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女性追求中年浪漫,夫想不通520為啥要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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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農村女性遭遇短視頻,會發生什麽?

李丹和他的團隊長期在農村開展田野調查。2023年上半年,他和幾個學生穿梭在華北平原的溪村,村民們沉迷刷快手短視頻的景象,不可阻擋地抓住了他們的眼球:在黃河灘邊的偏僻村莊中,75歲以下的留守婦女幾乎人人刷快手、玩自拍。

這個景象也讓李丹展開了如下追問:鄉村女性為何如此熱烈地擁抱短視頻?短視頻以何種方式和力度塑造了鄉村女性的精神世界?短視頻給鄉村治理帶來了何種影響?

以下是李丹的講述。

講述人:李丹丨南陽師範學院講師、中國法治現代化研究院特邀研究員

鄉村女性為何“沉迷”短視頻?

54歲的劉大媽讓我印象深刻。

劉大媽是村裏玩快手風潮的引領者,擁有5000粉絲、獲讚10萬,是名副其實的“快手女王”。但是,村裏多數人並不確知她的大名,隻是稱其為“鄭權家的”“小皮皮奶奶”。一個嫁入村莊32年並在村開辦幼兒園十多年的村莊網絡大V,竟然是一個附屬於丈夫、孩子的“無名者”!

溪村女性刷短視頻

玩短視頻是農村女性的普遍現象。

一方麵,農村男性玩短視頻的數量明顯低於女性。農村男性更熱衷賭博、釣魚、養狗,女性則是最愛玩短視頻。

另一方麵,農村男性隻是觀看短視頻,女性則熱衷自己拍攝短視頻。少數農村女性不那麽“沉迷”短視頻,主要是她們比較忙。這些人會抱著一種羨慕的眼光看待那些玩短視頻的女性,覺得她們生活閑適、時髦新潮。

我將鄉村女性玩短視頻行為概括為三個方麵。

其一,零成本變美。短視頻平台提供了在線“化妝盒”“衣帽間”,使得鄉村女性可以零支出體驗美顏、美妝、美體、濾鏡。

其二,日常化出鏡。盡管她們酷愛濾鏡美顏,但是隻是線上玩玩,並沒有為自拍專門去購買化妝品和首飾。

其三,低頻率更新。中年女性發現,控製短視頻更新頻率很重要,否則就會被視為“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目前,溪村最活躍的13位中年女性,她們基本上每周隻發一條短視頻。

在這個全民刷屏的時代,鄉村娘子軍是一支龐大的隊伍。鄉村女性“沉迷”短視頻是一種消磨閑暇時光的途徑。一旦閑下來,女性就可能更關注自身的情感體驗,也更容易覺得空虛無聊。現在農村日益空心化,鄉村文化生活不斷萎縮。電視中上演的宮鬥劇、都市情感劇與農村生活場景不搭界,少部分鄉村題材劇則遠離農村女性的個人生活體驗。廣播、電影、電視這些媒介都是精英進行文化生產和表達的載體。麵對影視作品,農民隻是被動的信息接收者、屏幕前的被教化者。短視頻平台為草根創作提供了零成本、低技術門檻的表達渠道。借助短視頻平台,農村女性既可以看到最貼近生活體驗的農村實況,也可以依自己心意創作短視頻作品。

更深次的原因是,農村女性長期處於鄉村的邊緣地帶。短視頻下鄉給農村女性提供了曆史性的出場機會。

長期以來,在男權主導的鄉村家庭文化中,女性被定義為“相夫教子”的家庭配角。按照“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男人辛苦賺錢養家的價值得到充分肯定,女性在家操持家務的貢獻則被輕看。一直在為承認而奮鬥的農村女性,她們通過短視頻平台可以使自己的日常生活和人生價值“被看見”。

不僅刷,還會拍,有的還帶貨

鄉村女性的短視頻創作主題可分為兩類。

一類是鄉村女性的個性化表達。鄉村女性通過創作短視頻,或是在線訴說生活的不易,或是展示自己賢惠能幹、有才藝,或是利用短視頻平台工具秒變“膚白、長腿、細腰”的減齡美少女。

另一類是鄉村女性的生活分享型呈現。以分享生活為主題的視頻中,有97%的場景是田野、工地、小作坊等勞動生產場所,3%的場景是生日聚會、節日聚餐等生活儀式。

溪村女性的自拍短視頻頁麵截圖

鄉村女性玩短視頻主要是日常娛樂消遣。鄉村女性創作短視頻存在賺錢的可能性,但是這件事並不被村民看好。

54歲的劉大媽擁有5000粉絲,曾為某商家帶過貨。劉大媽很快發現,帶貨需要在線進行產品介紹,需要調動粉絲的購買欲望,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劉大媽忙活了三個月,隻賣出去了2件產品,銷售額為150元。

鄉村存在“網紅”,但村民並不追捧“網紅”。

21歲的彤彤能歌善舞,經人介紹拜一位網紅“娜姐”為師,加入娜姐的直播團隊。獲得娜姐團隊的流量加持後,彤彤靠唱歌、打PK自己開直播,每次直播在3個小時左右,直播間人最多的有8000多人,最少有20個人,3個月內粉絲漲到了4.8萬,直播掙得最多的一次是3200元,但人數越來越少,6月份一個月掙了不到1千元。彤彤隻好忍痛割愛,關掉直播前往廣州打工。在村民看來,連年輕漂亮、有才藝和會經營的彤彤都放棄了,看來靠成為網紅賺錢是不靠譜的。

在村民的觀念中,“網紅”意味著“不安分”。村裏的“快手女王”劉大媽有5000多粉絲,但卻未被村民們當成網紅。然而,僅僅擁有1058個粉絲的“雅菊”卻被村民們戲稱“鄉村網紅”。在鄉村的話語中,“網紅”是那些沒有工作、想靠臉蛋快速賺錢的人。溪村人曆來奉行“勤勞致富”,對於那種博眼球引流量的賺錢方式不以為然,視之為“瞎搞”“胡鬧”。

鄉村女性玩短視頻,“出鏡不出格”

女性玩短視頻存在著顯著的城鄉差異。

從時間的角度看,城市女性一般都有固定工作,隻有在工作之餘才有時間玩短視頻。農村女性則擁有更多的閑暇時間,可以長時間玩短視頻。

從生活需求滿足的角度看,城市女性的消遣渠道豐富,可以去逛商場、看電影院、聽演唱會等。農村女性則處於空心化的村莊,其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均十分匱乏。

從平台工具的角度看,城市女性玩短視頻的平台更為多樣,包括但不限於抖音、快手、小紅書、B站、微信視頻號、微博等。農村女性玩短視頻的主要平台是快手。

空心化的溪村一角

在廣土眾民的中國,區域差異十分明顯。按照我們團隊在全國各地的調研情況來看,鄉村女性在短視頻平台中的展演邏輯差異較大。

實地調研經驗表明,在村莊結構性力量強大的華北農村地區,鄉村女性的線上展演本分、有序。我們所調研的溪村,就地處華北平原的黃河沿岸。基於對這裏的女性新媒介實踐行為的觀察,我將之概括為“出鏡不出格”。

相比之下,在原子化程度很高的地區,鄉村女性為博眼球、攢流量而做出低俗、出格舉動的新聞頻繁見諸報端。

在我看來,鄉村女性的線上展演行為,隻是露出水麵的冰山一角,其根子還是在村莊社會結構。當鄉村內部的權威、規範皆萎縮時,鄉村女性的線上展演就失去了公共輿論的約束,更有動力按照流量變現的市場邏輯去實現收益最大化。

總體來看,玩短視頻的農村女性存在一些共性。

其一,有閑暇。

農村女性玩短視頻存在年齡分化。45歲~60歲以下的中年女性是絕對主力。村中很少有年輕女性,她們要麽外出打工,要麽進縣城陪讀。對於中年女性來說,兒子娶妻生子之後,自己的主要人生任務已經完成,便可以放緩生活節奏,開始享受生活。

其二,樂於接受新事物。

60歲以上的老年女性,通常識字不多,不會操作智能手機。她們也不太願意去了解新生事物,更喜歡和同齡人聚在一起聊天、打麻將、聽戲劇。中年女性則普遍接受過中學教育,也樂於借助短視頻了解村莊外麵的訊息。

其三,善於表達。

農村女性不僅喜歡觀看短視頻,更熱衷自己拍攝短視頻。對於那些樂觀、外向的農村女性來說,不管是幹農活、做菜、趕集,還是發呆、生氣、哭泣,都構成自拍短視頻的理由。

“中年浪漫”席卷鄉村女性

藉由玩短視頻,鄉村女性之間的互動頻次增多、情感認同提升。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清楚,以前村裏人之間的互動機會非常多。通過串門、一起看電影、料理紅白事、趕集、幫工等,鄰裏之間關係密切、交往頻繁。

現如今,在空心化的村莊中,大家聚在一起的機會少了很多,人際交往稀疏、冷淡。對於玩短視頻的農村女性來說,她們呈現出“抱團出鏡”的特征。她們互相鼓勵帶動,交流視頻拍攝技術,形成了玩短視頻“統一戰線”。

通過玩短視頻,鄉村女性變得有技術素養、變得追求生活浪漫、變得善於表達。對於中年農村女性來說,玩短視頻是有技術門檻的。她們普遍文化程度不高,對於電子設備的接觸也不多。通過拍攝短視頻,她們的媒介技術素養得到很大提升。更為關鍵的是,借助短視頻平台,鄉村女性便捷地獲得了關於城市和遠方的知識信息,拓展了對於美好生活的認知和想象。

近些年來,鄉村女性開始注重七夕、情人節、520,興起了一股“中年浪漫”風潮。這些浪漫話語是通過短視頻進入中年女性頭腦。在情感表達上,她們變得更為主動、熱烈。每逢孩子、父母和老公過生日時,她們會在網絡上搬運文案,配上圖或視頻,在線表達自己的祝福。

短視頻平台上的浪漫表達教程

鄉村女性玩短視頻對其家庭關係有雙重影響。

一方麵,鄉村女性玩短視頻有助於強化家庭成員的情感互動。

如前所述,通過短視頻平台,原本不善言辭的鄉村女性,開始變得注重抒發自己的情感。鄉村女性不再停留於“心裏有數”,也開始“口中有詞”。從“心裏有愛口難開”到“愛你就要大聲說出來”,鄉村女性在鏡頭前展現出“能說會道”的自信從容。作為家庭關係的連接點,鄉村女性在情感表達方麵前進一小步,能夠帶動整個家庭的情感互動前進一大步。

另一方麵,鄉村女性玩短視頻也對家庭關係構成了衝擊。

婆媳關係是農村短視頻中的最熱門話題。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有好幾個50多歲的中年婦女看了一些婆媳衝突的短視頻後非常焦慮,她們開始探討“如何做一個好婆婆”或者準備早點與獨子分家單過。

從總體上說,溪村女性“出鏡不出格”。但是,還是有個別的越軌事件發生。有位40多歲的女性經常發自拍短視頻,引起了鄰村一名男性的關注,後來兩人在縣城賓館開房被當場抓獲。

除此之外,鄉村女性的中年浪漫,引發了其丈夫的不適。中年鄉村男性不喜歡買禮物、送花,認為這些屬於亂花錢、不實惠。他們也不覺得5月20日有什麽特別需要慶祝的,想不通這些花裏胡哨的節日究竟有啥意思。中年夫妻的非對稱性改變,加劇了夫妻之間的不理解和摩擦。

鄉村生活正在發生改變

在打工經濟的持續影響下,空心村的社會交往頻次急劇減少。當新媒介進入溪村後,對於村莊內部、村內與村外的人際互動都產生了積極影響。

60歲的劉愛萍平時不發短視頻,但會看村裏其他女性的快手更新。她表示:“都是一個村嘞,點個讚唄,俺們都互關了。平時不咋說話,咱能跟人家聊啥,見麵也就是打個招呼,她們好多人都該叫我嫂子呢。”

2023年夏天的一場雨後,小皮皮奶奶通過快手視頻向在外的鄰居喊話:“瑩瑩,過來看看俺家的房子,你看這雨下得多大。”在外的村民看到這條視頻後,紛紛評論道:“咱家的雨下的可真大”。當在外村民說出“咱家”時,他們暫時超脫了物理空間的現實阻隔,獲得了一種“共同在場”的情感體驗。

空蕩蕩的溪村主幹道

玩短視頻沒給鄉村女性帶來經濟收入,不會直接提升其家庭地位。但是,玩短視頻使鄉村女性的思想視野、生活觀念得到了拓展,有助於提升其參與家庭發展的軟實力。

農村女性玩短視頻已成為一種日常化的消遣娛樂方式。子女是中年女性玩短視頻的“技術顧問”。在2016年,村裏的中老年人獲得了子女們的淘汰手機。與此同時,村裏的年輕人成長為“技術前輩”,他們通過“數字反哺”教會了長輩。

丈夫原則上不反對中年女性玩短視頻。溪村中年男性認為,“那都是娘娘唧唧的人才拍的,拿著自己的手機照著自己的臉盤子,你想說啥,咱也看不出來,真沒有意思。”他們自己不拍短視頻,但是也不幹涉妻子。家裏的婆婆要麽和兒媳婦一起玩短視頻,要麽因沒有賬號被“數字鴻溝”隔離在外。

當短視頻席卷整個村莊後,村裏人通過“互粉互關”,在線發布村裏的新聞消息,形成了“線上鄉村情報站”。尤其需要強調的是,村民們通過“互粉互關”,老熟人變粉絲,線上和線下的人際圈子基本重合。溪村的公共話語體係漫灌進了線上空間,半熟人社會結構控製了溪村女性的線上自我呈現。

短視頻新媒介重塑鄉村治理

從總體上來看,新媒介正在加速推動鄉村社會的現代轉型步伐,也為城鄉中國背景下的鄉村治理帶來契機。

首先,新媒介激活公共生活,實現村莊閑暇的公共化再造。

從媒介使用的角度來看,全村人不再聚集村頭看電影,而是在家看電視、刷手機,村莊閑暇的滿足方式越來越私人化。但是,鄉村盛行的開直播聊天,帶來的話題控製,提升閑聊內容的公共性。

其次,新媒介延續社區記憶,實現移動社交過程的“地方再造”。

一方麵,新媒介促進村莊內部人際互動。另一方麵,新媒介勾連起出村者和留守者。在新媒介的聯結之下,村民的“自己人”意識實現了線上再生產。

最後,新媒介涵養社會心態,塑造開放包容的公共輿論。

新媒介為村莊提供了更多的信息獲取和意見表達渠道,同時也打破了傳統的信息傳播壁壘。在這一過程中,新媒體促進了更開放、包容和多樣化的村莊公共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