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錢可以,但別想讓我們帶孫子”
文章來源: 新周刊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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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劉阿姨輕搖折扇,走在通往公園的小徑上。每走幾步,就有熟人跟她打招呼。這是劉阿姨退休後常來的公園,每天8點,她會在這裏和拳友一起打太極,享受晨練時光。與此同時,公園裏也不乏推著嬰兒車遛彎的老人。
生活在一線城市的劉阿姨,選擇了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拒絕帶孫的她,決定把退休生活留給自己。如今,有越來越多像劉阿姨這樣的退休老人,在傳統觀念與現代價值觀的衝突中,嚐試與後輩在育兒問題上達成平衡。
近期,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原所長、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社保研究中心主任鄭秉文指出,基於教育、養老、醫療、生育、托育等多方麵壓力,部分年輕人的生育意願有所下降。他建議:“(他們)應抓住有效的生育期,借助親友之力解決暫時的困難,以免錯過最佳生育期。”
(圖/視覺中國)
鄭秉文所指的“親友”,通常指年輕人的父母。在國人的傳統認知中,父母理應幫助子女,照顧孫輩,並形成一種傳承。但在當下的中國城市,尤其是一線城市裏,老年人更傾向於擺脫照顧孫輩的責任,享受退休生活。他們正在以行動樹立一個新標簽——“新老人”。
第二次人口出生高峰期(1962—1975年)出生的人,是“新老人”的主體。民政部、全國老齡辦2024年10月發布的《2023年度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公報》顯示,截至2023年年末,全國60周歲及以上老年人口為29697萬人。
這些“新老人”的退休生活忙碌而充實。他們向年輕人學習,積極適應數字化時代。大部分“新老人”表示自己很忙,這與公眾對老年人退休生活的刻板印象——普遍清閑、孤獨——有所不同。除了體育鍛煉、旅行等線下活動,超過半數受訪者表示,自己每天忙於在線交流;還有超過20%的老人忙於上網學習,平均在線時長為每天2小時。
他們也經常被問到一個問題:“退休後,不用幫子女帶孩子嗎?”
隔代撫養是一種選擇,
而不是義務
劉阿姨生於20世紀50年代,每月退休金有上萬元,加上沒有房貸,生活相對寬裕、放鬆。退休後,她的生活依然豐富:在老年大學上舞蹈課,參與書畫協會的展覽活動,組織老同學、老同事聚會,與朋友定期結伴旅遊,等等。退休這幾年,她去過西藏、新疆,冬天去東北滑雪,夏天去雲南避暑。
劉阿姨的想法很有代表性:退休後就應該享受生活,而不是自願承擔照顧孫輩的任務。
與此同時,劉阿姨的獨生女兒李楠正在陷入“喪偶式育兒”的局麵:公婆以“退休後還需工作”為由,拒絕幫忙;丈夫則忙於創業,經常早出晚歸,育兒重擔落在李楠一個人身上。
李楠曾請母親幫忙照顧孫子。盡管心疼女兒,劉阿姨還是婉拒了:“我年輕時是職業女性,吃了一輩子食堂,連飯也不會做。讓我帶孩子,比帶項目還難。”劉阿姨建議女兒去月子中心坐月子,之後如果要請專業的育兒嫂,她來出錢。“照顧孩子方麵,專業人士比我有經驗。如果有經濟困難,我可以提供一定的資助。我認為,老年人應該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兒女提供幫助,而不是無條件地全力以赴。”
(圖/《出走的決心》)
越來越多的老人選擇多樣化的退休生活,而不是繞著孫輩轉。他們身體尚屬健康,拿著退休金,正是有錢又有閑的時候,學習新技能,參與新活動,人生有無限可能。劉阿姨說:“退休後才是人生新階段的開始,老年人的自我實現同樣有價值,我們沒有義務為子女照顧孩子。”
盧奶奶的情況和劉阿姨相似,她認為,“老年人帶孫應該是一種選擇,而不是義務”。
61歲的盧奶奶是一名紡織廠退休工人,居住在廣州。退休後,盧奶奶加入一個老年舞蹈隊,每天和同伴一起排練,還受邀上過央視。她稱自己的退休生活“非常忙碌”。
盧奶奶的丈夫是本地人,有一些可穩定收租的房產,愛好釣魚,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而盧奶奶每天上午8點準時去珠江邊和老姐妹們跳舞,10點半“收隊”後再一起上茶樓喝茶。像盧奶奶這樣的廣州師奶,喝茶是她們每天最重要的行程之一,甚至可以說,“比起帶孫子,喝茶才是正經事”。為此,她經常坐40分鍾的公交車,從海珠區到荔灣區跟老姐妹們碰頭:“那裏的茶樓平靚正,很抵食(劃算)。”
(圖/《郊遊》)
在子女眼中,盧奶奶生活清閑,身體也不錯,幫忙帶孫似乎理所當然。但兒子提出請她幫忙照看2歲的孫子時,盧奶奶仔細考慮後拒絕了:“帶孫太累了,我一怕帶不動,二怕帶不好。人老了應該享受自己的生活,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情。”
老年人不參與隔代撫養,這種情況在廣州絕非少數。通常,這類老人住在自己的房子裏,並不與子女同住,隻有周末家庭聚餐時才有機會見一見孫子、孫女。在幫助子女分擔育兒壓力時,他們更願意“出錢”而非“出力”。
這一代“新老人”對個體自由和退休生活質量有更高的要求,同時清晰地表達了這一訴求,而不再是犧牲自己的後半截人生。
育兒問題的張力
小麥夫婦都是85後,在上海生活。他們是第一代獨生子女,也是“421”家庭結構中的夾心層。
小麥今年年初生了二胎,夫妻二人的生活更忙碌了:丈夫每天早上8點前把大寶送去學校,再以最快的速度在8點半前趕到公司。為了節省開支,他們沒有給大寶報小學托管班,小麥負責大寶中午、下午的接送,與此同時,她還得把剛剛學會爬行的二寶帶在身邊。
二寶才半歲,如果請一個育兒嫂,每月需要額外支出7000—10000元,這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小麥和丈夫也考慮過幾家早教中心,希望找到合適的托管服務,但被一年10萬元的高額費用勸退。
即將結束產假的小麥,正在為無人照顧孩子而發愁:“我們這一代人,要養4個老人和孩子。看似家裏有6個大人,但因為和老人分開住,事實就是,兩個孩子隻有我一人來照顧。”育兒問題往往成為夫妻爭吵的由頭,小麥是否應該成為全職媽媽這件事,也被反複提起。如果沒有老人幫忙,普通家庭的女性生育二胎後成為全職媽媽,似乎是一個不得已的選擇。這背後,透露出深深的無力感。
(圖/《全職》)
生育女性的困境一再重演,促使小麥進行思考:“什麽樣的家庭能讓女性在生育後回歸職場?一是經濟條件允許,請得起保姆的家庭;二是有老人幫忙照顧孫輩的家庭。如果沒有能力請保姆,又沒有老人的幫助,雙職工家庭可能需要犧牲一個人的職業生涯來照顧孩子,而這個人往往是女性。”
最終,為了支持小麥重返職場,小麥的母親離開家鄉,來上海幫她帶孩子。小麥的母親姓張,今年70歲,退休前是一名教師。張老師說:“我的兩個外孫都是我帶大的。現在上海的家庭流行外婆照顧孫子,奶奶是幾乎不參與的。”
張老師對老人不幫忙帶孩子的原因也有清醒的認識:“婆媳關係大都存在問題,隔代教育的差異和矛盾是很難避免的。婆婆照顧孩子往往吃力不討好,現在許多老人不願意做。”
(圖/《再見我們的幼兒園》)
社交媒體上,關於“老人帶娃”和“老人不帶娃”的討論,兩種觀點勢均力敵。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育兒經。在一線城市,職場壓力大,保育係統不完善,房價和育兒成本高昂,年輕人不得不尋求老人的幫助,以減輕經濟壓力。如今老人們從以往的“無限連帶責任”轉變為結合實際情況的“有限度的幫忙”,從理所當然的奉獻到有商有量的配合,是一種進步。
“如果這時候老人說‘誰的孩子誰帶’,我會非常沮喪。”小麥說。孩子出生後的頭幾年,對小家庭來說是個挑戰。年輕人要適應自身角色的轉變,更要麵對因無法表達需求而哭鬧的嬰兒,這種慌亂,有孩子的人才能深刻體察。如何避免失衡,是每一個當代家庭都難以避免的命題。
老年人是年輕家庭的第二個“妻子”
因為擔心老人不願幫忙,越來越多年輕人將“是否有老人幫忙帶娃”作為生育決策的重要考量。許多人因為難以承擔育兒的重擔,選擇不生孩子或隻生一個孩子。麵對生育率的快速下降,“應充分利用老年人口和女性人口的紅利”,有專家如此建議。
然而,“新老人”並不願意成為“紅利”,而是用行動擺脫傳統的規訓,做出自己的選擇。固然有人願意為兒女分憂,但也有人渴望擁有自己的生活和空間,過上體麵且豐富的退休生活,而不是陷入為子女無條件付出的輪回。
年輕人和老人的難處,都應該被看見、被理解。老人不願意在卸下社會角色後,重新被嵌入一套忙碌的係統;年輕人則需要老人幫忙照顧孩子、分擔家務,不但能省下保姆和托兒所的費用,來自老人的退休金還可以作為補貼,減輕家庭的整體經濟壓力。
(圖/《川流不“熄”》)
“老人不幫子女帶孩子”,從來就不是個體問題,而是社會係統性問題。現代女性生育後都希望重返職場,一來避免與社會脫節,二來增加家庭經濟收入;老人希望擺脫勞碌、被束縛的生活,在晚年找回自我;而作為家庭中受益最多的男性,應該看見並體察兩代家庭成員的訴求,共同協商,形成更合理的家庭分工。社會則應予以整體性支持,一個“生育友好型”的社會,需要全社會成員的共同參與,而不是抱持“抱怨—對抗”“投訴—無視”的二元立場。
複旦大學教授沈奕斐在《誰在你家:中國“個體家庭”的選擇》一書中指出:在城市雙職工家庭中,祖父母幾乎承擔了所有家務,配合兒子、兒媳及孫輩的生活工作安排,隱藏自己的喜好,壓抑自己的需求,扮演著完美“妻子”的角色。
中國一直有隔代養育的傳統,祖輩承擔了年輕家庭中第二個“妻子”的責任。在傳統觀念中,老人幫忙帶孩子可以加深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否則,家庭成員之間的關係可能會受到影響。
沈奕斐發現,這種影響分為兩方麵:一方麵,老人不帶娃,會影響他們與子女的關係。子女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確實分身乏術,需要理解和支持。如果老人不幫忙,他們可能會對老人產生怨恨,導致關係疏遠。另一方麵,這會影響老人與孫輩的關係。老人如果不參與孫輩的成長過程,後者與他們不親近,他們也容易產生失落感、孤獨感。
(圖/《郊遊》)
沈奕斐認為,當代年輕女性在家庭中獲得的權利和地位並非來自男性,而是來自上一代老人的讓渡。她們從繁重的育兒和家務勞動中解脫,是因為家庭中的老年女性承受了這一切,但後者的犧牲、困境,鮮少被提及和重視。
南京大學社會學學者許琪在題為《性別公平理論在中國成立嗎?》的調查報告中發現,與男性相比,老年人才是提升女性生育意願的關鍵因素:“如果丈夫多做家務、多帶孩子,並不一定能提升女性生育的可能性。真正能起作用的是老人,因為他們是夫妻之外的‘外部力量’,他們的參與才能真正緩解小家庭的壓力,保證雙職工家庭的工作能力和收入都少受影響。”
許琪指出,要想提高年輕人的生育意願,國家與社會需要分擔一部分生育壓力,如提供能保障3歲以下幼兒基本安全的育兒托兒服務,出台分擔由於女性職工生育造成的企業成本升高的措施,等等。這將有利於緩解家庭領域中的性別不平等困境,也有利於提升生育意願。
(圖/視覺中國)
“新老年人”選擇不帶孩子是個人權利得到重視的體現,也是社會進步和個體自我實現需求的反映。沒有什麽是理所應當的,也沒有一蹴而就的共贏方案。社會應提供更多支持,滿足年輕人的育兒需求和期望,幫助老人追求自我價值。
張老師說:“等到孫子上小學,我就把撫育孩子的責任還給他們(子女),他們則把自由生活的權利還給我們。老年人應該有自己的生活。父母辛苦大半輩子了,應該有閑適自在的晚年生活,不必再為兒孫操心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