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就吐,我的錢全被衝進馬桶了”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次數

錯位的五官、扭曲的臉、猙獰的麵具,齊齊擺在了600號畫廊。

600號畫廊始創於2019年,以其所在地“宛平南路600號”命名。上海人都知道這個地址意味著什麽。

位於此地的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簡稱“上海精衛中心”),是接收重症精神障礙患者的專科醫院。600號畫廊是醫院的特色項目,也是國內首家設在精神病院內的畫廊。

這裏最新展出的,是上海精衛中心向在進食障礙診治中心住院的患者、家屬,以及曾經或正在經曆進食障礙的社會藝術家征集的作品,這些作品迅速引起了網絡上的共鳴。

9月8日,佳佳走進了那條走廊。她在入口處看了那幾個麵具很久,好像東西吃稍微多一點,自己就會變得那樣麵目全非。

(圖/受訪者提供)

那種感覺她太熟悉了,是“對自己認知不清楚的加深版” 。

她的思緒被拉回到高中,那時的她像站在深淵旁,要是沒有朋友的鼓勵,拉她一把,她也會掉進對食物的恐懼中,對本來那麽好吃的東西無比恐懼。

小紅書上關於進食障礙的話題瀏覽量高達2.7億次。佳佳刷到了這次科普展的帖子,覺得有趣,便約了朋友一起去。

佳佳本覺得自己很健康,看完後,她才知道自己一度離進食障礙很近。

最恨被人說“傻大個”

佳佳說,她有過近半年吃糠咽菜的減肥階段。

身高175厘米、體重52公斤的她,算得上瘦,身邊多是讚美鼓勵,說她瘦、高、漂亮,但她從不相信,總覺得自己還不夠好,“還太胖了,腿也太粗”。“

當時如果有人說我壯,或者‘像個男孩’ ‘大個子’,我會覺得自己很笨拙,”她說,“所以在沒人這麽說我之前,我先瘦點。”剛上高中的她,整整半年幾乎隻吃素菜和半個拳頭分量的米飯。

(圖/受訪者提供)

每次打飯,她都會小心翼翼地告訴阿姨:“少一點,再少一點。”餓得受不了時,她瘋狂吃零食,尤其最愛的奧利奧餅幹。吃得暈暈的,吃撐了,暈血糖了,會覺得吃飽了下一頓不用吃飯了,試圖以此安慰自己。吃飯不規律導致她經常胃痛,還有嚴重的痛經。

那段時間裏,每次來月經她都疼得直冒冷汗,有時候痛到嘔吐,時常眼前一黑,渾身發冷,站不起來。

流行的審美觀念,讓她覺得纖細的小個子女生才是標準,而自己是高個子,總感覺像女生裏的“異類”。既然沒辦法變矮,就隻有瘦點、再瘦點。自卑總會隨著別人的評價突然襲來,身體的抗議阻擋不了她想減肥的執著:“最恨的是(被人叫)‘傻大個’,這是從智力和身體上的雙重羞辱。”

(圖/受訪者提供)

為了融入集體,從小偏瘦的小怡也有過進食問題。

初一時,她擔任副班長,與班長、科代表和同桌組成了天天互卷的學習小組,每個人都挑燈夜讀,哪怕下課5分鍾、10分鍾,也一起在走廊外麵背英語單詞。

有一天,學校取消了火箭班,每個班都被打散,重新分配。隻有一個女同學跟她一起到了新的班裏。剛開始她還和那個女生一起保持著下課背單詞的習慣,後來她發現班裏隻有她們兩個人會認真學習。

再後來,因為不在一個寢室裏,那個女孩也有自己新的好朋友,小怡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身邊好像沒有親近的人了,“相當於沒有了友情,沒有了愛,你就會不由自主地跟身邊的人有一樣的行為模式。”

(圖/受訪者提供)

睡她對麵床的女生是個話匣子,每天晚上跟她聊同學們的各種瑣碎八卦。小怡對這類話題並不感興趣,起初她直接表示不想聊,但是在寢室裏學習,會被說“很裝”。

“那時候她幾乎把所有看不順眼的人都說一遍,都罵一遍,她又是那種號召力特別強的人,我那時候又比較內向,不得不順著她來。”

小怡陷入了一種不得不有來有往的迎合,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上課時,同學總給她傳紙條,她聽不進課,成績也一落千丈。

(圖/受訪者提供)

後來她跟一個性格很好的女孩一塊玩,每次體育課她們都去小賣部買零食吃。爸媽對她在吃的方麵很寬容,錢花完了就會立刻充進飯卡裏,沒有限製,小怡的零花錢幾乎都花在了小賣部裏,一個月差不多有2000多元:“因為那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幹嗎,一天到晚吃東西,一個月胖了十幾斤。”

不巧的是,那段時間她的弟弟出生了。在友情上不如意的小怡,覺得自己更缺愛了。一係列遭遇帶來的心理壓力,讓她對自己的要求越來越苛刻。

“好像一定要不斷提升自己,把自己變得特別好。從外界獲取不到愛,就隻能自己給自己愛了。”她覺得外在好看了,自己心裏也會舒服。她突然覺得鏡子裏的自己很醜,很胖,於是決心減肥。

(圖/受訪者提供)

她從130斤暴瘦到90多斤,最小碼的褲子穿在身上都顯得空蕩蕩的。那時她的身高達到170厘米。但她隻有一個念頭——我這麽瘦,大家可能會可憐我一點,尤其是每次在爸媽麵前時:“他們說心疼我的時候,我心裏是很爽的。”

她很享受媽媽讓她多吃點,會當著媽媽的麵吃很多。但媽媽不知道的是,她吃完又吐掉,“那種其實是瘦弱的、病態的美。”

“仿佛被什麽控製住了”

小怡把90斤的體重維持了好幾年,直到去年下半年,獨自來到杭州。

因為跟父母不和,父親揚言不支持她讀書,高中沒畢業,她就輟學了。初中文憑讓她很難找到滿意的工作。

剛到新城市,很多時候她都在不停地坐地鐵、不停地跟新的人打交道中度過。比起以往,這需要消耗更多的能量,她感覺自己身體對能量的需求變大了。時隔多年,她第一次覺得身體在告訴她:該吃東西了。她開始逼著自己多吃。

但是,多年的厭食症,讓改變的過程並不順利。比起心理,身體的反應來得更快更直接:食物一吃進肚子立刻覺得不舒服,肚子很快就脹得難受。她彎下腰撿個東西,吃進去的全都吐了出來。

(圖/受訪者提供)

嘔吐帶來的不適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反常的迷戀:她愛上了這種感覺,吐完就胡吃海喝塞滿肚子,自然狀態下吐不出來,就跑到廁所摳喉催吐,吐完又繼續吃……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朋友給她寄了一瓶500毫升的米酒和三袋速凍鮮奶湯圓。小怡原本計劃煮幾個湯圓當早餐。剛開始倒了半包湯圓,後來幹脆一整袋倒進鍋裏,吃完之後立馬就吐。將朋友送的東西都吃完又吐了後,血糖飆升的感覺又來了。

她覺得還不夠爽,人特別急躁,一直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隨後決定去樓下超市買麵包,又在外賣上點了一大堆麵包、冰淇淋和牛奶。

(圖/受訪者提供)

有時候,24瓶一箱的牛奶,她兩天就能喝完。有時候,她很想吃麵包加牛奶,因為這兩樣東西加一起很好吐。暴食時,她把很多食物間的化學反應研究出來了,經常搭配食用,“效果”更好。

後來,催吐的頻率越來越高,三餐沒有一頓是正常的。有時她寫腳本寫了一兩個小時,癮又上來了,完全克製不住,而且一旦停止暴食,血糖的波動會特別大。正常人的飯後血糖在7到8點左右;她測過一次,血糖高達12點多。

“那時候出租房裏都是我的吐的味道,每天都要刷馬桶,很崩潰,但是控製不住。我每次都想這肯定是我最後一次刷了。”她說。

(圖/受訪者提供)

同樣的經曆,在藝術展的多位參觀者身上出現。反複厭食、暴食的小D說,她吃完之後躲進廁所開始用手摳喉嚨,“食物混著胃液從我嘴巴裏吐出去,讓我感到安心”。就這樣,半年之後小D瘦到了65kg。這個體重,搭配她172厘米的身高,加上她偶爾會運動,令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成為了“正常人”,似乎沒有所謂的胃病或者進食障礙,隻剩下“能不能接受現在的自己”的心結。

高三時,巨大的壓力讓她開始瘋狂暴食,隻花了半年體重就回到了82kg。她不買貴的東西,有點錢全都去吃了,吃了又會催吐。她說,上周爸爸又帶她去看了醫生,醫生開了藥,爸爸付錢的動作平靜而熟練,“但我的錢,全都被我衝進了馬桶裏” 。

策展人張沁文也曾是多年的進食障礙患者。她形容,患這個病“仿佛被什麽控製住了”,過程沒有疼痛,也沒有情緒,似乎成了一種本能的循環,既通過食物表達,又遠不隻是食物的緣故。

疾病人群,可以反哺社會

最瘦的時候,162厘米的張沁文隻有28公斤。

那個時候,她會早醒,睡不好覺,也走不動路,月經更是三年沒來,手上出現過老人斑,皮膚也開始蛻皮。她還進過醫院ICU病房,被診斷為多髒器衰竭,種種病症讓她仿佛置身於一種老年人的狀態。“很多症狀跟老人老死的狀態差不多,溫水煮青蛙的感覺,”盡管身體狀態如此,然而她隻覺得麻木,“其實沒有疼痛,就算感覺到疼痛,它也不如你心理上更疼痛。”

2020年,還沒完全康複的張沁文將自己的恢複過程拍成紀錄片,在社交媒體上引起廣泛關注。

(圖/受訪者提供)

起初,她沒有想過要成為博主,隻是出於對自身經曆的真實表達。因為身體很不好,張沁文的父母帶她到各大三甲醫院看病,但是從沒有人告訴她得了什麽病,也沒有人叫她去看精神科。因為月經三年沒來,當時她看得最多的是婦科和內分泌科,但是情況都沒有好轉。直到快兩年後才確診了進食障礙,得到科學係統的治療。麵對病恥感和缺乏認知的環境,康複中的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告訴大家:你們的痛苦是有名字的,痛苦是可以被理解的。

事實上,進食障礙是一種心理健康問題,包括神經性厭食症、神經性貪食症和暴食症。暴食症患者會反複出現無法控製的進食行為,通常伴隨內疚或羞愧;而神經性貪食症患者在暴食後會通過嘔吐、過度運動或使用瀉藥等方式試圖控製體重。這些障礙常常與情緒問題和社會壓力相關,嚴重影響個人的身心健康。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進食障礙是精神科死亡率最高的疾病,而且患病者比想象中要多很多。

(圖/受訪者提供)

2024年8月,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項目成果《中國10~24歲青少年進食障礙疾病負擔現狀及預測趨勢》顯示,根據全球疾病負擔2019年數據庫對1990—2019年國內10~24歲進食障礙的發病、患病、失能調整生命年等的分析,中國10~24歲青少年總體的進食障礙粗發病數從每10萬278.93例上升到422.27例,粗患病數由每10萬122.63例上升到198.80例。

發病率迅速上升的同時,公眾對這類精神疾病的認知仍然很有限,識別率、治愈率和患者的就診率都處於較低水平。根據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統計,2002年該院進食障礙的住院和門診病例僅有9例,到了2017年就診人數已超過1000人次,2019年更是達到了2700人次。

2014年,在武漢的三所大學進行的一項進食障礙調查顯示,約5%的大一女生存在進食障礙傾向。在1231名11至18歲的中學生中,16.5%的個體報告有厭食或貪食的傾向。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心身科主任陳玨曾公開指出,當前的研究可能低估了國內進食障礙的實際患病情況,實際上受進食障礙困擾的人群規模不容小覷。

(圖/受訪者提供)

成為博主後,張沁文收到了很多私信,時常有人問她,進食障礙是不是性別問題。而男性患者的比重遠比想象中要多。

上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資助的項目論文還披露,在所研究的年度間,男生進食障礙的粗發病率、粗患病率以及粗DALY率的變化率均高於女生,同時均呈現上升趨勢(變化率上升更快),而且男性各指標的變化幅度也更大。

讓張沁文印象深刻的是,留言的男性大部分是高中生,暴食和厭食者均有,患病的原因不一。例如,有人因健身過度而演變成厭食症,有人則提到他們的爸爸媽媽從小就覺得他們胖,或者同學們覺得他胖。

(圖/受訪者提供)

她還記得幫助過一名高三女生,這名女生因身體虛弱而幾乎無法參加高考。張沁文耐心地與她交流,鼓勵她尋求心理支持,並分享了自己的康複故事。後來這名女生康複後考到了醫學院,也加入了他們互助的ED Healer社群。

“我們都有進食障礙的共性——高度完美主義、高度自律,是能幹事的人,也有很強的同理心。患有疾病本身的人群反哺社會其實很有效。”張沁文解釋。

ED Healer最初是一群進食障礙康複者互抱取暖的社群,4年過去了,核心人員已有23人,還有來自各行各業的外部的研究員夥伴,比如臨床醫學或心理的教授專家、健身的博主朋友、營養學的夥伴,還有時尚行業的從業者——因為對於模特來說,進食障礙是一種職業病,他們也有很多話想說。關心進食障礙的人們越來越多,也反映出進食障礙是一種多成因組成的疾病。

(圖/受訪者提供)

張沁文介紹,進食障礙常常涉及身體和心理的雙重因素,其中個性特征起著重要作用。例如,敏感性強、完美主義傾向等個性特點,可能讓某些人更易陷入進食障礙。“在人際交往關係當中信任感比較低的,這些其實都是一些非常隱性但是非常基礎的(原因),就是像紮了根一樣,所以不是每個人節食減肥都會得進食障礙,但是對於一些個性就帶有這樣基因的人來說,他可能更容易(得這個病)。”

此外,家庭環境也在這一過程中扮演著關鍵角色。父母的嚴格管教或家庭變故可能導致個體在飲食上產生反向控製,進而演變為暴飲暴食。她認識一位妹妹,小時候父母控製她的飲食,不讓吃零食。後來被托付給爺爺奶奶管的時候,那位妹妹就開始暴飲暴食。可能是一種對於家庭的反控製,發泄在了飲食上。

和佳佳一同觀展的朋友也有類似的傾向。那位朋友在國外讀了本碩,回到國內和父母待在一起,很不適應,繼而有了進食問題,吃東西變得很困難。看到展裏提到,有人在用進食試圖奪回生活的控製權,她們才反應過來。此外,童年經曆中的嘲笑或負麵事件,同樣會促使個體對自身形象產生過度關注。因此,進食障礙是一個多重因素交互作用的複雜問題。

(圖/受訪者提供)

張沁文清楚,自己的力量有限,幫助他人的同時,她也在不斷學習與成長。那些感謝的留言、分享的喜悅成為了她堅持下去的動力,驅使她繼續前行。2021年,她首次策劃了一個關於身材焦慮為主題的進食障礙科普展,引起了廣泛關注。

上海精衛中心也因此關注到了她,在展覽現場開通了國內第一條精神障礙的公益熱線,還義診了三周。此後,張沁文和精衛中心一直保持聯係,拍紀錄片也獲得了醫院的支持。想到要做進食障礙的科普,就將她拉進了策劃群,作品不需要額外征集,由患者和一些社會人士提供,直接開始做了。做進食障礙科普似乎變成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也沒有那麽難了,她的路似乎走通了。

精衛中心的展結束後,10月6日,他們會在上海的一個無障礙的酒吧巡展,11月會在世博的一個兒童健康展。接下來,張沁文希望將進食障礙的科普展巡回開到各地,讓更多人正視這個疾病。

那次去看展,是佳佳和朋友第一次兩個人單獨出來玩,此前不是很熟。很巧妙的是,那場活動給了她們一個很好的交流契機,會直接袒露看過心理醫生,吃過藥,或者有段時間吃不下東西,和父母有關係等等。“如果沒去看這個展,我覺得我們怎麽都不會聊到這些話題的。”或許這也是這類科普藝術展存在的意義。??

查看評論(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