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夏果是五年前徹底失明的,當時他讀高三。大四這一年,夏果用視頻記錄下自己的日常生活。“盲人大學生的校園日常”係列視頻引發了強烈的關注,一則到學校食堂就餐的視頻,播放量已經超過了2500萬。
觀眾從夏果視頻中標誌性的“碎碎念”中感受到一種穩固的樂觀,有人分析夏果如何剪輯、操作;有人通過視頻中夏果與他人的互動,探究公共場所無障礙建設如何完善;也有視障人群在評論中分享自己的經曆,補充更多元的視角......
在夏果付出超過明眼人百倍的努力,拍攝、剪輯、發布一個又一個視頻後,人們得以從視障人士的第一視角出發,觀察城市公共空間中的無障礙措施與其背後的製度建設。
文|榭瑞
編輯|沈律君
一個全盲的人,如何剪視頻?
第一視角拍攝的取快遞視頻
圖片來源:@夏果夏果
這是一個日常Vlog開頭的字幕。這支Vlog是一位叫“夏果”的盲人大學生獨立拍攝和製作的。
用更流行的視角來看,這或許不是一條太有吸引力的Vlog。視頻的全部內容是夏果去拿快遞的經曆,他從學校宿舍出發,穿過一片沒有盲道的區域,到達快遞點,然後再原路返回。
完整版的視頻不精致,沒有噱頭,也沒有奇觀,更沒有偷藏彩蛋。仿佛讓人回到短視頻初生的時代。但它同時又超乎人們對一位盲人博主的想象,這則長達十分鍾的Vlog,擁有完整的線索、利落的切割和用心的字幕,甚至巧妙地在開頭化用了喜劇電影的經典橋段。如果再仔細觀察,會發現字幕裏基本沒有錯字。
關注夏果的人們不在意視頻是否充滿華彩,他們喜歡他的“碎碎念”旁白,也喜歡他分享的所有日常。“這裏應該是到樓下了......這裏裝了一個圍欄,以前是沒有的,我還蠻開心的,因為這樣可以幫忙確定位置.......上台階啦......”走到哪裏,就“解說”到哪裏,是夏果視頻的一種特色。
關注已久的粉絲會知道,這些時常在視頻中出現的“碎碎念”,最主要的功能,是在剪輯視頻時,可以幫夏果快速去定位到他想用的那段素材。如果不講話,視頻中就隻有環境音和夏果敲盲杖的聲音,如果素材播放到到安靜的段落,他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分辨具體的內容。拍了幾十則“盲人大學生”係列視頻,夏果逐漸養成了“碎碎念”的習慣。也是在這種“碎碎念”的日常中,大家了解到一位視障人真實的日常生活。
外出的時候,夏果總是在”碎碎念“
圖片來源:@夏果夏果
在一開始拍攝視頻的時候,夏果遇到過一些質疑和追問。為此,他專門做了一條“教學視頻”展示自己製作視頻的過程。
外出拍攝時,夏果通常需要手持盲杖,另一隻手常常帶著課本或者水杯,雙手都被占用,他通常用運動相機掛脖式相機來拍攝。“按一下快門,切換到拍照模式,按一下快門,它會有哢嚓一聲,提示在快門上。按到視頻,響那麽一下子,就是視頻開始錄了,再按一下,視頻錄製就結束了。”就這樣一點一點,夏果靠著簡單的音效提示來區分相機的功能,而這也就是相機全部的無障礙設計了。
引發人們好奇的是夏果的製作速度和更新頻率。他幾乎在以每周一更的速度,發布“盲人大學生”的係列視頻。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明眼人剪輯視頻都要學很久,盲人是如何獨立製作這麽多視頻的?
讀屏軟件能夠提供基礎的定位功能,幫助夏果解決大部分的基礎剪輯問題。所有的內容,除了畫麵,都能被讀出來,而每挑選出一個畫麵,都需要他反複拉動進度條,確認關鍵幀的位置。如此反複,粗剪一版,然後精修、上字幕,最後發布到視頻平台。
夏果在演示如何給視頻添加音樂和轉場效果
圖片來源:@夏果夏果
夏果從來不覺得這是一件困難的事,也不會告訴大家,製作一條視頻,他需要在電腦前枯坐至少十幾個小時,用耳朵去篩選素材,靠著想象與聲音,完成一個看上去不可能的任務。
喜歡夏果的朋友們稱讚他的視頻節奏明確、畫麵流暢,完全看不出來是一位盲人借助讀屏軟件剪輯出的視頻。
這是因為,除了基本的剪輯,夏果還會去考慮視頻的審美和個人風格。“我心裏麵會去想象之前看到過或了解過的一些東西,我喜歡的東西,會塑造我的審美。我想按照自己理想的風格去剪輯。出來效果好像也還不錯。”
比如,他會提前在腦海中規劃好一支出行Vlog的結尾:飛機緩緩地在跑道滑行,準備起飛,BGM和文字漸漸出現在屏幕上。“應該是很美的一個畫麵吧。”
盲人也可以獨自出遠門、坐飛機
在夏果的視頻中,食堂和餐廳是最主要的場景。他就讀的長春大學是我國最早開設特殊教育學院的高校之一。在這裏,和夏果一樣的視障學生還有四百多位,有先天視障人士,也有一些同學是後天失明。他們在校園裏完成課業,隨後步入社會。
這裏仿佛一個視障人士的小小“桃源”,雖然仍然有諸多需要完善的地方,但學校給大家提供了一種更有安全感的環境。
夏夜,夏果在學校的草坪表演吉他彈唱
圖片來源:@夏果夏果
夏果是五年前因為眼疾徹底失明的,這意味著,他還保留著高中時代對世界的認知,這在大學生活中幫了大忙——他能夠相對快速地弄清學校食堂、宿舍、教學樓的方位,對盲道的位置、樓梯的高度、課桌椅的大小感知也更明確。
但那隻是生活的小小側麵,外出,依然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即便是在校園中,車輛、人群和突然出現的路障,仍然需要夏果小心謹慎地行走。
外出時,夏果的手裏會緊緊抓著盲杖,每一步都踩在盲道上,並且時常會有路人相助,但即使是這樣,他也需要打起十足的精神,否則,稍不留神,就會撞到牆壁,或是被絆一跤。
手裏的盲杖,是夏果安全感的來源。除了能為夏果探路,盲杖還能起到“預警”的作用,當夏果走在路上時,無視力障礙或者低視力的同學看到他的盲杖,能提前避開,為夏果讓出一條通道。
在剛剛過去的暑假,夏果完成了一個巨大的挑戰。他帶上一個行李箱和一把吉他,從長春出發,回到位於河北的家中。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無法拄杖,無法觸摸盲文。事實上,在夏果曆經過的為數不多的城市中,交通設施和人力製度都無法做到嚴絲合縫地提供無障礙服務。但他已經獨自出過校門好幾次,也體驗過長春地鐵。他決定試一試。
出發那天,夏果一個人到機場,再乘飛機出發,回到家中。前半程無人陪伴,他隻能通過手機和對話來反饋外部世界,再通過各個站點工作人員的幫助,闖過重重關卡,登上飛機。
問題依然存在,但比他的預期好很多。在高鐵站,他遇到一位不太熟練的警務人員,這位大叔還沒有完全習慣引導視障人士前進。
在到達愛心服務站點時,服務點的工作人員想要去尋找能夠引導夏果上下車的專業人士,於是下意識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座椅,讓夏果坐下等待,隨即就要離開。夏果隻從他的動作中模糊感受到一點方向,然後慢慢挪過去。工作人員這才意識到夏果看不見他指的地方,於是趕緊上前攙扶。
這樣的例子不少,夏果早已經習慣。盡可能地獨立,這是他給自己的要求。但是,他也承認,當下的環境也許遠遠沒有達到能夠讓視障人群自由走出家門的程度。
比如,從宿舍到食堂的路,夏果已經走了四年,但在一次拍攝中,他判斷失誤,重重地撞到了頭,懊惱了一會兒。那是一個人來人往的過道,但沒有無障礙提示,也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插曲。很多時候,盲人需要自己消化突如其來的“衝擊”。
錄下自己出行的視頻,是夏果發聲的一種方式。他希望更多的視障人群能被看見、關注,他們的需要的不是憐憫,而是平等的幫助。
因為相機沒電,夏果沒能按照設想錄下起飛的畫麵,但是在視頻末尾,他列出了長長的感謝名單,逐一感謝了幫助他成功登機的所有人
圖片來源:@夏果夏果
“除非特別請求,否則無需關注”
有人說,夏果的視頻總是帶給人平靜和溫暖的力量,即便是普通的日常,也流露出一種向上的樂觀。但在這種平和的狀態背後得,其實是一種要強和自信。作為盲人在外,可能會慢一點、雖然麻煩一點,但夏果並不會為此感到焦慮和自責,也並不總是需要小心翼翼的關照。
在分享自己的日常後,夏果收到了大量的評論,大部分都友善且充滿“信息量”。他喜歡“讀”大家的評論,那會讓他感覺到和這個世界的聯結一直都十分緊密。
夏果的視頻和成千上萬的評論塑造了一個新的“共同體”,“00後”大學生們在夏果的視頻下方分享著自己各自獨特的生命經驗。而這也帶來了更多的啟發和良性的互動:許多視障人士受到夏果視頻的觸動,也主動介紹起自己的經曆,從更科學的角度提醒大家關注眼部健康;關注視障話題的人們提出了視頻中種種視障建設的不完善之處;更多的明眼人,又因此而了解到,應該如何去幫助生活中的視障人群。
當想要幫助一位視障人士時,可以怎麽做?一位特教老師分享了視障人群普遍認同的辦法:
1. 先問:「你需要幫忙嗎?」不能動手拉他,等待回答
2.?將自己的手背與盲人的手背(不持盲杖那隻手)接觸,讓盲人順著你的手,挽住你的胳膊
?3.記住自己隻是導引方向的人,要配合盲人的行走步調,讓盲人一邊使用盲杖,而不是硬拖硬拽
夏果點讚了這條評論。在長春大學,視障學院的老師和後勤人員遵循著這樣的慣例。他們經過了專門的培訓,對待視障學生,不會刻意過多關照,而是將他們當作獨立的個體。在夏果常去的學生食堂,在學生沒有主動提出請求時,食堂的阿姨通常隻會在一旁默默觀察。
視障人士能夠通過撫摸扶手上的盲文來確定自己所在的位置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無障礙設計是視障學生獨立生活的基礎保障。在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學校會為視障學生專門鋪設盲道,宿舍和教學樓的樓梯扶手會刻有盲文,告知視障學生樓層信息。在宿舍區,澡堂通常設置在一樓,方便盲生出去洗澡。
夏果用視頻記錄下在學校吃飯、上課、彈吉他的日常,也在科普一個盲人大學生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會遇到什麽樣的阻礙和關照。
也許,人們在點開夏果的視頻時,心情都不會特別輕鬆,因為“盲人”的字眼總是讓人聯想到沒有色彩的一片虛空,它常常與跌倒、摸索、蹣跚的動作相連,又與疼痛、失誤、無力密不可分。
但夏果的“碎碎念”卻消除了這種陰霾。這個暑假,他回到家中,和媽媽一起去村裏的小橋上,“看”了小河與樹叢。看不見,不是一種障礙,對他而言,世界就像一個闖關遊戲,在困難和解決困難中,會自然地產生樂趣。
夏果和媽媽來到村裏的池塘邊“看”落日
圖片來源:@夏果夏果
夏果的一位同學是全盲人士,但是可以做到不拿盲杖一路暢通無阻地從宿舍到食堂。還有一位同學很小的時候就失明了,對這個“暗世界”的探索更早,適應的範圍也更廣,甚至能夠拿著盲杖走出校園去吃肯德基。
夏果問他們,怎麽能確保自己走在路中間,而且也不碰到東西呢?他們的答案是“靠第六感”。夏果也想擁有這樣的“第六感”。
不過,夏果並不羨慕,也不著急。也許生活中會有一些不便,也會遇到不理解的目光,但是,他始終以一種輕鬆自如的態度來麵對一切。需要幫助的時候及時開口,不需要的時候就靜靜探索。“什麽都可以,就算是剪輯視頻這樣看似複雜的活兒——雖然麻煩一點,慢一點。”
自由地走出家門,仍是奢侈
夏果的樂觀成為了大家關注他很重要的動力。他總是在傳遞一種觀念:視障人群更需要的是平等的注視、適時的幫助。而在情緒價值、現實動作之下,還有一層基礎,就是社會保障。
在夏果的體驗中,即便身處特殊教育學院這樣一個無障礙體係較為完善的環境,他仍然感受到基礎設施細節之處的缺失。
有些看似細節的設計,在真正的實踐中作用有限,而有的地方卻又缺乏細致的考量。比如,宿舍或教學樓的台階,隻要走過一段時間,熟悉了空間的相對位置,夏果不用撫摸樓梯扶手的盲文,就能知道自己到了幾層。但在乘坐無障礙電梯時,由於沒有語音播報,他隻能詢問路人或者依靠其他同學,才能判斷到了幾層。在夏果去食堂的路程,短短十分鍾的路程,也並不是所有路段都鋪設了盲道。
遇到欄杆,夏果會感到開心,因為這可以幫助他確定行走的方向
圖片來源:@夏果夏果
即便在已經相當熟悉的校園行走,夏果仍然非常願意碰到“路障”,也就是道路的圍欄,這意味著他能夠通過這些障礙來保證自己行走在一條直線上。最怕的是對他而言有些“空曠”的區域,在沒有參照物的情況下,安全感會下降,對前行路線的判斷也更容易失準。
夏果的朋友宇新也是全盲,但是常常獨立出門,解決問題的能力也很強。有一次,宇新發朋友圈吐槽了一件事。在廈門乘坐觀光車時,宇新在車門口詢問司機師傅這輛車的線路,得知是他要乘坐的線路後,就摸索著車門準備上車。但司機師傅說,台階太高,他上不去,讓他別上了。這對宇新來說不是難事,他一邊說著沒關係,一邊往上走,司機師傅看他確實行動無礙,停止了阻攔。
上車之後,司機師傅又告訴宇新,不收紙幣、硬幣,隻能刷卡。宇新恰好喜歡研究數碼科技產品,他的手環上麵有NFC,靠近讀卡器即可自動扣費。順利完成這一係列動作後,宇新察覺到,司機師傅的態度發生了轉變,甚至主動讓他找座位坐下。
宇新和夏果推測,原先師傅也許覺得宇新坐車是不方便的,既不免票,也沒有無障礙措施。直到看到宇新能夠獨立地完成一係列的動作,還沒有影響到其他人,那種微妙的不信任感和擔憂才散去。
夏果的感知是,大眾對如何幫助視障人群,認知相對較淺。有的人即便帶有善意,想要主動提供幫助,也不知道怎麽去提供更好的協助。
也有人原本就沒有強烈的善意,他們非但不會主動提供幫助,還會去傷害比自己弱勢的視障群體。夏果記得,有一位女同學外出的時候,盲杖被別人踩斷了。踩斷盲杖的人徑直離開,沒有留下半句道歉,遑論提供幫助。失去盲杖的女同學,無法再沿著盲道行走,隻好停在原地,給低視力的同學打電話,請對方將自己帶回宿舍。
或許,隻有當社會環境給予了視障人群自信和安心,視障人群才能夠擁有不被關照的自由。
這種安心的自信,很大程度上,要依賴於各種無障礙措施的完善。夏果談到,目前盲道被占用已經是普遍現象,無障礙電梯則並沒有考慮到實際功用。即便走在盲道上,或者靠邊行走,也時常碰到大樹或者電線杆、電壓箱等障礙,他對此早已經習慣。至於普及率更低的導盲犬,現階段的他更是不抱希望。因為導盲犬不僅昂貴,更難得合適。即便耗費大量的金錢和時間磨合,也可能出現人與犬不完全適配的問題。對於夏果而言,現階段的他還在適應獨立出行這件事,距離自如地走出校園、跨城旅行,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
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的無障礙設施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需要出行的不僅僅是視障人群。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由於空間尺度太大,地鐵的無障礙電梯在距離上顯得不太友好,一個地鐵的四個或者多個口,常常隻有一部無障礙電梯。對夏果而言,多走幾步,不是問題,但他擔憂真正有行走障礙的人群,在這種情況下無法自如地選擇公共交通出行。相比樂觀的自我表達,夏果給出了一個不那麽確定的預測:也許至少要十年以後,無障礙出行才能成為一種真正的日常。
現在,偶爾出門在外,假如夏果遇到了提供語音播報的直梯,他就會特別驚喜。但同時,他也仍然樂觀地期待著,未來會有一天,他能充滿安全感,毫不擔憂地走上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