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第一天,17歲少年倒在團播直播間
文章來源: 極晝story 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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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魏曉涵 張倍嘉
編輯 | 王一然
被罰站的男孩倒在了直播間
欣欣記得,17歲的弟弟張岩第一天去直播公司的那個早上,大概是心懷期待的。
前一天他告訴欣欣,自己要去做娛樂主播了,看上去挺高興,“說自己找到正式工作了。”弟弟從來沒接觸過這個行業,但欣欣做過帶貨主播,聽說過娛樂直播的“內幕”。她不讓弟弟簽,弟弟告訴她,“已經簽完了,我先去試一試”。
弟弟高中就輟學了,想早早出去打工,攢點錢獨立生活。先是在北方做服務員,欣欣叫弟弟來南京,她在南京讀書,媽媽也在附近城市,一家人離得近一些,能有個照應。
那個傳媒公司主動在招聘軟件上聯係了張岩。沒成年、沒有經驗,但張岩麵試完當場就簽了合作協議,協議上寫著“無責五千保底加提成”。
那天早上,張岩八點多去公司。下午六點前後,欣欣接到電話,弟弟暈倒了。她還以為是低血糖,趕到搶救室門口,醫生遞來一張病危通知書,突發呼吸心髒驟停,她一下緩不過勁來。搶救、插管,最終還是沒能救回弟弟,她在太平間抱著他哭了。
直播間沒有監控攝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在警方技術恢複的直播畫麵裏,欣欣看到了弟弟。那是一個讓她心酸的畫麵,弟弟身旁有兩個“放得很開”的年輕男生,扭動著跳舞、吐舌頭逗人開心,而他就直愣愣站著——
“這是06年的弟弟。”欣欣看到旁邊有人給張岩遞來話筒,把他推到前麵,教他對直播間裏寥寥無幾的觀眾說,“姐姐給刷個禮物吧”,還讓他跳惡趣味的小舞蹈,大概是抖音上流行的“挖蛤蜊”一類的。他的眼睛一直在眨,緊張又沮喪的樣子。沒人刷禮物,他又被叫回後麵罰站,有人用指壓板似的東西打了一下他的屁股。
這是團播的“玩法”。幾個年輕的男孩或女孩組成團體直播,用各種表演方式刺激觀眾消費,刷不同類型的禮物,可以指定不同的主播表演。同公司的主播告訴欣欣,被觀眾選定的主播,要不停地跳,刷到一定的票數才能坐下來,否則就要一直站著。
●張岩和公司人事在招聘網站上的溝通記錄。講述者供圖
那天下午,張岩的母親曾打電話問情況,張岩說裏麵特別特別吵。媽媽心疼勸他“咱回去,不幹了”。他說,不行,現在走的話要賠償——協議這樣寫著,未經允許私自停播,當月傭金及押金不予結算,並對甲方造成的損失予以賠償;到其他平台或競爭公會、傳媒公司直播,要支付30萬違約金。講了幾句,他準備掛電話了,“媽媽又該我上了,我還沒有吃飯。”
直播間在一個寫字樓LOFT的二層,小小的房間裏,除了三個做主播的男孩,還有主持人和運營。三月的南京特別冷,還下著雨,室內悶悶的,沒有窗戶。晃眼的大燈對著人照,地麵鋪著玻璃,天花板上的彩燈掃射,嘈雜的音樂放著,地上有煙頭。
怯生生的張岩一直沒有被選中,從早上10點播到下午5:57,他一直在錄像的畫麵裏“罰站”。中途隻在下午2:40左右吃了一碗麵——這是欣欣從他的手機支付記錄推斷的。倒地前的二十多分鍾,他一直在頻繁眨眼,看上去很不舒服,眨著眨著,一下就倒了。
一起工作的男主播趕緊過來,持續按壓人中,想要叫醒他;一個沒有上播的男孩,在公司另一個房間看到了直播畫麵,也趕緊衝過來,幫忙送到醫院搶救,墊付了醫藥費。
但已經來不及了,醫院的就診病例顯示,6:20救護車到達的時候,張岩已經失去了生命體征。
欣欣設想過無數的“如果”:如果弟弟熬過那一天,第二天他不會再去吧?如果自己當時強硬一點,不讓他簽就好了,如果當初不讓他來南京,悲劇是不是不會發生?
她想起弟弟剛來南京時開心的樣子,和家裏相比,南京是大城市,機會多;他們還期待過,等滿城花開,要一起去轉一轉。沒想到弟弟走在了南京還沒有轉暖的時候,一個下雨的初春。
上了發條的“八音盒”
看到了17歲男孩在直播間心髒驟停的新聞,唐玥感到後怕——前不久,她剛從張岩所在的公司“跑路”。那是今年年初,唐玥記憶中,直播間總是煙霧繚繞,她一天要播六個小時,分成兩三場,下午一兩點才能吃上外賣,晚上睡不好,總感覺下一秒就要暈倒了。
原本她也以為找到了好工作。大專畢業後,她在父母安排下進了老家一家醫院做合同工,工資低又看不到上升空間,那家傳媒公司向她拋出橄欖枝,做團播主播。她決定瞞著父母,獨自出去闖一闖。公司在繁華的商圈一座很高的寫字樓裏,承諾保底月薪六千,幾乎是她上一份工作的兩倍。
對於像張岩和唐玥這樣的年輕人來說,娛樂主播門檻不高,工資相對較高,做直播運營的小九說,大概從去年年初開始,團體直播變得火爆。她總能在朋友圈刷到招聘信息,工作地點分散在成都、西安、合肥、廊坊等等,“這些地方非一線城市,但年輕人很多,生活成本低,他們在主播之外很難找到月薪超過3500塊的工作。”
團播替代個人直播,成為流量的新寵。後台流水也證明了這一點,同樣是兩個小時的直播,團播的流水一定比單人更好,用戶留存的觀看時長是3到4倍。據她觀察,平台更鼓勵團播,給出的返點也相對更高。“最火的時候,(主播的)錢都是周結或者半個月結”。
“新世界”不時有造夢的傳說:專業出身的舞蹈博主、小偶像入局,像SNH48成員、參加過《創造營》、《偶像練習生》的選手,還有素人一夜成名的故事,頭部SK女團的成員,從零基礎素人到個人單場百萬流水。而成本似乎隻需要時間、青春甚至尊嚴。
同公司的楊柳對麵試場景印象深刻。當時她剛滿18歲,原本去麵試前台,“你這麽漂亮幹嘛做前台?工資少又要加班,來做主播,隨便坐一會兒、站一會兒、跳個舞,一個月能拿一萬,”麵試的人見她猶豫,叫來兩個女主播,畫著濃妝,“這個姐姐沒你長得漂亮,一個月能拿兩三萬。”
她心動了,簽下了勞動協議。實際上,許多主播簽署的都是勞動協議,並非正式勞動合同,有人接到口頭承諾,六個月後轉正式合同。無一例外,都有嚴苛的競業條款——一旦自己停播、轉到其他平台開直播,將麵臨高額罰款。
●帶有場景布置的團播直播間。圖源網絡 ●團播直播間裏可以按禮物指定主播跳舞。圖源網絡
“光鮮亮麗”,女孩們這樣描述對於做主播的想象。她們望見金字塔的頂端,那是高投入的成果——畫麵清晰透亮、多機位切換,還能實現主播的一鍵換裝;有的直播間還有沉浸式的場景還原,在民國風的舞廳裏,穿著旗袍、笑意盈盈的女孩們端著酒杯向屏幕前的人發出邀請——業內人士介紹,那大概是精心拍攝後的錄播。
實際上,金字塔的底層遠沒有麵試聽到的那樣輕鬆。許多團播主播進入的是新賬號,直播間的大燈打開,音樂響起,即使沒有觀眾入場,主播們也要就位,開始跳舞表演——直播房間像上了發條的八音盒,裏麵的人不停旋轉,一場就是兩三個小時。
一個女主播直播的第一天,一個“大哥”(通常這樣稱呼在直播間打賞很多的觀眾)見她是新人,丟了一千禮物票,那也是她一整天唯一休息的十分鍾。
主播們介紹,常見的互動模式有三種:一種是舉著話筒發言,找觀眾拉票,刷到一定票數才能坐下,下一個刷得更多,再把坐的位置讓出來;另一種是跳舞,或者讓兩個主播一起跳pk;還有一種是懲罰,仰臥起坐、指壓板跳、深蹲、才藝懲罰、甩頭等等,項目都由觀眾決定。
直播間觀眾少,主播就得不停地換模式,什麽火跳什麽。“沒有禮物也跳”。有主播說,有一陣流行模仿機器人,她需要“站隊形不停地晃動,控製節奏,看起來像AI”。
“保護欲、惡趣味、操控心理”,有媒體這樣總結團播如何刺激觀眾打賞。懲罰明顯更能激發觀眾刷禮物的熱情,小九分析,“主播裝可憐更有助於流水增長,懲罰就相對有效。”楊柳試過嘴裏叼氣球拿針紮破,被做皮試用的皮筋彈腳底板、彈腿,大腿上一天被打四五十次,青了一大塊。
“雖然挨打了,但賺得比較多,我願意被打”。在這個行業裏,遇到難題,她總會被勸,都已經當主播了,再“放開”一點,她也這樣說服了自己。
叢林
小九覺得,和單人直播相比,團播要“卷”多了。“幾個團播直播間裏總能火那麽一兩個人。一個團隻要最火的一兩個人不走,其他人都是可替代的。”
主播公會迭代迅速,僅在過去的6、7月,某北方城市及周邊有十幾家新生的團播公會誕生,除了找工作難的年輕人,兼職大學生也成為主要目標——成本低,達不到kpi可以隨時換人,有場控主持人這樣解釋。
欣慧就是這樣在一個暑假入行的,她在雲南讀大學,初衷是想拿到一份實習證明。做主播的第一天,這個不了解規矩的新手就犯了錯,她“叫錯”了大哥——同團的主播之間競爭關係微妙,運營提醒她“你不能叫(挖)同直播間的大哥,隻能去‘扒拉’別人的大哥”,叫錯之後,她說“(被挖老板的)那個女生有點不爽”。
像一個適者生存的叢林,努力爭奪注意力和資源,是每個團播主播的生存之道。
“大哥”的賬號是最容易識別的資源:有些平台用戶消費或財富等級達到一定數量之後,才能看到玩法的入口,送出特定的禮物。
“寫作業”是行業通用法則,即給大哥發私信。爭取的時候要寫、建立聯係要寫、開播前要寫,下播了還要繼續陪聊。有時候是有效的,一開播大哥來了直接上票,主播就能坐下休息會兒。大家彼此之間還會互相刷票,今天你給我刷休息下,明天我再還給你。運營讓欣慧去別的直播間“寫作業”,和她一樣的普通主播每天要寫20-30條作業,但她死活不肯。
“我暑假工無所謂的,不想去”。這種懶散的態度很快被運營發現了,她和另一個暑假工被找去談話。“讓我們去私聊大哥,說我們穿的衣服不夠性感。”欣慧說,如果流量不夠,保底工資就會降低。“他們吸引不到新人進來,怎麽努力都沒有用。”
●某團播直播間,刷對應禮物可以指定主播做屏幕上的人形動作。圖源網絡
某種意義上,欣慧的觀察不無道理。做運營的小九負責過一些量級比較大的主播,百分之七八十的收入來自平台玩法付費,比如開禮物盲盒等等,大哥純打賞的部分,她稱之為“感情票”,占百分之二三十。純粹為愛發電的大哥在同一個直播間,“存活率”在30天後下跌50%,很少有超過60天。
直播時,楊柳能感覺到周遭緊張的氣氛。一起直播的女孩們不太搭理自己。後來她放棄表達友好了,有點賭氣地想,“她們就是嫉妒我更漂亮,賺得更多”。被卷入的女孩們,從暗戰變成明爭,同一個團的主播當麵找她的大哥喊話,哥,你看我怎麽樣?
楊柳已經接受了叢林中的邏輯,一開始穿得清純,後來裙子越來越短,變成了小吊帶、低胸裝。打賞變少,主持人就會在旁邊建議“你去跟大哥聊啊”。她挺抗拒,主持人又說,“你不付出一些東西,人家怎麽願意給你刷錢?”
公司有十幾個主播,她不到一個月就達到了第一梯隊。最多的一天,公司和平台分成之外,她到手有五千塊。現在回想,那段時間她也有點迷失了,誰不喜歡被簇擁的感覺呢?
她加上大哥的微信,從公開直播間轉向更私密的環境,一開始是普通聊天,彼此叫一些親密的稱呼,她有時候自己聊,有時候讓男朋友幫忙;後來對方讓她發隱私部位的照片,公司有專門的軟件,她把合成的照片發過去應付。
直到對方視頻電話打過來,楊柳掛掉了,她意識到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下一步可能就是要約出來見麵。因為這些,男朋友也一直在鬧,“我們談了挺久,感情也挺好的。本來想攢錢租更大一點的房子,沒必要因為這個關係破裂。”她決定離開。
離開
對團播主播來說,離開並不容易。張岩的姐姐欣欣覺得,協議裏高額的賠償金一定給了弟弟很大壓力,他不是那種難受了會自己憋著的人,沒想到把生命留在了那裏,永遠失去了離開的機會。
弟弟去世之後,她翻看了他手機裏的招聘軟件。剛來南京那一周,他投過很多職位,服務員,銷售等等,都沒有結果,對一個學曆不高的年輕人來說,找工作真的很難。“他就是想要一份工作,留在南京而已。”
對兼職的欣慧來說,絆住她的是一張實習證明。一開始她得到了許多承諾,隻幹一個月也能開,一天工作八小時,後來變成了“必須超過8小時”,實習證明也以各種理由被搪塞。她隻能消極上班表達不滿。
欣慧和同事有一個群,聊天出現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幹不下去了”。群裏的另一個女孩,因為人氣不高,被運營叫去談話,每天好幾次,保底工資也被降了,她產生了嚴重的容貌焦慮,覺得自己“真的很差”。她被要求改妝容、改服裝,直到被辭退都“沒有改明白”。
欣慧最終沒有拿到實習證明,第23天,直播間的其他人都跑路了,隻剩下三個人。“運營告訴我不用去了,把我開了。”扣掉“水電費”,她拿到了一千多塊。
高額賠償金困住過很多主播。2023年末,鬥魚曾向多名簽約主播索賠,最高達8000萬。和許多直播公會打過交道,小九見過各種不落實協議條款的狀況——拖欠結算收入的、不落實保底月薪的,“很多弟弟妹妹讀書不多,也不懂勞動仲裁”。
●張岩簽的合作協議中涉及到違約的相關條款。講述者供圖
●招聘團播主播的某傳媒公司大堂。魏曉涵 攝
和張岩同公司的唐玥也曾被高額違約金嚇退,隻能咬牙硬撐。一起直播的女生悄悄告訴她,偷跑就行,但要做好以後都不幹這行的打算,如果去別的平台或者直播間,可能會被告。
她在一個晚上給主管發了消息,不想幹了,主管讓她負法律責任,唐玥把公司所有人的微信都拉黑了,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半夜逃到一家臨時訂的便宜賓館。她找學法律的朋友看了協議,說頂多賠幾千,懸著的心才放下。
楊柳離職之後,收到了公司的律師函,理由是“無正當理由的情形下,未與公司協商,擅自停播”。忐忑了很久,她徹底離開了直播行業,也沒再被追責。
但仍然有年輕人“前赴後繼”,直播運營小九解釋背後的邏輯——這個行業總有適合你的位置,顏值也能通過濾鏡和特效調整,隻要願意“吃苦”,對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苦”可能是他們沒有預想過的,隱形的代價。
小九也離開了原來的直播平台,從去年開始,很多類似的小平台都被打包賣掉。她明顯感覺到,疫情時火爆的娛樂直播,現在開始走下坡路,在直播間花錢的人少了。她現在轉做語音直播的運營,麵向海外市場。
離開那家直播公司之後的幾個月,唐玥找過很多不同種類的工作,她在漢服館幹過,也試過做不同公司的銷售,被掛斷是常態,她不擅長業務,很多時候難開口,常常幾個星期一單也開不了,然後就被勸離了。
實在找不到工作,她又回過一次直播行業,單人娛樂直播,沒人刷大禮物,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禮物,“很多觀眾都是打工人、上班族,大家可能手裏都沒什麽錢”。一天坐六個小時耗著,聊著聊著人就走了,她實在堅持不了,又一次拉黑所有人,再次跑路了。
她十分迷茫,想過離開南京回老家。好在最近找到了電商帶貨主播的工作,不用露臉,也不用和大哥維係關係,她感覺能長久做下去。對於主播行業,她也在摸爬滾打中祛魅了。“背後的辛苦,可能是手機前麵的人沒有想象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