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停的天涯論壇,曾是我的大學

關停的天涯論壇,曾是我的大學
0:00
0:00
文章來源: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被閱讀 次)

"4月底,天涯論壇官網無法打開。“天涯倒閉”的傳言引發網友集體懷念。

天涯論壇在互聯網走向中國大眾的初期,聚集了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活躍知識分子,他們灌水、創作、論戰,使得天涯成為互聯網文化的源頭之一。本文作者彭遠文先生是一位70後,他在高中畢業後南下廣東打工,常年混跡於天涯,與網友相識、學習、辯論,並成為線下的至交。後來,他逐步走出工廠進入央視,成為資深媒體人。

彭遠文說,天涯論壇就是他的“大學”。他的個人故事也是互聯網金色時代的一部分。

以下是他的講述:

路指天涯‍‍‍

我記性很差,過去對我而言很多時候就是一團混沌。我不記得哪一年注冊的天涯,倘在以前,可以登陸查看,現在天涯也打不開了。

很多人懷念它,我也是。對於沒有上過大學的我來說,天涯就是“我的大學”。

上天涯大概是2001年,那時我20出頭,在廣東東莞虎門的一家文具廠打工。

再早之前,我在四川樂山的一家三線廠(注:上世紀軍工企業在中西部三線地區建的工廠)上班。我是在1994年高中畢業之後,托關係進了廠——這對於農民出身的我來說,是一次巨大的飛躍。但年少輕狂,總想去看外麵的世界,這兩天看《漫長的季節》,我就是劇中的王陽。在經曆了離家出走等一係列鬧劇之後,父母終於明白這個孩子管不住了,放我去了廣東。

1997年,我進了東莞虎門南柵工業區的利高文具廠開銑床,一呆就是四年。

那正是《南方周末》一紙風行的時代,我以前常說,啟蒙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一份報紙和兩個人:《南方周末》、胡適和王小波。

印象最深的,是當我讀到《南方周末》上朱學勤那篇《1998:自由主義學理的言說》,我才知道原來解釋這個世界還有別的思想體係。在南柵的一個祠堂改建的圖書館,我借到了羅誌田先生的《再造文明之夢——胡適傳》,我曾在天涯的一篇帖子這樣寫到:“我在走廊看到晚上十二點(宿舍開燈會影響工友睡覺),告訴自己該休息了,明天還要上班(那時候一天要上十一個小時),可是躺在床上,怎麽都無法入眠,於是走出門,繼續在昏黃的燈光下看下去。”

但在工廠裏,很難找到能夠交流的人。利高廠工程部很多國企下崗出來的工人,我跟他們有相似經曆,但看法不同,經常吵架。他們說“xxx養大了你,你這叫忘恩負義“,我說“明明你的父母養大了你,你這叫認賊作父”,憤激之下,甚至摔門而去(完事了並不影響我們一起在廁所抽煙聊天)。

圖 | 1997-2001,我工作過4年多的東莞利高文具廠

我記得當時給《南方周末》寫信,說我“很寂寞”。《南方周末》後來幫我解決了這個問題:在某一期報紙上,我知道了天涯社區。天涯對我的意義,就是在工廠之外打開了一扇窗。從此一點不寂寞,熱鬧得不得了。

為吵架而讀書‍‍

上個月,我給一些年輕的朋友做了一次讀書分享,提到讀書很重要的有兩點:一要不求甚解,二要帶著問題,跟人吵架——說的就是我在天涯的經驗。

之前在工廠是沒人交流,等上了天涯,尤其是關天茶舍,赫然發現居然這麽多人對與日常生活無關的話題感興趣,而且,一旦跟人吵起來,才會深切體會到何謂“書到用時方恨少”。

前不久,我加了一個關天茶舍的網友群,很多人還提到當初一麵翻書,一麵跟人吵架的經曆。我記得我看的第一本學術書是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這已經是哈耶克比較通俗的一本書了,但翻譯體加上專業術語,對於我這樣的高中生來說,門檻著實有點兒高,可為了吵架,我硬著頭皮給啃完了。

當時關天茶舍的版主是王怡,為方便大家吵架(王怡原話是:“為著與大家交流,以及為了對更年輕的朋友有所裨益。”),他特意開了一個《自由主義的書單》,一共有125本,一大堆聽都沒聽過的外國人的名字,國內作者的書隻有10%。多年後,我去北京一個朋友家,看到他書架上的書,頓時驚了——這不就是我家書架嗎?

圖 | 90年代中社科出版的“西方現代思想叢書”,是混關天茶舍的必讀書

那時候我幾乎每個月跑一次廣州天河購書中心或深圳書城,工資基本上都花在購書上麵。記得有一回挑完書去結賬,臨時趕緊放了兩本回去——差點忘了留回程的路費了。還有一次在回去的中巴車上被查暫住證,我大為緊張(擔心被收容遣送),趕緊把書拿出來抱在懷裏——書果然是有用的,查證的隨便看了我一眼就過去了。

2002年,我從利高廠辭職,去了廣州學而優書店做店員,從此可以敞開看書,不用花錢買了。在書店我負責部分店麵宣傳工作,除了王怡的《自由主義的書單》,我還整理了《女性主義的書單》《製度經濟學的書單》《農民問題的書單》等,打印出來貼到牆上,供讀者參考。《農民問題的書單》我在豆瓣做了一個豆列,這些年偶爾登錄豆瓣,“提醒”往往都是又有網友關注了這個豆列。

閱讀,進而理解,然後再寫出來,與人往複辯論,這種高強度的訓練讓我獲益匪淺,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成長最快的兩三年。在天涯,都是靠文字說話,沒有人在意我打工仔的身份,即便知道,也隻會加分,不會減分——已經成名的作者,往往會因此對我格外照顧。四川作家冉雲飛(在天涯的網名叫“敵人韋小寶”)就經常在我的帖子下麵留下誇讚之詞。後來在成都網友聚會,老冉還打車把我送回住處,說了一路鼓勵的話,現在想起來,內心仍非常感動。

這種平等開放的氣氛至今讓人懷念,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很謙和,事實上多數人辯風凶猛,毫不留情。前幾天十年砍柴寫了一篇回憶天涯的文章,轉發朋友圈的時候我摘錄了其中一段:“天涯社區的網友無論線上還是線下爭論,大多有君子之風,罵髒話、人身攻擊幾乎沒有,更沒有以官方語言作為“倚天劍”來逼對方認輸或閉嘴——因為如此做會被人鄙夷,再沒人搭理,是自取其辱。”

誰也管不住這幫網民。斑竹(注:版主)頂多刪帖禁言,且必須說明理由,一不小心就要被群起而攻之,“倒版”(要求換版主)時有發生。

我在天涯的最高成就是當選了關天仲裁委員會的委員,這個委員會被設置為網民與版主之間中立的第三方,用來作為裁判,有種“民主過家家”的意思。大家參與非常積極,參選的人都鄭重其事寫了參選宣言,到處拉票。最後選出9名委員,我得票最多(不是因為我見識過人,大家大概覺得我為人比較厚道)。9人當中,有一位唯一的“左派”,就是馬前卒,現在人稱“馬督工”。

除了個人成長,另外一個收獲是朋友。在天涯,我結拜了三個兄弟:黃阿狗、小閑和如風。我記得好像是我跟阿狗打電話,聊著聊著,我們有了這樣的對話:

“不如結拜兄弟吧。”

“好啊。”

“對了,小閑和如風人不錯,不如把他們一起結拜了。”

“可以啊,要問問他們嗎?”

“不用吧,回頭跟他們說一聲就行了。”

於是我們四個,連麵都沒見過就結拜了。那時阿狗在深圳做銷售,“黃阿狗”這個ID來自銀河映像的《一個字頭的誕生》,小閑在武漢做巡警,業餘在天涯連載《一個偽知識分子的警察生涯》,如風是天涯的管理員,從此我們也算“上麵有人”了。

後來如風想開一個“新聞眾評”的板塊,邀請阿登、石扉客和我做版主。阿登是通過《南方周末》“讀者來信”認識的朋友,從利高廠離職之後,我一門心思想要進入文化行業,再也不想開機床,然後就失業了一年:半年住在堂姐家,半年住在阿登家。那時候他剛畢業,進入南方的報社,收入不多,自身難保,還是收留了我。

石扉客則是因為湖南教師李尚平被槍殺案,他去了當地調查(當時他還沒有做記者),介入很深,我跟他商量在網上給李尚平老師做一個紀念館。這個紀念館過了很多年,還一直有人去悼念。石扉客那個調查貼,也時不時被人翻起來。我正失業,沒有錢,建網上紀念館的幾十塊錢還是問石扉客要的——後來他跟我說,當時他也窮得要命。不過,石扉客後來輾轉多家媒體,當了幾次主編。

當時寫新聞評論寫得最多的,是五嶽散人和十年砍柴,被稱為“一五一十”,他們也時不時來“新聞眾評”發帖。此外還有四川曾穎,溫和堅定且有悲憫之心,筆下的小人物時常令人淚下。後來我回成都,專門約他喝過一次茶,果然文如其人。說來也怪,我所見過的天涯網友,大多文如其人,有個別網上言論激烈線下彬彬有禮,但深聊下來,人品見識都和預想的很接近。

到線下‍‍‍‍‍

大家並不滿足隻在線上說話,總會延伸到線下。

2003年發生了孫誌剛事件,除了線上譴責抗議,很多人去了線下。阿狗去了深圳世界之窗,我和一些網友去了廣州越秀區的海珠廣場。在海珠,我認識了一個廣東本地朋友,叫鍾穎川。我也奇怪,問他:你一廣東仔,來湊什麽熱鬧?他說:我可能不會被收容遣送,但誰能保證我其他時候不會被搞?

我至今還記得鍾穎川說過的一句話:“等我們到了四五十歲,如果社會不如我們的意,千萬不要抱怨,因為這就是我們的不負責任造成的。”

還有一位叫溫克堅的網友當場做了文化衫分發,前麵是孫誌剛的頭像,後麵是文字,我選的是“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那時在北京,先後有8名學者上書全國人大,要求對收容遣送製度進行違憲審查。2003年6月,國務院公布了《城市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實施日起《城市流浪乞討人員收容遣送辦法》同時廢止。

這件事給了大家極大的鼓勵,原來通過我們的努力,是可以改變一些事情的。事後我在“新聞眾評”發過一個帖子,標題叫《有一種傷害我們渾然無覺》,大意是說,其實有很多事情我們可以做的,但因為長久以來的陰影,“寫文章我們會自動過濾掉不合適的詞語,行動上我們會無意識地避開一些其實可行的方式。這種傷害我們都沒有注意到,這種傷害已經太深。”

圖 | 孫誌剛的墓誌銘

那個時候我已經在學而優書店做店員了,以書店的名義,我組織了一次線下講座,請的是中山大學的袁偉時老師。現場來了很多天涯的網友,聲勢浩大,大概是天涯在廣州的第一次大規模線下聚會。第二次講座請的是楊支柱,當時他以批評計劃生育著稱,有人戲稱:要有十個楊支柱,計劃生育早廢除了。支柱兄從北京趕過來,預定的賓館會議室被臨時取消,於是大家去了附近的一個公園,邊走邊熱烈討論。

2003年底,在天涯認識的網友老莫,把我從廣州叫到了北京做出版。那時候有不少人是被老莫叫到北京的,包括前不久上映的《不止不休》的記者原型韓福東。老莫也是我思想上的指路者,記得有一次,我看不懂劉小楓的《拯救與逍遙》,老莫給我說了幾句,頓時豁然開朗。

2003/2004年的北京,各種線下聚會和講座搞得如火如荼,最有名的是三味書屋的講座,持續了很久,秦暉、賀衛方、陳誌武等自由派公知都去講過。還有一次是王怡,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做主持人,幸好根本不用我說什麽,大家自然會討論得很熱烈。講座結束,意猶未盡,大夥兒再找一個地兒聚餐,繼續討論,然後AA結賬走人。

誰能想到,現在“公知”已經成一個貶義詞了,不過在我這裏,一直是個褒義詞——想想看,要有足夠的知識積澱,還要有強烈的公共責任感,要兩者皆備很不容易,捫心自問,我還差得太遠,想都不要想了。

各自“畢業”

線下的熱鬧一定程度上替代了線上的熱鬧,很多網友也都離開了天涯,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我認識的人裏麵很多去了媒體,其時媒體人中有過天涯經曆的不在少數。石扉客去了央視,在他介紹之下,我這個學曆低沒經驗的人,也進了央視新聞評論部“社會記錄”欄目。

我第一次采訪就是石扉客帶著去的,做一個發廊女被害的案子,她留下了6本日記,寫滿了對丈夫的思念和對未來的憧憬。我和石扉客去了她的家鄉,然後回到她遇害的蘭州——至今猶記,在收容管教所采訪她的同室,我緊張得汗如雨下。

回到北京之後,我采訪了性學家潘綏銘,節目中用了一長段潘的采訪,其中有這麽幾句:“曆史上一直說:婊子無情。婊子怎麽無情啊?她是對你無情,你是嫖客當然無情了,那就對了。她跟她父母,跟她兄弟,跟她的丈夫,跟她的孩子怎麽無情?當然有情了!但是這以往一切對小姐潑的髒水,都建立在這個前提上,就以偏概全,把她們生活中的這一小部分,整個覆蓋到全部生活。”

這是我整個媒體生涯的開端,迄今已有17年。

2005年之後,我幾乎就不怎麽上天涯了。一直到上個月,傳來天涯網站打不開的消息,很多人感懷往事,其實,大家更多懷念的是人。

這些年,這裏麵最有勇氣的人進了監獄。到現在,做媒體的大部分人已經離開了媒體。還有人去了國外,最近的一個是慕容,他出版了一本關於武漢疫情的書……更多人在苟延殘喘,但仍未死心。

十年砍柴,我們當中最勤奮的表達者,二十年來從未停止,隻不過最近公號寫得少了,書法倒是寫得多了。

我的兄弟如風,去了成都,人稱“風哥”,他和同道這兩年組織了無數的線下活動,創造了所謂的“成都生態”。去年我回成都,參加了一次他們的活動。那時成都剛剛解封,有60人參加,在一個受疫情管製影響快要開不下去的火鍋店,喝酒聊天,高談闊論,我最喜歡的,是大家一起高喊“F*ck you”。

前幾天五四青年節,有朋友把王怡的《不服從的江湖》拍了照片發我,我發了條朋友圈:“何謂青年,保持不服從就是青年。”

以此自勉,並懷念天涯和天涯的那些人。

閉上眼睛 發表評論於
唯有與那個時代同步的人,才能理解這篇文章!
“等我們到了四五十歲,如果社會不如我們的意,千萬不要抱怨,因為這就是我們的不負責任造成的。”
民心、良心的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