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的基礎科學成長起來, 中國的工業才能有根。” 作者:王秦怡 “無論你的起點如何,數學永遠不會騙你。” 生活中到底有沒有數學天才?對於那些數學天才來說,數學應該如何學習?研究好數學,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意味著什麽?近日,數學家丘成桐接受了環球人物記者專訪。 ·丘成桐和意大利幾何學家尤金尼奧·卡拉比合影。 1976年,27歲的丘成桐最早證明了卡拉比猜想,也因此在6年後成為曆史上第一位獲得數學界最高獎——菲爾茲獎的華人數學家。卡拉比猜想的證明確立了由數學家卡拉比猜測的多維空間的存在性,成為物理學界超弦理論的重要基礎。而在此之前,卡拉比猜想已被擱置了20餘年,它是否真的成立,甚至連卡拉比本人都無法篤定。 此外,由丘成桐所開創的“幾何分析”,至今在影響學術界。沿著他開創的方向,包括他自己在內,獲得傑出成就的數學家至少有5位,他們都獲得了菲爾茲獎。 2021年初,清華大學設立了以培養數學領軍人才為唯一使命目標的“教學特區”——求真書院,由丘成桐擔任院長,致力於培養中國數學界的領軍人才,引領中國乃至世界數學、理論物理等基礎科學領域的發展。次年4月,丘成桐宣布從哈佛大學退休,全職回到中國,受聘為清華大學講席教授。 “要求老師必須教完” 環球人物:求真書院招生可以不用通過高考,這在國內很“破例”了,您能談一下它是怎麽形成的嗎? 丘成桐:不通過高考進行招生,是政府批準的,一年招收100名優秀的數學領軍人才。可以說,求真書院是一個試點。即便如此,中間還是有很多困難,因為中國的考試製度影響廣泛,一時間推動新的選拔方式,還是特別難。 環球人物:那是您提議的嗎? 丘成桐:是我提出來的。很早我就有了這個想法,最終通過是2020年由中央特批。這並不是說我反對高考,我反對的是準備考試的方法太死板,完全抹煞了學生自由發揮的能力——尤其是最有天分的學生。而對於發展原創性的科學研究來說,最重要的是學生能夠懂得怎麽自由發揮。 ·丘成桐和求真書院的學生交流問題。 環球人物:孩子可能上初三就被招進來了,招進來之後如何教學? 丘成桐:年齡並不是考核的標準,最主要的是一定要通過我們嚴格的資格測試,測試基本上是大學一年級的內容。通過測試後,錄取進來就是大學生。 我們是“3+2+3”學製,頭3年是準備所有學問的基礎,是必修,一定要念完,不單是教數學,也教物理。中間兩年是博士之前的衝擊時間,既準備通過博士資格考試,也和學生探討他們對數學各個方向的興趣。兩年以後就開始做博士論文,基本上8年完成。不允許中途轉專業,主要是不希望學生利用特殊的招生政策,通過求真書院進入清華卻轉到其他更熱門的專業。 環球人物:和之前的教學方法主要有什麽區別? 丘成桐:在教學方法上差別不大,主要是師資,請好的老師來教。我們現在有20多位非華裔老師,都是全球招聘的。我們要求老師必須教完所有內容,我們把這一點看得很重要。 環球人物:怎麽會教不完? 丘成桐:老師不願意教完課程涉及的全部內容,因為學生成績不行。1個班上假如有10個學生學不懂,很多學校就將內容減少,讓每一個學生都能通過。我們不願意這麽做,即使學生這門課的成績通不過,我們也要好好地教完全部內容。 “這是個很奇怪的現象” 環球人物:您說過,要在無人地帶找出一條新路。對於書院的學生,您也是這樣鼓勵他們的嗎? 丘成桐:要搞清楚什麽叫“無人地帶”,就是說我們做學問必須有目標,對數學有真正的貢獻,但可能是沒有人走過的路。 就像牛頓講的,我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雖然說路總有人走過,問題是走了多遠。數學家不是跟別人相比,而是自己清楚自己的興趣在哪裏,搞清楚自己的目標,一直向前走。但一般人現在做研究都是等別人做出一個方向以後,看裏邊還有什麽東西可以找的,再往裏增加一點知識發表一篇文章就很高興了,從未想過真的走出一條新的路。 環球人物:對於您自己帶的博士生,您是否會要求他們必須研究一些重要的問題? 丘成桐:每一次討論課題,我都是建議,不會強迫他們。坦白來講,他們有時候怕,不敢去做。這是個很奇怪的現象。當年我們窮,我們什麽都敢,但是今天的學生待遇很好,反而很擔心做不好。相比之下,我教過的一些美國學生勇敢得多,很敢闖,他們的博士論文是有可能作出時代貢獻的。我在美國的第一個學生,比我小兩歲,雖然是我教他,但他事實上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他願意去考慮題目本身的內容,後來我們兩個變成很好的朋友。 現在中國有學生常常想的是這樣做了有什麽好處,可能不隻是做學問的好處,還想看能不能拿到“傑青”(“國家傑出青年科學基金”獲得者)等帽子,能不能拿到高薪,這很不幸。這個想法從中學開始就出現了。我看到一些訓練奧數的老師,希望好的孩子不停地去考奧數,孩子拿獎,他自己也有份。有的荒謬到學生在奧數比賽中領了獎,通過了我們書院的選拔,但他不願意來,反而要回中學,因為他還想考個奧數金牌,領更多的獎金。 為什麽初中學生會有這樣的想法?可能還是家長跟老師的問題。老師跟家長的功利心比較重,家長希望孩子能夠成長得很快,或者是替家裏賺錢,榮耀鄉裏,老師也可以得到獎金、獲得學校的重視。 ·丘成桐的辦公桌上擺放著卡拉比—丘成桐空間模型。(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環球人物:您授權一些省份的中學開辦少年班,選拔出一批有天賦的、真正熱愛數學的孩子。在少年時期就對他們進行培養,情況會好一些嗎? 丘成桐:大部分的學生和家長還是比較好的,但也不乏個別家長誤以為,讓孩子進少年班,就可以進求真書院。其實,少年班和求真書院的招生不掛鉤,我們開辦少年班,目標不是考奧數或者什麽,不是學一些花巧的東西,我們就是訓練好他做學問的基本功,讓他踏踏實實地成長。 環球人物:對一名對數學研究感興趣的學生來說,有哪些領域您覺得有希望做出研究成果? 丘成桐:現在人工智能很火,它成功的地方很多,但我更關心的是,它為什麽有時候不成功。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人工智能底層的數學問題其實還沒有解決。目前,人工智能依賴強大的算力,意味著超高投資。為什麽投資都是用幾十億、幾百億美元來計算?就是因為整個計算方法裏有太多參數,沒辦法控製。 怎麽解決算力、算法的問題,使得我們用經典計算機實現大規模數據處理,這是很重要的問題。但國內很多企業想的不是怎麽解決這些問題,而是怎麽能夠讓它本土化。本土化的好處是在中國市場可以賺錢,但對最基本的問題他們不去碰,這是很可惜的。 “一所大學的能力在研究” 環球人物:您之前在美國時就跟中國的高校有合作,現在您到了清華大學帶學生,您覺得中國的學生有什麽變化? 丘成桐:中國學生的數學水平比以前好多了。尤其是中學生,好的中學現在不少,有相當多的中學畢業生,有能力考進全球知名大學。我們大學的本科數學教育也好了很多,至少求真書院可以比擬全世界任何高校。 比如,北美有一個數學競賽“普特南數學競賽”,是全球最難的大學生數學競賽。我們已經連續兩年組織學生參加美國數學協會組織的模擬賽,使用當年普特南數學競賽的題目。每年都有近20名學生可以排前100名,有幾個學生甚至進了前10名。我們學生模擬比賽成績比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好,和麻省理工大學的成績差不多,但他們派了100餘名學生參賽。 但是,我們的目標不是考試或比賽,而是做研究,因為一所大學的能力在研究。這是我們現階段比較困難的。 環球人物:您說的困難主要是指什麽? 丘成桐:一個數學家成長起來的整個學習過程就是這樣子,我們的學生已經走了前半程,還剩下後半程是最重要的——要在本土完成世界一流的博士論文。現在還沒達到這個地步,還要看未來5年,等到2028年第一批博士畢業,看他們的成果是什麽樣,就能看出他們有多大的能力。然後再過5年,到2033年、2034年達到數學強國,我想應該可以做到。 我們求真書院第一批學生已經完成了本科階段的教育,60多名學生中有1/3通過了博士資格考試,考試的難度和哈佛大學博士資格考試一樣。這說明這批學生是很好的,但完成高水平研究這件事還受到很多人為因素的影響,包括老師帶得怎麽樣,學生的學習態度怎麽樣,等等。我們要很小心地做,隻要有1/3的學生能夠做出一流的研究,就很成功了,我期待很大。 環球人物:您對於數學人才的培養有一個全局性的布局,您的思考是來自哪裏?您為什麽會覺得應該這樣做,這和您的自身經曆是否有關? 丘成桐:其實師承自古都是這樣。孔子時期就講了,教學跟研究一定要並存,即儒家主張的“教學相長”。在美國,我在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和斯坦福大學也都待過,所有的美國名校都是教學跟研究同時進行。 有的大院士講,教學不是我的職業,我隻做研究,結果他研究和教學都沒做好。年輕人的想法有時比年紀大的人更多,但是大方向沒那麽清楚,這時候就需要做研究的老師進行指導。還有很多教學很成功的老師,慢慢不做研究了,教的內容也不行了。因為學問要不停地改進,今天教的東西很容易到了明天就過時。 現在國內越來越注重教學和研究同時進行,但還是遇到一些結構上的問題。尤其是工科老師,在學校裏的薪水比不上公司的薪水。而公司追求的大多數不是長遠的研究目標,是近兩年對於他們最重要的研究。這些研究比較簡單,結果導師帶著一大批學生花了功夫為公司做項目,公司花很少的錢就能得到很高的回報,這是很不健康的事情。 ·丘成桐特別看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圖為2024年3月,丘成桐帶領求真書院師生赴山東曲阜祭孔。 環球人物:求真書院有什麽做法或者措施,來鼓勵教師既做研究又能夠做好教學? 丘成桐:這是責任的問題。我在國外時,帶著學生做學問,我身邊的每一位老師都以為是天公地道。每一個老師都有責任帶領學生做研究、向前走,教導學生怎樣去做,不需要什麽激勵措施。 這20多年來,中國為了鼓勵老師做研究,用了種種不同的方法。坦白來講有些方法是不應當的,比如,有些老師的研究水平隻比普通教授好一點點,就給了很高的薪水,比美國甚至還高數倍,以為這樣子就可以讓老師做更好的研究。剛好相反,這個薪水沒能鼓勵他們做研究,錢多了以後,高收入的老師想的是怎麽保值、投資,研究方麵反倒荒廢了。 環球人物:您在接受采訪時經常會對中國和美國進行比較,由此引發了一些爭議。這些爭議會給您造成困擾嗎?您會期待別人的理解嗎? 丘成桐:我從來不在乎爭議,我講的是真話,看的是對國家、對學生有沒有長遠的益處。比如,我帶學生,天天甜言蜜語,說你現在念書念得很好了,他就覺得真不用再念了。還有的學生被媒體吹成天才,但媒體從不考慮這個孩子明年怎麽樣、未來怎麽樣。也許炒作一下,他在網上有了1000多萬粉絲,但是真正的學習和研究的前途卻垮掉了。媒體也不在乎這樣不幸的結果。因此,求真書院未成年的學生不參與媒體的報道,他們承受不了這樣的關注和壓力。 環球人物:您是1949年出生的,今年也是新中國成立75周年,您對中國未來的發展有什麽期許? 丘成桐:中國未來10年、20年會是一個很重要的轉型期,要從根本上轉變為一個真真正正有內容的大國、強國,而不僅僅是跟著別人的方向走。這就需要我們國家的基礎科學成長起來,中國的工業才能有根。 基礎科學一定要做好,我們現在培養的好學生還是遠遠不夠,除了數學方麵的人才,物理、化學、工程等方麵都要大量培養,不然真正等到科技出現下一個巨大的飛躍的時候,我們就會吃虧。比如,人工智能有可能觸發新的科技革命,如果別人發展得比我們快20%,中國的工業就麵臨危機,我們必須很小心地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