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盼頭的人生是什麽樣?
如果非要總結,我想答案大概是:“一切皆可放棄”。
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放棄了生計、身份、尊嚴、所有社會關係,
在高歌猛進的城市角落打造了一處墮落天堂。
同時,他們也被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輪無情碾過。
1
做一天工,闊以玩三天
深圳,距離市中心不到10公裏的龍華新區,有一個叫做三和人才市場的地方。
這裏常年遊蕩著一批被稱為“三和大神”的人。
他們共同信奉著“做一天工,闊以玩三天”的精神信條。
打工永遠隻找日結,賺得百來塊工錢後,便開始實踐“吃喝嫖賭抽”五字真訣。
不論當下物價如何攀升,在三和,生活成本被壓縮到了極限水平。
大神們手提藍白大水,抽五毛一根的紅雙喜散煙。
花2塊錢,可以吃上淋著古怪顏色醬油的腸粉;再加3塊,就能來碗飄著青菜,偶爾能發現肉絲的掛逼麵。
吃飽喝足後,大神們鑽進昏暗汙濁的網吧,追逐各自的精神家園。
1塊5每小時,8塊錢通宵,地球不爆炸,他們不挪窩。
結束了遊戲裏的腥風血雨,一排人呼呼大睡,東倒西歪,宛如喪屍。
想睡得有儀式感點,花個十幾二十塊便能喜提床位。
30平米的簡陋房間,密密麻麻地擺滿雙層鐵架床。空氣裏彌漫著汗臭與尿臊味。
被褥枕頭許久未換,臭蟲陪睡也是常有的事。
但對大神而言,隻要能充電、有WiFi,這些都不是問題。
人才市場附近,龍華公園的隱蔽處,30—50元就可以潦草地解決性需求。
三和人管這叫“修車”。
眼看錢花差不多了,大神們不得不開啟高階修煉模式。
天為被,地為席。
海信人力資源市場,每到晚上,都會變成“海信大酒店”,床位供應十分緊張。
當“掛逼”狀態都不可持續時,餓了幾天肚子的大神們,才會再次起身,打個臨時工。
但漸漸地,他們連日結也不想做。時長日久,人就像報廢了的汽車,再也難以發動。
要搞錢,野路子依然有。
賣血、賣手機、賣銀行卡,甚至以80—150元的價格賤賣身份證。
在庸常生活的巨大陀螺上,失去身份的大神被離心力甩得越來越遠。
無可變賣的時候,他們會鋌而走險給非法企業做法人。或者 “擼小貸”,一不留神背上數十萬債務。
朝不保夕的日子教會了大神抱團取暖,
三和的QQ群、貼吧裏,時常有饑腸轆轆的人求救,可憐巴巴地討一個盒飯。
團飯失敗,又不願意開寶箱(翻垃圾桶)的老哥,常常會餓到昏厥,癱在大街上進行光合作用。
這樣的生活狀態,讓猝死變得稀鬆平常。
當網吧裏有人被蓋著白布抬出來,三和大神從四麵八方湧來,擠滿整個街道。
為徹底掛逼的老哥夾道送行,已經成了這裏“不成文的規矩”和“最後的禮儀”。
每個圍觀的大神都心有戚戚,不知道下一個被“送行”的會不會是自己。
2
大神是怎樣煉成的?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大神也不是一天練成的。
作為四肢健全的年輕人,最初來到深圳,大多也懷揣著淘金夢,希望能夠打拚出一片天地。
但很快,他們發現一切都跟預想的不一樣。
進廠以後,日複一日的機械性流水線,每天十幾小時的體力壓榨,撲滅了身上的青春火焰。
身心一天比一天疲軟,而工資,卻不見長進。
他們想到自己的父輩,幾十年的歲月全都投擲在車間,任勞任怨地接線路、擰螺絲,攢夠錢了回到農村、蓋房子、生孩子、老去。
對能夠接收到更多信息的年輕一代而言,這條道路顯然喪失吸引力。
為了逃離現實巨大齒輪的暴力碾壓,他們終日聚集在三和,徘徊,張望,流離失所。
比起大戰黑廠的艱難心酸,“做一玩三”的日結模式讓憋屈的靈魂重新舒展。
他們忘掉前途、未來,在虛擬的網絡世界裏結婚生子,稱王稱霸。現實的種種煩惱,全都拋諸腦後。
當初離家是為了掙錢,如今在城市的夾縫裏苟且偷生,家鄉自然也成了不願回首的閉塞之地。
30多年前,他們的父母來到這片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謀生,成為第一代農民工。
如今,他們成為了第一代大神,睡在父母曾鋪就的馬路上。
3
“我恨三和,但終究離不開它”
在成為NHK的三和紀錄片拍攝對象時,宋春江已經很久沒有正經吃過飯了。
他的人生軌跡在三和頗具代表性。
混跡多家大廠,但都堅持不下去。後來陸續嚐試過會所服務員、保安、治安員等職位,共同點是累,工資低,且枯燥乏味。
生活沒有起色,他很快就膩了。
流落到三和,低廉的物價讓他心醉神迷。
泡在網吧幾個月,為了買遊戲裝備,他在網貸平台貸款3萬,希望賣號賺錢,但碰上賬號被封,他血本無歸。
貸款還不上,他索性扔掉手機卡。後來身份證也賣掉,被人拿去辦了3家非法公司,注冊資本1500萬。
為此,他經常調侃自己是身家千萬的大老板。
“去年,我還有一點點鬥誌。今年,一點也沒有了。”
意誌力這玩意,很多人以為有開關控製。關個幾天,隔段時間還能再打開。
但實際上,它會鏽蝕、腐化,等過了某個臨界點,還會“叮”的一聲驟然斷裂,然後人就被強大的慣性拖拽著前行。
對此,經常與宋春江混在一起的李磊和趙偉也深有感觸。
“來了這,你會越來越懶,越來越不想幹活,到最後,你會離不開,就像吸毒一樣。”
紀錄片播出以後,宋春江做直播賺了錢,漸漸還清債務,還回老家補辦了身份證,天南地北的觀眾通過直播鼓勵他,希望他早日上岸。
這些說教給他莫大壓力。
他算過一筆賬,就算一個月工資5000塊,在老家蓋棟房子也要20多年。
太慢了,他不能堅持。
而且直播也挺折騰,他沒有才藝,隻能尬聊,總覺得對不起觀眾。在被人汙蔑是團飯狗以後,很快又把手機賣了。
那點人生轉機被時間抹平,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離開三和真的很難嗎?
是的,很難。
但這難處不在於沒錢,沒身份證,而在於已經癱瘓的精神世界,再難重建。
回到那個異常悶熱的夜晚,在掛逼餐館裏,記者問宋春江,
你還有夢想嗎?
宋春江嬉皮笑臉地答道:“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夢想,早沒了。”
“那你老了以後怎麽辦?”記者又問。
宋春江抖著腿,苦笑一聲,很快又擺出那副渾不吝的姿態:
“老了......就死了唄,沒辦法。”
說完他咧嘴大笑,其他人也跟著哈哈哈。
笑聲碰在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4
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大神”
說起三和大神的掛逼生活,很多人都是抱著獵奇心態,居高臨下地憐憫或者批判他們。
但實際上,我們和大神之間,距離真的很遠嗎?
恐怕並沒有。
去年下半年,我在一家狼性十足的公司工作。
公司離住處較遠,加上地鐵站限流,每天必須六點半以前起床,才能勉強保證不遲到。
高峰期的地鐵像一隻隻巨型怪獸,成千上萬的人在怪獸體內碰撞擠壓。
麵容猙獰地憋個幾十分鍾以後,精氣神被抽走,汗水逐漸發酵,體味交叉感染。
地鐵車門打開,人們就像它的排泄物一樣,連綿不斷地湧出。
出了站,被大太陽一曬,感覺整個人快要化開。
進辦公室,屁股剛挨上椅子,馬上要開早會。
複盤、規劃一番後,兵荒馬亂地開展工作。
這期間還得應付從天而降的臨時任務,假嗨的集體活動……
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沒有經曆過太大的社會震蕩,或者背負什麽時代傷痕。
但就是無數這樣喪喪的細節疊加在一起,已經在無形中將我們挖空。
為工作熬到淩晨三四點的日子裏,什麽遠大理想都被捶扁了。
我對未來失去想象力,最大的心願無非是睡個好覺。
每次下樓看到房東兒子窩在大廳沙發裏玩手機,厭世情緒尤為強烈。
這閑散的狀態他可以持續到死的那一天。
甚至可以說,整棟樓的租金夠他們世世代代都以這樣輕鬆自在的狀態生活下去。
我們的終點,不過是別人的起點。
但是我想起,有天看《奇葩說》,蔡康永講家裏有個晚輩跑來問他,想做個廢物,可不可以?
他很為難,說:“如果你覺得做廢物是人生最想做到的事情,你就當廢物吧。”
但緊接著又說,
“其實人生完成一些事情,很有意思。”
“有一天你如果發現,你什麽都沒有完成,可是已經來不及的時候,你心中真的沒有一絲惋惜?”
“你要把你的人生丟去做廢物,你真舍得嗎?”
如果年少時把對人生的種種設想全都摁滅,我們可能會被更大的悲傷淹沒。
隻是慶幸因為年輕,我們還能在中場休息後,重新找到返場機會。
4
至暗時刻,滑下去還是忍一忍?
最近幾年,在高壓焦慮的轟炸下,很多年輕人都習慣把喪文化、佛係精神搬出來,聊以自慰。
沒錯,這是一劑很好的麻醉藥。
但它不應該成為安撫欲望的唯一方式。
即便在三和,也有人試圖尋找其他出路。
跟大神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深圳待了18年的陳用發。
早年一起機械事故,奪去了他整條右臂。
之後,他用寥寥無幾的賠償金開了一家名為左撇子的早餐店,練習用左手操持一切事物。
這一開,就是8年。
“因為你沒有右手了,你不可能老是怨天怨地嘛。”談到身體的殘缺,陳用發已經釋然。
“事情隻要你想做,總歸是有辦法的。”
剝雞蛋,做腸粉, 磨豆漿……他單手操作,動作卻幾乎一氣嗬成。
如今他娶了妻,生了女兒,早餐店的生意不錯,偶爾還能接濟一下遠道而來的老鄉。
盡管內心深處,他對深圳沒有多少歸屬感,覺得自己終究會是一個過客。
但為了避免女兒成為留守兒童,並且能有在大城市受教育的機會,又似乎還有無限的動力打拚下去。
社會階層日漸固化的時代,比輸在起跑線上更可怕的,恐怕是底層連進入上層的欲望都被消滅。
三和大神走紅網絡,有人說他們的存在是對庸俗社會價值“一種消極無聲的反抗”。
說實話,這有點強行升華的嫌疑。
就像《超脫》裏,劉玉玲衝自暴自棄的學生喊的那句,
“不在乎誰不會啊,但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去在乎呢?”
三和大神乍看無拘無束,其實早已被囚禁在隱形的壁壘當中。
生活剛抬起腳,他們就順勢往地上一趴。
這是沉淪,不是反抗。
他們口中的自由,是任由泥潭將自己吞噬的自由。
看不到明天,也看不到其他任何可能性。
6
活在塵世,每個人都難免被生活摔打
沒有人可以拯救夾縫中的三和大神。
我們所能做的,是不讓自己變成三和大神。
這其中的關鍵,
或許就在於陷入低潮的時候,是將所有責任推給不公的命運,還是抓緊那些讓你負重前行的東西。
這些東西不一定有多崇高,它可能是自我實現的野心,也可能是為了家人、朋友……
無論哪樣,去承受、去撐住。
哪怕到最後,付出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但隻要內心的火種還在,小如螻蟻的我們,就已經戰勝了寂寞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