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瑪才旦“生命如風中的殘燭,這就是無常啊”

萬瑪才旦“生命如風中的殘燭,這就是無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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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8日淩晨,導演萬瑪才旦去世了。消息在下午時分傳開的時候,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他才53歲。

這個春天,萬瑪才旦的行程很滿。二月到三月,他在甘孜州巴塘縣拍攝了自己的第九部電影《陌生人》,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騎著摩托車的陌生男子,到一個藏族村莊,想找一位叫卓瑪的女子。他遇到了各種叫卓瑪的女孩,但沒找到真正想找的那一個。這個故事來自萬瑪才旦自己的小說。是的,他還是一位作家。

四月和五月,就像過去的許多年裏那樣,他承擔起創作者之外的另一個角色——提攜者。他參加北京電影節,做評委,推薦年輕人拍攝的電影,在微博上他寫,「希望大家能夠關注到更多學生導演」、「發掘每一位初露頭角的電影人」。他還擔任了一個文學獎的評委,選拔優秀的青年寫作者。

他的最後一條朋友圈,出現在5月7日下午5點,依然是幫後輩鼓呼,「祝賀年輕的電影人」,他提到了藏族導演格傑白瑪的電影《禮物》。

2020年底,我們采訪過萬瑪才旦,那年他的電影《氣球》上映,廣受好評。他是我們見過的最溫和寬厚的導演之一,無論是一次兩次的采訪、補采,被要求介紹外圍采訪對象,還是在寒冬時分拍攝,麵對什麽要求,他總是很耐心,話不多,露出謙和的微笑,全力配合。他邀請過《人物》編輯部看《氣球》,很貼心地選在離我們辦公室最近的電影院。他去世後,很多和他隻有一麵之緣的人都說起,收到過他寄來的、產自高原的蘋果,很甜。

萬瑪才旦的導演生涯開始得很晚,三十多歲才開始拍攝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到去世前,一共有八部電影麵世,不算多。但這些電影,是電影史上不可被忽視的作品。他有自己鮮明的風格,一雙慈悲的冷眼,呈現了一個「在地」的藏區,拍那些失落的人,邊緣的人,在天地間顯得渺小的人,拍主流話語中更少見的孩子、女性和動物(藏獒)。

在自己站穩腳跟之後,他提攜後輩,這些年被大家談到的「藏地新浪潮」,這群年輕導演背後都有他的支持。他幫他們找資金,做發行,慷慨熱心,但不幹涉他們的創作。我們采訪時,他建議我們把另一位導演作為外圍采訪對象——可以借此幫這位導演宣傳一下新片。

他的兒子久美成列,現在也是一位電影導演。他描述過一個不太一樣的父親形象:萬瑪才旦很會照顧家裏人,回老家都會帶上一大堆禮物。他也很嚴苛,會要求兒子用英文寫日記,但自己其實聽不太懂。兒子想考電影學院,他不同意,因為知道這行有多難。這對父子麵對彼此時,都不善於表達。但就在一個月前的一次頒獎禮上,久美成列說,感謝父母,「他們在我這個年齡從故鄉來到北京,經曆了很多的心酸故事,但他們沒有忘記如何教我學會母語、如何教我感受愛並且給予愛。」

在我們的采訪中,萬瑪才旦提過,他有一個一直都想做的項目——想拍一部叫做《永恒的一天》的電影,就在他的家鄉青海省貴德縣取景。講一個人在一天裏經曆了一生,春夏秋冬與生老病死。這部電影,他籌備了十多年,做了很多工作,但因為時機等種種原因,至今未完成。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做出來,這個故事裏有讓他著迷的東西,就是瞬間與永恒。無法看到這部電影,是令人心碎的遺憾。但他還有兩部電影,已經拍攝完畢,如果還有可能,我們希望可以在電影院看到它們。

在萬瑪才旦的處女作《靜靜的嘛呢石》裏,有一句台詞,「生命如風中的殘燭,這就是無常啊。你看我今天好好的,也許明天就不在了。」

生命總是無常。我們重發這篇舊文,感謝萬瑪才旦導演,創作出如此動人的作品,建造了電影院裏的巴別塔,讓我們彼此理解。

文|林鬆果

編輯|姚璐

攝影|吳明

妝發|釵釵

造型|THEXIStudio

獨家線下戰略合作|紅磚美術館

凝視

一個紅色氣球闖入視野,於是有了一部電影。電影《氣球》的由來,是電影史上一個美妙輕盈的故事。

大約十多年前,秋冬交替時節的某個晚上,北京電影學院的學生萬瑪才旦走在中關村附近,看到街上飄著一個紅氣球,覺得特別美,是個特別好的電影意象。一個故事在他心裏發生了——關於避孕套,關於特殊年代裏一位藏地女性在信仰和現實之間的生育困境。十幾年後,這個故事終於成為電影。除紀錄片外,《氣球》是2020年院線上映的華語電影中,豆瓣評分最高的一部。

看到一個氣球,思緒隨之飛走,這是萬瑪才旦生活裏常有的出神時刻,是一種類似天性的東西。在青海貴德縣的老家村子裏,萬瑪才旦從小就是個沉默寡言、喜歡坐在教室後排的學生。他不喜歡跑來跑去,但隻要坐著,看著某個地方,比如一滴水、遠處的山,或者牆上的斑點,就能從現實裏抽離出來,進入想象。

如今他已經是一位導演,年過五十,頭發已經有些灰白,本質的東西依然沒變。在《人物》與他的四次會麵中,他始終溫和、禮貌,帶著他的新書做禮物,采訪時也有問必答,但回答總是簡短,也很少主動開啟話題。在圈子裏萬瑪才旦同樣以寡言著稱,常常在大家聚會聊天時,他會被一句話擊中,然後出神,開始想故事。有人開他玩笑:「你平時不說話,電影裏人物說那麽多話,是不是你的話讓人物都說完了?」他笑一笑,還是不說。

萬瑪才旦覺得,聽和看,比說更重要。他的微信頭像是一隻眼睛。一隻長在手心裏、俯瞰人間的眼睛。是有一年他在西藏一個寺廟裏看到的一幅古老壁畫的局部。他很喜歡,就做了頭像。

這種凝視世界的眼光,也出現在萬瑪才旦的每一部電影裏。《氣球》的故事是從一雙孩子的眼睛開始的。小男孩透過吹了氣的避孕套,看著藏地的天與雲、草原、摩托車,聊天的父親和爺爺。《塔洛》開頭,是12分鍾的固定機位長鏡頭,隻拍這個牧羊人背《毛主席語錄》。電影《尋找智美更登》,第一個鏡頭是導演獨自佇立在群山之間,前30秒,人的動作幾乎是凝固的。

萬瑪才旦的電影風格鮮明,偏好固定機位、長鏡頭,少用近景,人永遠是小小的,在高遠的天地之間。2020年12月,在北大的一次放映會上,一位北大學生問到他為什麽產生這種偏好,萬瑪才旦說,他希望形成一種客觀的視角。「特寫鏡頭往往帶著主觀強調,引導觀眾去看某些東西。而固定的全景機位,觀眾可以通過自己的凝視,選擇關注什麽。」

這種凝視不僅僅是鏡頭本身,還是對人的態度。萬瑪才旦的電影裏,主角總是一些破碎的、不完美的普通人。作為孤兒長大的、陷入愛情的牧羊人,喜歡《西遊記》的小喇嘛,隨著劇組去尋找往日愛人的藏族姑娘,不知道該不該墮胎的母親……

《紐約時報》這樣評價他的電影:「沒有國際媒體的頭條,脫離了官方媒體以及旅遊業所製作的夢幻風景片,取而代之的是對於個體在轉變及入侵中的掙紮、對於他們鮮活的日常體驗的探究。鄉村窮人和處在現代發展風口的生活方式,是萬瑪才旦最熟知的,也是他最擅長駕馭的主題。」

大概七八年前,影評人王小魯曾經和萬瑪才旦有過一次關於電影的聊天。之後他回聽錄音,發現萬瑪才旦有很難得的一點,沒有「妄語」:「他不回避問題,也沒有禁忌,也能夠非常謙虛地去領會你的問題。知道什麽就回答什麽,非常節製,我後來想起來佛教裏麵有個詞叫妄語,不妄語,這個詞他是有的。」

2020年12月中旬,《人物》對他第二次采訪時,我們再次談到他微信頭像的那雙眼睛,他講到佛教裏一個概念:人是有第三隻眼睛的,打開這隻眼睛,人的智慧會更開闊。他也希望有那樣一雙眼睛,它代表的是智慧,是慈悲。智慧不是聰明,「像有些電影裏是有一些小聰明的,或者聰明,但達不到智慧的境界。有些導演他是能夠達到智慧的境界,像伯格曼、阿巴斯,其實是在用一份智慧在拍電影。」

萬瑪才旦電影作品《氣球》

逃離

萬瑪才旦的老家,在青海貴德縣的一個村子,在高原的褶皺裏、黃河邊上。在他長大的那個年代,人們大多靠種地和牧羊為生,世界高遠而緩慢,他也很早就開始放羊,獨自在山裏呆著,很早就覺得孤獨,常常陷入幻想。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從小就是一個「更多活在主觀世界」的人。

這是藏地整體的精神氣質。藏族作家紮西達娃在一次采訪中說,高海拔地區的人容易產生一些幻覺,古代西藏一些僧侶的文學作品裏幻想的成分很強,寫實的部分反而很弱,一些曆史的著作裏麵也充滿了幻想、傳奇與魔幻,這也許是一種文學傳統。

導演德格才讓,是萬瑪才旦多年的好友和工作夥伴。他對《人物》說了一個故事,也許能幫助我們理解藏人的精神世界——藏地有許多人是相信有UFO存在的,在德格才讓小時候,他父親常常會去縣裏買一些科幻雜誌,上麵都是各種飛船,在閉塞的牧區見到這些讀物,人們會覺得珍貴,腦子裏天馬行空:「那個片區的人,是生活在一種宗教信仰的架構下,他會本能地相信除了人類之外,還有大千世界存在。他們願意去相信,不覺得有什麽稀奇。」

對年幼的萬瑪才旦來說,這種幻想很早就有了另一個承接的載體,那就是電影。

在他上小學時,村裏來了一支勘探隊,要在黃河邊修一個水電站。勘探隊會放一些內部影片,像《狐狸的故事》《佐羅》《十萬火急》,還有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後來,有一部叫《智鬥美女蛇》的國產電影,他印象很深。其他電影裏正麵人物都美麗英俊,反麵人物則長得猥瑣,但是這部電影裏,有個之前總是演反派的演員,最後被證明是地下共產黨員。年少的萬瑪才旦已經有一種敏感,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種顛覆。

那種敏感,還來自於現實生活的荒誕。萬瑪才旦在「文革」快結束時出生,有一些對「文革」前後的記憶,比如村裏的寺院被改造成了小學,孩子們就在寺院大殿裏排練革命節目,歌詞唱道「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另一次放映隊來放電影,時間緊急,必須在下午完成放映,全村隻有寺廟是唯一達到放映要求的場地,人們就把幕布掛在大殿中心原來放置佛像的地方,放了一場愛情電影。

他今年51歲了,還記得那樣一個畫麵:神聖的宗教大殿裏,孩子們喊著革命口號,或者看電影裏男女戀愛。那次的觀影經曆,給了他最初的、關於世界的荒誕體驗。直到現在他走進寺院,依然會想起。

整個青年時代,萬瑪才旦始終在尋找出路,不停地離開學校又再回去——他考入中專,畢業後做了四年老師;覺得不甘心,又繼續讀大學;畢了業進入體製,還是不甘心,又回到學校讀研究生。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人生的關鍵詞是「逃離」,「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18歲中專畢業時,他做老師的工資已經有90多塊,當時是一份體麵的收入,白天上課,晚上就埋頭閱讀,他讀《紅樓夢》,讀《米拉日巴傳》,讀俄國文學,也讀過好多本瓊瑤。書讀得越多,越不甘於當時的處境,他提出要考大學。那時他已經跟教育局簽了6年的合同,工作人員讓他寫保證書——保證即使考不上,也不能繼續當老師。他二話沒說,要了一張紙,就在窗台上寫了這份保證書。

這種決絕也一直指引他往更遠處走,直到遇到某種機緣——他在西北民族大學讀研究生時,到了北京的國家翻譯局實習,偶然間看到一個資助項目,可以供藏地的學生去學習喜歡的專業。漫長的時間裏,他對電影的熱情沒有消磨。初中時在縣裏的電影院看電影,高中在州上,每個周末都看。而在那個時刻,那種喜歡又被喚醒了,進入電影業似乎成了一種可能。

他馬上寫下這份申請:關於自己為什麽想讀電影專業,需要多少錢,他學了電影將對藏區有什麽意義。這份申請很快得到批準。原本保留的體製內工作,也不要了。

進入電影學院那一年,他32歲,已經結婚生子。他形容自己的性格,是一些衝動、一些執著,認準的事情就要做。在電影學院,每個人的條件都不一樣,一些人前半段走得相對順遂,而他是經過了十多年,才最終從藏地的小鄉村,抵達了這裏。

西裝:COMME des GARCONS 鞋:THOM WILLS

命運

剛到北京電影學院時,萬瑪才旦想拍的題材,完全不同於我們現在看到的作品。

在第一學期的課堂上,學生們要提交劇本,萬瑪才旦寫過一個叫《吐蕃秘史》的劇本,講的是吐蕃時期,當時的讚普朗達瑪在藏地發起「滅佛運動」,摧毀佛寺,僧人四散,安多地區的一個隱居者決定刺殺讚普,他想出了一個類似荊軻刺秦王的方法——用藏戲做幌子,在演戲時用藏在袖子裏的弓箭殺之。這就是佛教的複興運動。

故事裏還有枝枝蔓蔓的細節——讚普頭上長了角,這是個秘密,為他梳頭的丫鬟都會被殺,但一次他不忍心,放過了一個哭泣的丫鬟。丫鬟心裏藏著秘密,憋得慌,有一天去曠野喊出了這個秘密,風一吹,秘密就傳了出去。

這個故事是神話,也是史詩,浪漫宏大,是萬瑪才旦真正的文化底色。但他得到的反饋是,這種故事不能拍。這裏麵涉及政策原因,也有投資和市場的原因,是非常現實的狀況。史詩電影是主流世界的特權,類似《吐蕃秘史》那一類的電影,「隻能是你想象中的電影,是一個願望」。

正在那個時候,萬瑪才旦看到了阿巴斯和其他一些伊朗導演的電影。那是另外一種氣質,樸素、克製,但同樣有力量。他們電影裏那些村莊、街道、小人物的生存狀態,那種氣氛和情緒,讓他沉浸,很相似的東西打動了他。主動或被動地,他做了一個轉向,把目光投向現實題材。

當時北京電影學院導演係的謝飛老師,看到了他的才能。他曾評價萬瑪才旦的劇本:「非常小的事,但是非常有意思,而且不是藏族人是寫不出這麽個劇本的。」在謝飛的支持下,萬瑪才旦拿到了電影學院的拍攝資金,拍出了自己的畢業作品《草原》。

20年後,在望京一個咖啡館裏,萬瑪才旦向《人物》回憶起這一段經曆,用了一個詞是「命運」:「像我這樣一個出身、這樣一個地域出來的人,完全沒什麽資源,但是靠機遇拍出了一部電影,真的好像是命中注定。」

2004年,萬瑪才旦畢業,回到藏地拍攝自己的第一部長片《靜靜的嘛呢石》。那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由藏族導演執導、拍攝藏地的純藏語電影。萬瑪才旦看重真實的質感,選的演員都是非職業演員,僧人的扮演者是僧人,小活佛的扮演者也是小活佛。當時還是膠片拍攝,攝影機一開,就要上千塊,片中老爺爺的扮演者本就說不順台詞,一聽到花費甚巨,更緊張了。這個本來設定在新年發生的故事,從路邊的樹上落雪,拍到了樹長出嫩芽,在磕磕絆絆中完成了。

一年後,也就是2005年,《靜靜的嘛呢石》在當年的金雞百花電影節上獲得了最佳導演處女作獎。那是一個意義非凡的時刻。那一年是中國電影百年,而藏地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第一部自己的電影,它還得到了主流話語的肯定。

消息傳回藏地,有了各種有意思的反響——大家激動、高興,人們聚起來喝酒慶祝,還有人甚至開心得砸了電視機。接著就有人問,有沒有獎金。還有人虛構說,萬瑪才旦得了30萬獎金。見到萬瑪才旦,他們好奇地問:「你拿了多少錢?你發財了!」

碰撞

《靜靜的嘛呢石》得獎後藏地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個隱喻——藝術反思與宗教傳統,作者表達與藏地現實,這二者既矛盾又相互映照。

萬瑪才旦曾在許多場合表達過:他渴望以自己的方式來講述發生在家鄉的真實故事,再現藏地人們真實的生存狀況。而多年來,他也被廣泛評價為一位脫離了奇觀化、用自我書寫為藏地「還魂」的導演。他的作品被認為最能代表藏地,同時也因為這種視角被藏地審視。

2020年《氣球》上映前,用的是另一版海報:紅色的避孕套在上方,底下是一個佛像,佛像是反的,本意是一個鏡像。萬瑪才旦覺得它有衝擊力,直接表達了電影內容。但這版海報在藏地遭到反對,有人認為把避孕套和神聖的佛像放在一起,是對佛的侮辱。這版海報因此被撤下。

這些年來,幾乎萬瑪才旦的每部電影,都會與藏地的觀念有或多或少的碰撞。比如《撞死了一隻羊》裏的酒館老板娘,是一個被許多影迷喜歡的形象。但正是這個形象,被藏地一些觀眾認為不能代表藏族女性,她們是勤勞的、質樸的,而這部電影把老板娘塑造得太情欲了。

再之前的電影《塔洛》,裏麵有一首藏族情歌,被用作了電影推廣曲。而在藏地,大家很少公開唱情歌,這是文化的不同。萬瑪才旦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講到,他後來回老家,就老有人跟他講:「看你的電影搞得我們很尷尬。」

另一種碰撞不在於電影細節,而關乎主題與審美。萬瑪才旦的電影是什麽樣的?他曾經的錄音師德格才讓說,是深刻的,作家氣質的。他合作過的攝影師羅攀說,「他電影裏最重要的是藏人的生存狀態和他們的生命觀,以及獨特的幽默感。」與他相識多年的影評人王小魯說,他的電影是思辨的、疏離的、有強烈作者性的。

而這些作品在藏地遇到的反饋,有時讓人哭笑不得。《撞死了一隻羊》在北京首映時,有一位藏族觀眾站起來問:「導演,我上次看《塔洛》也沒看懂,這次也沒看懂,你什麽時候能拍出一個我能看懂的?」當時全場觀眾都笑了。後來有一次飯局,德格才讓的一位朋友問他:「德導,我問一個問題,那個人開了15分鍾卡車是啥意思?」他指的是,電影《撞死了一隻羊》的開頭,前15分鍾是司機金巴沉默著開車以及他的一些狀態的部分。

更早之前,拍《尋找智美更登》的時候,劇組去藏地的一個師範學院交流,一個學生「騰」地站起來問:「老師你怎麽不拍一個武打片?你可以拍類似於《蓮花爭霸》或者《黃飛鴻》。」

萬瑪才旦至今的七部電影裏,很多藏地觀眾覺得《五彩神箭》最好看,這是一個政府投資的電影,也是萬瑪才旦在電影圈子裏名聲稍小的一部作品。德格才讓說,藏地觀眾喜歡,是因為「終於聽到有音樂了,而且畫麵也不是長鏡頭了,帥哥很帥,美女很漂亮。老百姓就說這個看懂了,又好看,這個才像個電影。」

這種矛盾跟藏地本身的審美有關係。觀眾們置身於深厚的神話敘事傳統,他們喜歡《魔戒》,喜歡好萊塢大片,在藏地最受歡迎的內地電視劇是《西遊記》和《白蛇傳》。王小魯覺得這很正常,他也曾經帶著《靜靜的嘛呢石》到過玉樹,想給小喇嘛們看,「他們是看不下去的,他們開著越野車,跳著街舞。」在他看來,這個問題是普遍存在的,「就像你把賈樟柯的電影給汾陽人看,汾陽人也會更喜歡看《魔戒》,這是同一個道理。」

王小魯和萬瑪才旦在十多年前相識,看過他所有的電影,也和他做過數次訪談,還寫過研究藏地電影的文章。王小魯覺得,萬瑪才旦的思辨性,他的爆發力,他強烈的態度,是一覽無餘的。

孤獨的牧羊人塔洛,想回到草原深處好像又回不去的時候,拿著爆竹點燃了自己的手;《老狗》裏老人家的狗,很多人去偷、去買,老人家不賣,最後寧願把狗吊死了;還有《氣球》裏小男孩因為身上有顆痣,和去世的奶奶身上那顆痣長在同一位置,被認為是奶奶的轉世,但那顆痣在夢裏是可以拿下來的,是貼上去的。這是萬瑪才旦對宗教溫和的反思,或者說,至少是一種思辨的態度。

當萬瑪才旦向我們回顧他與藏地的關係時說,「你從小在那樣一個文化環境裏成長,你天然會相信這些東西。但當你離開了那個文化語境,接受另一種知識體係、另一個世界觀,你就會有對自身文化的反觀或者反思。」

王小魯在某一年偶然聽到萬瑪才旦做過一次藏語講座,當時他很驚訝,那是他第一次聽萬瑪才旦自由地、毫無障礙地用藏語表達。他意識到,萬瑪才旦身上是各種機緣的匯合——「他的年齡和成長經驗,他的文學性、對藏地的思辨。而且他對藏文化如此熟悉,他是能用藏語進行講座、用藏語寫小說的人。他又進入電影學院……各方麵的機緣都到了他這兒,讓他成為今天藏族電影符號性和代表性的人物,這就是他的天命。」

新的藏地電影人

2020年11月底,萬瑪才旦在北京參加《人物》年度演講的錄製,在現場,他說到「紅氣球」的「紅」字時,稍微帶一點口音,他不好意思,向工作人員道歉,主動要求再來一遍。從第一次離開家鄉到漢地,已經二十多年,他依然會因為普通話說得不好而緊張。

幾年前,《人物》的另一位作者曾在江南某個城市遇到過萬瑪才旦。那幾天食物全是河鮮。按照藏族習俗,萬瑪才旦不吃水裏的生物,隻一個勁夾涼拌蘿卜。直到某一天,服務員端上一盤水煮牛脊骨,萬瑪才旦用手撕下牛肉,慢慢放入口中,「那個動作熟練得就像呼吸一樣,和他整個人渾然一體。我們頓時被食物拉回了屬於自己的那個時空……在江南,萬瑪才旦終於因為一塊牛肉安心起來。」

2017年底,萬瑪才旦把家從北京搬回了西寧。這裏離他的老家和父母都更近。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生活在忙碌與悲觀無常之間。

現實生活裏,他寫小說,拍電影,做監製。隻要有藏地的年輕電影人遞劇本過去,他都會幫忙看一看,要是做監製,則要從劇本到宣發,費盡心力,跟完全場。交往多年,王小魯知道萬瑪才旦是個不會周旋的人,他到了西寧,萬瑪說約上見一見,那就肯定不是客套,就會真的抽出時間來陪你,雖然還是不多話。他待人真誠,這跟他的電影氣質是一致的。

但這些行動的源頭,類似族群的責任和使命,與人的本質無關。在和我們的談話裏,萬瑪才旦數次談到隨著年齡增長,他會有一種更深的虛無感,跟身體的變化有關,跟身邊發生的事情有關,跟經曆有關,也跟宗教有關係,也因為天性裏的悲觀,他頭發灰白茂密,聲音很輕:「所以有時候又覺得,創作可能也沒什麽意思。」

這種矛盾始終在他身上存在——這次采訪後沒多久,他推薦德格才讓給我認識,作為這篇文章的外圍采訪對象。德格才讓為他的多部電影錄音,今年完成了導演處女作《他與羅耶戴爾》。他說我也可以跟德格才讓聊聊他的新片,也許可以幫這部電影做些宣傳。

德格才讓是在電影業裏與他共事最久的人之一,亦師亦友亦兄長。十幾年前,萬瑪才旦剛到電影學院上學,過了一兩年,他叫上舊識鬆太加、鬆太加的表弟德格才讓,一起到了北京。他們就租在北影附近的黃亭子小區,從早到晚拉片,從CD到硬盤再到網絡下載。三個人性格都不一樣,萬瑪才旦內斂,但愛唱歌。鬆太加外向,咋咋呼呼的。德格才讓則慢半拍,性格天馬行空。畢了業,三個人就開始拍電影,萬瑪才旦當編劇/導演,鬆太加攝影/美術,德格才讓錄音/音樂,合作了好些年。到後來每個人都找到自己想拍的主題,都做起了導演。

隨著時間推移,你會看到這群藏地電影人身上長出不同的東西來。

德格才讓最想拍的,是藏區人的幽默。他在這裏出生長大,熟悉那種植入骨髓的詼諧。隻要稍微熟一點,人們就會互相開玩笑、取外號。每回在藏地拍片子,總會有幾個活寶,現場永遠充滿歡聲笑語。大家沒有那種階級感,誰的玩笑都開。

他覺得那是以前的電影沒有呈現的另一個藏地。於是他拍了《他與羅耶戴爾》,一個公路片,裏麵的角色是個年輕人,也是他日常生活中接觸的那些人,那些說完一句話就會哈哈笑的人,那些啥也不說但都要笑一下的人。電影裏那些笑點不是做出來的,而是生活真正的質感。德格才讓說,不需把片子貼上藏地電影標簽,這是一個青春期男孩的故事,他更願意把它歸類為青春片。

影評人王小魯還認識另外一些藏地電影人,他們與萬瑪才旦並不相識,也學習電影專業,進入電影業,他們有的在城市長大,有的拍的是恐怖片。他們代表的是藏地電影的另外一麵。

2021年到來的時候,和我們談起虛無和無常的萬瑪才旦,又忙碌起來了。他結束了《氣球》的工作,離開了電影節,再次回到了片場,片場依然在青海。他的同事把照片發在朋友圈裏,雪山壯闊,鬆樹高大落拓,結滿了霜花。

一帶一路 發表評論於
炒襲 五朵金花 的故事吧?
noborders 發表評論於
今天才知道這世界上來過一個叫萬瑪才旦的人,是在他離開之後。
看海闊天空 發表評論於
生命總是無常,
轉眼就會煙飛灰滅
山龍 發表評論於
看成才旦卓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