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銀行職員、快遞員,他們跑過奧運的塞納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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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曉涵

編輯|王珊瑚

幸運的5%

這條路的起點源於那個特殊的時期。2021年,疫情中的墨爾本,城市靜默,四十歲的張寧日常往返於工作的醫院和家之間,精神狀態低沉,想回國。整座城市的活動範圍被壓縮在家附近五公裏內,除了買菜、就醫,外出鍛煉也被許可。許多當地人就是那時候開始跑步的,張寧也是。

一開始,隻是在家附近、公園跑個三五公裏,出出汗,疏解一些焦慮和壓力,慢慢距離一點點加上去,10公裏,15公裏,以前沒有想象過的距離,半程馬拉鬆也完成了,越跑越起勁。去年,她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全程馬拉鬆,42.195公裏。

而現在,三年後的夏天,她從南半球出發,在上海中轉,飛越22小時的距離,跨越8個小時時差,終於站在了巴黎的市政廳前的起點。身畔是著名的塞納河,夜晚9點的巴黎,剛剛日落,天邊還有好看的晚霞。餘熱未消散,悶悶的,二十多度的氣溫,對馬拉鬆跑者不算是一個太友好的天氣。張寧和兩萬多名來自世界各地的跑者一起,等待開跑的槍聲響起。

這是奧運史上首次麵向大眾的馬拉鬆項目,從2020年7月起,在規定的兩年多時間裏,通過包含跑步在內的運動方式,累計超過10萬積分(注:換算成跑步為一萬公裏),就能獲得抽選資格。

在報名的幾十萬人中,張寧成了那幸運的5%。收到郵件那天,她正和丈夫吃完飯,看到手機的時候懵了,上下掃了一遍遞過去問,你看看是不是詐騙?周圍跑步的同好裏,她是唯一中簽的人。

備賽其實從更早的一年前就開始了。她特意沒有在今年上半年安排全程馬拉鬆比賽,把體能留給這個珍貴的可能性。奧運正值盛夏的巴黎,在寒冷的南半球訓練,她在健身房跑步,就刻意把溫度調高一些,適應偏熱的氣候。

出發巴黎倒計時,運動社群裏,參加大眾馬拉鬆的跑者們討論的話題,也從路線特點、怎麽切線,少跑幾百米節省體力,讓成績好一點,逐漸變成了巴黎的美食景點攻略。上飛機時張寧還穿著羽絨服,落地巴黎的戴高樂機場,就換成了吊帶衫。像做夢一樣,許多關於巴黎和奧運的想象在那一刻具像化了。

●領取參賽號碼牌後,張寧和埃菲爾鐵塔的合照。講述者供圖

大眾馬拉鬆的起點在巴黎市政廳,被劃分為八個區,陸續開跑。張寧在第二區,同一個區的還有滑雪運動員穀愛淩,受國際奧組委邀請而來,這也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個全程馬拉鬆。這是張寧賽後才得知的,開跑前,她忙著和所有的選手一起,跟著高台上的兩個外國運動員熱身準備。

在離她不遠處的各個區,有國內著名的跑者黃雪梅,電競選手Uzi,活躍在網絡上的創作者薑思達。當然,更多是和她一樣的普通人,銀行員工、九個月前生完孩子的新手媽媽、醫生、快遞小哥等等。

“5、4、3、2、1”法語倒計時結束,警車摩托車隆重開道。9點10分,張寧跑出第一步,屬於她的奧運比賽開始了。

爬坡

這是一條“通往自由”之路。路線設計的靈感來源於1789年由女性參與的“凡爾賽遊行”,幾千名女性步行從巴黎市區抵達凡爾賽宮,要求國王路易十四通過《人權宣言》並保證巴黎的糧食供應。作為紀念,這場麵向大眾的比賽為男性和女性的跑者發放了同等數量的名額;在正式的奧運比賽中,通常男子馬拉鬆是奧運田徑項目的最後一項,而巴黎奧運會則將8月11日的女子馬拉鬆作為收尾。

在張寧的經驗裏,這並不常見,馬拉鬆的女跑者通常更少一些。作為女性,她在日常的跑步訓練裏,也會遭遇更多的挑戰——遇上跑長距離的日子,生理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疲勞、跑不動。“奧運更開放”,是這一屆巴黎奧運會的口號。

●當地時間8月11日,巴黎奧運會閉幕式,田徑最後一項女子馬拉鬆頒獎儀式按慣例舉行。IC photo

跑過巴黎歌劇院、協和廣場、盧浮宮,埃菲爾鐵塔亮著光,像燈塔一樣,為了這些普通人,午夜靜默的巴黎閃亮起來。路過許多燈光秀,在一個拱形的坡段,張寧穿過一閃一閃的七彩的環。夢幻的景象,讓這場大眾馬拉鬆賽變成了盛大的嘉年華。

沿途的補給站,桌上排列著小蛋糕,水果,食物、飲品,像極了參加party會出現的自助餐,一席流動的盛宴。在她以往參加過的馬拉鬆賽裏,補給通常隻有能量膠、能量飲料、水。跑過奧運吉祥物人偶弗裏吉,這個三角形的紅帽子邊跑邊衝她喊,“Allez,Allez!”(法語,意為加油)。

一位頭發花白的男士站在路障上吹起了小號,夜深了,巴黎的狂歡才剛剛開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兩個樂團出現在路邊,十幾人,敲著鼓,吹著管樂,氣氛過於熱烈,張寧有種置身足球賽場看拉拉隊表演的感覺。

和所有跑者都會追求的全球六大馬拉鬆賽事相比,巴黎奧運會的旅程也是絕無僅有的體驗。這麽多的觀眾,都在熱烈地為你歡呼,腳下是職業運動員拚搏過的賽道,以前沒有過,以後的奧運會可能也不會再組織,僅此一次的體驗,怎麽會讓人不激動呢?

路線延伸向巴黎城外,來到14.5公裏,第一段爬升開始了。這條賽道行之不易,接下來的3.4公裏,張寧和其他兩萬多跑者將麵對115米的爬升高度,再往後,19.5公裏處開始的第二段、27.7公裏處開始第三段,全程總爬升高度達到438米。

這也讓巴黎奧運會的馬拉鬆賽道成為公認“坡度最虐”的賽道。賽前有專業人士判斷,連職業運動員也可能在後半程跑不下來,選擇走路。

張寧打了個比方,就像爬山,如果幾十米的疲憊程度像是坐索道,那麽四百多米的爬升就像跑著一步步上山那麽累。就在大眾馬拉鬆開始的幾個小時前,傳奇馬拉鬆運動員基普喬格就在31公裏處選擇了退賽,沒能完成他的最後一舞。

難題在路線圖出來之後,就早早擺在她麵前。她也想過,抓住機會,在這條頗有意義的道路上突破自我,跑進3小時40分——那是她過往的最好記錄。她嚐試過在有坡度的地段訓練,也在跑步機上調高坡度適應。

一番嚐試下來,四十歲可能需要麵對的現實是——在這麽高的爬坡賽道,很難突破自己的最好成績。和更年輕的跑者相比,同樣的訓練強度,速度的提升更慢一些,運動後的恢複期也要更長一些,更何況去年,她的腿在一場馬拉鬆中拉傷過。

最終張寧決定放平心態,享受過程。這大概是四十歲的另一麵——心態放鬆,輕裝上陣。

她沒有參加華人跑團組織的訓練,隻是早早六七點起來,在酒店附近跑幾公裏。沒來得及參加國人在中餐館組織的“補碳大會”——馬拉鬆運動員賽前需要補充大量碳水。當然也敞開吃了好多“垃圾食品”,像是平時不常吃的披薩、拉麵、法棍,為即將到來的大量消耗作準備。

國內有些活躍在互聯網上的網紅跑者,帶著團隊來,忙著在標誌性的地點跑步、拍照。而她更多穿梭在各種人文和曆史景點之間,凡爾賽宮、迪士尼、盧浮宮,走得腳都酸了。

奧運之下的巴黎,和傳聞中不一樣。臨出發前,周圍人都叮囑她,要注意安全,聽說有很多小偷。到了之後,她感受到的友好和善意居多,在地鐵站,誌願者幫她計算,在物價飛漲的巴黎,怎麽買地鐵票最劃算,路上都是荷槍實彈的警察在維護治安。

比賽前去領官方的T恤衫,她遇見了一個參加大眾十公裏跑的法國女士。好優雅,五十多歲,很隨性地穿著襯衫牛仔褲,肌肉線條明顯。兩人用法式英語和澳洲英語聊了半天,臨走前這位頭發卷卷的女士還有些遺憾,那你很了不起,跑四十幾公裏,我跑十公裏,我們時間不一樣,我就不能給你遞東西吃啦。

●比賽前幾天,領取官方的參賽T恤 講述者供圖

閃耀的普通人

盡管做了心理準備,張寧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爬坡的難度。

“這是我跑步以來,所有的訓練和比賽加起來,最難的一次了。”回程下地鐵的路是被抱著下去的,完賽的幾個小時後,她還累得躺床上爬不起來。第一個爬坡就開始疲憊了,到第三個爬坡,大概29-30公裏處,身旁幾乎所有的跑者都是走上去的。

像許多馬拉鬆比賽一樣,她也一度產生了沮喪的情緒,為什麽要報名來參加這個馬拉鬆?為什麽要跑這麽長?為什麽要折磨自己?

她在一個坡上遇到了一個美國華人跑團的團長,他大概察覺到了張寧的狀態有些艱難,主動過來陪她跑了一段,交流了幾句,“你這個坡跑得很好了,繼續努力,加油”,給了她莫大的鼓勵。

在這項挑戰人體極限、對身與心都是巨大磨練的運動中,人和人之間的相互支持常常發生。張寧還記得自己的第一次馬拉鬆,在墨爾本的黃金海岸,同行的朋友一直帶著她這個“新手”,什麽時候該喝水了,什麽時候該吃(能量)膠了。她中途去洗手間耽誤了一會兒,對方沒想著自己的成績,給她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在哪裏匯合。

這也是張寧喜歡馬拉鬆的地方,她把所有的假期都留給了馬拉鬆。工作周而複始,每天要麵對的就是那些事情。但是跑步不一樣,不同的訓練內容,不同的賽道,跑團裏的朋友,都會給生活帶來新鮮的調劑。

●張寧在今年7月參加Run Melbourne 半程馬拉鬆。講述者供圖

周圍的同事很少有人跑馬拉鬆,她們也搞不清楚這些概念。張寧說要去奧運跑馬拉鬆,他們很驚奇,在他們的概念裏,參加這樣的比賽都是為了爭第一名,有獎金,主辦方會安排食宿機票。

大眾馬拉鬆的路線出城又回來,午夜的巴黎陷入狂歡之中。埃菲爾鐵塔下圍觀的人們,大聲用手拍著圍擋,發出“哐哐”的聲響,人群中隨時爆發出鼓掌、尖叫,沿途的鼓勵聲沒有斷過。

張寧特別激動,有種想哭的感覺。那些歡呼聲、和自我的纏鬥,讓她真的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耀眼的普通人”。

“參加奧運會這件事,讓普通人也是可以發光,有自己耀眼的一刻。不一定要成為某個行業精英,或者某個領域的top幾名,隻要你努力不放棄,也是會閃亮的。”她說。

實際上,在這條賽道上,張寧也是普通人。發令槍響2小時41分03秒後,來自中國的著名跑者黃雪梅成為第一個衝過終點線的女性。張寧一邊跑,一邊看著自己的手表,3小時55分還是能完成的,再跑一會兒,4小時完成就可以了。

最後一公裏,體能下降到她已經不想著成績了,完賽就行。她掏出隨身攜帶的國旗,舉過頭頂。比賽之前,她特地托朋友回國網購了國旗和貼紙,再帶回墨爾本給她,還研究了一番怎麽把國旗帶在顯眼的地方,又不增加風阻,包括路線上的相機位置,沿線的燈光秀,怎麽能留下一張帶著國旗的人生照片。準備都失效了,最後手已經舉不動了,就把國旗披在身上跑。

那個勝利的時刻和預料中不太一樣,過終點的時候還鬧了個小烏龍,混在一批十公裏跑的選手中間,張寧進錯了終點的拱門,拍了張自拍不太滿意,一瘸一拐地走回去拿獎牌,還好在終點等待的丈夫查到了她的完賽成績。終點亂哄哄的,全是人,救護車,警察。大家相互擁抱、擊掌,那一刻心情終於釋放了,還是開心的。

比賽結束後的第二天,她已經出發去機場。請假時間挺長了,她要回到墨爾本,回到自己的工作中,重新做回那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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