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潛伏在假發直播間,“偷窺”到年輕人所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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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累計幾萬人到黃一丁的抖音直播間尋找一款合適的假發。

黃一丁來自河南許昌,經營假發品牌MORICA。他曾在直播間後台遇到一位母親,對方發來照片,給十多歲的女兒定製假發,女孩做化療失去了頭發。那頂假發由真發製作,長約40公分,垂下來約莫剛過女孩肩膀。

關於頭發,不隻是一門生意。

26歲的周培業在許昌美絲琳假發公司做管理,他至今記得兩年前第一次遇到孫阿姨的場景。當時,他去醫院看望住院的老板,聽說同病房一位女士剛開始做化療,頭發就掉沒了。

再次見到孫阿姨,周培業帶了八款公司的假發產品。原來,老板跟孫阿姨熟悉後,聊到自己做假發生意,決定挑一款質量上佳的送給她。其餘捐給醫院。

前些天,孫阿姨聯係周培業,想再訂購一款假發。一段化療結束,她的頭發緩慢長出。但新的困擾出現了,假發被新頭發頂起,難以與頭皮貼合,戴上去不那麽好看。她不願意把這些心事傳遞給家人,隻能耗費更多時間,更仔細打理假發,讓頭發更柔順。

孫阿姨還跟周培業商量,能不能以浮於成本價,低於市場價的價格,再銷售給她遇見的病友們。

溝通的過程中,周培業明顯感覺到孫阿姨的變化。長期囿於醫院、病房,她積攢了旺盛的分享欲,但表達卻“小心翼翼的”。大部分時候,周培業在傾聽,孫阿姨細細地把如何與老板聊天相識、如何戴上假發、身邊人的態度等過往一一述說。

周培業回憶當時受到的震動,“他們(化療患者)不抵觸見人,抵觸的是自己的形象變化太大”。在摧毀性的疾病麵前,頭發成為最不重要的代價。

周培業發現,那些受疾病影響脫發的人群,在購買假發這件事上,困擾、顧慮更多一層。

一方麵,他們因為各種原因,不便線下購買;另一方麵又對假發的實用需求更迫切——一旦效果不好,直接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

如何讓需要假發的人群,突破地域、時間和疾病限製,更快找到合適的假發?流量奔湧的抖音直播間成為一個窗口。

主播們代替用戶用手觸摸、用頭圍衡量,佐以畫麵、聲音和文字,展示不同款式假發,省去人們線下的奔波。

〓“假發”主播正在抖音直播

周培業所在的公司還設置了線上一對一形象顧問,由熟悉假發產品的直播間主播和客服來擔任。所有協助用戶使用假發的相關內容,都通過抖音直播間,最大範圍傳遞出去。

用戶在直播間購買假發後,如果有需要,還可以選擇線上視頻,一對一接受指導。“用戶並不反感和我們視頻,對方可能會有一些不好意思,不露臉也可以,就在視頻中學習如何佩戴和打理。”

不隻打理需要學習,選購也要下功夫。假發需要“以假亂真”,還要契合不同審美風格。在黃一丁印象中,大約七成客戶沒有明確目標,需要主播結合具體需求推薦。

同時,假發銷售最重要的是展示出佩戴效果,實時視頻更為直觀。“主播在直播間現場佩戴講解,更能讓客戶看到產品佩戴前後的差異。”黃一丁說。

直播間,新一代假發賽道

“拉平整豎起來,輕輕推進去扣下,不用使勁兒摳頭皮……”

一間大約二十平米的房間,接近中午十二點,主播正對著屏幕,手拿各式假發片在頭上比劃,同步進行講解。這是黃一丁的假發直播間。

〓理發師在直播間打理假發

90後黃一丁來自許昌,是家族第三代假發傳承人。

1997年,從外婆那代起,族人初次接觸假發。在河南農村,大部分人種地維生,忙完秋收芒種,農民們得以鬆口氣。出村單找一份工作不太現實,外婆就會召集一群村裏的叔叔嬸嬸們手工編發補貼家用。

很長一段時間裏,村裏幾乎家家戶戶都做頭發的生意,房前屋後甚至馬路邊都堆滿了頭發。許昌假發名聲在外,甚至會有外國人尋到村裏求購假發。

從小,各種樣式的假發就是黃一丁生活中的尋常事物。放學回家,經常能看到外婆和村裏的大人們坐在房間裏手工編發,他就在旁邊寫作業。有時幫忙做些力氣活,把編好的一整盤頭發放進定型櫃裏定型。

假發市場逐漸發展起來,2000年,家族的小作坊擴建成1000平方米的廠房,又招來工人,工廠的雛形出現了。雖然還是建在村裏,但工廠從手工升級成機器設備。往後,編發、定型、燙、染等工序陸續增加。那時候,除了代加工,靠在南非的親戚拉來訂單,工廠開始做外貿,有了穩定的銷售渠道。十年後,工廠從村裏挪到產業園。

〓黃一丁公司廠房內部

到黃一丁這一代假發傳承人,網絡成為發展的必要通道。“公司要形成品牌效應,線上宣傳力度肯定比線下大得多。”

2023年,黃一丁發現,不少當地假發品牌湧入線上直播。他敏銳地察覺到,這是一個給公司注入活力的發展方向。“當時我看抖音的流量挺大,客戶需求也多。”於是,他迅速組建起直播團隊,開啟了直播帶貨。

更早一年,周培業所在的假發公司決定再次加入直播帶貨賽道。他分析,當時假發頭部品牌基本拿捏了淘寶類目裏四成流量。為了追求破局,公司必須繼續嚐試抖音直播。

而在2023年鄭州時尚發製品展覽會上,已經有不少展商打出“抖音專供”“抖音爆款”的招牌。幾乎同一時間,假發在抖音電商升級為一級類目,不再歸屬“個人護理”類目。

據報道,繼速賣通、亞馬遜和天貓淘寶後,抖音電商成為假發商家關注度最高的電商平台。在這條新晉賽道上,許昌當地不少知名假發品牌有所涉足。如2021年,假發行業上市公司Rebecca瑞貝卡自建團隊在抖音開播。

在周培業印象中,最初,直播間的主播們多從公司內部轉崗而來。“培訓方式非常粗獷——給你一間屋子,給你一個手機,空調一開,話術一寫,先背會,就對著屏幕說。”

這個過程要持續半個月到一個月,一些堅持不下去的主播會選擇轉行。

人員的急促流動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們也在不停地招人,最後發現能留下來的多有房地產銷售經驗”,周培業說。一方麵房地產行業下行,許多人尋求更好的機會,直播成為新的藍海。另一方麵,“這些人賺過大錢”,能適應直播帶貨快速的銷售節奏。

對公司而言,流動資金就像血管,意味著公司的生機。直播電商帶來的實時流量帶動了資金周轉,加快了整個公司的運行節奏。比起之前單靠外貿和實體店,公司多了一個有力支撐點。

〓假發公司廠房門口

不過,假發產業線上銷售有一個難以回避的困局——退貨率高。假發作為一種對使用效果要求非常高的產品,由於用戶需求、頭型不一致等原因,加之佩戴、護理等方法不當,很容易導致用戶使用效果不佳,進而選擇退貨。

周培業想過很多辦法解決,比如為線上客戶提供線下售後。

公司派出五個人,花了半年時間,在北京、上海、杭州這三個客戶量相對集中的地區,與當地假發門店展開合作。凡是線上購買公司旗下假發產品,可以掃描商標上的二維碼,進店享受相關售後服務。

要做好售後不容易。開銷大,最高的時候一個月支出了三十萬。為了挽回成本,也在合作門店裏放置一些產品銷售。

公司還與線下理發店展開合作。以客戶位置為圓心,在五公裏範圍內尋找一家理發店,幫助對方佩戴、打理假發。再通過直播間,把這些售後服務傳播出去,增加公司競爭力。“收益上微乎其微,但能直觀降低退貨率。”

被直播改變的生活

開始做抖音直播後,最先被改變的是作息時間。

在黃一丁公司,直播團隊七點開播,一直播到次日淩晨一點。四個主播輪班,黃一丁自己跟完了全程。“沒日沒夜”了三個月,三個直播間存活下一個,目前數據穩定,“流量大的時候一天上百萬”。

直播間帶來的流量越發可觀,去年十月,甚至經曆了一輪爆單,銷量翻了三倍。未來,黃一丁還打算對產品做區分,再複製出新的直播間,“就像開分店一樣,把量給擴大”。

為了踩準直播間的節奏,周培業投入了更多時間精力。早上八點半上班後,他號召部門的小夥伴拿出十分鍾思考每天的工作。他還會定期組織員工培訓,“隻有豐富了大家的電商思維,公司才能在直播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周培業團隊直播後複盤

目前,在周培業所在的公司,抖音直播間和其他平台相比較,前者已經占到了8成流量。

他覺得,這條路有前景。直播間裏,“不會再過度宣傳一些基礎的東西,比如假發能遮白發,我可以直接告訴用戶怎麽打造一個好的造型,讓大家注重美學方麵的東西”。

對38歲的魏譯林而言,抖音直播帶來的收益直接盤活了他的工廠。

魏譯林家的假發生意起源於2004年,父輩從小作坊慢慢打拚成接外貿訂單自產自銷的工廠。淘寶等傳統電商興起那些年,因為“家裏人都是土根出身,對現代化的電商了解不多”,家族生意沒能趕上這趟快車,但勝在平穩。

沒人料到,2020年初疫情烏雲般籠罩市場,工廠一度有大半年未接到任何訂單。

接下來怎麽辦?身邊的朋友鼓勵他選擇直播帶貨,“別人都能做好,我們也嚐試一下”。連續一周,他準時點進別人的直播間,觀察銷售數額,親眼所見對方賣出上萬單。

那時候,工廠瀕臨倒閉,遣散了大部分工人,“已經走投無路了”,他決定押寶直播帶貨。

這次他選對了。經曆了三個月平台期,直播間每個月平均能賣出上萬單,相比之前翻了數倍。之前遣散的工人也陸續召回來。現在,公司有兩個主播、四個專業發型師、六個做包裝的普工,工廠裏還有三四十個工人。工人們大都從附近村裏招來,魏譯林感歎,直播也解決了不少人的工作崗位。

假發直播間也更新了用戶的認知。越來越多年輕人選擇假發。

〓黃一丁公司產品展示區

23歲女孩春夏,個子高挑,容貌姣好,但去年畢業實習時,她第一次有了容貌焦慮。當時,她去杭州一家MCN機構工作,同事們幾乎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孩,“特別精致,每天上班就像走秀一樣”。春夏忽然不自信了,“好像一個土土的小女孩誤入了時尚舞台”。

她想,如果能做些改變,會增加更多底氣。首先決定從頭發改造。她覺得自己顱頂不夠高,拍照顯臉大。她去網上搜索測評,買了四五頂都退掉了,“假發跟化妝品不太一樣,需要佩戴才知道是不是適合自己。”

後來,她刷到一個抖音直播間,發現一位主播佩戴效果很好,她決定再次買來嚐試。這一回,終於實現了對高顱頂的想象。

這頂假發陪伴她度過了一些人生的重要場合。比如參加學術會議、朋友的生日聚會,還有拍畢業照。“有上鏡需求或者是讓我自己看上去更大方,我就會選擇佩戴,會給我增加一些自信感。”

戴假發片的“秘密”,身邊沒有朋友察覺。直到有一回聖誕節出遊,她和朋友拍完照片,坐在車上修圖,對方告訴她,自己其實戴了假發,問她能不能看出來。春夏感到有些驚喜,頭一回,她和朋友暢快地聊起關於假發的話題。

與其說假發片的存在是“遮醜”,不如說是越來越多人對美的追求。

〓假發產品效果圖

43歲的董月如使用假發快兩年了,遇到出門的場合幾乎都會佩戴。上了四十歲,每臨換季,掉發就成了困擾,“禁不住掉”。頭發越來越脆弱,任何外力都可能掉頭發:洗頭、梳頭,哪怕隨手整理頭發,也能薅下來幾根。發量少了,頭頂容易塌陷,顯得整個人沒精氣神。

直到董月如從朋友那裏“種草”假發片。她跟隨朋友提示,去抖音直播間購買,買到了適合自己的假發片。

天天戴假發片,她越來越熟練,幾分鍾就能完成佩戴發片、梳理發型。她選購的是由真發製成的假發片,為了保持發質,她嚴格遵守客服建議,選擇自然晾幹。為此她特意買了兩頂,輪換使用。朋友們覺得她更漂亮了,但說不出具體哪裏有變化。時間久了,假發片仿佛與原本的頭發融為一體,董月如常常忘記它們的存在。

〓董月如在家裏晾假發

“假發之都”走進直播間

據黃一丁觀察,目前平台起碼有數千個假發直播間,其中大約六成品牌都來自許昌。

許昌,位於河南省中部,古稱許州,別稱蓮城,如今還被稱為“假發之都”。“收頭發,收長頭發”,這聲吆喝曾伴隨一代人成長,收來的頭發有相當一部分即被送往許昌。

許昌的假發生意始於數百年前,據《許昌縣誌》記載,早在明朝嘉靖年間,許昌人就嚐試製作一些假發道具,用於戲劇演出。

20世紀初,許昌市泉店村的白錫和結識了一名德國商人,合力將走街串巷收購的頭發進行初加工後銷往歐洲。之後數年,泉店村、小宮村等地的村民,陸續進入發製品行業。

在如今的許昌高鐵站旁邊,“假發一條街”招牌顯眼。走進地下通道,一眼望去,假發商店鋪開約百米長,店家門口的模特發型各異。慕名而來的外地顧客眾多,遇上節假日,一位老板形容繁忙程度,“中午點的外賣下午才吃上”。

〓許昌市”假發一條街“門口

目前,許昌擁有發製品相關經營企業4000多家,3000多種產品銷往120多個國家和地區,占全球市場份額的60%以上。“最高峰時,許昌頭發收購從業者超2萬人,他們就像搬運工,把世界各地的頭發匯聚到許昌的不同村落,再加工成假發賣到世界各地。”許昌市發製品協會秘書長王喜祥說。

像黃一丁這樣,幾代人共同紮根假發行業的許昌人不在少數。從代加工到外貿,從傳統電商到直播帶貨,許昌的假發生意不斷更迭。

從數據上看,截至2023年,許昌市常住人口約438萬,而發製品行業直接從業人口就超30萬,平均每15個人就有一人從事發製品產業。

在新一輪發展潮流中,越來越多許昌的假發公司選擇直播帶貨。

2020年,許昌市啟動直播電商發展三年行動計劃,采取建基地、搭平台、引項目、育網紅、開直播、促融合、拓渠道等措施,搭建“特色基地+網紅帶動+政策引導”的直播電商發展新體係,形成了具有許昌特色的直播電商發展模式。

〓許昌發博城,打造“產業帶+市場+電商+文旅”

據《2023抖音電商產業帶發展這一年》數據報告,截止2023年底,抖音電商已覆蓋全國684個特色產業帶,其中來自浙江的產業帶城市數量最多,河南位列第六。在平台商家增速方麵,河南有許昌、商丘、洛陽等三個產業帶城市位列前十,許昌位居第一。

跨境直播還幫助許昌假發觸達國際市場。有數據顯示,速賣通直播平台上,每10場直播,就有1場是假發直播。

目前,許昌已經成立全球首個跨境直播基地,已有90%以上的發製品企業運用跨境電商開拓國際市場。據報道,全球每10頂假發就有6頂來自這裏,跨境電商平台上每2秒鍾就有一頂許昌發製品交易。

不過,要消化線上流量,沒有想象中輕鬆。周培業和公司還走過一些彎路。

2020年剛開始做直播時,就“遇人不淑”。公司找到一個自稱運營高手的人,對方依照過去做情感直播的方式來吸粉,但帶貨轉化率非常低。支撐了大半年,最後不得已解散了團隊。

直到搭建自有賬號,在抖音做直播帶貨,周培業所在的公司才找到發展方向。

現在,公司在國內擁有三個直播間。業績好的時候,一個直播間銷售額就能達到300萬。“相比傳統電商時期,售賣業績增長了500%左右。”

做假發這些年,周培業還有個想法——借助抖音直播這種“更大的曝光渠道”,讓更多人增加對假發的認知,打破對假發的刻板印象。“不是隻有生病的人才用假發。”他解釋,歐美等國家,路邊一個小攤都可能售賣假發。

關於假發的未來,許昌的假發商家們有相似的願景。黃一丁希望有一天,“也能像國外一樣,買假發就跟買衣服一樣簡單”。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更換發型,到那時,佩戴假發將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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