運煤。他堂哥經常賭博,他父親發現後,擔心他學壞,就強行把他留在家裏。在老家無所事事,他又在前胸紋了一個龍頭,跟著人混跡在鎮上的棋牌室,在村裏人眼裏,算是那種不成器的無良少年。
二十多歲時,鵬哥跟著朋友的舅舅坐著麵包車去往新疆打工,在路上,朋友的舅舅整理行李箱,讓鵬哥幫忙裝點東西,並遞給他一個盒子。他不知道盒子裏裝著什麽,也沒有多問,接過來就裝進自己的行李箱。鵬哥給我比劃:“大概就是普通快遞那麽大一個盒子。”
之後他們轉車,在陝西坐火車的時候被扣下來了。被帶到審訊室後,三個警察圍著鵬哥,鵬哥說他當時也不緊張,因為他覺得也沒有做虧心事,一定是有什麽事誤會了。當警察把盒子從他的箱子裏拿出來的時候,鵬哥仍然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直到警察當著他的麵打開盒子,拿出一小包一小包白色粉末狀的東西問他是什麽的時候,鵬哥這才意識到,這應該是毒品。
鵬哥實話實說盒子的來源,但是警察並沒有因此放過他。後來,他先是聯係了家人,又找了在棋牌室認識的一個大哥借了錢,這才隻是被判關了一段時間。
新疆沒有去成,出獄後,沒多久,聽人勸說,鵬哥就把背後的關公洗掉了。之後十幾年他遊走在縣城和鎮上的工地上幹活,前兩年才離開老家來到省城,入職了牛經理的保安公司。
做物業這麽久,小區保安的用人標準,我太清楚了——提供“無犯罪證明”是絕對的底線,鵬哥和老羅一樣向我袒露過往,也許他們並不知道可能會因此失去這份工作,但我這次願意冒風險替他們守住秘密。至於在工作中,能否盡心盡責地服務業主,與他們的過往無關。
如果這種社會最底層的行業對他們都設有門檻,我想他們隻能流浪街頭、拾荒乞討。倒是老羅和鵬哥開玩笑說:“不至於,還有物業保潔可以選擇。”
鵬哥有一段時間經常被業主投訴,我找他核實情況的時候,他也委屈,稱自己被業主當麵粗言穢語辱罵。我查了監控,證實了鵬哥的說辭,大多都是因為鵬哥嘴笨,不會溝通解釋,讓本就對保安沒好感的業主們更加誤會,最終引起糾紛。
我不能幫鵬哥向業主討要說法,隻能寬慰他一些連自己都不甘心接受的屁話。我知道,幹物業保安,我們不願接受被一些業主們看不起的事實,但也無法改變被業主們指著鼻子來一句“不想跟你這號人一般見識”的常態。
一天清晨,環衛車老板給我發微信,說門口停了一輛車,環衛車進不去,所以當天的垃圾沒有清走。上班後,我找當時執勤的鵬哥核實情況,問為啥門口停了車不管理?
鵬哥磕磕絆絆向我描述了當時的情況:淩晨三點,一位業主徑直將車開到小區的人行出入口,熄火下車,準備走人。鵬哥見狀,忙上前解釋門口不能停車,業主卻稱自己喝酒了,開不了車,明天一早就挪走。鵬哥再三解釋,醉酒業主卻不理不睬,鵬哥甚至試圖擋在業主麵前,讓他把車挪走,沒想到這一舉動惹惱了醉酒的業主,他罵罵咧咧地推開鵬哥,嘴裏罵著“滾遠點兒”……
我反問鵬哥,有沒有給業主解釋會影響垃圾車進出?鵬哥低下頭囁嚅了一句什麽,我也沒有聽懂。
我隻能無奈歎一口氣,得馬上組織保潔倒騰未拉走的生活垃圾,否則臭氣熏天,會招致別的業主投訴。老羅還問像這種情況能不能打電話給交警,舉報他酒駕。我擺擺手,不置可否。
對於物業保安來說,最怕的就是醉酒的業主,業主這樣尊貴的身份在酒精的加持下,和一個看門的保安幾乎很難產生正常的交流。保安與業主的衝突,也不是報警就能一勞永逸的。
老羅升任隊長後,有一天在8號樓巡邏,一個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在單元門口的台階上坐著,看見他過來,便喊住他問:“保安,今天哪家結婚?”
年輕人話一出,老羅就知道他喝了酒,便耐心地說:“一般有結婚大門口會有拱門,今天小區沒有結婚的。”
此話一出,年輕人不高興了:“我問你今天哪家結婚?你廢什麽話,和拱門有啥關係?”
老羅雖然是老保安,但還是受了一擊,反問年輕人:“我不知道哪家結婚。你要去哪號樓哪一戶?我可以帶你去。”
年輕人隨即罵了老羅一句髒話。老羅沒有搭理,轉身便要走。誰料年輕人從台階上踉蹌著站起來,對著單元門開始脫褲子撒尿,老羅回頭喝止,那年輕人罵得更凶。聞訊後,我和鵬哥,還有幾名同事趕到現場,年輕人正在提褲子,單元門上還在淅淅瀝瀝,門下淌著一攤令人作嘔的排泄物。
我心頭火起,但還是開口禮貌詢問他去哪兒。意料之中,年輕人把矛頭指向我,罵罵咧咧地就要上前推我,我也是年輕人,哪能受得了這個,老羅第一個上前擋在我前麵,我們才沒有衝突升級。其他同事在一旁幫腔:“有話好好說,不要罵人。”
我們雙方一番爭執之後,有位老年業主也圍了過來:“有話好好說,不要吵架,不要打架。”我們才都恢複了理智,由亢奮轉為禮貌,經過再三詢問,年輕人終於開口說要去13號樓——可是這個小區根本沒有13號樓。
最後,那年輕人撥了一個電話,是一個住在這小區的年輕女孩接的,但是並不讓我們送人上去,說她下來接。在樓下我們把年輕人交到了女孩手裏,才結束此事。事後,保安們都說沒有見過這個醉酒的年輕人,應該是臨時來訪的人。
後來,我跟大家開會討論:業主與保安的衝突最初都源自不能好好說話,作為服務人員,我們能否設身處地理解醉酒客戶呢?在行動上和語言上最好再耐心一些,也許就不會有多少衝突升級,甚至都不會產生衝突,這樣才能好好地服務業主。
說到此處時,有人喃喃自語:“我們更願意好好服務好好說話的業主。”
我裝作沒聽見,卻思量了很久。
除了業主之外,保安的服務對象還包括像裝修公司、外來家政人員、外賣員、快遞員等與業主相關的第三方服務人員。大家雖都是服務業主的不同行業的從業者,但是為了更便捷或更高效地完成各自的服務工作,相互之間難免會觸碰彼此的服務界限,形成擠壓態勢,從而導致矛盾和衝突。
在我們小區明確規定嚴禁外賣員騎電動車進入小區。時間長了,一些老外賣員已經習慣了,會主動把電動車停在小區外邊,拎著外賣跑步進小區。一些新外賣員會試探門口保安的管理力度,總要騎著電車進入。
那天中午,老羅值班,攔下一個外賣員後,對方很不滿,一邊從門口退車,一邊嘴裏嘟囔著。老羅並未理會,看著外賣員把電動車推出到門口的市政人行道上。
外賣員進小區送餐時,停在人行道上的電動車突然倒了,等外賣員送餐出來,看見自己的電車倒在路上,認為是老羅故意把他的電車推倒了,衝著老羅就罵。
兩人就此對罵了幾句。外賣員忙著下一單,扶起電車查看無恙後,就準備離開,在路過擺在門口的交通路錐時,故意飛起一腳,老羅立即快步上前拽住了外賣員的電車,厲聲喝道:“你給我扶起來!”兩人又開始糾纏起來。
事後,我到現場處理,老羅告訴我,他沒有看見電車是怎麽倒的,外賣員卻一口咬定是老羅報複他,故意把電車推倒的。於是我帶著外賣員去監控室查看當時的情況:他被老羅攔下後,把電車停在了不遠處的人行道上,由於路麵是斜坡,又加上他在後邊的框子裏取餐時帶動了車身,電車逐漸失去平衡,在他匆匆進去小區後不久,就傾倒在路上。老羅當時在門內登記進出車輛,並未覺察到這個情況。
一切還原後,我本以為外賣員會給老羅道個歉,沒想到,他卻扭頭就走,臨騎車走的時候,還回頭罵了一句:“傻X物業!”老羅又要上前衝過去,我攔住他,示意算了。
我心想,再糾纏一會兒,那個外賣員耽誤的單子會越來越多,情緒會越來越激動,可能引起的後果會越來越複雜,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種稍微單純的和第三方的矛盾還算好解決,如果牽涉進業主,保安就純粹是出氣筒,兩邊不是人。
小區自去年交付以來,一直處於邊施工、邊交付、邊入住的階段,小區的停車地庫也沒有完工,所以入住業主的車輛和臨時來訪車輛隻能停放在小區內的臨時區域,最多容納二十輛車。雖然是臨時停車區域,但是保安們也嚴格執行不亂停亂放的管理製度,因此經常會與業主們產生不愉快。
那天鵬哥在門口執勤,一個給業主家安裝網線的工人開著工具車要進入小區,但是小區院裏已經停滿了車,再沒有地方可以停放,鵬哥向對方解釋後,對方說他停在通道靠邊的區域,一會兒就走。鵬哥不同意,因為那樣會影響非機動車和行人正常進出。
兩人由此產生了口角。對方將車堵在門口,並給業主打電話,說門口保安不讓進,沒法安裝網線。業主一聽保安不讓進,下樓後與鵬哥理論:“別的車能進,為啥來我家的車就不讓進?跟你好好說話不聽,非得找不痛快嗎?”
鵬哥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之後,老羅作為隊長在現場協調解決,其他車出去了一輛,很快便安排那輛工具車進小區。沒想到,安裝網線的工人在業主的幫腔作勢之下,更理直氣壯了,一邊開車進門,一邊說了一句:“屬狗的東西,聽不進去話。”
不止鵬哥,換誰也接受不了這種辱罵,鵬哥是不會說話,並不是沒有尊嚴。還沒等鵬哥還口,在一旁的老羅憤怒地說:“你會說人話嗎?”由此,衝突升級,業主也加入進來,情況變得複雜了起來。
我到現場後,門口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鵬哥在一旁唯唯諾諾,老羅梗著的脖子收斂了很多。我先讓老羅帶著鵬哥撤離現場,向在場的物業管家了解情況之後,轉向業主低聲下氣地說了一些違心的道歉,我知道這種衝突神仙來了也一下解決不了,隻能把控好細節,慢慢平息。
業主倒沒有對我們不依不饒,但對我們的服務也絕對談不上滿意。至於安裝網線的工人,自始至終我都沒有搭理他,唯一想說的一句話是:“誰先開口咬人,誰才是狗。”
大部分業主們隻會在意自己生活的便捷程度,不會關心保安和外賣員或是其他人員的這種擠壓態勢,他們想著再怎麽擠壓,也還有空間,並不會影響自己享受服務。
實際上,大家都在上層製定的規則中辛苦奔波,卻在執行過程中,相互踩踏,左衝右突為自己爭取尊嚴,可是仔細想想,這些衝突實質是不同上層製定的規則之間的矛盾,但又無法改變。
業主們和保安們,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擁有平等的人格,最初誰也不針對誰,所有衝突的產生,都源自於交流時的分歧,最初誰也沒有惡意。
作為物業保安,我們無法要求每一個業主都遵守小區的秩序規約,提升保安的職業素質也任重道遠。
後來,我和牛經理聊天得知:湖北從我這裏離開後,還在他麾下,被安排在一個工地上看大門;齊隊從我這裏離職後便結了婚,後來又入職了保安公司;至於刀哥,一直沒有消息,有一天我給他發微信,發現他已經把我刪了。
落筆之前,我特意觀察了生活周邊的保安們,在工地看大門的,在小區門口立崗的,在停車場收費的,在地鐵站巡邏的,在景點核查安檢的……大家的臉上都有一種不被人理解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