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資本、營銷,這些我完全不清楚。我也沒有走得太近的商人朋友,都是些活動或者應酬。今天所有成功的企業家,你問一問他們,真的是他們自己有那麽大能耐嗎?他首先應該感恩這個時代,要放到過去你還這麽掙錢?還這麽發展?早就收拾你了,你信不信?實際還是時代給了他們所有的可能性,才有了這些身價以億計的企業家,才可能有你們這樣的雜誌。”
“藝謀這點好,我有時候說他‘政治覺悟高’,各方麵的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很體麵。”他的另一位合作夥伴說
“我沒讓投資者賠過錢。”張藝謀自信地說。“國師”,奧運之後,數位與他相識的商界人士不約而同如此稱呼他,從大師到國師,也隱喻著與他的合作將蒙上更炫目的色彩
他未必是中國最優秀的導演,但一定是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導演。
假設他是個品牌,某谘詢機構做過測評,奧運會之後價值2億美元,當然這是玩笑,如你所知,類似計算層出不窮而且缺乏公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仍在升值,對一個58歲的老男人,這是不同尋常的現象。
麵對《中國企業家》,張藝謀刻意回避討論我所關心的問題,“商業、資本、營銷,這些我完全不清楚。我也沒有走得太近的商人朋友,都是些活動或者應酬。有時候場合上別人一介紹,某人才30多歲或者40來歲,就已經有幾十個億,這時我會很好奇,好奇他們怎麽能迅速集聚這麽多財富,你知道,我們這一行掙的是辛苦錢。”他盯著我的眼睛,“不過今天所有成功的企業家,你問一問他們,真的是他們自己有那麽大能耐嗎?他首先應該感恩這個時代,要放到過去你還這麽掙錢?還這麽發展?早就收拾你了,你信不信?實際還是時代給了他們所有的可能性,才有了這些身價以億計的企業家,才可能有你們這樣的雜誌。”
他傾向用“時代”這類大圖景,解讀商人的成功以及自己的成功。不過萬能的理由無法完整說明,為什麽今天多數導演為之死去活來的創作經費,可能還不夠他在《黃金甲》中布置一地綻放後又被踐踏的菊花。
除了才華與氣質,不可否認,圍繞在他身邊的商業力量的推波助瀾,是讓張藝謀創作平台(也是商業平台)越來越廣闊的原因。
“ 藝謀從第一天出道開始,經過多少艱難,受過多少困苦,裏麵的事太多了,但歸結起來,就是一個‘錢’字,找不到錢,或者找到錢,花得讓人家不滿意,讓人家虧了錢,賺的錢沒有人家期望值多,都會是問題。”一位曾與張藝謀有合作的匿名商人告訴我,“有人說生活是藝術的土壤,但錢也是,很簡單,包括張藝謀,沒人給他出錢拍電影,就沒有今天,沒有人出錢做《印象》,做《圖蘭朵》,可能奧運會開幕式也輪不到他,因為他沒有實景演出和舞台演出的經驗。”
用空前宏大的方式演繹奧運會開幕式後,“找他的人可以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他的朋友、“老板”、新畫麵公司董事長張偉平說。張藝謀已成為中國跨界最廣泛的導演,電影以外,還有歌劇、實景演出、芭蕾舞、廣告等。“他就是寫本書,不管什麽內容,也一定會暢銷。”
張藝謀商業價值有多大?
截至2009年6月21日,在中國內地票房收入超過1億的影片共有39部,其中華人執導的有22部,張藝謀作品居其三,票房總收入約為6.946億,這一成績僅在馮小剛之下(馮有4部影片票房過億,總收入為8.23億),而且張藝謀為奧運會已3年未拍新片。一種被新畫麵公司否認的傳言是,他在奧運之後導演費飆升到2000萬人民幣,這已是華人導演中最高的身價。另外,其在實景演出、歌劇等領域創造的商業價值和個人收入都無法估算,為投資方創造的價值不會在一部大片之下。
對投資者來說,張的每一次跨界都意味著吸金之門洞開,他的藝術嚐試可以被開發為係列產品,納入文化工業流水線。不過張藝謀不是趙本山,後者已成典型的文化商人,主動參與商業,既是藝術家,也是東北文化的產業推手,而他在產業鏈中就是創作者,沒有進入商業化狀態,盡量在各種商業力量的拉扯中保持平衡,既不能太遠,更不能太近。
所謂“獵金”張藝謀,無非是一群聰明人怎樣創造、維護、提升這個品牌,然後圍繞它去創造商業價值的故事。有趣的是,在這場“獵金”的遊戲中,張藝謀本人並未被裹挾,卻又始終是主角。
“ 沒有人雙手送給你一個白饃饃吃,你掙紮,你奮鬥,你適應,你調整,最後從縫隙中掙紮出來的你長得一定旺。”他曾在一次講座中告誡北影的學生。這符合他的名字:藝謀。20多年前同行陳凱歌為他寫的那篇妙文《秦國人》中,將其解釋成“為藝謀,而不為稻粱謀”。20多年後,也許可再次解釋成“為藝,謀稻粱”。
張藝謀製造
藝術家眼中的多元舞台嚐試,商人眼中的賺錢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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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桂林陽朔,兩平方公裏漓江為台,書童山十二峰為幕,漁火星星點點,忽遠忽近,身旁一位女士從LV包中掏出手絹擦去幾滴淚水,她告訴我看到了人生的幻滅,“大師就是大師。”
的確,這是藝術,但除了幻滅之外,她忽略了金燦燦的一麵。為觀賞這場名為《印象·劉三姐》的實景演出她支付了238元。2004年第一次演出時,全場座位 1888個,還有造型,排列成梯田的形狀,如今講究不得,隻能密密麻麻地加座,加到了3100多個,旺季時一晚要演兩場,場場爆滿,一年總有300來天演出,算下來票房收入就達到1個多億。
陽朔過去隻有一條街道,遊客不會過夜,現在三、四星級賓館隨處可見,不僅陽朔,桂林旅遊資源一度因其他景點分流逐年下降,有了“劉三姐”,該市GDP拉高了2個點。
這就是張大師創造的財富效應。
《印象》係列還有兩位導演,樊躍與王潮歌,“我隻是偶爾參與一下,出出主意、看一看,宏觀上把握,實際操刀者還是他們兩位。”張藝謀說。
盡管如此,《印象》作為一個產品,“張藝謀”三個字依然是核心競爭力。“大家至少都承認一點,首先《印象》係列是張藝謀的作品,接著才會提‘印象鐵三角’,最後才會想到作品本身,現在格局就是這樣。”IDG技術創業投資基金合夥人李建光說。2006年4月,IDG聯合高盛、海納亞洲向印象創意文化公司投資 2500萬美元,過去它僅是一個工作室,接受投資後陸續增加了法務部、財務部、環保部等,已和普通公司沒什麽兩樣。
最初張藝謀、王潮歌、樊躍僅受邀為《印象》做策劃,報酬就是導演費。如今導演費不再屬於個人,而是公司收入的一部分。三人作為創始人,成為新公司的股東,持有相同股份。公司的業務模式發生了改變,開始參與部分投資,除“麗江”項目沒有股權、“劉三姐”項目有少量股權外,在其他項目中都持股30%-40%。
“單獨的項目對我們來說投資價值不大,但如果能形成係列就是個機會,還可能上市。”這是李建光判斷是否投資《印象》的標準之一。注意,請不要用“複製”這個詞,否則會引起不快:“大師”的作品怎麽能複製呢,又不是“劉老根大舞台”。
然而投資者未必不羨慕“劉老根大舞台”的紅火。每個月都有地方機構找上門來,李建光的苦惱是導演太少,“未來的目標當然是形成《印象》這個產品的品牌,不過現在客戶看中的仍然是導演,相信隻有他們才能做出完全獨創的、符合當地自然、文化的作品。”
除了陽朔項目,《印象》係列已經開演的還有麗江、海南島、西湖,即將上演的是武夷山、普陀山。在張藝謀所有跨界項目中,《印象》的商業模式最為成熟:雇傭當地人為演員,把表演搬出舞台,產品中不講故事,呈現和強化原生態中的天人合一,以當地最有賣點的文化形象為支點(陽朔突出“劉三姐”,武夷山突出“大紅袍 ”茶葉),獲得當地政府全方位支持。
形成係列,也是其他人投資“張藝謀”品牌之前的普遍思考。100天後,將是張藝謀鳥巢版《圖蘭朵》揭盅時刻。網上訂票,最低180元,最高1800元,這部意大利傑出歌劇作曲家普契尼最後的作品,在中國曾被禁演了幾十年,但1997年經張藝謀包裝,一度成為中國盛大表演的代名詞。
在鳥巢上演《圖蘭朵》,無疑等於把著名歌劇產品、最有影響力的文化人、意義最特殊的舞台整合在一起。這一次,富有想像力的商人是豪思國際總裁葉迅,他將為《圖蘭朵》投資1億元。
“ 僅僅依靠在北京演出賺錢,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2008年北京大大小小4000多場演出總收入不過3億多元,就算達到盈虧平衡,也要吃下北京演出市場的 1/3,而我隻在北京演兩場。”在萬達索菲特的法式餐廳,葉迅不緊不慢地說,他是中國最成功的文化商人之一,與張藝謀並非第一次合作,雙方曾共同組建 2008年奧運會開幕式競標團隊。
他的真正雄心是全球市場。出京後的第一站2010年上海世博會,然後10月去韓國,2011年去悉尼,接著是意大利、法國、德國,2012年到英國倫敦。除了世博會之外,其他演出地點都是奧運場館。同時,還會策劃相關衍生產品,如圖書、音像、青春歌舞劇、電視劇。
《圖蘭朵》創作團隊的藝術家透露,《圖蘭朵》創作團隊包括張藝謀在內的每個人都與豪思國際簽了合同,他們擁有署名權,“那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架構”,至於張藝謀在其中是否擁有股權,雙方均拒絕透露。
從 1997年張藝謀受邀給意大利佛羅倫薩歌劇院做劇院版《圖蘭朵》,這12年來多個版本的《圖蘭朵》中,張藝謀盡量保持單純創作者的身份。佛羅倫薩歌劇院曾買下劇院版《圖蘭朵》的版權,按照合約他在10年之內不能給其他劇院導演這台歌劇。這一次可能與之前有所差異,涉及更市場化的激勵機製。關於細節雙方簽訂了嚴格的保密協議。
葉迅認為張藝謀對《圖蘭朵》最大的貢獻在於“話語權”。“你知道歌劇這東西有個族譜,《圖蘭朵》的族譜就在意大利放著,不是說誰都可以改的。張藝謀接手後改動了幾個地方,人家不但允許他改,改完之後各方麵反映還都挺好。”
12年前第一次接手《圖蘭朵》,張藝謀需要耗費一年之功,專心演練。現在他就不用如此分配時間,一方麵合作團隊經過了多年磨合,他自己也稔熟在心,另一方麵,他的時間比12年前更為寶貴。即使零碎的時間,也要應付一下排隊等待的廣告商。
“ 如果現在能震撼過去,那麽未來將帶給我們什麽?”中國聯通的新廣告大氣磅礴,它就是張藝謀的手筆。奧運之後,張藝謀接拍了幾部大企業的廣告。在他眼中,這也是藝術,用來“練手”的藝術,“廣告是赤裸裸的屬於產品服務的東西,特別鍛煉人,幾秒鍾,或者幾分鍾,你的畫麵、節奏,還有運動感要打動人。”他說。
某大型國有企業一位相關人員告訴本刊,張藝謀要與廣告主簽訂保密協議,不允許透露他接拍廣告的合同細節,盡管電影導演拍廣告並不新鮮,但他仍謹慎不給人留下“墮落”的口實。
最“不墮落”的是拍電影,那是他的“主業”。甘肅張掖丹霞地質公園,彩色丘陵錯落交替,新片《三槍拍案驚奇》在此開機,這是他奧運會後的第一部作品,廣受關注,請了當紅的小沈陽來幫忙號召票房。
從《英雄》開始,張藝謀摸索通過海外金融機構融資,最初履行了一套複雜手續。花旗風險評估部門對張藝謀、李連傑、張曼玉、梁朝偉、陳道明、章子怡這個組合能創造的價值進行過詳細測算。至《黃金甲》,張的個人品牌再次提升,背後有律師和保險商組成的大型合作團隊,渣打銀行為其提供貸款,程序簡化了許多。
《英雄》的“幕前”推手是張偉平,而幕後推手是香港安樂影片有限公司總裁江誌強。江有“華語電影國際推廣之父”之稱,監製、發行的戰績還包括李安的第一部電影《推手》、《臥虎藏龍》、《霍元甲》、《色戒》等。張藝謀的《十麵埋伏》、《滿城盡帶黃金甲》也是與他合作,由他與金融機構對接。
據接近江的人士透露,當年江誌強為《臥虎藏龍》投了1000萬美元,拍完這個片子以後,哥倫比亞以800萬美元買走了該片華語地區以外的發行權,然後僅在美國就創造了1.2億的票房,“這麽大的利潤空間他沒賺著錢可能有點窩囊,就反過來投資張藝謀拍《英雄》。”
張藝謀和張偉平結識江誌強從《有話好好說》開始。張偉平找到江誌強,希望與他合作海外版權發行,怕被盜版,沒敢在影院放,江在張偉平家看的錄像,看完之後就沒露麵,直到《英雄》籌備。
“有時候我跟他開玩笑,說你夠能算計的,一弄五六年不見了,等張藝謀這品牌打造好了,你又冒出來了。”張偉平說。
不過,也難怪江誌強如此算計,若從投資者角度分析,張藝謀的電影可能是個波動性較大的投資品種,不像馮小剛,每部穩中有升。《英雄》全國票房2.5億元,高峰過後,《十麵埋伏》少了1億,《千裏走單騎》則僅收回3000萬元,接近1998年的《有話好好說》,而《黃金甲》一片,票房又猛增到3.2億。
即使他是張藝謀,功力深厚,才思泉湧,覺得應付有餘,但他畢竟隻有一個人,某些合作夥伴可能對他在如此長的藝術產品線上分配精力感到不滿。“我常和他說,你做《印象》,腦袋都貼到杭州公交車上去了,也就是個旅遊大使。別人也知道你不懂歌劇,為什麽還來找你?還不是覺得你在國內外都被認可,都想用你的名字來為自己做事兒。可你在歌劇中能有多大發揮的空間?也就是一大美工,幹這些都是不務正業。”張藝謀的一位合作夥伴說。
今時不同往日,張藝謀難免分身乏術。曾與他和陳凱歌都合作過的著名編劇蘆葦接受其他媒體采訪時曾感歎:過去他是騎著自行車到我家來,一聊一夜,天亮才走,吃了喝了困了就在我家沙發上睡會兒,後來過了幾年我再找他要通過秘書,要預約,這樣就沒法見了,也就沒見的必要了。
有趣的是,采訪中,類似這種略帶“酸意”的論調,從張藝謀周圍並無交集的合作夥伴中不是第一次聽到。誰都不會否認電影是張藝謀的核心,爭論的焦點在於對其他項目,張藝謀是礙於麵子,被動參與,僅僅掛個名,還是張藝謀本人也相當主動,頗感興趣,而且從中獲得了藝術營養?
關於這些爭論,難免有一兩句飄進張藝謀耳朵裏,他承認所關注的比重不同,不過,“目前這些事夠我忙的,但從精力上還應付得了。”
“藝謀這點好,我有時候說他‘政治覺悟高’,各方麵的事情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很體麵。”他的另一位合作夥伴說。
“國師”修煉術:從“大師”到“國師”
——“我沒讓投資者賠過錢。”
為什麽他能引起爭奪,原因很簡單,他有良好的回報紀錄和獨特的競爭力
他確實有名,但沒有人願意花錢陪他玩名氣。張藝謀的投資價值在於既是藝術上的偏執狂也是生活中的現實主義者。“我沒讓投資者賠過錢。”他自信地說。
“國師”,奧運之後,數位與他相識的商界人士不約而同如此稱呼他,這不僅代表尊重,從大師到國師,也隱喻著與他的合作將蒙上更炫目的色彩。
然而,批判意識與獨立精神是藝術家引以自豪的標簽,張藝謀又是如何踏上主流化之旅的?
他是個愛較真兒的擰巴人,這股勁,奠定了他的藝術價值。
“ 他能把你逼瘋了,已經是很好的創意,第二天一定會推翻重來,不斷否定自己。奧運會許多創意,都經過無數次的否定,有些最後沒有時間了他才定下來的。”中國東方歌舞團副團長陳維亞對他的較真兒深有感觸,陳是《圖蘭朵》執行導演,也是奧運開幕式副總導演,與張藝謀合作十多年。
一旦進入工作狀態,張藝謀就成了“話癆”,自稱就算大家都走開,把照片貼在牆上,他對著照片也能說一天一夜。此言不虛,陳維亞見過他從下午兩點到晚上兩點,不停地說。“他是一邊說一邊思辨,排除、否定自己的東西。”
張藝謀身邊的工作人員透露,從下午到晚上兩三點鍾的十幾個小時中,電影、《印象》、《圖蘭朵》常常要輪番上陣,張藝謀要不停地切換頻道,每個各分配幾小時。 “誰能把一天十六七個小時都投入到工作中?”這位工作人員頗佩服地說。也有合作者對他較真兒的記憶不是“話癆”,而是沉默。一圈人討論得熱火朝天,他坐在牆角一言不發,但隻要是有價值的創意,哪怕隻言片語,甚至一個動作,他也立刻揪出來。
這樣的人會製造怎樣的產品?
“ 如果張藝謀和李安都去做川菜,李安一定會做成精品川菜,但張藝謀一定會把川菜的味道都給改了。他骨子裏就是這樣的人——對既定的規矩、秩序有顛覆、挑戰的欲望,是個極致型電影作者,會把所要表述的東西都推到極致。奧運例外,畢竟是國家的事,但隻要在他自己能夠掌控的領域,改動的願望就非常強烈。”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化戰略研究所所長賈磊磊評價。
他拍電影,《有話好好說》,從頭到尾幾乎沒有一個固定機位,全部肩扛攝影,塑造了一個搖搖晃晃的城市。《英雄》講刺客的故事,但刺客最終向被刺殺的對象認同。無論是農村題材、武俠題材、城市題材還是戰爭題材,他營造的世界都與傳統電影不同。
即使在實景演出和歌劇中也是如此,《圖蘭朵》第一幕中劊子手出場磨刀,他改成在中國十八般兵器譜中選兵器。
“有些路太擁堵了,但張藝謀總是另辟蹊徑,就算是投資商業,現在也講究不要進入紅海嗎,他就是藍海。”上文中匿名的商人說。
然而,張藝謀肖像的另一麵是務實,妥協,不做荷戟彷徨的孤獨戰士,不做傷痕累累而又桀驁不馴的文化英雄,總是知道每個階段主流是什麽,又知道如何去迎合主流。
“我是很實際的人,從來沒有過建立宏偉藍圖的想法,首先考慮的都是生存。”張藝謀平靜地說,“比如從攝影轉做導演,是出於年齡考慮,我比搞攝影的同學都大多了,但一看導演係的陳凱歌和田壯壯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就轉了。”
37 歲,許多男人迎來中年危機的年齡,張藝謀才有機會拍攝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對“務實”的理解自然深入骨髓。他以攝影身份參與1980年代最初的電影創作,但《紅高粱》一出手就宣告了作為美學先鋒運動的第五代電影結束,從此第五代完全匯入到一個主流電影表述體係裏。有人評價他當時身在80年代,心通90年代。
進入1990年代,漫長的抑製之後,消費文化不動聲色出場,然後以排山倒海的氣勢迅速占領了文化空間,文化學者孟繁華在《眾神狂歡》一書中,曾描述當時的文化現象是“偶像失去了光環,權威失去了威嚴,在市場經濟中解放的‘眾神’迎來了狂歡的時代”。對喧囂市場大潮造就的另一世界,許多知識分子無法適應,感到陌生、驚訝、隔膜,在“主流文化”、“知識分子文化”、“市場文化”的複雜關係中糾纏不休。
“現在說90年代,要加個‘上世紀’,有點像說古代的事。”張偉平回憶在“古代”,看到過電影圈裏許多“怪現象”。“比如導演心裏不裝著觀眾,導演心裏不裝著市場,而且導演會理直氣壯地說我是搞藝術的,觀眾看不看得懂不重要。那時候很多導演就這麽大言不慚地說。”
張藝謀是最早主動交融了“主流文化”、“知識分子文化”、“市場文化”的藝術家。當田壯壯因“文革”題材而屢屢觸礁,陳凱歌自閉於精神母體不可自拔時,他卻總能趨時而動。盡管他本人或許對消費文化的前景並不樂觀,仍做出了順應潮流的選擇。
“ 消費文化占主流誰都知道,你不要再曲高和寡了,再弄封建時代的東西也不行,必須結合消費文化的特點,結合觀賞性和娛樂性的特點,然後再有的放矢地融入你要表達的思想含義,或者,提高人的情感品位。把這些糅在一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通過消費文化的渠道和消費方式,來反複給觀眾提供這樣的好影片。”在北京電影學院院長張會軍所寫的《形式追索與視覺創造》一書中,記錄了他與張藝謀2000年的一次談話,“如果我每年都有這樣好的精品,既結合了娛樂性、觀賞性與消費文化的共同特點,觀眾喜聞樂見,又有較高的品位,這多好啊。”
時光呼嘯而過,“古代”已恍如隔世,最終改變的不隻張藝謀,而是一批文化人。“當年覺得自己太高貴了,不要拿銅臭氣來熏我。不能把錢說清楚,拿了勞務費也不看多少,甚至拿到錢也別讓我去簽字,就是個信封的事。”王潮歌說,“如今品牌、版權、報酬都按公司規範走,不但不覺得丟臉,還覺得是價值的體現。原來是信封,現在是合同。甚至說‘您準備投多少錢?您才投100萬,還來找我啊?’”
作為投資者,當然欣然看到這種變化,張偉平略帶得意地說:“現在哪個導演還敢說觀眾不重要,市場不重要?敢這麽說,製片人直接讓他消失了。”
“我們為什麽喜歡與張藝謀合作?當然,他有名氣,另外他的作品對商業的理解與把握非常好。另外,你反過來想,投資者不願意找什麽人?”葉迅說,“很拽、很牛、不配合、要價特高、出爾反爾等等,這些毛病張藝謀一點也沒有。”
實際上,什麽是主流,什麽是時代精神,本身也是模糊曖昧的概念,但張藝謀能敏感地找到契合點,1996年後,他的作品有意無意更貼近宏大主題。
“張氏風格”包裝之下,《有話好好說》,講的是“和諧”,《一個也不能少》,講的是鄉村教育,《英雄》講的是“和平”,歌劇《圖蘭朵》雖然塑造了一個因仇恨而變得冷酷的公主,結局還是愛戰勝了恨。
在《黃金甲》結尾,成千上萬的屍體被迅速拉走,清水衝洗掉血跡,地毯重新鋪上,皇帝若無其事地歸座,盛宴重開。即使展現人性中如此齷齪的一麵,他也包裹在這個時代所青睞的恢弘與華麗中,不會如《活著》般灰暗、敏感、絕望(那是他唯一一部至今沒有公映的作品,對他來說,任何教訓有一次都足夠了)。
“國家請什麽人導演奧運會開幕式?第一能駕馭大場麵,調度過千軍萬馬,再者要主流,找一個憤世嫉俗的,國家能放心嗎?”上文中的匿名者說,“張藝謀就是總能準確站到浪尖上的那個人,既不靠前也不靠後。”
行走在平衡木上
盡管能在藝與商之間平滑調整,張藝謀仍謹慎維護他純粹的藝術家形象。遊離於商業之外,他的品牌價值才有持續性。
“ 有些人的評價我聽了就覺得好笑:張藝謀充滿銅臭氣,《印象》不就是一個旅遊演出,掙些銀子嗎?廢話,你說得對,我們是有銅臭氣,我們就是為旅遊演出去的。要是導演清高得不得了,市場愛咋樣咋樣,那叫浪費人民的錢財,一個作品,過兩天沒有人看了,這樣的藝術有人要嗎?”王潮歌略帶激動地說。
張藝謀本人不會把“銅臭氣”當作一個不堪反駁的玩笑,他幾乎從不走上具體的商業活動前台,而是謹慎選擇合作夥伴,由他們來代言。
雖然他是印象公司董事會成員,但從不參與管理,李建光擔任印象創意公司董事長,日常事務多由李建光與王潮歌和樊躍對接,李對張藝謀的原則是“盡量不打擾”。“比如說開一個新項目,或者有些非他出麵不可的場合,這種情況下我才會找他。”
對投資人來說,把自己也投進去,是種痛苦,不過李沒辦法,“這個公司過去就沒有管理者,實際上,找一個管理他們的人也很難。藝術家與別人合作,不一定有非常清楚的框架,感性的東西比較多,需要大量交流、磨合與理解。”在李的概念中,投資者靠投資增值賺錢,而藝術家多數靠智力和體力賺錢,“有時候他們也會動搖:自己賺錢好好的,幹嘛要來摻和做公司?因此溝通要比投別的公司多好幾倍。你弄一個生人在這裏麵管理,藝術家不適應,那個生人也不適應。”
與張藝謀搭檔的藝術家,聲名與成就往往和他有一段距離,同一項目,在他個人事業中所占的比重與搭檔可能完全不同,這也幫助他從容跨界。
“通過《圖蘭朵》這事就能看出來,他會挑選夥伴,挑你的背景,你的專業,你過往的經曆,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你對這個項目是不是夠上心,夠熱情。”葉迅說。
他最穩定的搭檔是張偉平,“二張”是中國電影界一對獨特組合。馮小剛之於華誼兄弟,陳凱歌之於中影集團,雖然也都夾雜了個人情感,但不如張藝謀和製片人之間如此濃厚。兩個大男人加起來過100歲了,偶爾還轉悠著一起買衣服。電影從融資到發行,張偉平全包了,張藝謀僅需要做形象大使,如果他挨罵,張偉平還是那張還擊的嘴。即使如此,張藝謀分得還是很清楚,張偉平沒有參與他電影以外的任何項目,《印象》與《圖蘭朵》也是不同的團隊。
陳維亞將張藝謀的狀態稱為“個體戶”,他無組織,盡管名義上檔案還在廣西電影製片廠,有一個工作室,隻有一個秘書。“我才受不了每天和上班一樣坐一大堆人開會,弄得真跟企業家似的,那多累。”張藝謀說。
偶爾,他的創作理念也會給投資者出些小小的難題。
“ 作為投資人要信任導演,你對他不信任,最後我們倆沒法合作,但如果隻信任不去控製成本,最後項目也得砸,可能做到一半就沒錢了。”葉迅說,“藝術家可能希望撒開了歡地做,拍成上下集的《圖蘭朵》才好,或者把鳥巢用多媒體全布置起來和觀眾互動,這時候你得告訴他:這創意太好了,沒問題,可我就這麽多錢,您要是說這麽多錢能把這事兒幹了,我同意。要是不行,那咱們再想個折中的方案。”
《千裏走單騎》是插在三部古裝動作大片中的奇怪音符,它就是張藝謀平衡商業與藝術的產物。
為營銷這部電影,張偉平自稱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在麗江整個一個萬人空巷的陣勢,老高(高倉健)一生拍了220部電影,沒見過樣的場麵,感動得老淚縱橫 ”。但說到回報,就寒酸了。院線拿走60%票房,新畫麵還剩40%,3000多萬元,張偉平才拿到1000多萬,可他投了5000多萬,還不算宣傳費。
“我們為什麽拍這部片?就是為了堵別人的嘴,別人不是說我們拍商業大片墮落了嗎,就拍部文藝片,幾千萬堵一把嘴,中國有幾個導演付得起這種堵嘴的代價?”
從張藝謀的角度不僅是堵嘴,那是他本人特別喜歡的劇本,注入了個人情懷,是他繁華過後創作情緒的一種釋放。
“導演有文藝片情懷很正常,但問問文藝片在國內有幾個賺錢的?有幾個能打平的?”張偉平喝了一大口水,“這個問題上藝謀同誌會讓我們量力而行,他特別想過把癮的時候,偶爾練把手,咱們作為投資人,商業片賺點,文藝片上賠點,支持一把,沒問題。”
在北京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副院長陳少峰眼中,張藝謀是平衡大師,他始終既考慮藝術,也考慮觀眾、市場,還考慮別人的評價,處於賈樟柯和馮小剛之間的狀態。“ 不僅是藝術方麵的平衡,還有為人處事的平衡,他在聲望不斷上升時,始終保持務實低調的形象,沒有咄咄逼人,說話做事很會拿捏分寸,無論是自我評價還是回應批評都比較得體。盡管爭議巨大,他沒有非常失敗的作品。這最終形成綜合效應,支撐他一直向前走,品牌不斷放大。”
“ 應該有N個張藝謀這樣的導演,有10個也不算多,現在1個就太少了。”賈磊磊感歎,他們曾經做過一個研究,中國電影的豪華大製作最終都落到第五代手裏了,“可以說‘第五代’在中國形成了一種話語霸權。談到霸權有點兒批評的意思,但從另一個角度講,霸權是市場形成的,張藝謀代表一個商業公信度,就是別人把錢給他人放心,他能夠創造利潤,為什麽不給他呢?”
奧運之後,從“大師”到所謂的“國師”,張藝謀的才情是否會迷失在主旋律中?
“我也不想證明還能幹什麽,其他事也大不過奧運會了,我不能再證明有三頭六臂,讓我上天摘星星,那不行,就這幾個項目夠忙的了。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對我有期望,希望我不斷超越自己,比如奧斯卡什麽的,但恰恰我自己不能這麽想,否則非累死不可。”張藝謀緩緩地說。
的確,就算他未來能在影片中創造更濃烈的色彩,更精致的道具,所形成視覺衝擊力也不會超過奧運會開幕式,那個他創造金碧輝煌的影像時代,又讓他親手終結了。
葉迅透露,張藝謀已有所改變,開始覺得最簡單的就是最絢爛的,“他常和我們講,中國戲劇最原始的就是一桌一椅,能把故事全都講了,所以他準備在《圖蘭朵》中做減法。”
張藝謀頗為欣賞的李安導演,拍完《臥虎藏龍》後感慨良多,覺得過去一直是抬頭往前,向山頂爬,盡量要東西,現在第一次覺得自己翻過山頭,能從山峰往山下看,好像積累了一些東西。“人生就這麽多,要懂得取舍。我開始試圖去除自己的慣性,找出有效使用力道的方法。”李安尋找的力道如同中國武術,“一分鬆,一分功 ”,外表鬆了一環後,再往裏麵、往緊處練,如此層層而上。“我希望印證一點,當人能掌握一種情況後,就減一分緊張,增一分實力。”
張藝謀過去一直在做加法,最初外緊,內也緊,作品中傳達的情緒拒絕中庸,飽滿而有力度,1998年之後的作品,心態漸趨平和,但仍需要借助形式感的衝擊力,已經是外緊內鬆。或許基於他對生存法則的理解,急於證明自己,總怕人家說張藝謀不懂這個,不會那個。
蘆葦曾因此公開批評張藝謀:張藝謀當初拍《老井》體驗角色時下的是笨功夫死功夫,天天汗流浹背地去山溝鑿石板背石板,角色演得讓人信服無疑。他要是堅持用這種方法去推敲劇本人物情節,不要在主題與情節上投機取巧,那《英雄》便有可能成為貨真價實的精品巨作,成為地道的“幹貨”。
如今燦爛到了頂點,張藝謀已從若幹角度證明了自己,或許他的創作心態真的將發生改變,進入“外鬆內緊”的狀態,即使有足夠的資源和資金,也不會揮灑在渲染式和強迫式的視覺效果上,而是要踏踏實實的講個故事。
斯皮爾伯格與黑澤明,也曾經屢屢被輿論批判。黑澤明被日本人指責為通過展示日本人最卑劣的一麵博得名聲。而斯皮爾伯格靠拍商業電影起家,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被人認為是藝術家。時空挪移,張藝謀今日麵臨類似的尷尬。但斯皮爾伯格與黑澤明都翻過了李安所謂的那座山,最後成為公認的大師。
張藝謀的那座山頭,是奧運會主火炬點燃、繁花似錦的刹那嗎?
[三槍拍案驚奇]“搭夥”張藝謀
怎樣找到張藝謀?這不是一部指南。實際上,除非他想讓你找到,否則再多資金也很難把他砸出來。我們用三幕劇的形式,導演了一位導演被尋找、被“開發”的過程。
這是一個呈現他如何日漸成熟的處理商業與藝術糾結的故事。
第一槍《印象》:股權參與
1.外景 海南島海口市
(2009年4月12日,以真實大海沙灘為背景的舞台上,上百個身穿三點式的姑娘,朝觀眾席大喊:“我們是海南島的姑娘!我們很年輕!我們很漂亮!”這是大型係列實景演出《印象·大海》中的一幕。也是北京奧運會和殘奧會之後,首部署名為張藝謀的作品。)
旁白:《印象》的第一部作品“劉三姐”,如夢如詩,空靈自然。到了“海南島”,其中的商業味道更加直白。張藝謀為何會參與印象係列?最早拉他“下水”的是曾任廣西壯劇團團長的梅帥元。
梅帥元:我是土生土長的廣西人,早就有做一台原生態演出的想法。這個節目導演的功力應該是把山水的魂融進去,不是拔出來。首先就想到張藝謀,他最合適,不但功力夠,而且拉上他,融資會更容易,宣傳時媒體願意主動跟進。
2.外景 廣西陽朔
(一位廣西籍香港商人出現,腿微跛。與梅帥元在漓江邊交談,他欣賞梅帥元的創意,請廣西電影製片廠充當中間人,邀請張藝謀加盟。張藝謀似乎並不積極,但他不好拒絕,去了一趟陽朔。)
與張藝謀同赴陽朔的匿名者甲:回來後藝謀說,我是電影導演,又不是旅遊大使,這明顯是個旅遊項目,推了算了。但那個香港人鍥而不舍,通過廣西電影製片廠找到了王潮歌和樊躍,然後又請他們遊說張藝謀。說好政府出地,商人出資,但當時廣西政府也好,投資者也好,就要“張藝謀”這三個字,沒有這三個字都不會參與。
王潮歌:實景演出地點是張藝謀選的,做一下,停一下,從2002年開始,拖了很長時間。
旁白:對張藝謀礙於麵子無法拒絕的說法,梅帥元並不同意。
梅帥元:他不感興趣怎麽可能參與?張藝謀很聰明,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特別是創新性、標杆性的東西,而且他隻要參與了都會鉚著勁幹。
3.內景 某工作室內
張藝謀(興奮的,雙手揮動):怎麽讓人在水上走?我看可以考慮用潛艇,潛艇浮上來成為一個舞台,然後五顏六色的燈光。
畫外音 梅帥元:藝謀剛開始也是東想西想的,潛艇?那要多少錢啊,你隻能哄他一下,其實真正做起來的時候,告訴他環保部門不允許做這個事兒,也不能打這麽亮的燈,他也就算了,後來改成了竹筏。
(2004年3月,《印象·劉三姐》上演,總導演為張藝謀,梅帥元任總策劃與製作人。)
(上演之前《印象》創作團隊在陽朔舉辦新聞發布會,張藝謀也亮了相,梅帥元記得很清楚,當天媒體提的問題全部與電影《十麵埋伏》有關,《印象》成了配角。)
旁白:張藝謀最初沒想到會產生這麽大影響,以為僅是偶爾嚐試一次,《劉三姐》上演後,梅帥元告訴他這個事兒鬧大了,他還似信非信,覺得“怪了,怎麽會那麽多人看?”
有一批特殊的觀眾,放大和複製了《印象》的商機。
IDG 合夥人李建光:2005年10月,我們去廣西桂林開年度業務會,看《印象·劉三姐》也是會議議程的一部分,大家看完以後,下了四個判斷:這個項目能賺錢;原來老謀子也能做這樣的事兒;這個項目應該也可以在別的地兒做;它在中國的前景會越來越好。當然,單獨的項目對我們來說投資價值不大,但如果能形成一個係列就是投資機會,做成係列的話未來還可能上市。
4.內景 中糧廣場IDG辦公室 2005年11月
(IDG會議室內,這是場很有意思的商業談判,一端坐著張藝謀、王潮歌、樊躍,另一端是熊曉鴿、周全等IDG合作人)
李建光:當時我正在煙台開會。雙方談完,熊曉鴿給我打電話,讓我負責此項目。我需要下很大決心來判斷是不是值得花那麽多工夫來參與。這是一次冒險,投資就是投人,過去投的都是企業家,這次投的是藝術家。不熟悉的人群,不熟悉的業務。盡管有心理準備,後來實際投入的精力比我想像的還多。
5.疊化 《印象》係列的畫麵、杭州公交車上的張藝謀頭像
李建光:張藝謀參與的程度超過了我的期望值,從創意過程到一些公關活動,都能夠配合,他那麽忙的一個人,是吧?
旁白:顯然,張藝謀是《印象》的靈魂。實景演出從土地、資金到環評方方麵麵,都離不開地方政府支持,而張藝謀所到之處,基本上都是當地最高行政官員親自接待。
旁白:對頭像貼到公交車上這件事,張藝謀不滿中帶著幾分無奈。
張藝謀:我很不喜歡,坦率地說我一點都不喜歡,我不能靠賣這張臉,作品不好,這張臉就招人罵。但我也沒辦法,當地推銷《印象》,經常把頭像印來印去的,為打這張牌就這樣去做,我也不方便阻止。
第二槍歌劇:版權合作
6.黑白片 內景 北京老中央歌劇院內一座筒子樓 1996年初
(不足10平米的工作室,東牆角一堆布景,西牆角幾件服裝,椅子上丟著三四個道具。光線昏暗,白天也要開燈。5個大男人擠在裏麵,把滿屋子破爛一撥拉,海聊。)
旁白:這就是中國《圖蘭朵》最早的主創團隊:導演張藝謀,執行導演陳維亞,舞美設計黃海威、高廣健、曾力。1995年,張藝謀收到意大利佛羅倫薩歌劇院發來的傳真,請他導演普契尼經典歌劇《圖蘭朵》。和最初對《印象》的態度一樣,張藝謀沒有太大興趣,後來曾與他多次合作的著名作曲家趙季平告訴他,這是部經典作品,不可小看。
中國東方歌舞團副團長陳維亞:藝謀當時也憋了口氣,《圖蘭朵》寫的是中國的事兒,當時全球有一百多個版本。你想想,寫中國的事兒有一百多個版本,但一百多年後才第一次請中國人來導。我們之前看了很多版本,良莠不齊,他覺得現在是揚眉吐氣走進西方歌劇院大門的時候,就接下來了。對於其中的市場價值,不能說完全無意識,是和意大利方麵接觸後逐漸融入進去的。
7.黑白片 外景 佛羅倫薩 1997年
(張藝謀和陳維亞站在機場徘徊。一會,陳維亞跑去打電話,失望地回來。)
陳維亞(摸了下大胡子):當時我還奇怪,張藝謀來了也沒人接?不安排豪華賓館?打電話問,人家說沒這個先例,要車可以幫忙聯係,錢要自己掏。一下子我們觀念就變了,忽然對國際上如何操作藝術項目有了直觀體會。原來所謂市場化運作下的藝術創造是這樣的,很有趣,你可以和他要高價,他覺得你夠牛就給錢,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的事兒了。
旁白:1997年張藝謀的《圖蘭朵》在意大利第一次上演,佛羅倫薩歌劇院投資,具體投了多少錢,張藝謀不知道,也不關心,他拿的就是導演費。投資方也有要求,10年之內此版權屬於歌劇院,張藝謀不能給其他機構拍同一版本的《圖蘭朵》。
8.疊化 中國太廟、韓國漢城世界杯足球場、法國巴黎法蘭西體育場等處上演《圖蘭朵》的畫麵
旁白:張藝謀導演《圖蘭朵》可分成四個階段,為佛羅倫薩拍的是劇院版,之後又曾在意大利都靈、日本東京、美國巴爾迪摩等歌劇院上演。1998年,中國對外演出公司投資,將《圖蘭朵》搬進北京紫禁城,也就是太廟版,後來他又應人之邀做了廣場版。
韓國一個姓樸的商人,本身是唱歌劇的,在意大利和法國混過,覺得能賺錢,就成立了一個公司,據說死乞白賴地找張藝謀,還真把這個事做成了,賺了不少錢。
至今《圖蘭朵》已上演過十多次,第四階段就是策劃中的鳥巢版,張藝謀將其稱為“現代版”。
葉迅(慢條斯理):去年差不多國慶節前後,我和藝謀、維亞他們聊天的時候,無意中聽他們說弟兄們一晃就10年了,做奧運的人馬,就是做太廟《圖蘭朵》的。他們說者無心,我聽者有意。我一直在尋找能把中國最頂尖的藝術家集合起來的項目,但除了奧運這樣的政治任務,什麽商業力量能做到?可能隻有《圖蘭朵》具備這樣的容量。當然,僅我們投資方有熱情不夠,藝謀是靈魂,隻有他對《圖蘭朵》投入感情才能激活這個項目。實際上,他做完奧運開閉幕式之後的確對鳥巢有點割舍不了。有時說:哎呀,我們在鳥巢三年剩的那些玩意什麽時候能夠抖出來再使使?
我們很看重把錢投給誰了,張藝謀就是一個保障。無論是他的知名度還是藝術造詣,1個億啊,你要讓我投給另一個人,那我就含糊了。投給他……
旁白:《圖蘭朵》不是張藝謀唯一的歌劇作品,2006年10月,應美國百老匯大都會劇院之邀,張藝謀執導了由譚盾作曲、多明戈主演的原創歌劇《秦始皇》,門票提前10個月就銷售一空。
張藝謀:有人說我有個百老匯夢想,或者情結,但實際上我沒他們說的那麽強烈,我不是舞台導演,歌劇和實景演出僅是偶爾為之,如果說夢想,我的夢想還是電影。
第三槍電影最終夢想
9.內景 位於北京華茂中心的新畫麵影業公司 2009年3月
(地板很幹淨,辦公桌很幹淨,幹淨得有些過分,畢竟兩年多沒怎麽用了。遲到1個半小時後,張偉平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地板踩得咚咚響。遲到的原因很簡單,半路上張藝謀來了個電話,拉他過去討論劇本。)
張偉平(端著個碩大的茶杯):我剛從加拿大回來,馬上要開機了。自從藝謀弄奧運會後新畫麵沒拍過一部電影。多少人找我,說張藝謀不拍電影了,新畫麵的牌子不能閑著呀,包括時代華納給我發了好幾次傳真,要合作拍《成吉思汗》,但我都婉拒了。藝謀說過,和新畫麵同呼吸共命運,這是他的原話,張藝謀的品牌也就是新畫麵的品牌。我和他說,你放心,將來你不拍電影了,我也就不做了。我做事憑興趣、憑感覺,錢算什麽呀,就跟小沈陽說的一樣,眼一睜一閉的事。《黃金甲》在萬豪酒店開完發布會,藝謀踏踏實實去做奧運會了,我也就踏踏實實地歇了。
旁白:隨著張藝謀成為“爭奪”的目標,張偉平是否有些許失落?不得而知,他反複強調電影仍是、並且永遠是張藝謀的核心,張藝謀本人也承認確實如此。張藝謀的作品從未忽視過市場,而張偉平是放大、凸顯、代言張藝謀電影中商業價值的人。
10.黑白片 1995年 內景 北京明珠飯店薩拉伯爾餐廳
(某商人飯局,高朋滿座,張藝謀和鞏俐也來了,穿件黑棉襖,不怎麽說話。)
張偉平(低聲):這哥們什麽來路?
張偉平太太:導演,大導演。
張偉平:導演是幹什麽的?
張偉平太太:就是管演員的。
張偉平(恍然大悟):怪不得鞏俐老給他夾菜呢。
旁白:走進張偉平略帶誇張的回憶,1990年代中期,無論觀眾還是投資商,隻認明星,不認導演,張藝謀之前算是為鞏俐忙活了。他在張藝謀低潮的時刻仗義相助,換一個角度,也可以說是成功的“抄底”投資。“二張”組合從《有話好好說》開始,張偉平號稱要從此打造一個導演的品牌,在這部片子中,連跑龍套的都是李雪健、葛優等最當紅的腕兒,他們就是要把腕兒“一次用足”。接下來的《一個都不能少》,突然一個明星也不用,主角魏敏芝,不用說電影,連電視都沒看過的。
接下來的故事已經被轉述多次,大體結論是張藝謀的個人品牌雖然成功樹立,但仍長期徘徊在品牌影響與市場回報脫節的狀態,直到《英雄》橫空出世。
11.內景 中國大飯店宴會廳 2002年11月29日下午
(《英雄》VCD、DVD音像版權拍賣現場,“中國第一拍賣師”劉新惠主持,16家音像公司參與競標,台下和門前還圍著幾十個從深圳一路追到北京的盜版光盤販子。底價80萬元,張藝謀表情嚴肅。)
張藝謀(低聲,好奇,又有壓抑不住的興奮):80萬?現在音像版權可就20萬呀,萬一沒有舉牌的不就瞎了嘛?
張偉平:市場的事你一藝術家著什麽急呀,放心,肯定有舉牌的,咱這東西值呀。2.5億的投資,憑什麽20萬買走了,以後就得改改他們這個毛病!
旁白:當天,廣東偉佳音像製品有限公司、廣東飛仕影音有限公司、TCL文化發展有限公司聯手組成的競標團隊以1780萬元的天價購得版權。那天晚上,從不飲酒的張藝謀,在張偉平家破例喝了3杯紅酒。
2.4 億人民幣不過相當於施瓦辛格一個人的片酬,但放在中國,《英雄》砸出了中國電影史上的若幹個第一:最高的投資,最高的票房,最高的電影廣告收入,首次在電視上為電影打廣告,首次在人民大會堂舉辦全球首映儀式,首次打敗進口大片,內地電影業與遊戲業首次合作……自此,中國電影業進入一個以大為美的時代
[對話張藝謀]“我的投資信用度比較好”
《中國企業家》:你現在已經是一個文化品牌了,任何一個品牌背後都會有資本、商業的力量,這些力量會和藝術有摩擦嗎?
張藝謀:我不理解你所說的力量是怎麽回事,我認為我就是拍電影的,如果你是指經濟方麵的事,我通常都交給搭檔,讓他們去運作,我基本上不管,所以你剛才所說的東西我完全不清楚。像新畫麵公司他們在推廣、發行各方麵有需要的話,偶爾張偉平會和我說,你要跟誰吃個飯,見個麵,大不了就是這個。
我也沒什麽團隊,電影方麵,就我和偉平兩個人,對外應酬都是他去,我們兩個都很簡單,不像外界說的有一個智囊團、團隊。很多事我們倆聊聊天、吃頓飯就完了,很簡單,我自己希望簡單,我才接受不了每天和上班一樣坐一大堆人開會,弄得真跟企業家似的,那多累,我不習慣這樣子。我們都很幹淨、很單純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中國企業家》:但奧運會之後,你的個人聲望又提高了一層,可能有各種各樣背景的人找你,你怎樣保持自己的獨立空間?
張藝謀:很簡單,都找不著我,最基本的方法就是找不著我。人家叫你公眾人物,你不能真把自己公眾化,公眾化了你還能做創作嗎?你什麽也做不了。我幾乎跟外界少有來往,這樣才能清心寡欲,才能靜下來,我還是一個導演,不是社交家,不是一個公共符號,我也不去享受那些燈紅酒綠,根本就很反感那些東西。
實在推不掉的,關係走得近的我也去應酬一下。圈裏人都知道,連政府官員都知道,我很少很少應酬,他們都知道我不愛這個,真叫你出來那也是躲不掉的一些事,很少。我覺得一年大約三五次,大家都知道我是閉門造車的性格,不愛走出去。
《中國企業家》:在外界印象中,張藝謀是最不缺錢的導演,覺得你能輕鬆地獲得從投資到院線的各種資源。
張藝謀:坦率地說,搞創作肯定是水漲船高,當年我們拍一個電影,做一個項目,能拿到幾百萬投資就不錯,但今天,因為積累的票房價值,投資信任度,能拿到兩三億也有可能。但不是說張藝謀豎起杏黃旗自有吃糧人,我要3個億拍一個電影,那就有一人送3個億來,沒有那麽簡單。投資者有嚴格的測算,首先要看劇本是什麽題材的,接著要看用什麽樣的演員,有什麽樣的市場前景,一聽張藝謀三個字就扔錢,那不會。我舉個例子,《千裏走單騎》,一個小的文藝電影,就不能說我要3 億有人就出,那他就被我騙了。但我拍《英雄》,可能需要2個億,首先李連傑這些人工資就不低。當然,找我砸錢的人不是沒有,隨便一張口就是多少個億怎麽地,遇到這種人我還真含糊。會覺得哥們你會不會是外行啊。第二你能那麽信任我嗎?這個市場有限。你願意把錢扔了嗎?那你圖什麽呢?你圖個虛名,不會吧。你這錢哪兒來的呢?對不對。這樣的人就不是成功的投資者。碰上這種砸錢的,我一般都不接受。我有長期的、穩定的合作夥伴,也不需要額外的資金。就是有需要,一般也是新畫麵公司他們去運作的,從來都不讓我管,我不會自己跑出去拉錢。
我自認為投資信用度比較好,也就是你們所謂的業績。我的業績在中國導演中屬少數幾個比較好的,幾乎沒有讓投資人賠錢。我們以前拍電影,錢是國家的。今天拍電影錢可能是銀行的,也可能是個人出資的。無論從哪兒來的,錢都是錢,做導演最基本的一個責任,你合理地去使用這些錢,不能燒錢,不能玩票。
《中國企業家》:你怎樣安排自己作品中文藝片與商業大片的節奏?
張藝謀:這就跟吃飯一樣,導演永遠希望換換口味。任何東西拍多了,都需要變換一下。未來我還是這樣子,兩條腿走路,《英雄》、《黃金甲》這一類大製作主流娛樂電影都有可能,小製作的文藝電影、風格獨特的電影也需要。至於什麽時候拍小的,什麽時候拍大的,我告訴你一點規律也沒有,完全憑感覺,所謂憑感覺就是找劇本,劇本本身有一個指向,傾向於商業類的還是傾向於藝術類的,或者二者都兼顧的,劇本有意思馬上就拍。可劇本也不好找,我和人說我鬧劇本荒,誰都不信,我不是缺劇本,我缺看得上的劇本,你要說劇本,我那兒屋子堆了幾十個了,看不上。你現在問中國任何一個導演,缺不缺好劇本,我相信他都會說缺,沒有人敢吹牛隻要想要,自己有班子能寫或者能找到,沒這麽吹的。
《中國企業家》:除了電影,你還參與了實景演出和舞台劇等項目,當然還有國家慶典,是純粹出於藝術還是也有其他方麵的考慮?
張藝謀:其實我主要還是電影。印象係列和舞台劇偶爾為之。至於國家慶典顯然是因為國家選中了我,今年60周年大慶的焰火晚會,也是領導點名。我不是專職搞這個的,我還是電影導演,電影是我的本職工作,也是我最熱愛的工作。
印象係列已經有4台這樣的節目,實際工作主要是另外兩位導演做的,那是與旅遊產業結合起來的一種實景演出,算是一個比較獨特的形式。我偶爾去參與一下,出出主意、看一看,宏觀上把握一下。至於歌劇,因為隻有一個導演,讓我去我就得去,像《秦始皇》,我去美國一個多月在那兒排練,躲不掉。
各種藝術形式中有相通的地方,選擇我做奧運會總導演,可能也恰恰因為我涉足的領域較為廣泛,奧運會開幕式本身就是一個大型廣場的實景表演,我們那幾個實景項目很多招、很多想法、實踐得來的經驗,都是有用的。我自己的感受是隻要不累、隻要能顧得過來、隻要不影響電影,參與點其他的東西沒什麽壞處。
關於《印象》,我也聽到了一些負麵的評價,這沒有什麽值得議論的。這個作品一切由市場決定的,它的市場性特點最典型,比電影還典型,一年365個晚上,開支很大,沒人看就垮,你不要議論它。我看有些學者坐在家裏寫文章,好像大為憤憤不平,你何必呢?讓市場、讓老百姓去選擇好了,它要一年隻能演200場,或者 150場,就得關門。沒有人看也砸錢,那是活該。
我認為所有東西都是這樣,誰是權威?誰是專家?誰來做導航、誰來指導思想都沒用。市場決定,我們今天要尊重市場規律,對於一個作品的評價,不要自己想當然,一些市場化作品更不需要權威在那裏進行評點,看市場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