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被實時圍觀的飛行表演,成了“唐飛機”生活的最後一場直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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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空往底下看,田園風光無限美。農村的河流,農村的山川,農村的莊稼地,盡收眼底——有一種感覺,好像一幅很好的畫卷一樣。”
這是今年3月,四川劍閣縣網紅“唐飛機”在接受瀟湘晨報采訪時描述的“飛天”感覺。9月27日,多名網友發布視頻稱"唐飛機"在直播時墜機:飛機在田埂地裏騰空升起後突然失控,螺旋槳抖動了幾下後斷裂。飛機在幾秒內迅速解體墜落,隻留下地麵騰升起的一團火球。
墜落現場。(圖/澎湃視頻截圖)
超過1000名在線觀眾在“唐飛機”的直播間目睹了事故的完整過程。該視頻快速被傳播,登上各大平台熱搜。隨後,當地村幹部證實,“唐飛機"不幸遇難,終年55歲。
這位民間飛行愛好者,原為劍閣縣某醫院職工,本名唐正興。生前,他稱自己所飛行的是一款“共軸雙槳超輕型飛機”,合計花費35萬元,最高飛行速度100公裏/小時左右,最高海拔高度可達600米。
據封麵新聞報道,這架飛機高約1.8米,寬約1.2米,是唐正興從四川廣安一“民間牛人”手上買回來的二手飛機,平時停在籃球場旁的一間廢棄廠房裏。
唐正興對飛行安全的態度,如今看來近乎兒戲:為了快速掌握駕駛技術,他在網上下載了學習教程,花了一周時間學習,累計學習了9個小時後,就自稱掌握了包括直飛、倒飛、懸停等基本技能。
“唐飛機”的過往飛行視頻。(圖/視頻截圖)
顯然,這些技術不足以保證他的安全,更無法自救。這不是唐正興第一次發生意外。準確來說,這是他在2025年內的第三次墜機:第一次是今年5月,他因油表故障迫降河灘;第二次是今年7月,他因發動機熄火墜機,斷了一根肋骨。
這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曆並未讓他停止危險的飛行,反而強化了僥幸心理。27日這場被實時圍觀的飛行表演,成了“唐飛機”生命的最後一場直播。
致命的高空誘惑
“唐飛機”墜機事件,以一種殘酷而突然的方式,將中國民間飛行愛好者這一群體推向公眾的視野。
在國內,民間飛行並不是遙遠的童話,有很多像“唐飛機”這樣的人耗盡家產、冒著生命危險試飛,追逐翱翔天際的快感,而他們發生的意外也不盡相同。
山東濰坊人譚成年,因自主研製飛機並實現飛行被稱為“中國農民第一飛”,2005年8月曾攜妻完成30分鍾的空中環遊。2007年4月8日,其駕駛未備案的“小蜜蜂四型”超輕型飛機執行航拍任務,不幸墜機罹難。
浙江麗水人金紹智,以64歲高齡開始造飛機並學習飛行,8年間改造和自製了5架飛機。2013年,他在試飛朋友的自製飛機時發生意外,導致小腿骨折、腸道破裂,昏迷了一整天。
廣東潮汕人趙斌在11年間搗鼓出200多架飛機,但同樣在乘坐一位飛友研製的新飛機時發生重大事故:飛機因大風撞上一根水泥電線杆,趙斌腰椎粉碎性骨折、盆骨散架,全身打滿鋼板,腿部神經受損,右腿失去知覺。
江蘇人李仕龍,花10萬元用三個月自製一架小型飛機。(圖/視覺中國)
這些例子像警告牌一樣反複提醒著危險,但這並不妨礙民間飛行愛好者繼續搗鼓飛機,有些人甚至一字不識——四川綿陽安縣的曹正書因為家貧從未上過學,造飛機全靠自己摸索——比如測量鴿子的身體比例並以此製造模型,最後以失敗告終。
這些民間飛行愛好者的夢想熾熱,背後幾乎都有一場家庭戰爭。這在民間飛行圈並不罕見,因為這些飛行愛好者常常耗盡家產,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而家人的勸說通常蒼白無力。
唐正興第一次試飛成功時,開心得像個孩子,當晚買了鹵菜和酒慶祝。但當妻子知道他購買飛機後就跟他鬧矛盾,甚至10多天沒搭理他。趙斌的做法同樣遭到妻子的堅決反對,兩人的婚姻幾乎走到破裂邊緣。
“唐飛機”的大玩具。(圖/視頻截圖)
在過往視頻裏,唐正興有時候連頭盔都不戴。他曾因飛機螺旋槳打碎茶樓玻璃,村裏擔心飛機撞上高壓線或樹枝,給他發過停飛整改通知,但唐正興沒當一回事。盲目的自信、簡陋的裝備與缺失的安全意識,共同造成了這一出悲劇。
這群人往往被貼上“孤勇者”的標簽,有網友稱讚這類冒險是“男人的浪漫”,將他們美化為“悲情英雄”。事實上,悲劇對看客來說隻是輕飄飄的信息,但給其妻兒等家人留下無盡的痛苦。如果放任對冒險行為的浪漫化敘事,忽略操作複雜設備的專業要求,從觀念到行動都漠視生命,這份"浪漫"外衣下的真相,便顯得格外沉重。
共謀的悲劇
55歲的唐正興,在劍閣縣當地是小有名氣的網紅。事故發生後,許多網友湧入唐正興的社交平台,想要搜尋他過往的更多“壯舉”。
很快,他的賬號就被設為私密狀態,隻留下9.6萬粉絲與42.6萬讚這些冰冷的數據。
在流量時代,這是一種最常見的出於獵奇的“圍觀”——圍觀奇觀,期待奇跡,同時縱容悲劇。民間飛行者的冒險視頻,因其刺激且充滿視覺衝擊力,天然具備“爆款”潛質。算法的偏愛,也會讓飛行者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走向危險的“演員”。
流量時代的圍觀邏輯鼓勵了表演,也鼓勵著危險。這類視頻通常發生在農村或城鄉接合部,對於民間飛行愛好者而言,這些地方或許是很適合的試驗田:它處於隱秘而複雜的地帶,物理環境足夠開闊,而監管環境足夠模糊。除非造成嚴重後果,否則這種“小眾愛好”不會被各方主動幹預。
“唐飛機”的過往飛行視頻。(圖/視頻截圖)
在唐正興的直播間,最多時有3萬人在線聽他的故事。來來往往的人在公屏上與他互動,“666”“真男人”等評論充斥屏幕,形成了一種扭曲的激勵體係。他最後一場飛行被實時呈現給上千名觀眾,墜機過程也被錄製傳播,觀眾的情緒隨著事態的進展變化,點讚、轉發、評論如同一套成癮機製,綁定了屏幕內外的人。
“挑戰極限”的敘事也被強化。飛行於他們而言,是平凡人生中的英雄主義投射。唐正興曾自豪地提到,全國有九人擁有同款飛機,但真正能飛起來的隻有他一人。
“唐飛機”們的悲劇,不僅是個人夢想的隕落,也是整個圍觀生態的縮影。在網絡時代,或許"鍵盤俠"和"吃瓜群眾"早已不是曾經魯迅筆下的看客,但直播間裏上千名觀眾實時目睹了死亡的發生,將生命的消逝變成了一場真實的“奇觀”。
誰也不知道,自己的觀看、點擊和評論是否在助推某個未知的悲劇。當流量成為冒險的催化劑,觀眾的獵奇心理無形中抬高了主播的風險閾值。它可能讓本應謹慎對待的飛行,變成了一種博取關注的表演。
2013年,河南洛陽,一小夥開一架自己製造的直升飛機前去一廟會,引數萬觀眾圍觀。(圖/視覺中國)
也許對於網絡看客而言,這隻是一場聳人聽聞的事故,但對於唐正興本人和家人而言,卻是永遠無法挽回的悲劇。草根飛行夢固然有其意義,但刺激與危險永遠相伴而生。我們不能麻木地從一個事故圍觀到另一個事故,而應該試圖從中總結一些網絡與現實中都該遵循的常識。隻有這樣,才能避免類似的悲劇再次發生。
人作為一種大腦發達卻沒有翅膀的動物,或許天空是最後的自由疆域。但如果要以安全甚至生命作為代價,試圖脫離腳下的土地、創造一塊空中“飛地”時,命運之神未必會一直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