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充足資金實力的企業，往往倒在需要補足負債的黎明前。
少兒編程培訓，作為曾紅極一時的中產必需品，如今，正在成為如此爆雷的重災區。
2023年上半年，在全國二十個城市均有門店、經營十二年、學員超十萬的“貝爾機器人”編程中心屢屢陷入“退費難”“突然閉店”的風波，涉及北京、杭州、成都、重慶等城市。
今年5月，貝爾機器人成都門店暫停營業/圖源：小紅書家長截屏
許多在貝爾機器人學習了數年的家長甚至沒能等來一個正式的通告，隻在微信群中被匆匆告知直營店撤店。
多地政府已經介入，7月18日，貝爾機器人編程中心發布公告，表示在政府部門和各品牌機構的幫助下，重慶地區有了第一批可以承接貝爾會員課時的機構。
而此前根據公開消息，北京有四家貝爾機器人門店由網易有道接手。
編程培訓已成為許多教培機構獲利的一大業務板塊。盡管根據估算，在義務教育階段，少兒編程行業的市場滲透率仍未及2%，但因其吹著科學教育的東風，且能承載K12教育的“培優”功能，在這根繩子上，仍係著不少企業、員工及家長的希望。
01
商場三樓的編程班是怎麽開起來的？
乘著電梯向上，商場三樓，母嬰教育專區，總在顯眼位置有一個編程班。
藍色、黃色和橙色，這些明亮跳躍的顏色是少兒編程班的最愛。
2023年6月29日，北京，商場裏的少兒編程門店/圖源：視覺中國
透明玻璃窗占了牆壁的過半空間，透過窗戶，家長能直觀看到孩子與老師的互動——簡單幾個色塊被拖拽到電腦麵板上，屏幕另一端，一個吃豆人被鍵盤控製著，正在上下跳動避障。
“好像做出了超級馬裏奧。”陪著6歲女兒來上課的茹果感歎。
自2021年6月學科類課外培訓“急刹車”以來，編程學習這類非學科培訓機構，成為少有的能磊落開張的門店。
伴隨政策對科學教育的強調，編程培訓逐漸成為教培企業和家長的下一條重要賽道，其主要客戶，正是6-10歲的中低年級學生。
吸引孩子的是一款入門級編程軟件Scratch。2007年，麻省理工學院的“終身幼兒園團隊”公開發布了這款圖形編程軟件的第一版。它宣稱麵向全年齡段的使用者，提供包含不同邏輯的“積木塊”，隻需要將積木拖拽到麵板上，拚接不同積木，便能控製對象運動。
Scratch遊戲屏幕
“隻要分得清上下左右的電腦鍵，能記住幾個積木的指令，就能做些小遊戲了。”茹果的女兒在5歲便接觸了編程，她羨慕年紀大的孩子抱著電腦上課的模樣，拖著茹果給自己報了個體驗班。當她自己也在屏幕上做出一個破繭而出的蝴蝶時，樂趣與成就感席卷了她。
在從教7年的少兒編程老師湯明義看來，這正是學生邁入編程世界的第一步——遊戲。初期，每一個知識點都能轉化成肉眼可見的動畫，這是別的學科難以給予的。
市麵上，大部分的少兒編程課往往從Scratch這類圖形語言開始，以銜接2-5歲幼兒接觸的積木課，等孩子熟悉編程邏輯後，再轉向學習更深度的Python或C++。
更成熟的市場源於政策的照拂。2014年，浙江省發布《浙江省深化高校考試招生製度綜合改革試點方案》，擬定在2017年將信息技術納入高考選考科目，類似的信號讓部分企業嗅到先機，幾家頭部企業搶先發力：
2014年年底，專注線上編程教育的編程貓成立；
2015年，達內教育推出少兒編程品牌“童程童美”；
2016年，小碼王成立；
2017年，盛通股份全資並購北京樂博，進入素質教育領域。
及至2017年國務院《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發布，七成少兒編程企業在當時已開始布局。
2018年8月23日，上海，黃浦區人民廣場旁福州路上的一間“童程童美”少兒編程門店/圖源：視覺中國
“雙減”後，編程成為更多教培行業轉型的抓手，猿輔導、學而思、新東方和網易有道也逐步加強在編程教學方麵的投入。據東亞前海證劵研究所分析，中國編程教育行業已邁過成長與爆發階段，眼下正經曆激烈角逐。
身在浙江台州的湯明義曾問自己班上的孩子，學校裏多少同學學過編程，“一個小學的班上，35人中，大概28人接觸過編程。”
如今，編程已成為一門顯學。在他看來，編程的重要性即將與語數英這些基礎課程拉齊。
2014年，浙江省發布《浙江省深化高校考試招生製度綜合改革試點方案》，擬定在2017年將信息技術納入高考選考科目
接受媒體采訪時，編程貓的CEO李天馳曾確信，“遊戲化教育、項目式學習等新的教育方式一定會替代陳舊的教育方法。”教授編程，並不是教授一種工具語言，而是未來人需要具備的數字思維。
如火如荼的素質教育轉型路上，從“計算機從娃娃抓起”到如今的少兒編程，信息技術似乎終於迎來展翅的時刻。
02
升學，銷售的話術
大多數創始人在設計編程課時，都有美好的初心。教育是一個慢行業，要將精力用於課程打磨，培養懂得未來語言的下一代。
但市場也處於教育階段，發展新顧客時，不低的課時費往往讓家長猶疑。
鹽財經記者走訪得知，線下編程課每課時實際單價多集中在100-200元區間內，每次授課時間為1.5-3課時。連鎖機構往往要求一次性購買最少一單元服務，基本花費在四千元上下。若要購買全年服務，基本花費將達兩萬元。
而當編程課脫離Scratch的遊戲型教學，轉換為python或C++語言時，也有不少學生因其難度加大而退出。
獲客壓力之下，售課老師往往選擇將編程學習與升學捆綁，以激發家長的買課及續課意願。
2019年9月13日，青島，小學生們在一家培訓機構學習編程/圖源：視覺中國
“在小升初之前，很多學生會參加教育部‘白名單’的比賽。五年級比賽完，初中學校就會打電話給孩子父母，讓你過去參觀一下。”當鹽財經記者以五年級學生家長的身份向數家教培機構谘詢時，一位銷售人員壓低聲音，如此表示。
“這不是真叫你去學校參觀，而是讓你帶上孩子的簡曆，看看學科成績是否滿足他們的要求，滿足的話，就提早簽約。這就是我們平常說的‘票’。”
根據銷售的說法，學校所看重的“票”即奧數、編程比賽等教育部“白名單”內的比賽獎狀。
“白名單”即指教育部2022年8月公示的《2022-2025學年麵向中小學生的全國性競賽活動名單》，其中擬定44項競賽為能合規舉辦的競賽，與編程相關的比賽有10項。
雖然教育部在關於公布該文件的通知中，明確表示“競賽以及競賽產生的結果不得作為中小學招生入學的依據和高考加分項目”，但教培機構門口不乏競賽升學的暗示。
部分培訓班門口張貼的課程海報/圖源：鹽財經記者 攝
尤為編程培訓班所強調的，是“藍橋杯全國軟件與信息技術專業人才大賽”和“全國中學生信息學奧林匹克競賽”（簡稱信奧賽）兩項比賽。前者是從小學到高中的長征鋪墊，後者則是升學保送的終極目標。
這確實是一條能走通的路徑。從2020年起，教育部決定在部分高校開展基礎學科招生改革試點（也稱強基計劃），在2023年39所參與強基計劃招生的高校中，共有北大、清華等30所高校破格接受在信奧賽中獲得全國決賽二等獎及以上的考生報名。
而在以往，一些高校隻有獲得全國數理化奧賽決賽二等獎及以上的學生才可報名參加。
北京大學強基計劃報名方式與選拔程序說明/圖源：北大官網
與競爭更為激烈的奧數等競賽相比，不乏家長希望“搶灘”信奧賽這條升學路。
但曾供職於四家編程培訓機構的湯明義直言，這隻是一種銷售話術。“信奧賽對學生的數學思維、理論基礎和英語要求都極高。”信奧賽是一條艱苦的漫漫競賽路，而大部分培訓機構隻能提供流水線式的課程。
在取得信奧賽國獎之前，學生需要從小學開始參加選拔賽，依次取得中國計算機學會頒發的兩組非專業級軟件能力認證（CSP-J和CSP-S）後，成績優異者方能參加信奧賽省級選拔，隨後參與正式比賽。
在最理想的狀況下，學生也要通過八輪比賽，方能取得一個強基計劃的報名資格。漫長的賽程不僅要求學生的學習能力與心理素質，也對家庭經濟條件提出了要求。
有培訓中心歸納出信奧賽的學習規劃/圖源：百變天才機器人編程
當前，少兒編程領域並沒有統一的教材與標準，也缺乏有綜合能力的老師授課。機構教師到手的薪資與續課率掛鉤，承擔著半個銷售的職務。
在績效壓力下，年輕的老師們屢屢向家長遞出升學藍圖，美意下的討好，彼此心知肚明。
03
與電腦對話
事實上，走入少兒編程班時，更多家長表現得務實。
“文科不好找工作，希望孩子以後往理科方向發展。”在大學文科學係任職的嚴華也在讓孩子小熊在四年級接觸了編程。
她很直觀地感受到，文科學生在平均收入方麵不如理工科學生，若能在少兒時期埋下編程的種子，日後也能多發展一項技能。
在行業平均薪酬排行榜中，IT、計算機行業名列前茅/圖源：智聯招聘
在不少家長看來，與其它非學科類輔導相比，編程學習能促進數理思維，性價比更高。
“比如要完成一個動畫，Scratch的每個指令都很簡單。小孩就要想，她要怎麽把這個動作拆分，第一步是什麽，下一步要跟著什麽。”茹果發現，也許是學習了編程的原因，女兒畫畫時會顯得更有順序，複原魔方也比同齡人快。
這涉及編程的兩種基本思維：順序思維和選擇思維。湯明義表示，學生運用編程語言來解決問題，便是要將問題拆解成不同的步驟，再判斷每一步要發出什麽指令。擁有了編程思維的學生在麵對數學題時，往往會在腦中出現一個流程圖，逐步判定應當用什麽解法。
但編程思維並不是簡單的遊戲即可習得，當學生脫離圖形化編程，轉向更基礎的編程語言時，編程的抽象與複雜便對孩子們顯露出挑戰。
能在這條道路上走多遠，也許不僅與學生的天賦或家境有關，更重要的，是孩子本人的學習意誌。
編程課的老師們有一個共識，興趣才是最好的驅動力。“它會自動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者。”
2022年6月20日，南昌市朝陽小學的STEAM空間，科技輔導員組織學生上創意編程課。在課堂上，學生自行拚裝機器人/圖源：視覺中國
湯明義本人便是一個被編程影響的例子。
湯明義幼年在四川山區長大，孩童時期，爺爺會給他帶一把故意炒糊的米飯，硬苦的米飯難以下咽，湯明義可以一點一點吃，這樣一天都不容易餓。初中時，他在網上搜索如何賺錢自立，互聯網上跳出四個“最有前途的職業”，第一位是編程，第四位是程序員。
“有兩個和編程有關的職業，那就學吧。”
他的入門課也是一款積木一樣的圖形化編程。沒有條件上輔導班，他自學得斷斷續續，但自幼喜歡維修電器的他逐漸沉迷於這門語言，“編程就像機械世界的靈魂。”
如今，湯明義跳出了機構，自己開辦一個圖靈科技編程公司。在傳統授課之外，他還讓學生接觸自己3D打印的業務，讓學生看到編程如何與現實產生真正的聯係。
嚴華的孩子小熊已經小學畢業，即將升入本校的編程班。這個班從全市小升初的孩子中選出了20名有天賦的學生，理想狀況下，這些孩子將走信奧賽升至本市的頭部高中編程班，通過強基計劃踏入心儀的學校。
編程班的學生組成並非固定不變，每學期都會有一次流動考試，篩選不再適合走競賽的學生。嚴華有個簡要的規劃，一般在初二下學期，已經能看出學生能否走自招上重點高中。如果初二的信奧賽成績不好，她將讓孩子退回更穩妥的中考升學路徑。
比起母親的周全，小熊顯得更執著一些。“我當然希望一直留在這個班裏。”
他想起自己學到人工智能發展史時，老師給他講電腦運行的邏輯。“電腦裏有一個個像人類神經元一樣的電子體，編程就是讓它們聯通的東西。在C++之下，還有一層代碼是0和1，這兩種最簡單的數字，能組成任何東西，構成了這麽龐大的電腦。”
“很神奇。”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