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廣東已初顯悶熱,40歲的思政課教師甘相偉照例在課前手持著話筒帶著學生喊:“我是最優秀的!我是獨一無二的!”課上到一半,有學生在台下已是東倒西歪。
2023年底,甘相偉上思政課。 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寧 圖
甘相偉並不在乎這些出路也許是廚師、汽修工人的學生如何評價他。2021年底,他來這所職業技校任教,帶著辛苦換來的傲人標簽——曾經的北京大學保安,兼旁聽生、勵誌偶像。在學校的接待廳剛一見麵,他就給記者送上三本自己寫的書,由薄脆的紅色塑料袋包裹著——一本是2012年公開出版的《站著上北大》,另兩本是在離開北大後自行印刷的《從北大起航》、《和北大齊飛》。
2008年,甘相偉帶著找尋人生意義的慷慨誌願到北大,前後遇到的,正是中國經濟和城鎮化狂飆式發展。當時,輿論每天都在提倡個性,社會上常有一個靠著“金點子”發家致富的傳說——驚人之語會被傳誦,“不走尋常路”能得到大肆宣揚。保安旁聽文史哲,考上北大成人教育的故事令人鼓舞。
在一些縫隙時間裏,甘相偉到處演講,講自己11年在北大邊當保安邊聽課的經曆,一遍遍地告訴聽眾,要找到自己的優勢、相信自己、找尋自己想要的生活。
離開北大是一條分水嶺,隨著“勵誌”潮退去,關注他的人也漸漸稀疏。2018年,甘相偉到武漢傳媒學院當輔導員,一年之後難堪壓力辭職了;賦閑兩年後,他去上述職業技校教書。
甘相偉對記者描述,他從不甘於平庸人生,想闖出來成就自己。這個想法一直追趕著他,但他又無處可去。
以下是與甘相偉對話整理成的口述,部分內容摘自《站著上北大》:
喧囂與沉寂
現在這份工作,是北大的校友幫我介紹的。我四十歲了,想要安定下來。我又喜歡溫暖的地方,廣東這裏的氣候好,房價也還可以。
疫情以後,我已經三年沒有去演講了。我以前到處去做講座,不是很頻繁,大概一個月兩回,一次出場費三五千元。
過去,有記者來采訪北大保安隊,保安隊長知道我好讀書,就會推薦我。後來,有一些中學和大學來邀請我演講,讓我給青年人樹立一個榜樣,看看我在那麽艱難的條件下,都能好好學習。
演講的時候,我對台下的聽眾說:偏科學生不要害怕,可以分幾步走。如果你考不上本科,可以先讀個專科,然後再讀本科、讀研究生。有的人到了研究生才找到自己愛的專業,有的人本科讀不了北大,博士才到北大,或者出國留學,國外繞了一圈,後來到北大當老師了。
下麵坐著幾千個學生,講完了,還要給他們簽名,鼓勵他們追求夢想,我覺得蠻有意義的,蠻自豪的。
印象裏,我被人懟得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北京中關村圖書大廈演講,有人提問:“你為什麽不學數學呢?學數學對國家更有貢獻。”
我隻能說:“我喜歡文學,你喜歡數學,這不矛盾,沒必要跟我抬杠。”
那時候每到周末,北大有一個舊書市,我們可以去挑選。我喜歡周國平、史鐵生的散文,我一共有五千多本藏書。我還讀了一個成人教育的學位。考北大的成人教育,考的科目是語文、英語和政治,如果要求考數學,對我會很難。
畢業之後,我還想留在北大,就在北大西門旁邊租了一個房子,然後自由聽課,又待了五年。我先去一所中學工作,但我覺得與北大自由的學習方式不一樣,有點壓抑,就不去了。又有一段時間,我想在業餘時間不能太閑了,就去一個公司打工。都是暫時的,我下班以後都是在看書、學習、寫作,想寫一些人生感悟。
2018年,北大的校友給我找了一個工作,是武漢傳媒學院的輔導員。當輔導員的壓力太大了,要帶十個班,340個學生,要24小時開機……我帶完這一屆就走了。
他們在看,證明給他們看
我從前的誌向是往學界發展。我喜歡看書,記得讀初中時,鎮上書店賣的書少,當時地上掉一張紙,我都會撿起來看看。
當然,最初的時候,想的是要奮鬥要走出農村。小學的時候,我經常考試第一名。村裏人都覺得,我會有出息。有的父母會當著我的麵批評自家的孩子,其他小孩對我甚至有一種“敵對”的情緒。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隻有5歲,其他小孩總喜歡嘲諷我是“沒爹的孩子”,我和他們對罵過,打過架,但不解決問題。我的三爹看我和姐姐太小,母親一個人的確太艱難,硬是退掉了婚約,來到我家和我們組建了新的家庭。為了掙錢供我讀書,他農閑時到城裏去當建築工人,聽鄉親們說,連個小風扇都舍不得買。
我的爺爺多次對我說:“娃呀,以後長大,有出息了,萬萬不能忘記你的三爹啊!”
當時,孩子不上高中能免除一大筆費用,省下的錢主要用來蓋房子——我以前也問過家裏人對我的希望,他們說,隻要你不在農村種地就好。在村裏,因為我讀書,才稍微家庭條件差一點。
父母希望我有出息是個好事,但另一方麵,給我很大壓力,太功利化了。
考上高中是我人生第二次去縣城(注:指湖北隨州廣水市)。我小時候去過一次,先坐車到鎮裏,再轉車到縣城,那次是代表小學去參加數學競賽,得了第二名。那時候,我以為我將來一直是第一名,但我到了廣水一中,受了一點打擊,一下子看到別人比你厲害。數學我真是花了很大的氣力,成績還是不上來。我還去找我們班數學最好的同學,讓他們給我講題。數學的思路我能理解,但是真到做題的時候,就不會了。
農村人沒有什麽出路,要麽當兵,要麽考大學,但是當兵這條路,我身體不好。當年,村裏年輕人大多已經出去到廣東打工。我會感到羨慕,他們回來跟我講一些見過的世麵,帶了新的東西回來,比如飲料,以前農村哪兒有飲料,還有菠蘿罐頭,村裏人從來沒有吃過菠蘿。
但我沒有做生意的頭腦,而且每天進貨賺錢,再進貨賺錢,我覺得“含金量”不夠。
我高中時決定輟學去上海打工,想測試一下出去闖蕩賺錢的能力,那時候,表哥他們已經出去打工,一個月能賺七百元錢,比一中老師工資低一些,但比一些鄉鎮幹部工資高。班主任知道了,說,“你沒有畢業證、沒有技能,什麽都沒有。”我一意孤行,覺得自己能吃苦,但發現體力活真的幹不了,搬不動鋼筋。
幾個月之後,我又打電話給班主任,說要回去讀書。
去打工之前,我老想著,要考一個名校,(成績)起碼在湖北省排到前500名;但我在廣水市都排不進前100名,根本沒戲。
打工受挫,回來後心態已經不一樣。我想,先讀個專科,如果有機會再“專升本”。我能接受我上不了名牌大學這個現實。
“繞進去,繞出來,給誰看?”
高考成績比我想象得要差,隻能讀個專科,在武漢讀。但去省城讀書,我還是蠻自豪的。我的高中同學有的在武漢大學讀書,所以我能拿到課程表,我就開始到各個名校旁聽,特別積極。以前,高中老師經常說,要走出廣水;他們說,高中是小池塘,大學是大江大海。我想,在小池塘裏能看到什麽書,能見到什麽樣的老師?我在中小學階段,沒有聽到一些有大智慧的人的話語,大學肯定不一樣,大學教授講課肯定涉及很多人生的話題。
我印象最深的是楊叔子的講座,他是一個機械工程專家,但會講《道德經》,要求自己的博士生背《道德經》,裏麵的哲學話語很有意思,“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無中生有”,天地宇宙,是大本大源的問題。
20歲出頭,我一直悶在自己的世界裏看書、學習。那些大人物,都是把儒釋道打通的人,讀古書的人都是很厲害的。我覺得,年輕時積累很重要,將來舞台多大,何必急一時去賺錢?
大專畢業以後,我先到廣東的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了一年,覺得滿足不了我的精神需求,就到北京旅遊。有一個老鄉說,可以介紹我在北大當保安,我就去了,一個月六百塊錢,住八個人一間的宿舍,不包吃,不過可以吃北大食堂,很便宜。
身著北大保安製服的甘相偉。 圖片來自互聯網
北大保安三班倒,一個班八小時,站崗大概兩三個小時,其它時間要巡邏、搞安全檢查,保證學生的自行車不要被偷。那是很辛苦的,烈日炎炎、寒冬下雪,我都要在那兒站崗。
我見過北大夜晚的寧靜,看過早晨第一束陽光出來,北大看朝陽最好的地方是在未名湖。很多人到北大來,在那裏合影,但我們天天繞著湖走。
最好的是上早班。這樣就可以晚上去聽講座,(晚上)七點到九點都是講座。我沒事就很早去,坐前三排。
保安隊裏,也有其他人喜歡學習。有一些高中畢業生,可能是家庭條件不好,沒有上大學,他們當保安,也想業餘看看書,聽聽課。
我後來考上了北大的成人教育,每半年大概開三四門課,把它修完就可以了,有一些是北大的教授來上,還有一些是博士生來上。
在《站著上北大》前後,甘相偉一度得到很多的關注與追捧。 圖片來自互聯網
有一些課程要寫論文,我不喜歡寫論文,我覺得論文幹巴巴的,沒有情感的流露。像一些書的來曆,版本不同,我又不是專門的學者,這不是我要研究的。
“三大批判”(指康德的哲學三大批判)我也不會去讀,買都不會買,我覺得我哲學腦袋不夠,這些書繞進去,繞出來,給誰看?
在北大聽課,我從來不找老師合影,有的人專門找著名教授合影,我覺得沒必要。不過,曹文軒請過我們這屆學生吃飯,那門課人比較少,學期結束了,他感謝我們的支持。
有一次科學哲學學者吳國盛開講座,我問他:“是不是科學技術爬到山頂的時候,佛法已經在那裏等著了?”我忘記他怎麽回答的。
陷於未完成的使命
我一直想寫一些東西,高中的時候就在想,人生怎麽才能有所成就?就想著書立說。看到聖人說的話,穿越千年而不倒,我十分羨慕。我想,每個人有不同的特色,我有我自己的經曆和感悟。
要問我獨特的經曆是什麽?還是我大專畢業之後敢去當保安,敢走不一樣的路。
古人講“文章經國之大業”,他們把文章看得多麽重要,古人隻要文章寫得好就能做官,憑著自己的個性、風格。那時候的心靈比較自由。
到現在為止,我還每天在網上聽課,每天學習。
甘相偉任教學校的牆壁上,仍有標語鼓勵著學生自信、當更強的自己。 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寧 圖
我小時候認為自己將來要出去闖蕩、有所成就的想法是因為“死亡教育”,父親去世的場景,我現在還會回想起來。母親脾氣不好,父親去世對她可能是個刺激。每到我爸的祭日,我爺爺奶奶都會麵對山坡,朝他墳的方向哭——我當時想,既然人都要死,百年以後我們都不在了,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我老在想,如果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對不起人生幾十年。
我對文字比較敏感,老師一教我就馬上會背,語文裏麵有很多古典詩詞,詩人會在裏麵談到自己的人生意義。我還記得,少年毛澤東所寫:“孩兒立誌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但是,我還是困惑,想去解決它。上高中時,有一些不能觸動我的心靈世界的課,我聽不進去。那些老師沒有心理學背景,也沒有在外麵的世界闖蕩過,回答不了我的問題。另外,更主要的問題還是,這是我的家事(指父親去世)。我不想把這種很痛苦的事情講出來。我不敢。我不好意思。
我旁聽的時候,一直在困惑這種“生老病死”的問題,直到四十歲以後,我才有些放下。我讀了南懷瑾的書,他說,要放下,連“放下”本身也要“放下”。
這些年,不工作的時候,我逛書店、買書,要不就去旅遊,幾乎哪裏都去過。過年的時候,大年三十我都不回去,過幾天再回去,走親戚訪朋友。
母親在隨州和我姐住。母親一直知道我喜歡讀書,現在我也不問她要錢,不用她操心。我那些表哥、表弟,以前考試都考不及格,但學一個焊接的技能,親戚朋友湊十萬塊錢,慢慢地開個店。做生意的,到隨州買一套房子很正常。我早年也羨慕過他們做生意,現在讀了書,逐漸不羨慕了,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沒有過去那麽糾結。
去年,爺爺去世了,我才回去一次村裏,平時很少回去。村裏已經沒什麽年輕人了。老人們都知道我讀書,在北大當過保安。他們看到了我,也沒有什麽話可說,隻說:“哎呀,你怎麽還沒結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