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年從不曾站起來,他卻用兩根手指做了20年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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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錦源再次遇到了老冤家——《最終幻想6》。

那是一款由日本SQUARE公司在1994年發行的角色扮演類遊戲。從它發售至今,馮錦源換過多個平台做嚐試,始終沒能順利來到最終的BOSS傑夫卡麵前。失敗的原因聽起來合理又殘酷。遊戲中經常要同時按下幾個鍵,控製人物向8個方向移動,《最終幻想6》尤甚。但馮錦源患有漸凍症,渾身上下,隻有一根拇指和食指可以使用。

馮錦源從來不是一個甘於被困難攔住的人。為了玩遊戲,他曾經試過不同的屏幕鍵盤、語音控製工具。麵對這個老冤家,他腦袋一轉,決定向ChatGPT求助。

去年5月,馮錦源指導ChatGPT為自己做了一個特製的屏幕鍵盤。他自稱“甲方”,不斷向“乙方”提出編程要求,再反複修繕它編寫好的代碼。折騰了五六天的時間。但馮錦源覺得很值——他又可以好好打遊戲了。

6個月後,他打開電腦,向我展示他的創造:一個白色與灰色相間的矩形鍵盤。它適用於一般的PC遊戲,也能與虛擬機類應用兼容。它是人工智能和人類大腦合力創作的成果。

這個小插曲是馮錦源38年人生的寫照。出生8個月左右,父母發現馮錦源雙腿無力,後來,他始終無法學會行走。快3歲時,他被正式確診為“脊髓型肌肉萎縮症(SMA)”,也就是廣義層麵上的“漸凍症”。從那以後,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裏,他隻能被困在這副身軀裏,不停琢磨辦法,解決生活不留情麵地向他砸來的考驗。

通常來說,SMA患者會從四肢到全身肌肉萎縮,吞咽功能、呼吸功能逐漸受到影響,甚至走向死亡。“這孩子活不過18歲”,負責診治的醫生是這麽說的。

馮錦源卻越過了18歲、28歲、38歲,向死亡爭來20年,頑強立在疾病麵前。

馮錦源

去年12月,我和馮錦源在上海的家中見麵。那是天氣晴好的一天。經由住家阿姨的一步步指引,我在臥室的陽台看見了他。房間朝南,有一排明淨的玻璃窗,向外能眺望到美麗的蘇州河。窗簾卻被拉得密實,陽光擋在外頭。他更適應幽暗的環境。最近六年來,他隻出過一次門,那次是坐120急救車去急診。

屋內開著空調,還算暖和。馮錦源穿著一件紅色的棉毛衫,端坐在一台台式電腦前,將左手手掌覆在一隻軌跡球鼠標上——這種球座固定、用一隻大圓球控製光標的鼠標,適合無法四處挪移手腕的他。遠遠望去,馮錦源像一尊塑像,隻有拇指和食指在極其有限的範疇裏敲擊、輕移。

一周前,他才生過一場大病。傷口發炎導致他一度發燒到38度以上。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他隻能躺在床上,巴巴地望著天花板。身體稍微恢複一些,馮錦源就要讓阿姨們將他從床挪回座椅。

這幾年,馮錦源明顯地感受到,身體快要跑贏他。2022年年底,患過新冠後,他的身體變得比以前更加脆弱、敏感。長期保持坐姿,他的肌肉和骨頭被壓得生疼,不是腰痛,就是肩膀痛。皮膚生出壓瘡,阿姨需要為他挪動身體,改變姿勢,或是貼上褥瘡貼,敷上軟膏,讓他舒適一些。時間久了,別的地方又會產生新的褥瘡。如此循環往複。

牙齒同樣出現了老化、脫落的跡象。一到冬季,咽喉炎、支氣管的問題反複找上他。取暖器開久了,熱氣會將他無法動彈的手指灼傷。手指功能下降得厲害。有些時刻,他的指尖會突然凝住,動彈不得。他呼喚阿姨,“指揮”她一寸寸地調整手指的動作,再往左轉一點,再轉一點,手指掰一點,好,可以,謝謝。

軌跡球已經不能滿足他的需求。為了更好地通過語音控製電腦,他設置了許多隻有自己聽得懂的“咒語”。

“固定左側”是把左半邊屏幕固定不動,“右單打”是單擊右鍵,“海南島”指的是鼠標往下移一點。我們說話的間隙,他時不時冒出這些咒語,仿佛一個魔法師在喃喃施法。病痛傾軋之下,他用力撐開一線縫隙,試圖與外部世界重新連接。

如果不是做過資料搜集,我很難想象,在過去6年,身體條件如此受限的他一口氣完成了三部遊戲的製作。最近,他還計劃製作和留守兒童以及臨終關懷話題相關的遊戲。在身體狀況不可逆轉地向下衰退時,馮錦源的創造力卻愈發蓬勃,如同兩根逆向生長的枝條。

我想,剝去病患的外衣,馮錦源的身份需要被重新介紹。他是一名職業日語翻譯、一個遊戲製作人,還有他更喜歡的稱謂,一名“創作者”。

網絡新世界裏的“星光”

馮錦源的電腦壁紙是一張上海弄堂的照片。那是南京西路裏弄,錯落著由紅磚砌成的洋房,他就在那的老房子裏長大,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

從沒有站立、行走過,從小,馮錦源觀察世界的高度被牢牢固定。由於SMA對呼吸係統的影響,他常常受到肺炎、支氣管炎的威脅,一旦呼吸道有任何感染,痰液就不易被排出,吐一口痰要花半個小時。他一直重複著住院、出院再住院的生活。父母的離異也讓他從小缺乏安全感,極少喊疼,他形容自己,“像一支無依無靠的浮萍”。家樓下是一所小學,同齡孩子去上學,他隻能聽著遠遠傳來的廣播聲,在窗邊低著頭,一遍遍練習活動手指。

失控很快擴散到全身。身體的機能像一扇緩緩閉合的窗,從雙腿、雙臂,再到雙手、頭部,最後隻為他留下了左右的兩根手指和一雙眼睛。他無法自主吃飯、上廁所,更不用說獨立出門。家人在元旦團聚,他會被單獨留在家裏,以防不慎患上感冒。這有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因為沒有學校接收他,也為了減少患病的風險,7歲開始,媽媽為他請來家教,教授語文、數學、英語。這些人裏,有正式教師、大學生誌願者,甚至還有奶奶年過八旬的同事。她們來到馮錦源的臥室,帶著他上完中小學的課程。馮錦源感激這些引路人,她們友善、熱情,帶給他豐富的知識底色,但他心裏始終有一塊空缺。他渴望朋友。

唯一的好朋友是媽媽同事的兒子,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這位好朋友把遊戲、動漫、互聯網,這些金光閃閃的事物,帶進了馮錦源當時貧瘠的生活。當時他手部功能好一些,還握得住手柄,十二三歲的年紀,他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等男孩沒課的時候來家裏,在遊戲機上玩一下午的《熱血足球》。

與此同時,他的生活還發生了一個重要的轉折。附近中學來看望他的誌願者借給他一本小書,作家痞子蔡的《雨衣》。它講述的是一位日本的女留學生和台灣青年的故事,他們兩情相悅,卻迫於門第,最終不能在一起。這本書仿佛一道霹靂,讓馮錦源意識到,世界上除了遊戲,還有更美妙的事物。被這個故事迷住的他,開始對日語有了興趣。

馮錦源翻譯的部分日語作品

15歲那年,馮錦源擁有了自己的電腦。他的成長和中國互聯網時代的變遷幾乎並行。當時推行計劃生育政策,家庭結構大多是由雙職工父母與獨生子女組成。被扔在家中、渴望社交的孩子們迎頭撞上了璀璨的互聯網,在這個純粹、友善、平等的世界,獲得友誼的啟蒙。

1991年,中國出現最早的BBS交換係統。2001年,在一款名為Discuz的軟件發布後,論壇的搭建不再是門戶網站的特權,中文論壇一度湧現。第二年,17歲的馮錦源無意間加入一個有關遊戲模擬器的論壇,“模擬天下”。

很快,馮錦源在這個新世界如魚得水起來。隻學了一年日語的他成為了遊戲漢化組的一員,並很快成為版主之一。新版主需要做自我介紹,他想,不如寫成日記好了。於是他把自己的故事寫了下來,大約更新了小半年。前後不斷有網友湧入這則帖子,留言鼓勵他、關心他,和他一起暢談如何把BBS做好。馮錦源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這些善意柔軟地包裹著,和世界不再有隔閡。過去,他一直在邊緣遠遠張望人群,現在,數十雙手將他推到了人群中央。

人數最多的時候,這個BBS的注冊人數達到30多萬。它是馮錦源少年時代的黃金園地,也是他最初結識好朋友們的地方。

但令他沒想到的是,告別來得迅速突然。隨著電腦主機的普及、手遊的迅速崛起,處於法律灰色地帶的模擬機已經不受青睞。沒有趕上轉型遊戲門戶網站的好時機,“模擬天下”最終走向沒落的境地。用戶紛紛出走,每日發帖量從四位數掉到兩位數。

很快,另一塊嶄新的陣地出現了。

1999年2月,騰訊公司首次推出聊天軟件QQ。2002年3月,QQ注冊用戶數突破1億大關。這一年9月,一位網友幫17歲的馮錦源注冊了QQ號,他為自己取了一個嶄新的網名,“雷騎士”。這個人物是他虛構的角色,也是他在互聯網的一個新身份。以這個身份,他向對麵的QQ好友發出第一聲問候。

如今,問候具體的內容已無從可考,但馮錦源記得,他在QQ添加的第一批網友,都是論壇關閉後失散的朋友們。

比如阿姆羅,那是“模擬天下”論壇另一位同樣癡迷遊戲的少年。他比馮錦源小幾歲,喜歡鑽研遊戲漢化和電腦程序。論壇關閉後,他們在QQ保持聯係。十多年前,阿姆羅寄來一塊小小的綠色電路板,是他和另外兩個網友“雲逍”、“羽毛”為馮錦源專門設計的虛擬手柄轉接器。他們花費了半年時間,想方設法讓朋友玩上更多的遊戲。

在PS3和PS4時代,通過這件設備,馮錦源可以通過遠程控製任何想玩的遊戲。他不僅能玩文字冒險類遊戲,還能結合腳本和軌跡球玩戰棋類遊戲。他甚至打通了被公認為高難度係數的PS4遊戲《血源詛咒》。

QQ上的網友們也會走入線下,一批又一批來看望馮錦源的網友會聚在他家的客廳聊天,或是並排坐在一起,玩一下午的遊戲。有時候,來上海參加漫展的朋友會順路給他帶來海報,他把它們貼在書桌正對著的白牆上,抬眼就能望到。

圖中坐著的戴眼鏡男子為馮錦源現實生活中好友“黑翼”,兩人在QQ群裏結識,如今一起合作遊戲開發,黑翼負責宣發

他記得,十幾年前的一個冬天,音樂家久石讓來上海舉辦音樂會。那天,一位在BBS認識的海南網友,和另一位QQ群裏的本地網友同時來上海找他玩。兩位網友之前並不認識,隻是恰好碰上了。三個20歲左右的年輕人在馮錦源家裏嘻嘻哈哈度過了整整一天,無邊無際地談論各種新鮮話題。到了晚上,朋友將他裹得嚴實,用輪椅推著到了現場。他們一同聽完了整場音樂會,“現在覺得那個過程很美好,為了一場毫無功利的音樂會,我們高興了一整天。”馮錦源說。

生活下墜時,是網絡世界輕輕托起了馮錦源。他告訴我,他把這些愛認作“星光”,“不要指望黑暗的路上,突然有一片燦爛的陽光照下來,很難的,那個是奇跡。但不要覺得你的人生沒有光,它們很微弱,要去留意、發現。我的親人、照顧我的阿姨們,包括朋友們,給了我很多。本來我的路很黑很黑,他們就像一道一道螢火,或者一點點的星光,照亮我。”

在黑暗中求索光明

2017年年末,為了讓當時患癌的爺爺有更好的環境休養,馮錦源從紅磚房搬到了這座可以俯瞰蘇州河的高層住宅。搬到了光線通透的地方,他決心做一些嶄新的事。

這一年他32歲,和身體的搏鬥沒有停止。咀嚼能力減弱以後,爺爺每天想著辦法,給他榨不同的果汁。生活的好消息是,他沒有放棄日語的學習,在2004年考取了日語一級證書。他已經能依靠翻譯,為自己謀得一份穩定的收入。

做了近20年的翻譯,馮錦源不再滿足於轉譯他人的作品,他想嚐試從無到有的創作與表達。

他記得,小時候負責教他語文的老師來家裏上課。老師布置作文題,會讓他隨便寫他想寫的主題,由此,他有了對故事的想象力,腦海裏時不時蹦出來一段情節或一個短故事。老師鼓勵他延伸下去,“老師給了我一種跟現實世界的脫離感,給了我一個遠方。而我本身就有講故事的衝動。”

他計劃把他創作的一則短篇故事發展為視覺小說遊戲。寫好遊戲的故事腳本後,2018年年初,他開始在論壇四處找人。

缺乏遊戲製作經驗的他,幾乎是從零開始摸索。意外的是,聽完他的故事,前後總共有10多人響應、幫助他。有人負責形象設計,有人負責宣傳發行。他們聚在QQ群裏,組成了一支後期製作團隊。人物的配音是一件棘手的事,馮錦源缺乏人脈,經費也不充裕。他隻能硬著頭皮,通過朋友一一問詢可以聯係到的聲優。出乎意料的是,在了解馮錦源的境況後,很多專業聲優提出願意為人物做配音,要價很低,甚至接近無償。

遊戲開發的過程並不順利。在與癌症鬥爭一年後,2018年12月底,馮錦源的爺爺離世。他的生活遭受了重創。

對於馮錦源來說,爺爺不僅是照料生活的家人,也是與他“心靈相通”的朋友。爺孫倆坐在一起,即使不說什麽,爺爺也能理解他需要什麽。但是在爺爺生病的日子,同樣患病的他什麽都不能做。隻能看著爺爺一次又一次去往醫院,受病痛折磨。

用了一個多月,他才從爺爺離世的傷痛中恢複過來。他想起未竟的遊戲,或許在遊戲創作中,他能找到生活的其他答案。曆時一年多後,2019年6月27日,由他和群友共同完成的文字冒險類遊戲《幽鈴蘭》正式在Steam發售。

馮錦源和群友共同完成的遊戲《幽鈴蘭》

故事線一座名為“鈴蘭”的雪國驛站展開。它講述了一個保鏢接受委托,護送一位貴族小姐前往鈴蘭驛站“度假”,遇見驛站女仆的故事。玩家可以選擇小姐克勞蒂亞的視角,或是女仆鈴的視角。隨著遊戲的進行,“度假”的秘密得以揭曉,玩家漸漸解讀出兩位遊戲女主人公過去的傷痛。她們分別背負著階級枷鎖與家族聲譽,同時又不甘世俗,不斷反抗。不論玩家選擇哪條線,結局都充滿缺憾:與最親密的人離別,失去自由,或親手毀掉榮譽。

事實上,《幽鈴蘭》不是一部多麽響亮、完美的遊戲作品。在它上線後,有玩家提出它的配音有些生硬、劇情節奏匆忙等等問題。但馮錦源覺得,他們已經一起實現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有人在Steam評論區留言,說自己被這個遊戲故事“感動到哭”,馮錦源很意外,他隻是完成了製作遊戲的心願,從來沒有想過會受到怎樣的評價。“這條留言讓我感到很欣慰,我沒白做,我要更嚴肅地對待做遊戲這事。”

他和夥伴們沒有停下。曆時兩年多製作,遊戲《山茶列車》於2022年5月底在steam網站上線。他還參與了另一部遊戲《夏日花火》演出腳本的設計。現在,馮錦源正在實現自己花了三年時間撰寫的遊戲劇本《幕海聆濤》。資金存在缺口,有段時間,他為此焦頭爛額。

現在,馮錦源的QQ裏大概有60多個群組,包括遊戲漢化群、國際象棋群、原創小說群、三國殺交流群等等。

其中一個群隻有十幾個人,大多是十年前認識的網友。那時,馮錦源才開始專職做日語翻譯,在網上結識了一群大學生。他們對日語學習很有興趣,馮錦源就充當他們在虛擬世界裏的“老師”,教他們怎麽更好地翻譯一些句子、段落。

不知不覺十年過去,這些學生有人進入了工廠,有人做了小學老師,還有人當了程序員,沒有一個人走上日語翻譯的路。群卻沒有斷過聯係,他們仍然在群裏分享最近看的日語小說和自己的生活日常。

這為馮錦源創作遊戲劇本提供了充足的素材和靈感,每當他需要書寫自己缺乏的生活經驗,就會在QQ群裏向他們提問。

馮錦源沒有進過學堂,沒有體會過在辦公室工作的日子。這些來自過去的“學生”們的講述讓他的人生延長了好幾倍。馮錦源覺得,他們給予他的,遠遠多過他曾經給他們的,“我曾經教過他們,但是不知不覺間,我發現我反而成了那個接受幫助的人。”

每年春節,馮錦源例行的事就是給每一個還在聯係的網友、QQ群發去新年祝福。他鄭重地打下每一個字,問對方這一年過得好不好。日程表裏,除了要完成的工作事項外,剩下的全是網友們的生日日期。每到一個生日,他就會找到那個對話框,為對方打下“生日快樂”。生病臥床的這一個月,無法打開電腦,他錯過了幾位網友的生日。他為此感到遺憾和懊惱。

因為身體的關係,馮錦源從小就和住家阿姨們生活在一起,她們把他慢慢照顧長大。好多阿姨年輕時就出來打工,把孩子留在家裏。因此,他想創作和留守兒童相關的遊戲,讓這些孩子被看見。

2022年,他加入了“藍信封留守兒童關愛中心”。每個月,他給這個組織捐一封信的錢,50元,並且給留守兒童一對一寫信。信是用鼠標一點點地“寫”下的,他寫了許多想對他們說的話。他喜歡這種能夠進入對方世界的公益,“我覺得每個人都很獨特,我都想了解他們。”他總是關注孩子,在網上教孤兒學習日語、讀電子書,像那些遙遠的朋友幫助他一樣,幫助這些孩子。

最近,馮錦源總結出自己的創作母題,“在黑暗中求索光明。”他想討論,當一個人被扔到黑暗的境地,是不是能找到一點屬於自己的光明?

他不會刻意給主角設定完滿的結局,“目前來看,我給她們的結局都是蠻光明的。我不是刻意地要給她們這些,隻是我覺得,她們的人生走到那一步,那些都是她們應得的。與此同時,她們也會失去一些東西。我認為世界就是這樣,最終給的結果不是你最想要的,但也不會讓你覺得一切都徒勞無功。”

這是他的答案:人要不停承受殘酷的事的降臨,但世界的本質不是殘酷的。和筆下的遊戲人物一樣,他也有屬於自己的、微弱的光。

數字生命

一個文件存在電腦深處,大小14G,文件格式是db,名稱是馮錦源的QQ號。

這是馮錦源從2002年至今的所有QQ聊天記錄,也是他和外部世界連接的大部分印記。

它像一顆由個體記憶凝成的果核,靜靜地躺在那裏。馮錦源期盼著有一天,AI技術能夠讓將它展開,複原成一個飽滿的數字生命。“他”不受肌體的限製,不用麵對死亡和病痛,精神和思想也不再受束縛。

馮錦源的部分翻譯作品

對於一個曾被判定“活不過18歲”的人來說,死亡是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劍,他總是忍不住凝視它。

還住在老房子時,一個和他同為漢化愛好者的朋友來陪他打遊戲。在同一個屏幕上,他們操作同一個人物,配合完成動作,玩得很開心。第二年,馮錦源收到了那個朋友去世的消息。

有一兩周的時間,馮錦源陷在失去好友的痛苦中。他反複看朋友翻譯的日本動漫《乒乓》,在字幕裏尋找他的印跡。好友那時在日本留學,是一個非常嚴謹認真的翻譯愛好者。他會認真查閱乒乓的專業術語,保證每個人的性格、語氣是自然的。除了聊喜歡的動畫、遊戲,他們沒有再聊其他話題。馮錦源感到好遺憾,如果能重來,他想和朋友有更多生活方麵的交流,了解彼此更多。他因此消沉了很久,質疑生命的脆弱。

半個多月後,馮錦源突然感到心髒不舒服,在開往醫院的救護車上,他猛地有了一種要活下去的蠻勁。“我覺得我還得活。我活著不僅僅是為了自己,還有很多人的記憶,還有他們未完成的事情,我得帶著它們活下去。我在心裏對那個朋友說,我說你再等等,我們總有見麵的時候,但不是現在。”

自那以後,他開始不停地創造,試圖在廣袤的互聯網世界裏留下自己的聲音。

我問他,如果有一個數字生命版本的馮錦源,他會是什麽樣的呢?

他想了想,向我描述了那個世界裏的他——他會更囉嗦,“在QQ群裏聊天,人家聊一個話題、幾句話,我會打很長一段文字,把人家都嚇跑了”;他會更自在,“我麵對陌生人的時候,會有一點緊張,總覺得詞不達意,在文字的世界,我會更自由”;他可能還會是一個更活潑的人。現實世界的馮錦源無法做表情,無法發出笑聲,但在網上,他會使用許多俏皮的語氣詞。

今年2月,恰逢QQ25周年,品牌的主題是:感謝你生來熱誠。近20年裏,互聯網湧現了一代又一代新的通訊工具,但馮錦源仍然偏愛QQ,因為它堅持把不同端口做得協同,適合像他這樣的障礙群體操作。更重要的是,QQ是他心裏一塊純淨的天地,他總能在這裏找到思想的回音。

“其他通訊軟件跟生活的關係太密切了,上麵有各種生活瑣事隨時找到你,掃碼、購物,它是跟柴米油鹽綁在一起的。你加上了一個人,基本上就能看到他生活所有的一切,但那些對我來說,不重要。”馮錦源說,“因為我的身體條件,我很難跟別人有線下的交流,也無法和他們麵對麵出去玩,所以我很自然地更向往QQ帶給我的精神世界,更容易被它吸引過去。”他常常在群裏和朋友交流新技術,期待QQ的機器人等功能能成為創作者和社群更便捷的助手。

馮錦源記得,《幽鈴蘭》上線那幾天,他的腦海裏莫名地反複回蕩著汪峰《無處安放》的歌詞,這讓他想起了很多人——

“時光飛逝/我們終究要漸漸老去/漸漸恐懼和放棄/可你知不知道/沒有你/我那顆叮叮當當的心啊/終將這樣/這樣無處安放”

到了這個年紀,馮錦源覺得自己已不是“在刻意堅持活著,我隻是順其自然地活著。在順其自然中,我做出一個個決定,承擔它們的後果,享受它們的果實。”他說。新的一年來臨了,他期待會有更多的新技術,幫助他更好地前進,更好地創作,“我隻期待能夠有一種不溫不火的一種狀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可以,在一個身體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去一點一點做點事情,這就很滿足了。”

作者 | 林念 編輯 | 荊欣雨 出品 |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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