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北暴雨警示錄:如何應對下一次洪水?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連續下了一天多雨後,7月30日上午10時,劉斌在微信群收到緊急通知,鎮上要求野三坡景區的所有商戶,當天必須讓遊客全部撤離。50多歲的劉斌,是河北省淶水縣野三坡鎮下莊村村民,經營著一家農家樂,他送走遊客,趕緊把一樓的家電和貴重物品搬到二樓。

發源於河北淶源的拒馬河流經野三坡景區,不少村民的家離河道隻有一二十米遠。2012年“7·21”北京特大暴雨後,拒馬河出現1963年之後的最大洪峰,野三坡景區水路電訊全部中斷,15000多名遊客滯留景區。但“7·21”的洪水對劉斌影響不大,他的農家樂離拒馬河約20米,房後是山坡,陽台和蓋起的二層小樓總共接近10米高。那次拒馬河漲了約5米,淹到他家時,水都沒漫過陽台。

7月31日上午,劉斌把孩子送到百米外地勢較高的學校,村裏不少人臨時轉移至此。劉斌和妻子回到家,傍晚約6點,村裏突然來了大水,不到1個小時,二樓就被淹了。劉斌看著家具都被衝走,想逃已來不及,穿著短褲和背心,和妻子匆忙爬到了屋頂,又借著一架高梯,越過房頂逃向山裏。8月3日,河北保定市淶水縣委宣傳部發布通報稱,野三坡景區全境受災,波及15鄉鎮、284村,景區遭受毀滅性損毀。



8月1日,河北涿州市,刁窩鎮塔照村附近被洪水淹沒。攝影/本刊記者 翟羽佳

7月29日以來,受台風“杜蘇芮”和亞熱帶副高壓的影響,華北、黃淮地區遭遇極端強降雨。8月3日,國家氣象中心副主任張恒德在新聞發布會上評價,此次京津冀等地區域降雨過程極為罕見,強度超過華北曆史上三次極端暴雨過程,分別是1996年“96·8”、2012年“7·21”和2016年7月18日至20日,北京降雨持續時間達83小時。

暴雨對海河流域的城市造成了一係列連鎖極端災害。上遊的北京房山區、門頭溝區等地山區暴發山洪,中下遊的河北省涿州市等平原地區遭遇洪災。8月5日,永定河廊坊段出現80米決口,下遊的天津還在等待子牙新河的洪水入境。

中國工程院院士、國務院鄭州“7·20”特大暴雨洪澇災害調查專家組組長張建雲曾在2022年一次分享中提到,受地形、氣候影響,華北平原是暴雨洪澇的敏感區和多發區,未來極端天氣將增多。多位專家稱,此輪華北極端強降雨背後,暴露出北方城市應對極端天氣仍缺乏經驗。

超出認知的暴雨和洪災

8月1日下午,涿州市東仙坡鎮三步橋村的村民在網上發出求助,村裏有100多人被困,洪水已經淹沒住所的一樓。村民張亮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水是從7月31日晚上11點漲起來的,當天下午,村幹部發出通知,要求村民抓緊轉移至地勢較高的鎮中學。他和大部村民一樣,隻是將老人和小孩送到了安置點,自己留在家裏觀察雨情。

“說是要撤離,但在農村,誰家沒有雞鴨牛羊的,總得留個人在家,怕重要物件衝跑了”。張亮說。但他沒想到,到了晚上,洪水突然漫進屋子,水位迅速抬高,他來不及跑,隻能匆忙撈了兩包方便麵,爬到房頂。缺水、缺糧,手機沒有信號。30多個小時後,張亮和其他村民才被一支民間救援隊轉運出來。

7月29日,針對此輪華北極端強降雨,中國氣象局已作出預報,並啟動重大氣象災害(暴雨)一級應急響應。但現實中,極端暴雨的強度以及帶來的危害,幾乎超出所有人的預料。

這輪強降雨中,北京降雨量的極值是744.8毫米,在昌平區的王家花園水庫,遭遇北京地區140年來最大降雨。8月3日,新華社從河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獲悉,7月27日以來,河北全省降雨量7天的降雨折合成水量,達275億立方米,相當於全省大中型水庫總庫容的2倍多,共轉移約122萬人,其中,蓄滯洪區轉移85.72萬人。

涿州地處保定北部,東臨北京大興區,北接房山區,是此次京津冀地區受洪災最嚴重的地區之一。8月1日,河北省涿州市公安局在社交平台發布求救信息,稱涿州全域停水,部分停電,需要大量船隻轉移群眾。據涿州市官方消息,7月29日至8月1日上午,涿州全市平均降雨量為355.1毫米,146個村居、超過13萬人受災。

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研究員賈紹鳳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涿州受災,部分由地形所致。涿州位於太行山、燕山的交界處,地形呈喇叭口狀。此次強降雨過程中,東南氣流在此盤踞,暴雨強度最大。同時,涿州位於衝積扇平原,這意味著,多條河流出了山口,“第一站”便是涿州。

7月下旬至8月上旬,本就是涿州暴雨洪水頻發的時期。但近100年來,涿州隻經曆過幾次大洪水。2022年,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發布《涿州文化產業綜合項目A01地塊建設工程洪水影響評價報告》(以下簡稱《評估報告》),其中提到,1963年8月2日~10日,涿州境內及西部山區連降大雨,各條河流洪水猛漲,涿州市被水圍困,西麵和北麵淹沒的深度約兩米,“登城西望,一片汪洋,村莊難辨”,是最大的一次水災。1996年8月,北拒馬河發生1964年以來最大洪水,38個村受淹。再就是2012年“7·21”特大暴雨後,7月22日,上遊來水從北拒馬河行洪,造成4.8億元的直接經濟損失。



(視頻截圖)河北保定市淶水縣野三坡景區遭遇洪水。

一位熟悉涿州水利的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提到,北京房山的鎮江營村臨近涿州,位於北拒馬河上遊,村裏有一座年代久遠的鐵索吊橋橫跨北拒馬河,曾經曆過1986年、1996年、1998年、2012年的洪水,吊橋巋然不動。但8月1日早上,洪水過境,當地人發現,這座橋已不見蹤影。“涿州市多年沒發過大洪水,大家對洪災的意識是缺乏的,都心存僥幸。”上述熟悉涿州水利的人士說。

多位救援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此次救援的挑戰也遠高於“7·21”和鄭州“7·20”特大暴雨時期。8月2日上午,中國皮劃艇協會新興項目委員會主任金紹輝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前一天淩晨,他們一行人帶著皮劃艇抵達涿州。“很多道路不通,我們隻能哪條路通,就往哪兒走。”金紹輝說。此外,洪水進入平原,行洪速度放緩。水下很多雜物,鐵片、樹枝,甚至電線等障礙,隨時可能阻攔、破壞船艇。部分救援隊隻能先清理障礙,再想辦法救援。

8月2日,此輪京津冀降雨已陸續結束。河北省水利廳副廳長李娜在接受央視采訪時提到,由於河道水位回落是有一個過程的,據預測,後期涿州還有3億~4億立方米的水要過境。

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副總工程師程曉陶8月3日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說,連續性強降雨後,許多水仍留在山區土壤裏,是一個逐步釋放的過程,目前流量減小,還會持續性向下遊匯聚,但洪峰已經過去,不會給下遊造成像前幾天那樣的壓力。

未來幾天,隨著海河流域洪水過程演進,天津將麵臨行洪壓力。天津市是海河流域五大河係的入海口,大清河、永定河、子牙新河、薊運河的洪水都會湧向天津。據報道,8月6日,天津市水文水資源管理中心發布大清河洪水紅色預警,河道將超過保證水位。8月8日左右,上遊的洪水預計將進入天津濱海新區子牙新河。

海委水旱災害防禦處處長楊誌剛日前接受采訪時提到,北方堤防長期未經過大洪水檢驗,尤其是長時間受洪水浸泡的地方,可能會發生坍塌或灌湧等險情。各地防汛部門一定要加強巡查防守,及時消除隱患,切實保障行洪安全。

涿州的水從哪裏來?

上述熟悉涿州水利的人士介紹,涿州市有兩大水係,一是海河流域永定河水係,流經涿州東北角,對涿州市影響不大;另一個是海河流域的大清河水係,其中的小清河、大石河(又稱琉璃河)、北拒馬河三條主要河流呈扇狀結構在涿州市東北部匯成一條河流,被稱作白溝河,同樣也屬於大清河水係。白溝河一路向南,流出約十公裏,成為廊坊和保定市的界河。

北拒馬河是涿州市最主要的行洪河道之一。拒馬河從太行山麓流出後,在河北淶水縣分為南北兩支。其中,北拒馬河東流至北京市房山區,在鎮江營村入涿州,又分為北、中、南三個河道。據公開資料,北拒馬河在涿州的河道彎曲,漫灘行洪,河道擺動不定,形成了大片窪套,曆史上又稱“千河套”。套,即河流拐彎的地方,地勢較低。當地許多地方以“套”命名,比如刁窩套,其所在區域,便是小清河、大石河、北拒馬河的匯聚地,也是小清河分洪區洪水的必經之路,此次洪災極為嚴重。大石河發源於北京市房山區的百花山南麓,源短流急,河水出了山便進入涿州。小清河發源於北京市門頭溝的九龍山,過房山後,進入涿州。

程曉陶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這輪暴雨中,北拒馬河和大石河洪峰流量非常極端,它們在涿州交匯,造成了嚴重洪災。水文監測顯示,此次降雨過程中,北拒馬河的洪峰流量高達6200立方米/秒,2012年“7·21”特大暴雨時,這一數字是2570立方米/秒。大石河上遊的水文監測點被山洪衝毀,最後監測的洪峰流量已達3300立方米/秒,遠高於“7·21”時1280立方米/秒的洪峰流量。

8月1日,新華社從河北防汛抗旱指揮部獲悉,7月31日起,河北先後啟用7個蓄滯洪區,包括大陸澤、寧晉泊、小清河分洪區,蘭溝窪、東澱、獻縣泛洪區,永定河泛區,以減輕京津防洪壓力。其中,涿州境內包含了小清河分洪區與蘭溝窪蓄滯洪區。《評估報告》介紹,小清河分洪區有兩大功能,分泄滯蓄當地四條河流的洪澇水,以及承接永定河100年一遇洪水時的分洪水量,是永定河防洪體係的重要組成部分。

程曉陶解釋說,根據《永定河防禦洪水方案》,隻有當永定河盧溝橋發生流量超過6200立方米/秒的洪水時,超標洪水才能通過小清河分洪閘入大寧水庫。過去幾天,永定河盧溝橋攔河閘的最大洪峰為4649立方米/秒,不滿足啟動小清河分洪閘的標準。也就是說,涿州市開啟蓄滯洪區,並不是為了承接永定河的來水,而是緩解北拒馬河、大石河等本河係河流的來水壓力。上述涿州市水利係統人士也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永定河此次對涿州受災的影響很小。

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員會國際合作與科技處處長張存龍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說,此輪暴雨給防洪調度帶來的難度,比1963年還要大。1963年8月的連續暴雨的中心區靠近河流的下遊,但這次的中心區都在山區,雨水產流、匯流很快,下遊來水也更加凶猛。



8月5日,天津市獨流減河進洪閘水文站工作人員,根據實際水位情況實時調控閘門開啟程度,保障上遊來水平穩進入獨流減河。圖/IC

2012年“7·21”特大暴雨發生後,河北省保定市淶水、淶源成為洪災的重災區,淶水縣野三坡景區遭受自1986年開放以來最致命的重創。據2012年媒體報道,河北省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在相關新聞發布會上表示,野三坡景區上遊的拒馬河幹流無水庫等攔蓄工程,導致洪水迅猛,河道難以消化如此大的降水,但水庫修建須由國家統一規劃,種種原因致使當地修建水庫擱淺。

7月31日8時,涿州市防汛抗旱指揮部發布緊急通知稱,北拒馬河防洪進入緊急狀態,河道兩側的窪套,因地勢低窪,出現緩洪、滯洪,將啟用小清河分洪區。

多位了解涿州市水利的受訪者均指出,北拒馬河上遊沒有水利工程,是導致涿州市多處被淹的一個重要原因。程曉陶提到,北拒馬河上遊沒有水庫攔蓄洪水,導致幾條河流的洪峰集中在涿州市交匯,使河道難以承受。“河道行洪能力是有限的,大石河源短流急,如果北拒馬河上遊有水庫攔截,讓大石河的洪峰先過去,再把下一個洪峰放過來,就像汽車排隊上高速一樣,一天可以走很多車。但如今連高架的車也擠過來,就會造成交通堵塞。”程曉陶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涿州市水利局多位工程師在2010年發表的論文《涿州市防洪體係與抗洪經驗探析》中提到,因北拒馬河無堤防,往往出現“大水大淹、小水小淹”的局麵,加之永定河向小清河分洪形成的小清河和蘭溝窪蓄滯洪區,地勢低窪,極易造成全市洪水泛濫。

程曉陶介紹說,拒馬河在規劃上原本是要建水庫的,但因跨京冀兩地,修建水利工程考驗著多部門的協調決策。

2004年,河北水利廳在接受《新京報》采訪時提到,在嚴重缺水的華北地區,拒馬河是常年有水的河流。北京曾想在房山區張坊鎮修建水庫,但河北不同意,核心在於水權的分配和補償機製尚未建立。彼時,房山區有一則引水工程招標公告,擬將流經北京境內的拒馬河水攔蓄後,引入燕山石化,作為工業用水,遭到河北反對,認為這將造成下遊斷流。

但隨著極端天氣增加,拒馬河沒有水庫導致的風險在凸顯。此輪強降雨中,野三坡景區及其周邊村鎮再次遭洪水重創。據央視報道,山洪將進入野三坡百裏峽景區的路麵衝毀,大部分橋梁被衝毀,通訊和電力中斷。從路旁房屋的印記來看,山洪超過一人多高。

“處在拒馬河下遊的縣市,近些年日益缺水,我們其實不希望上遊修水庫。”上述熟悉涿州市水利的人士坦言,這種心理十分矛盾。一方麵,發生這麽大的洪水後,當地需要水庫來調蓄洪峰;但另一方麵,不能為了防洪,使農業、工業生產受到威脅,“不是簡單非黑即白的事情,需要多學科多領域論證”。不過,程曉陶認為,時隔多年後,此次河北受災是一個契機,以審視是否需要建水庫。



8月2日,河北涿州市,一些民眾被困在小區建築內。圖/澎湃影像

待補的防洪工程短板

水庫、河道、堤防、蓄滯洪區,是江河防洪工程體係的組成部分。當洪水來襲,先利用河道與堤防泄洪,運用水庫攔蓄洪水,當洪水超過一定標準,再適時啟用蓄滯洪區。

7月31日起,根據北拒馬河、琉璃河、白溝河的水情,涿州境內的小清河分洪區、蘭溝窪蓄滯洪區先後開啟。

據上述熟悉涿州水利人士的提到,涿州範圍內的蓄滯洪區,過去20多年內都沒開啟過。《評估報告》提到,新中國成立後,小清河分洪區在1959年、1963年經曆兩次較大的洪水,最近一次開啟,是為了應對1996年洪災。中國水力發電工程學會副秘書長張博庭向媒體指出,北方城市蓄滯洪區啟用不頻繁,這使得公眾乃至有些地方幹部可能都不知道,所在區域屬於蓄滯洪區。

專家指出,近些年來,一些北方城市放鬆警惕,蓄滯洪區無序建設,住在行洪河道、堤壩附近的人,也缺乏防洪意識,比如在蓋房時,可能會從土壩上取土,削弱堤壩的防洪能力。此次暴雨帶來的教訓是,地方要重視蓄滯洪區管理,建好安全區,防洪堤壩要達標。

白溝河是拒馬河流域的主要行洪河道,設計標準為20年一遇。但《評估報告》提到,根據《白溝河治理工程(涿州段)初步設計報告》,白溝河右堤現狀不能達到防禦設計要求,各段堤防堤身單薄、超高不足,建設年代較早,建設時填築壓實要求較低,無法滿足一級堤防要求。

公開資料顯示,小清河、大石河等在河北境內的河道治理、堤防、安全區建設均未實施,河道防洪標準不足5年一遇。涿州城西的北拒馬河南支右堤,基本無正式堤防,如果遇到50年一遇及以上洪水時,部分重要堤防無法有效擋水,涿州部分城區及其東部大部分區域將被洪水淹沒。

程曉陶提到,根據城市級別、流域重要性等因素,國家對不同的江河有專業的防洪設計標準,地方不能隨意提升。理論上,一個城市在規劃時,重要的基礎設施、居民區、工廠應盡可能避開易澇的高風險區。但在國內,土地資源緊張,“人和水爭地不可避免”,導致一旦受淹,損失嚴重。

他同時強調,近期華北地區的極端強降雨是小概率事件,為此通過修建過高標準的工程來消除風險,從經濟上考量是不合算的,投入高,還要有專業的隊伍維護。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上,這類高風險區都無法建設非常高標準的防洪工程。

此外,多位熟悉涿州水利的受訪者表示,北拒馬河、大石河屬於中小河流,防洪體係建設以地方投資為主,地方政府想要提升行洪標準,財力也是製約因素。不僅是涿州,因水利設施建設投資高,但難以給地方經濟發展帶來短期回報,導致不少地方政府對防洪的重要性認識不足。

2021年7月起,海河流域遭遇持續強降雨,漳衛河發生曆史罕見夏秋連汛。2022年,水利部海河水利委員會規劃計劃處處長袁軍等人在論文《完善海河流域防洪工程體係的思考——漳衛河“21·7”洪水防禦啟示》中提到,海河流域骨幹堤防達標率僅為65%,河道治理地區差異較大,泄流能力上下遊不協調。部分控製性水庫帶病運行, 洪水調蓄能力不足。此外,河道管理薄弱,因多年未行洪,河道及灘地礙洪設施影響行洪。“21·7”洪水期間,衛河、共渠、衛運河等骨幹行洪河道因此出現不同程度的阻水現象,增加了上遊河道的防洪壓力。

該文章提到,流域內有28處蓄滯洪區,半數以上沒有建設進退洪控製設施、口門等工程,靠臨時扒口分洪,分洪水量、淹沒範圍、退洪時機等難以控製,一旦發生流域性大洪水,蓄滯洪區難以啟用或無法正常運用。此外,海河流域對於防洪的預防、預警、預演、預案能力薄弱,無法支撐有洪水的防禦實戰。

如何完善流域防洪工程體係?袁軍等人建議,要強化流域統一規劃和管理,在治理上,加強重要河道和主要支流防洪達標提升,完成現有124座病險水庫除險加固,完善蓄滯洪區的安全建設和通訊預警設施建設等。

將預警轉化為行動

在工程調控能力有限的情況下,應對極端天氣,多位專家指出,社會要增強辨別風險、應急搶險、應急處置能力。其中,及時的預警和有效快速轉移是關鍵。

涿州洪災中,不少蓄滯洪區的村民被洪水圍困,等待救援。據《北京青年報》8月2日報道,7月31日上午開始,北拒馬河上遊大馬村村民便接到通知,洪水會在傍晚18時到達,要求所有村民全部撤離。在相對下遊的村子,到17時左右,村幹部才開始在微信群發消息,通知轉移。更下遊位置的沙窩村村民表示,村裏通知泄洪的時間是在晚上八九點,沒有強製撤離,沒有指定安置點,更沒有給村民留出充足的轉移時間。

此外,有媒體報道,8月1日,保定市白溝新城附近的居民接到緊急通知要求撤離,卻排著長隊擁堵在出城的高速路收費站口。



8月1日晚,河北涿州市,職業技術教育中心安置點安置有1700餘人。攝影/本刊記者 翟羽佳

“這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在應對極端天氣的應急管理上,不同部門間的聯動不足;二是目前的應急預案還不夠細化,尤其是交通部門沒有考慮在緊急撤離的情況下如何減少關卡,提高道路通行能力等現實問題。”北京師範大學國家安全與應急管理學院教授、國家減災委專家委委員楊賽霓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她同時強調,麵對極端天氣致災的複雜性,任何預案都不可能覆蓋一個極端事件中的所有可能場景。在應急處置中,另一個原則也同樣重要:給予現場決策一些冗餘度,建立容錯機製。

在程曉陶看來,麵對極端災害,應急指揮體係內部,氣象、水文、水利等各個係統要及時有效溝通。比如,降雨量多大、各條河流的流量是多少等,應急指揮部門整合信息後,要迅速將災害的嚴重程度通知給社會。

不過,張存龍提到,與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的水係不同,海河流域的河流大多源短流急,從水源到下遊距離短,這對極端天氣的預警機製提出極高要求——要準確,還要有預見性,能提前告知下遊地區的風險。但洪水來得太快,預見期短,可能會出現通知不及時的情況。

國家氣候中心主任巢清塵向《中國新聞周刊》指出,要實現更精準的天氣預報,需要資金和很強的技術能力,而且要精確到較小區域尺度,“目前還做不到這麽精細化”。北方城市發生這種極端暴雨的頻次較低,對於其形成規律,也缺乏相關曆史數據的積累。同時,多位專家還提醒,預警也不能過度發布,最近幾年由於頻頻發生一些突破“曆史經驗”的極端天氣事件,一些地區的氣象部門擔心事後追責,日常發布預警的頻次過高。這會給地方政府和公眾造成“狼來了”的感覺,不利於真正發生災害時的動員。

“其實這次華北暴雨的預報做得很好,北京從7月29日就對全社會發布暴雨紅色預警,最後從實況來看,無論是降雨時間、量級,還是雨會落到什麽地區,都和預報吻合得非常好。”巢清塵分析說,但很多人一開始覺得雨不會下那麽大,或認為即使下雨也不至於引發洪水,導致受災。



8月3日,河北涿州市,北二環路排隊等候救援隊轉運的民眾。圖/視覺中國

“預報預警的準確很重要,但更關鍵的是,預警是否能真正轉化成人們的行動。”楊賽霓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一方麵,預警要盡可能提前發布,給撤離的人們留出更多反應時間;另一方麵,預警不能隻限於氣象信息,比如某地平均日降水量超過了300毫米,老百姓不知道這到底意味著什麽。“預警如果能告訴人們水大概會淹到多高,住在這個地區的人立刻就有概念了”。

人們以往對極端天氣的“常識性”理解正在不斷被打破。因此,楊賽霓建議,麵對極端天氣,發布的預警本身也不能再限於單純氣象因子強度的預警,而應該是“基於承災對象”的預警。比如,對當地交通、通訊和電力設施影響幾何?對具體某個地區的哪些人群有多大影響?農田受損情況如何?人們隻有知道這些信息,才有更多預先行動的依據,做更充分且適當的準備。

程曉陶分析說,涿州如果在通知蓄滯洪區民眾轉移時,告訴大家,北拒馬河上遊洪峰流量達到6000多毫米/秒,是“7·21”的兩倍多,可能大家的警覺性會不一樣。此外,他補充,日本在向公眾發布災害預警時,還會製作避難轉移圖,細致到告訴人們,如果當地被淹,該去哪個避難所,一些路會被淹,走哪條路更安全。這些都需要提前規劃,甚至在日常公布給大眾去學習,但國內在這一點上目前還沒有這麽精細。

楊賽霓認為,當麵臨極端暴雨洪水時,與城市相比,大量分散性的山區農村地區更難迅速組織起力量,進行應急處置。一方麵,因為農村人口相對不集中,且缺乏資源;另一方麵,很多山區農村的人口結構以老人、小孩為主,處置和救助難度大。在她看來,山區和城市不同,從應急管理角度,必須一地一策,製定差異化的策略。對山區而言,及時的提前撤離才能把受災損失降到最小。

本次洪災中,在很多山區,突出的一個問題是撤離、轉移安置過程的處置混亂。“是否有合適的轉移安置點,有沒有提前對安置點做好資源評估、及時維護,這些涉及到資金和資源,需要預先做好儲備。”楊賽霓說。她強調,對資源不足的山區而言,如何更好用好社會力量也很重要。麵對極端天氣引發的大災,關鍵時刻,基層應急的跨地區幫扶能否有效啟動?

8月1日起,公羊、藍天等多支救援隊收到涿州市政府的請求支援函。但當天,有報道稱,多個民間救援隊因沒有邀請函,無法即刻前往災區,引發爭議。此外,外地救援人員因不熟悉地形及水域情況,再加上通訊中斷,無法與被困人員取得聯係。相關專家認為,這背後的核心問題,仍在於地方應急管理體係的機動性不夠,應急方案不夠細致。例如,現場受災數據如何統計收集,社會救援力量由誰調度,流程如何機動調整等,都需要提前設置和演習,這是應急指揮體係中非常重要的一環。

前述熟悉涿州水利的人士複盤此次洪災後建議,在蓄滯洪區的村莊中,未來政府至少可以放置一些逃生器材。“政府可以買一些玻璃鋼船等,不用太貴重,平時由各村委會維護,當一些人被洪水圍困時,當地人可以把更多受困者更快地救出來。”

據報道,2022年7月19日,涿州市防汛抗旱指揮部曾開展防汛應急救援演練,應急管理局、水利局、氣象局、公安局等多部門參與。演練設定了全市普降大到暴雨,氣象台發布暴雨紅色預警信號,拒馬河水位持續上漲,拒馬河堤防隨時可能出現險情的情境,讓各部門模擬從信息報送、應急預判、預警和群眾轉移等關鍵流程。當地稱,各部門密切配合,演練在規定時間完成,“演練達到預期效果”。

程曉陶提到,目前國內應對洪水的演練水平較低,預案的可操作性、針對性不足,不同部門要求不同,演練效果也不一樣,距離真正的實戰還有差距。

城市如何提升韌性?

如果將時間尺度進一步拉長來看,本次華北創紀錄暴雨一定不會是最後一次。

巢清塵現任國際全球氣候觀測係統研究組聯合主席,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氣象數據的長期監測顯示,本世紀以來,全國總體的極端降雨的頻次、強度都在不斷增加,尤其是一些暴雨級別的降水,近年來有北擴的趨勢。“而且這次華北暴雨,不僅和副高北抬有關,還與‘杜蘇芮’台風的北上關係密切。最近幾年我們發現,在全球氣候變化大背景下,台風北上的趨勢比以往更明顯,這進一步加劇了北方城市遭遇暴雨的概率。”她解釋說。

缺乏應對暴雨洪災經驗的北方城市,如何在下一次洪水到來時避免陷入癱瘓?

無論國內外,韌性城市被認為是應對極端天氣風險的必然選擇。為應對極端天氣,北京、上海、深圳、南京等地都將韌性城市建設列入政府工作報告或納入城市總體規劃。此外,韌性城市建設也被寫入“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

本次華北暴雨中,基礎設施在麵對極端天氣時的脆弱性暴露無遺。電力、供水、交通、通訊,這些都是一個城市和村莊的生命線係統,一旦這些係統因災癱瘓,居民生活將陷入極大困境。此輪暴雨中,北京市自來水集團門頭溝城子水廠的擋水牆被衝垮,配水機房進水,全廠停水,影響了門頭溝區約15萬戶正常供水。北京西南部山區內的道路由於大多被山洪以及隨之而來的泥石流和塌方衝垮,鐵軌懸空。門頭溝雁翅鎮的幾十位村民沿著清末的老鐵軌,在步行幾十公裏後方走出大山。涿州市全域一度斷水斷電,淪為“孤島”。



8月3日,河北涿州市,藍天救援隊隊員在刁窩鎮東馮村轉移村民。攝影/本刊記者 翟羽佳

相較南方地區,很多北方城市的基礎設施在應對這種極端暴雨及其引發的內澇、洪水等方麵更加薄弱。前述熟悉涿州市水利的人士曾去江淮地區一些城市調研,他注意到,當地會將通訊塔下的機房、供電的變壓器等設置在距地麵一定高度,但華北地區很少有地方這麽做。

專家分析說,一方麵,是因為北方少雨,電力設施在選址時參照的技術指標對於防洪考慮得並不充分;另一方麵,也是出於成本考慮,離主幹道路越近、地勢越低,建造成本越低,但洪水到來時也就更容易被淹。與電力設施不同,通訊塔一般建立在具有一定高度的山坡上,如果暴雨之後出現滑坡和山體崩塌,通訊設施比電力設施更脆弱。從防災角度考慮,應盡可能沿山坡多建幾座塔站,留出一定冗餘。

在交通方麵,研究基礎設施風險評估與應急管理的楊賽霓提到,一座十年前設計的橋梁滿足“50年一遇”的設防水平,是基於當時的曆史數據測算得出的標準。如果加入最近幾年的數據後,可能十年前的“50年一遇”隻相當於現在的“20年一遇”。

為了提高城市基礎設施對極端天氣的適應性,楊賽霓建議,當下迫切需要去重新評估氣候變化帶來的極端暴雨場景下,部分高風險區基礎設施可能麵臨的衝擊,現有的設防水平是否需要升級和更新。“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大範圍的核查,看看已有設施設防標準的缺口有多大,這涉及到巨大的工作量,技術強度也很大,但這件事現在必須去做。”

在楊賽霓看來,基礎設施的氣候適應性改造,核心難點還是那個老話題:錢。世界資源研究所聯合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戰略研究和國際合作中心等機構在2021年發布的《加速氣候韌性基礎設施建設》報告中指出,當前中國氣候韌性基建麵臨嚴重的資金供需不匹配問題,未來五年內年均需要彌補近5000億元的資金缺口。

楊賽霓認為,當下不可能把所有標準不夠的基礎設施都推倒重來。因此,在更新時,需要基於氣候風險評估,做一個優先級排序,優先投資一些設防標準差距大,同時極端天氣風險最高的區域,而且這種評估必須要麵向未來。

近些年,國內也在要求基建項目要做氣候可行性論證,尤其是一些涉及到城市安全的重大規劃和重點工程。但巢清塵指出,目前的論證更多圍繞著曆史觀測數據,沒有考慮到對未來極端天氣的預測情況。此外,多部門間係統性聯動還不夠,很多時候隻停留在文件上。“一般都是部分城市遇到這種極端天氣災害之後,會強化這方麵的意識,然後零星做一些基於災害風險的評估工作,但過幾年後,因為一直沒有發生較大的災害,又懈怠了。”

對於韌性城市建設,地方是選擇短期經濟發展,還是長期適應氣候變化,需要決策者進行複雜的權衡。楊賽霓提到,韌性城市是個複雜的係統性工程,成本很高,每個城市應根據自身的經濟能力和發展特點進行建設。

程曉陶認為,提高城市的韌性,不隻與地方政府有關,每一個承災體也要有更強的危險感知和應急處理能力。“韌性主要是對承災體來說的。” 程曉陶強調。他認為,如果承災體自己有更強的應急處置、風險辨識的能力,知道災害什麽時間會來、危險有多大、能提前采取哪些相應的規避措施,就可以有效減少損失。“每個人、每個係統都要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每個承災體都不一樣。”

在楊賽霓的理解中,韌性城市的內涵包括四個層麵:一是“頂得住”,基礎設施的抗衝擊能力強;二是“能減輕”,一旦遇到罕見的極端天氣事件,能通過較細化的應急預案和高效有序的備災和應急響應體係等方式,及時撤離、轉移和安置民眾,盡可能減輕災害帶來的後果;三是“快速恢複”,即使電力、通訊等基礎設施受損,也能有很好的搶修能力,應急電力、通訊設備充足,生命線係統恢複速度快。

最後是“自我適應”,也是韌性城市最重要的內核。楊賽霓指出,現在每個城市都要對曆次極端天氣事件進行複盤和反思,“不僅是國內的案例,還有國外的案例”,總結經驗和教訓,不斷去自我適應和改進。

“至少對涿州而言,這次洪水過後,應該對整個城市做一次與氣候適應相關的全麵體檢,結合未來的趨勢預測,看看還有哪些防洪設施、基礎設施達不到標準,如何更好地重建。”巢清塵建議。

(文中劉斌、張亮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