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周涵文?” 陳雪尖細的嗓音, 緊接著是幾乎不再必要的當當當的敲門聲, 然後又是緊跟著尖細的聲音, “周涵文?”
“噓----就說我不在。” 涵文打住正要起哄的室友, 一臉的緊張和難堪, 壓低了嗓門兒對王群說。
“周涵文?” 又是陳雪的叫門聲。
“哎---來了------” 許亮憋著嗓子陰陽怪氣地回應了一句, 惹得寢室裏的幾個人嘿嘿地樂。
王群把門打開一半, 企圖保持鎮定和嚴肅, : " 涵文去自習室還沒回來呢。"
“是嗎?” 陳雪半信半疑, 邊說邊側著身子想繞開擋住自己視線的高大的王群, 向寢室裏瞧, 不小心瞟見半截兒光著的膀子, 陳雪連忙收回目光, 咳嗽了一聲, 尷尬地扯了一把自己的衣角。
“麻煩你告訴他, 我有事跟他說。” 陳雪看著王群鏡片背後的眼睛, 象在尋找一點信賴和許諾。
“什~麽~事---?” 許亮又憋著嗓子拐著調兒流氓一樣地來了一句。
陳雪轉身向樓梯口咚咚咚跑了。
陳雪在班上是比較大膽的女生, 很有自己的主見。 哲學選修課上因為直接大聲和老師辯駁而讓很多同學咋舌。 這個上海戲劇學院教授的女兒, 班上的生活委員, 在大三結束的時候開始深深地喜歡上了涵文, 被涵文眼裏莫名的憂鬱和他沉默裏的傷感所吸引, 陳雪,也似乎根本不在乎那所有關於涵文的流言非語。 她是個好姑娘, 涵文也很欣賞她。 然而, 涵文心裏明白他對陳雪的感覺至多是對一個普通朋友的喜愛, 陳雪期望的, 涵文不會也無法給予。 陳雪, 這個無辜可憐的女孩, 卻對涵文癡癡傻傻了好一段時間, 那些每月底給同學分發副食補貼時塞在涵文62塊五毛錢的小紙袋兒裏一兩句"傳情達意"的小紙條, 那些陳雪有意創造的兩人在一起的巧合, 經過了涵文很久的冷漠和回避, 成為陳雪不願罷休卻最終放棄的一段青蘋果一樣的回憶。 那是大學的第四年。 班上的同學開始考慮畢業分配, 開始撿拾大學裏丟下和錯過的時光, 開始讓喜愛的人打開自己的心鎖, 開始覺得自己成熟, 也開始世故。
“麻煩您拿兩條黃果樹。” 涵文指著貨架上的香煙牌子對售貨員說。
涵文家裏寄來五百塊錢, 哥哥寫信讓涵文買些東西給管畢業分配的學辦主任。涵文的哥哥比自己大七歲, 在貴陽開了家飯館, 過去一年來的生意還過得去。哥哥在家裏是老大, 平時涵文父親很多事都是跟他商量。涵文很敬重哥哥, 也很希望畢業以後能去上海西區的生命科學研究所。他對那裏的向往始於係裏組織的一次參觀, 那裏前沿的設備和優秀的技術力量讓涵文很開眼界。 座談會上, 在SCIENCE雜誌上發有好幾篇文章的正當中年的 研究所主任和同學們交流對生命科學的前景展望。他的與眾不同的觀點與涵文腦海裏幾乎類似的見解象是回聲, 讓涵文對這所研究機構產生濃厚的興趣。
將近晚上八點, 涵文穿著灰藍色的的夾克衫, 這件上禮拜涵文從跳蚤市場裏買的"外貿"上衣配著涵文的平平整整的黑褲子和幹幹靜靜的籃球鞋, 樸素中透著一股帥氣。 快過元旦了, 校園門口已經掛上了紅燈籠, 暖暖的紅色讓人忽略了夜空的清冷高遠。
涵文用手小心地捏了一把書包, 香煙外殼的塑料紙的光滑讓兩條黃果樹逃過涵文的手指。 學校大浴室已經關門, 門口上方的一盞日光燈孤零零地看著下麵光暈裏的一
方水泥地, 象在思索永遠也無法想明白的問題。 涵文來到了教工住宅區, 他覺得平時不怎麽近的距離似乎縮短了許多, 短得可以數清走過幾步, 邁幾個台階。 三門五
層二號, 涵文抬手對著防盜鐵門輕輕地叩了兩下, 輕得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到。
三月的上海, 黃浦江麵的汽輪鳴著長笛, 象要喚醒還未蘇醒的上海春天的早晨。
“百事, 給你的。” 涵文端著飯盒坐在食堂餐桌邊, 遞給桌對麵的王群一瓶百事可樂。 笑意盈盈。
“什麽事這麽高興? ” 王群接過可樂, 問。
“生命科學研究所有意接收我了, 我剛收到筆試的通知。 先替我保密。 就一個名額。” 涵文禁不住滿心的喜悅, 有些神采飛揚。
“唉---, 到時候不會不認得我這個蒙古包裏的老土了吧。” 王群有些失落。 他不想回內蒙, 但還沒有在上海的接受單位。 他那“每次走過了你的帳房,總要不住回頭地張望”的熱戀著的化學係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內蒙老鄉,因為很有可能畢業分配在上海,也要決定和王群分手,留給他一海洋的苦水去吞咽。
“怎麽會? 我們可是好弟兄。” 涵文安慰著王群, 拿手中的可樂瓶碰了碰王群麵前的百事可樂。
食堂裏一股油煙味兒, 和往常不同, 不知今天加了什麽新菜譜, 一種奇怪的味道飄散在大廳裏, 讓人想掐著鼻子皺眉頭。 洗碗池邊上有兩個快溢出來的倒滿了剩菜剩飯的泔水桶, 象在嘲笑牆上的大幅標語: 節約糧食是傳統美德。
“不會搞錯了吧, 我才收到的筆試通知。” 涵文納悶地問, 看著麵前表情象冬天裏的石頭一樣的人事處女處長。
“上頭已經決定了, 不會錯的。” 女處長平淡地說。
“不可能的, 我上禮拜才收到的筆試通知, 信是我親眼從學辦那裏看到的。” 涵文有些著急。
“你怎麽搞的?我不是告訴你決定已經下了嗎? ” 女處長有些不高興了。
“這不可能。 哪有沒經過筆試就下決定的。” 涵文沒有察覺到女處長臉上的怒色。
“你再在這胡攪蠻纏, 我要叫保安了。” 女處長開始威脅涵文。
“我那裏有胡攪蠻纏?分明是你不讓我講清楚。” 涵文既生氣又著急。
“你給我出去!” 女處長氣極敗壞。
“我是來參加筆試的, 我為什麽要出去?” 涵文開始頂撞。
女處長瞪大了眼睛, 臉氣得通紅: “腦子想不清楚去問白龍觀的大夫, 少在這裏耍神經!”
涵文腦子嗡的一下, 腿有些軟, 冷汗從額頭沁出, 驚愕和被羞辱的感覺此刻吞噬了他的全部。
女處長開始撥電話: “保衛辦公室嗎?我是人事處張桂英。 這裏有個人胡鬧, 麻煩派個人過來。” 她放下電話, 斜著眼看了一下涵文, 來了一句: “ 我們這裏要是來了你, 大家每天都別想有正常日子過。 有毛病, 我都不好意思說。”
涵文有些失魂落魄地從電梯口走出來。 他有些站不穩, 很虛弱地環顧了一下四周, 走到研究所行政樓的門廳角落裏芭蕉盆木旁邊的長椅邊坐下, 透過芭蕉葉的間隙和落地玻璃窗, 涵文看見王群拿著一個文件夾, 吹成波浪側翻式的頭發, 西裝領帶, 錚亮的皮鞋, 大步邁上台階, 向行政樓入口走來…… 涵文幾乎暈了過去。 “為什麽? 為什麽? ” 一個一個的大問號象流星襲擊地球一樣不停地砸向涵文。
後來, 王群並沒有被生命科學研究所錄用。 他回了內蒙, 在包頭農科所裏有了一份整天讀報喝茶的差事。 涵文被學校研究生院免試錄取。 繼續著他的求學生涯。 經過兩個多月的冷淡和排斥, 涵文最終原諒了王群。 畢業前, 兩個好兄弟在分手的時候抱頭痛苦。 自那以後, 他們幾乎沒怎麽再聚過, 他倆之間的友誼也隨著時間的累積而慢慢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