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來得毫無征兆 少年集體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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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場到看台是男女生間距離
一周後少女們重新找回樂趣
小菁的母親難以理解孩子們

今年9月10日,第一個“世界預防自殺日”,有關機構公布的數字觸目驚心:我國每年至少有25萬人自殺,200萬人自殺未遂,而自殺更已成為15至34歲人群的首位死因。
  具有自身特殊性的青少年自殺令人扼腕,
而近期接連發生的青少年集體自殺事件,更是讓社會為之震驚和困惑。

  除了我們這個專題關注的少年集體自殺個案,僅僅最近一年多的時間內,在重慶,在蘭州,在遵義,在延安,在香港和台灣宜蘭,三五個少年結伴赴死的驚悚新聞時有發生。這同時也是一個世界性困惑。在自殺率居高不下的日本,今年前三個月的網絡集體自殺就多達12起;今年10月,美國9名中學生集體自殺的約定讓公眾愕然……

  青春期對友情有著特殊的依賴,青春期對尊重有著特殊的需求,青春期的生命也有著特殊的脆弱。

  每一個少年集體自殺事件都顯得如此簡單又如此複雜,多數噩夢來得毫無征兆,更難為成人世界所理解。但如果我們僅僅以“幼稚”來加以評價,不僅是在逃避對其內在規律的認知,也無法真正把危機消弭於萌芽。

  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全社會的理解和關愛的加深,預防工作將得到深入有效開展;我們同樣有理由相信,隨著青少年自身生命意識的增強,青春花季裏將有更多的堅強來支撐。

四少女的灰暗午後

  14歲生日前的喜悅像烈日下的水霧,一下子就發散沒了。她知道:不管是誰,在班裏和男生說說話,就會有人說是“談戀愛”,而她,“特別害怕這些傳到爸爸媽媽的耳朵裏,特別特別害怕”。

  山風吹不開的煩惱

  星期五下午放學後,小菁趕八公裏的山路從雙頭鎮回到家。11月1日是她14周歲的生日,她又帶回了同學提前送的禮物。不過,在離世的念頭湧上來的時候,即將到來的生日沒能讓她產生絲毫猶豫。

  巫家有三個女兒,大姐初中畢業讀了梅州衛校,二姐小萌和她、還有弟弟分別在雙頭中學的三個年級。

  10月26日是星期天。吃過午飯,她像往常一樣找母親拿一周的夥食費。媽媽從30公裏外的娘家走親戚回來,還帶著醉意,見了她,原本平靜的臉色立時嚴峻起來。

  “送你到學校是要你好好讀書的!”

  “怎麽就傳出這樣的話?!丟不丟人!”

  “你這孩子,這麽大了總是任性,沒主見!”小菁隻是靜靜地坐著,用腳底板一下一下搓自己的褲管。

  她不知道母親從哪裏聽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麽人傳出去的,憤恨又一次將她淹沒,14歲生日前的喜悅像烈日下的水霧,一下子就發散沒了。她知道:不管是誰,在班裏和男生說說話,就會有人說是“談戀愛”,而她,“特別害怕這些傳到爸爸媽媽的耳朵裏,特別特別害怕”。

  到了星期一,人們再議論起小菁時,甚至有人說她是因為懷孕而想不開的。

  小菁出生的這個村子叫黃塔。

  用客家人的話來說,這個村子很“山”。從小菁的房間窗戶看出去,目力所及最遠的地方,是無名的山。

  雙頭中學隸屬五華縣教育局,曆史上最好的一次升學率排在梅州地區第十位。這裏每年約有600個畢業生,其中大約100個能考入高中,另外很少的幾個去讀中專,大部分從此告別學校,以前是回到自家的土地,最大的可能是出外打工。

  學校裏,男生和女生很少說話。如果男生打羽毛球時女生要求加入,他們會以“女孩子力量太弱”為由拒絕。時間長了,一天比一天涇渭分明。這裏的男女生經常書信交談,寫好一封就送到對方的教室。他們不能從紙麵上走出來,因為“到處有人說閑話”。

  放學後,她們有時候會看看男孩子踢足球。

  初三年級中流傳著這樣的問題:“將來你讀高中,我出去打工了,還認我這個同學嗎?”女生如果成績落後升學無望,就等著畢業後回鄉嫁人了。小菁的姐姐小萌說:“她們總是在說一些大人的事情,總是些不好的事情。”

  在女生中間,“口袋書”悄悄地流傳著。小開本、光溜溜的封麵、鮮豔俊俏的男女主人公形象插圖———沒人知道是誰第一個帶來學校,所有人都說是從同學那裏借來看。瓊瑤已經是老舊的名字,如今的言情更加輕淺、更加口語化。她們自己說:如果有一本放在那裏不看的話,心裏就是癢癢。

  10月26日下午,巫遠光正在忙於打牌,他顧不上給女兒小菁拿夥食費,他不知道妻子身體不適,不知道在家照顧母親的小菁被教訓了,也不知道女兒在挨訓之後比平常多打了幾通電話。

  小菁每周要交到學校食堂6.9元的夥食費,另外要自帶一袋米,食堂隻負責替學生燜熟,菜是用水煮熟再大鍋勾芡的。她每周從家拿走10元錢,夥食費之外的部分就是零花。26日這一天,她自己從雜貨店錢箱裏取了10元錢,和弟弟並排走過村裏最熱鬧的路口,走過拉煤的貨車過磅的地方。那時是下午3時40分左右。幾隻火鴨子在她背後撲扇翅膀,她沒想到回頭多看一眼———此刻她隻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到達學校,向三個好朋友傾訴心情,這似乎是惟一的辦法。

  正是稻收時節。大清早還是滿滿的金黃,不幾小時就換上了草茬的暗黃色。這是今年的第二茬稻穀,收割後打下的穀草被紮成捆,插放在鎮子裏裏外外的空地上,大紅的手機廣告條幅就橫在草捆子上頭。

  雙頭中學坐落在鎮子邊的坡地上,五華河靜靜從坡下流過,黃昏時分,一縷一縷燒荒草的煙就從山前冒起來了。

  天黑了。小菁從教室回到宿舍,門上的小紙條是她親手寫的,上麵有屋子裏住的17個女孩的姓名,右下角還格外工整地寫著:“房長:巫小菁”。她又和陳萍、樂娣、阿惠她們躺在一起了,四個人頭挨著頭聊天。在電話裏她們已經商量過對付煩惱的辦法了。她們睡在木架子紮的雙層大通鋪上,床柱有碗口粗,木柱子沒經過刨漆,不過已經被摸得烏油發亮,完全成了黑色。兩扇窗戶的玻璃都破了,作為紗窗的鐵絲網朝外支棱著,晚上9時30分是學校規定的晚息時間,但她們有時會聊到午夜0時以後。

  聊什麽呢?“我會跟她們說很多心事。”她是副班長,但是不喜歡當班幹部,她說“男生不好管,女生也不好管”,很多男生就喜歡“背後說別人壞話,就愛傳談戀愛這樣的事情”,“大部分男生都是這樣”,“不想理他們”,甚至“討厭男生”。她喜歡的明星是任賢齊。她不太看課外書,和樂娣一樣,最喜歡湖南台的《快樂大本營》。

  小菁把媽媽的話一古腦兒轉述出來,三個夥伴沒有辦法。類似的煩惱每個人多少都有一些,對那些專好議論他人者的厭惡,更是山風吹不散的,她們用幾乎完全相同的方式概括了生活的煩惱:“活著,沒什麽意思。”這句話在這群學生中間一度甚至頗為流行,並驚動了老師。被叫去談話的學生解釋說,“就是開玩笑的”;談話歸來的學生說,“還不就是那些大道理”。

  畢竟,課本、女伴,以及是否將陷入打工狀態的不確定性,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其中任何一樣的閃失,都能對她們構成重創。

  之前的一周,她們曾經去學校後麵的山頭上討論過自殺的問題,也曾打算從那裏跳下去,後來擔心摔不死方才作罷。同學中還有人曾經傳言要去三亞自殺,這些影影綽綽的事情使得“自殺”、“死”這些字眼,在她們口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鐵絲網卷起來———睜開眼睛就能看見山。沒人知道山名怎麽寫,那座山隻在客家話裏才有名字。

  10月26日那天,小菁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盡管一句傳言對於她來說是那麽嚴重,但有這三個好朋友的陪伴,一切都顯得不是那麽糟。

  “陳萍,有沒有想過如果死了的話,就再也見不到父母、見不到老師了?”

  陳萍的回答是搖頭。

  樂娣的也是。

  她們慢慢地在路上走著,這個中午格外輕鬆,她們在等著,等著讓背地議論的人好看,等著讓謠言在死亡麵前無地自容,等著那些山風無法吹散的煩惱被死亡終結,小菁把死亡當作武器,她自己說不清裏麵有多少逃遁的成分。

  “老師,我們喝藥了……”

  10月27日。

  清晨的空氣裏,還彌漫著前一晚燒荒草的氣味。早上,校長鍾國威敲響那口已經完全鏽成橙黃色的老鍾,1800多名學生和93位在職教師列隊舉行了升旗儀式。這是第九周的周一,期中考試定在第十周舉行。

  1999年從湛江師範畢業的卓鐸廉,這學期接手了小菁所在的班級。他的住處和學生宿舍很近,每次開著門做飯的時候,經過的學生都要問一聲:“卓老師,要不要幫忙?”

  升旗之後是照例的晨會時間,卓鐸廉打算跟學生們講一下迎接考試的作息安排問題。小菁上一周曾經找過他,反映說宿舍裏有些同學早上4時就起床念書,影響其他人。卓老師打了腹稿,講話時還引用“剜肉補瘡”的例子來說明保障充足睡眠的重要。他沒有注意什麽異常。

  雙頭中學對班主任的要求是做到“八到位”,校長鍾國威的概括就是:“每時每刻都跟學生在一起”。卓鐸廉很理解這樣要求的用意,晨會後他順便收起上個星期五發下的物理練習卷,粗略翻翻,還是小菁做得好。

  這天早上,小菁沒有交夥食費。她聽到又有人在嘀嘀咕咕地說她,她知道她們會把話傳成什麽樣子,她懶得知道是誰。她決定中午不再吃飯。

  她決定自殺。

她的同桌就是樂娣,
達成共識隻是一句話的功夫,因為有前晚臥談中釀出來的心情。

  巫微美是初二年級的地理老師,她的表妹阿惠是四個要好女孩中的一個。中午,巫微美帶感冒的表妹去看病。12時30分她們走在回學校的土坡上,看到小菁、陳萍、樂娣三個人結伴向下走去,就像在黃塔村裏她們一起去小菁家看電視一樣。

  後來她知道:三個人走到了鎮上的農藥鋪,各出5角錢,買了6兩重的呋喃丹。當地人說:這東西泡的水澆了地,種出來的菜都能藥死人。巫微美後來在醫院裏逢人就抱怨:“這些賣藥的看見這麽大的孩子,怎麽能連問也不問一聲就給她們稱呢?!”

  兩個夥伴在一邊稱藥,陳萍到邊上的小店買了一小瓶礦泉水。一張一元的紙幣從出校門起就在她手裏牢牢攥著。

  返回的路上她們慢慢地走著,這個中午格外輕鬆,她們在等著,等著讓背地議論的人好看,等著讓謠言在死亡麵前無地自容,等著那些山風無法吹散的煩惱被死亡終結,小菁把死亡當作武器,她自己說不清裏麵有多少逃遁的成分。一直等到上課鈴響,等到宿舍裏隻剩下四個人。

  下午2時。

  下午2時05分,周圍完全靜下來了,樂娣第一個揚起脖子。

  陳萍喝得最多。

  眩暈很快襲上來,眼前開始模糊了。渾身上下都說不出地難受。樂娣第一口喝得不是太多,此刻看到她們三個痛苦的樣子,她手裏拿著沒喝完的農藥,不知所措。些微的眩暈把恐怖裹挾上來。陳萍哭了起來,小菁腦中已經一片空白。

  阿惠掙紮著叫:“樂娣,快去叫老師救我們!”

  2時15分,樂娣出現在教室門口:“老師,我們喝藥了……”

  全校的老師都出動了。

  報信之後的樂娣,又回到宿舍,靠在自己的床上。

  班主任卓鐸廉聽到的消息是:“喝藥了!不知喝的什麽!”等他趕到的時候,恐懼已經清清楚楚地寫在四個女生的眼睛裏:“老師,救我們,我們喝了呋喃丹……”

  卓鐸廉的頭一下子大了。他是在農村長大的,知道毒性。

  鎮上的衛生院隻有一台洗胃機。“老師,陳萍喝得最多,先救她!”阿惠感覺到沉重的壓迫感像烏雲一樣湧上來,然而仍能猛醒一下,喊出來。

  “先救陳萍!先救陳萍!”灌鹽水、催吐、洗胃,巫微美跟著忙前忙後,想到中午看見三個女孩出門的情景,她像做夢一樣。先是陳萍,然後阿惠,巫微美把女孩子們抱在懷裏,一口口地給她們灌鹽水。

  樂娣遲遲沒有嘔吐反應,大哭起來:“我為什麽不吐呀?!”

  當天下午沒課的老師全部趕到,衛生院裏滿是人,不少老師在門外發動摩托車,孩子的哭聲很響,打電話通報家長的老師不得不走到門口。

  小菁的父親巫遠光駕著自家的摩托趕到,而阿惠家沒有摩托,她父親巫錦雲是搭借同村人的車趕來的。陳萍的父親陳鑫標最初以為女兒闌尾炎發作,聽說是喝了農藥,急得當場流下眼淚。

  在臨鎮開會的縣委書記聞訊趕來,事情一夜間傳遍全縣。

  八個老師,四部摩托,60公裏的路程。孩子躺在老師懷裏,趕往縣醫院。

  “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意義,我死了,至少你們還有一個兒子。”

  惟一寫下遺書的女孩

  阿惠是作為陪同自殺的角色出現的,卻是四個人中惟一留下遺書的。

  10月26日早上,阿惠6時就起床了。她對媽媽說:“今天你別去割稻子了,我去。”這是事後大人們能回憶起來的、惟一異樣的表現。上一周裏,女孩們說過自殺的事情,但從其後的行動上看,隻有阿惠確實放在心上。

  她在遺書中說,自己六年級就動過輕生的念頭,留給父母的話是:“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意義,我死了,至少你們還有一個兒子。”

  27日那天,接到消息的父親巫錦雲以為女兒食物中毒,翻箱倒櫃找到600元錢。妻子在別人家打牌,巫錦雲一麵托人去找她,一麵叫來親戚幫忙照看兒子。

  見到女兒,阿惠一句話揪起了他的心:“爸,我抽屜裏還有十幾塊錢,給弟弟用吧。”

  四個女孩子中,隻有阿惠在家裏除了家務還幹農活。她家牆上貼滿她和弟弟的獎狀。收割時節,弟弟阿偉的任務是翻曬穀粒,他用腳板把墊在下麵的稻粒翻到上麵,金黃的色塊,被他劃出一道道經緯。

  阿惠的苦惱,和小菁有所不同。小菁家的四層小樓,是1998年花18萬蓋起來的,小菁的小房間裏,鋪著商場裏買來的床墊;她家去年新添了29英寸的電視、音響和DVD機,不知有多少期的《快樂大本營》,她們四個是坐在寬敞的水磨石地麵的客廳裏看的。而阿惠家的房子蓋在村子邊緣,是1998年才在石屋的基礎上粉成水泥牆的,裏麵至今還擺著金星牌黑白電視機。阿偉站在門口的時候,就會有意無意地摳摸水泥凝固後不平整的地方。

  阿惠會比其他三個人,都更多地想到將來。

  “我將來想出國留學,但是堅決不去美國———他們太霸道了。”坐在背靠山坡、麵向村莊的石門墩上,懷著這樣的願望,她的痛苦是清晰、冰硬的。

  幾年前她曾經去過一次廣州,那是跟著姐姐巫微美去姑姑家。因為暈車,她在姑姑家躺了七天,隻去過附近一家超市,然而這已經夠得上一次相當美好的回憶。她說:“我喜歡廣州,那裏好好。”巫微美就在一邊笑了;“你幾乎哪裏都沒有去咯!”

阿惠的父親巫錦雲在煤礦上班,
每天有20元進賬。他1998年回到家鄉,這之前在廣州跟親戚一起跑車,彼此失和後到礦井謀生。直到今天,說起廣州的一些地方,他還清晰地記得街牌號碼。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中,阿惠是他最疼愛的一個———她的個性與父親最相像。

  四個父親中,隻有陳鑫標見過女兒的班主任,巫遠光沒有進過雙頭中學的校門,也從來不知道女兒愛吃什麽。“考試?要是快考試了她回來會說的,會要錢到學校去加菜。”

  15年來巫遠光一直在跑煤炭生意,妻子在家種菜、喂豬、照顧孩子。1990年為了生兒子他把所剩的耕地都拿出去抵了罰款,自己索性扔下農活,後來又在村裏的路口開了家小雜貨店。

  雜貨店裏傳著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這些事情,孩子們多多少少都知道。用小萌的話說:“那些出去的人回來以後,都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得自高自大,對家裏人也凶巴巴的。”

  那些“大人的東西”

  10月27日晚上七八點鍾,躺在縣醫院的病房裏,小菁已經知道:自己不會死了,躺在旁邊的夥伴也不會死了。樂娣的床頭櫃上放著她叔叔買來的幾本書,一本《名師指導中學生作文》和一本《幽默故事選編》。

  “小菁,你的書呢?”

  “爸媽沒拿書來,我自己也沒帶———我沒想著能被救過來。”

  小菁已經在微笑了,她穿著小碎花的絨線衣,床邊掛著綠色的校服。阿惠靜靜躺著,吃著蘋果,仰臉望天花板。巫微美想跟她聊天,她卻把頭扭向了牆壁。由於部分藥劑有傷肝作用,她們進一步的治療必須包括保肝的藥物程序,而且每天隻能少量進食。陳萍弱小的身體縮在被窩裏,還在不斷下意識地將被子往上拉。早上不到10時,她又睡著了。樂娣的五官像凝固了一樣,她不拒絕回憶幾天前的事情,但經常在隻言片語之後就僵下來,好像沒有說過話一樣。

  巫微美給表妹阿惠買來了一個黃色的大毛絨公仔,放在病房的床頭櫃上,阿惠的小空間馬上就亮了一大截。

  喝農藥是周一的事情,到了周六,生命已經暖了過來。晚上8時,點滴打完了,陳萍擠到阿惠的床上,一綹一綹梳著她的頭發,阿惠坐著看書,病房裏的四隻白熾燈泡已經壞了兩隻。那是一本《微型小說選刊》,是陳萍家人拿來的,但總是阿惠在看。她最喜歡的一篇,叫做《真實與謊言,哪個更美麗》。文章說到一個情境:獨自一人的辦公室裏,暖水瓶炸了。該怎樣對別人說呢?值得付出包攬責任的代價換取別人的信任嗎?

  “阿惠,為什麽喜歡這篇呢?”

  “因為裏麵說的那種情況我也會遇到,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找不到答案

  雙頭中學的校長鍾國威平時住在學校,10月27日那天,直到晚上七八點鍾他才有空給家裏打電話。

  暮色中卓鐸廉踱了進來,人還沒坐下,眼淚就往外湧:“你說說,這是怎麽回事呀?平時都是好好的學生呀,一個個開朗活潑,成績都不錯的呀!我星期五發了物理卷子,她們還都做了,做得都不錯呀!”

  鍾國威本來戒煙兩個月了,事發兩天後,他依然心神不寧,兩個小時抽了十多支煙,聲調時時發顫:“我想不通呀———暑假的時候還派學校培養對象羅幹標老師到嘉應學院進修心理健康教育,新學期的開學典禮上,讓他專門作了20分鍾的演講。雖然我們鄉級中學條件不好,可這方麵的工作都慢慢鋪開了呀。”上半年縣教育局開會決定由他接任校長,7月份剛發了通知,新學期剛剛走馬上任。很多老師用運氣不好來寬慰鍾校長。

  鍾國威有一肚子苦水:“現在的思想工作不好做呀!”他說很多孩子的家長出去打工,父母雙方都不在,平時老人對孩子的功課沒法過問,晚上他們早早睡下,孩子就會起來看電視。“現在的電視———跟我們那時候能比嗎?”

  “你說說———十鄉八裏的,我們這又是山區,老師不能總是上門去家訪吧!”

  “所有我們能想到的,晨會呀、周會呀的———都在講呀。”

  校長室正對著對學生開放的閱覽室。透過窗縫,能看到裏麵擺著一本本《家庭》、《黨風建設》、《支部生活》,還有一本黃色封皮的小冊子《禁毒知識手冊》。二樓有間圖書室,書籍來源於師生員工的捐贈。鍾國威介紹說:期刊雜誌和圖書都是專人管理的,肯定適合中學生閱讀。

  卓鐸廉接受完采訪,臨別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心理上的問題如果你們能找到答案,無論如何請一定告訴我!”

  幻覺

  10月27日到28日,阿惠和陳萍用藥後出現嚴重的幻覺,因此不得不把她倆分到單獨的病房裏。阿惠在幻覺中大喊:“陳萍救我!”

  “男的都走開,別碰我!”

  “姐姐,讓男的都出去,我們去你的房間!”

  隔壁病房的陳萍也在拚命掙脫人們的手臂,她要趕去“救阿惠”。穿著白地小熊圖案睡衣的手臂沁出汗珠。

  “陳萍,把門關好!”阿惠的喊聲又傳過來。

  陳萍又掙紮起來。不得不把她換到更遠的一間病房。

  稍稍平靜後,她總要翻身從褥墊下麵取傘,嘴裏嘟噥著:“房頂在下雨,房頂怎麽總是在下雨?”

  這是四個人裏最內向也是最弱小的一個,寬寬的額頭很像她的父親陳鑫標。看著被幻覺折磨的女兒,陳鑫標眼神裏散出的光芒都碎了,他說他“怕得不得了”。

  陳鑫標高中沒畢業,在村子裏算讀書多的人。陳萍是第三個女兒,性子柔和,從不跟人紅臉。陳鑫標種田供養五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是男孩,還在讀小學。沒事的時候,他就跟女兒講自己讀書的日子。他希望孩子們都能讀大學,盡管掂量著自己惟一的生存技能,對這樣的目標全無把握。

  “窗戶上有兩隻雞!”是陳萍的喊聲。陳鑫標不得不拜托同在醫院的其他幾位家長幫忙按住孩子。他對女兒說:“乖一點———你看人家小菁就不這樣。”陳萍在幻覺中竟脫口而出:“小菁?她要是這樣她爸早打她了!”

  幻覺折磨她們整整兩天。

  “真的沒想到”

  小菁將是四個人裏第一個返校的,
她說她想參加考試。這次自殺的經曆對她來說曆時一周。家裏的豪華床墊、水磨石地板、電視機和DVD機,對她的吸引力都沒有學校的木架子床來得更大。無論在哪裏,她的手邊隻有課本和幾本教輔材料。被問到為什麽那麽喜歡學校,她的大眼睛狡黠地閃了幾下,一本正經地說:“我喜歡學習。”

  她後悔,因為沒想到給老師和爸媽帶來這麽大的麻煩,“真的沒想到。”她還說,“別人說什麽她都不怕了。”

  阿惠從清醒的第二天起開始害怕———怕老師們因為這件事記恨她們,不再喜歡她們。

  卓鐸廉在27日當天回到學校照看其他學生,30日才又一次來到醫院,見到已經穩定下來的四個女孩。

  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一切來得全無征兆,“真的沒想到”,這四個孩子是他一向認為最不需要開導的。

  還是阿惠和小菁先開口:“老師,對不起。”後來卓鐸廉一想到這句話就忍不住淚濕眼眶。

  “很多親戚來看我們的時候都問:呋喃丹是甜的還是苦的?這個問題真傻。”阿惠轉動著眼珠,“我什麽都不怕———回到學校以後如果有人議論什麽,我就說:那時候我們很幼稚———反正所有人都說我們很幼稚。”   (文中涉及未成年人均為化名)

  化州與梅州,不一樣的忘卻

  出發去化州,是從梅州雙頭鎮歸來的第三天。

  梅州山區的四個少女,已經開始忘卻集體自殺的經曆。換言之,“集體自殺”隻是成人世界對她們行為的命名。對她們自己來說,其作為教訓的痛切程度、嚴重程度,可能並不多於一次失利的考試、一次落敗的比賽、一次家長或老師的責備。喝下呋喃丹不到一周以後,四個人在醫院裏找到了新的樂趣。

  而兩年前發生在化州的集體自殺事件,起因不在於中學生的校園生活本身。

  廣東化州撤縣設市是在1994年,鑒江和羅江在市區交匯。2001年春天,四個初三女生在河灘上相伴服下安眠藥,後被及時救起。其中兩人曾有被強暴的經曆,因為害怕在即將開始的體檢中被發現失身而萌發輕生念頭,兩個要好的夥伴自願跟從。當時隻有一家省內媒體對此進行了報道,河麵上的片刻漣漪很快就平複了,快得有點難以置信。

  但是兩年多的時間,是否真的足以平複兩顆曾遭重創的心靈?是否可以幫她們對曾經的生死抉擇看得更清楚?如果是,它該是走過了一條怎樣的路徑?

  在當事人當年就讀的中學,對於2001年春天的集體自殺事件,似乎連屋簷上的小鳥也諱莫如深,所有接受采訪的老師都表示對此事一無所知,說完之後就埋下頭去或是背轉過身,有的幹脆以“沒空”草草搪塞。

  黃老師一年多以前從二中調到一中。說起別的,他都算得上健談;觸及兩年前的自殺事件,他卻不及聽完便搖頭:“不太清楚。”

  鑒江派出所的幹警小李,兩年前還在市公安局。這個土生土長的化州人也說不記得小城發生過這樣的事情。賓館服務員“不知道”;出租車司機“不知道”;飯店老板娘“不知道”;甚至當時惟一進行報道的記者,也語焉不詳。

  公安局刑警大隊辦公室拒絕查詢相關案底。

  如果試圖闖入是一種魯莽,並可能帶來傷害,那麽我惟一的願望是:當事女孩最終能夠得到真正的心靈渡航。

  從梅州到化州,同樣是少女集體自殺,同樣是四個人。

  黃塔村的小菁她們四人,在聽到死神腳步的一瞬間明白:她們的生命能量,還遠承受不起與死亡相伴的恐怖;之前能夠輕易形成自殺的盟約,隻是因為“死”對她們來說,全部的意義還僅僅是一個漢字。

  喝藥事件之後,雙頭中學四少女的生活還將繼續。臨別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巫家的客廳裏看到了姐妹間的歡笑,看到了巫媽媽的嗔怪,屬於巫家的秩序還將繼續下去,經曆了恐怖的小菁會更加鎮定,自殺這一課教給她的,也許就是淡看其他的恐懼和不安。四個人在這特殊的一課裏,同樣是同學。

  天近黃昏,不斷有中學生模樣的少年騎單車穿行橋梁和街道,西天晚霞燦爛,他們目光清純。多麽希望:此行尋訪未遇的四個少女,也帶著這樣的眼神,就在他們中間。如果我們的擦肩而過,換給他們的是更深遠的平靜,我將為之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