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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

(2011-09-15 05:26:31) 下一個

她打開前門,強烈的陽光迎麵刺來,令她暈眩,似乎太陽的熱量如激光一樣聚到一起,光線如瀑布似的傾泄而下。她看到一條條光線在變幻旋轉,正如她在夢中見到過的那樣。她把踏出門外的腳收回來,靠到門楣,閉上眼睛,她想到母親。

昨晚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直到天微亮時才迷迷糊糊睡去。她做了個夢,夢見有人壓在身上,她沒有什麽感覺,然後就流了許多血,血不停地從身上往下滴,他去拿一個塑料桶來接著。他向她道歉,從他沒有麵孔的臉上她看到自己蒼白的臉,覺得自己正在死去。後來她看到自己用最後一點力氣,拿著利刀,雙手顫抖著,向打著呼嚕的他奮力刺去。她把刀子拔出來,一注血噴向她的臉。他隻掙紮了一下,發出幾聲呻吟,便一命烏呼了。她看到自己踉踉蹌蹌走到門口,一束強烈的光線像寒劍,在頭頂盤旋,她的眼睛模糊了,往後倒去,頭碰到地上,便驚醒了。

她從來不知道夢中的陽光會在現實中出現,現實中的陽光可以如此強烈,如此眩目,可以如棒子一樣敲打在腦門上,隻是那感覺並不是痛。現在隻有身上感到痛。

對那件事她覺得恍恍惚惚,不能確定是否真的發生過,她希望沒有發生過。身上的疼痛,她懷疑隻是自己的錯覺。在洗手間或臥室裏,她本可以驗證一下,但她的手沒有伸到那裏,也沒有拿鏡子照照,她願意相信那是錯覺。在經過咖啡店門口時,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邁出一家華人雜貨店大門,向她走來。那是繼父。她趕緊退進一間西人雜貨店,躲到一個角落裏,她的眼睛可以看到店門口。過了一會兒還不見他走過去,她買了點零食,伸出頭來望了一眼,並沒看見他的蹤影。很可能她看走眼了。肯定他今天已經上班去了。

街道靜謐安寧,隻有她的運動鞋蹭在地上發出有節奏的哢嚓哢嚓的聲響。陽光把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投射到地麵。她憎恨這個影子,她隻想哭。

她坐在學校旁邊公園裏的一張板凳上。第一天繼父帶她來到學校時,她就坐在這裏,構思著她的計劃。她知道自己要開始新的生活了,她向往在澳洲的新生活。她的英文基礎不好,但很用功,進步很快,來澳半年之後,就基本上能聽懂課堂上的內容。上周那個挺著大肚子的校長還表揚她作文寫得好。

她並沒有向校門走去。

她本打算在這看一會兒書,讓自己的心安定下來,但她懶得去打開書包,她知道自己看不進去。她不知道該做什麽。

折回火車站時,她沒想到疼痛和掙紮,沒想到母親,她隻想到打開房門時的光線。她走進一家便利店,買了一瓶飲料。她邁出店門,強烈的光線再次向她刺來,刺痛她的眼睛,她再次感到暈旋。她害怕陽光。她低著頭,眼睛避開光線,緩步向前走去。她穿過人行道,把書包從左肩換到右肩。走完這條小街,走上兩旁長著紫薇樹的大道。

前幾天她剛從電視上看到這樣的故事。她來到客廳,父母和以往一樣一人占據一張單人沙發,正襟危坐,背部挺直,靠在沙發上,雙手放在前麵,眼光盯著電視。他倆少有言語,是悲劇不會掉淚,是喜劇不會發笑。他們說劇中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她不知道他們獨處時是否也是這樣,她沒去考證過。她從來沒有看到他們激情或者纏綿的鏡頭,也沒有無意撞見過,從她懂事開始就這樣。難道他們的手就不會碰一下?他們簡直不象夫妻,至少不象一對有感情的夫妻,那不是因為中國人的矜持,她同學的父母不是這樣。她為父母的婚姻生活感到悲哀。他們怎麽可以忍受?甚至連她也不能容忍。這是毫無生氣的婚姻,她的生活決不會是這樣。她在心裏又開始可憐她的父母。他們在國內都有不錯的工作,一個是中學語文老師,一個是音樂工作者。在這裏卻隻能出賣體力。當然他們並不是完全不親熱。剛來澳洲時,她睡在陽房,進出要經過父母親的睡房,雖然之間用布簾拉著,但隔得開視線卻隔不開聲音。有幾天晚上,她失眠了。她聽到父母在做那事,她隻聽到隻一個聲音,他的聲音。她從來沒有聽到過母親的叫聲。也許因為母親體弱多病,也許因為她一直睡在身邊,因壓抑而冷感,甚至對性生活產生厭倦,有時無意中從她說話的口氣裏能聽出來。而繼父卻強壯,精力旺盛。完事之後,母親提到她長大了,最好讓她單獨睡一間。白天又聽到他們談到房租和錢的事。她已多次聽到他們談論這一話題了,但他們總是猶豫不決。 半年後那個房客搬走了,他們便沒有再招租別人,讓她睡到那個房間。

那天電視上講到澳洲的一個父親強奸了繼女,母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事情被學校知道之後,母親公然包庇繼父,說女兒撒慌,還說她太騷,經常引誘繼父。她不知道父母能不能看懂節目的內容。更早幾天還看到歐洲有一個十一歲小女孩做了母親。她的一個好同學就被哥哥強暴過。她在學校裏有兩個很要好的朋友,一個和她一樣來自中國,但她從來不和其他中國學生來往,她除外。還有一個是白種人,她曾告訴她在她小學剛畢業時被哥哥強奸了。那天晚上她從夢中醒來,發覺有人爬在身上,她不敢睜開眼睛,但她知道他是誰,她假裝還在睡覺,但她的眼淚禁不住往下留。她告訴她時,她為她心碎,想不到類似的事情不久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時父母開始談話,談到了他們朋友的兒子劉宏,也可以說是她的朋友。她來澳不久,第一次去二世紀公園裏燒烤時便認識了劉宏。看他第一眼就覺得他這人太憂鬱,太敏感,太富於幻想,太不切實際。劉宏辜負了父母的期望,中學畢業沒有考上大學,第二年去補習,考中了坐落在一個偏遠小鎮的一所大學,但中途綴學。他跟父母說他不想做科學家,不想做教授,不想做工程師,隻想做個文學青年,隻喜歡到世界各地遊玩。澳洲是個自由社會,每人都有自己選擇生活的權力。他已成人,請不要再管他,他知道該怎麽做。現在他在做推銷員,已經換過幾份工,不願和父母一起住。他們就擔心她會變成他那樣不求上進。

她和劉宏不時會碰麵,他們談得來。在一起時他們幾乎隻談文學、藝術、音樂。他不喜歡瓊瑤的作品,倒不是由於瓊瑤描寫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愛情,而是由於她寫的是通俗小說,不是純文學。她看不出有什麽差別,她分不清嚴肅小說和通俗小說的界線,也不想去區分。在她眼裏,不論是什麽作品,隻要能吸引人,感動人,能引起共鳴,就是好作品。他們曾經為此爭論過。後來他們求同存異,更多討論的是三毛和席慕容的作品以及一些世界名著。

劉宏喜愛唱歌,他用低沉的噪音唱著憂傷的歌曲。他喜歡齊秦和王傑的歌,特別是“往事隨風”、“直到世界末日”和“英雄淚”。對齊秦的歌,她更喜歡“大約在冬季”。她喜歡聽他唱歌,總覺得劉宏的歌是唱給她聽的。他愛寫詩,他用原名給報社投稿。有一天他們單獨在客廳裏,她問他那首發表在新報上的愛情詩是你寫的嗎?你看到了?隻是胡亂塗鴉,讓你見笑了,他說。不知道你還是個詩人。業餘的,隻是偶爾寫寫,解解悶而已。挺纏綿的,是有感而發嗎?虛構的。難道沒有原型?還沒有。她覺得不可能,寫情詩怎麽會沒有對象。她以為那詩是寫給她的,詩裏提到水瓶和蘭花,水瓶是她的星座,她的名字裏有個蘭。那天他給她看手相時她告訴他她的星座。她想隻是他不好意思說出來而已,也沒必要逼他承認,讓他下不來台。你愛讀詩,我想你一定也喜歡寫詩,能讓我拜讀嗎?他問。不敢獻醜,我沒有那天分,哪天有機會要向你好好討教。你的文章寫得很有靈氣,一定也會寫詩,從你的手指就可以看出你有藝術氣質。現在年輕人看詩的少,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差不多,他又說。

她告訴劉宏雖然她喜歡文學,父母不會讓她讀文科,希望她去讀律師精算師什麽的,說這樣畢業之後才容易找到好工作,以後開好車,買好房子,住好區。她說得有點傷心,眼裏竟然噙著淚水。她有自己的理想,不想做律師,醫生,精算師,反正即使想大概也考不上。她隻希望成為一個記者,當然要是可能的話,作家也行,她可以到處跑,到世界各地采訪,去災區,去戰場,她可以體驗生活,豐富閱曆,她要讓自己的個性得到自由發展。

為這件事,劉宏竟然不知趣,曾經跟她父母談過,讓她根據自己的興趣報讀專業,但她父母堅決反對,不留任何餘地。劉宏還說從她的手相能看出她有藝術細胞,今後從事文學藝術創作,一定會有所成就。她父母仍然反對,說文學藝術不能當飯吃。聽得出他們的話裏還擔心她會受他的壞影響,被他帶壞,令他很難堪。

學校裏的老師說她有藝術家氣質,她自知很難成為藝術家,雖然也喜歡畫畫,她對自己的素描並不滿意。出國前她的作文經常獲得語文老師表揚,說她有文學天賦,她在全國小學作文雜誌上就已發表了幾篇文章,也許她可以成為一個作家。在國內她的文科在學校裏名列前茅,但數理化成績並不突出,特別是數學,偶爾還有點吃力,為一道難題苦思冥想幾個小時還做不出來。在澳洲她能應付自如,遊刃有餘,一道所謂的數學難題隻要筆杆在嘴唇上敲幾下就迎韌而解了。

在一個購物中心她在緩慢走動的人群中間穿來插去,她還在想著劉宏。一個白人姑娘和她擦間而過之前朝她笑了笑。她走過報刊文俱店,售煙店,發廊,時裝店,TAB,錄相店,華人餐館。

她路過她平時經常去的圖書館,她喜歡到圖書館裏自修。在門口看到兩個學生在聊天,也許在談情說愛,他們喜歡親親抱抱,喜歡手牽手,他們太隨便,不珍惜,不看重任何東西,什麽都無所謂。有的女生身上散發出濃重的脂粉香水味,她們喜歡和頭發塗得油光滑亮的男生在一起。她瞧不起那些學生,他們太無知太天真。她覺得他們很無聊,幼稚。她們以沒有男朋友為恥,她對他們那種小狗似的愛情不屑一顧。他們對生活一點也不了解。他們既不懂得讀書,又不懂得愛情,同學中沒有人象她那麽有思想,她相信重組的家庭容易使人成熟。她們隻會不斷地談論歌星,影星,球賽,而他們連直角三角形的邊角關係都弄不清楚。她也會注意男孩子,但她喜歡成熟有個性的男孩子,象劉宏那樣。她有次在圖書館裏偷偷翻看性愛方麵的書,怕被人看見,提心吊膽,臉上發燒,她覺得自己在偷偷做著見不得人的事,有些虛偽。但她沒有別的同學那麽壞,他們隨便談論性,隨便接吻,有的甚至霸淩其他同學,沒有同情心,殘忍。而她在圖書館裏絕大部份時間是坐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要不專心致誌地看書,要不一隻手按住紙張,一隻手握住筆在紙上不停地寫著,畫著,有時她左手托著下巴或前額,右手把筆放在口裏,凝神沉思,偶爾她也抬起明亮的眼睛,但她並不看那些在那嘰嘰喳喳打情罵俏的學生,她的眼睛投向窗外,她幻想外麵有一個美麗多彩的世界。她真的不壞,一直是個好學生,是個規矩的女孩,不是騷女孩,她遵紀守法,除了上圖書館看書做作業之外,下學後總是準時回家。

她走進圖書館裏的一個洗手間,在鏡子裏,她發現自己兩眼出現了黑圈,有一幅古怪的表情,象變了個人似的,麵孔很抽象,像陌生人的麵孔,蒼白的臉上還泛著一點紅暈,她憎恨紅暈,她心裏有些惴惴不安。

從洗手間出來,她仔細打量圖書館,對裏麵的擺設覺得陌生,現在這裏的一切晃若隔世,隻有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

從這個這圖書館裏她借過不少中文書。她讀過許多書,她喜歡看愛情小說,特別是那些悲劇故事,往往把自己想象成故事裏的主人公。她不喜歡喜劇,覺得太膚淺。她曾迷戀過瓊瑤、亦舒、三毛的小說,她常常被瓊瑤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感動得熱淚盈眶,她也希望大學畢業後跟三毛一樣去沙哈拉沙漠旅行。她常常在圖書館裏埋頭書本,讀得津津有味。她希望自己某天落難,例如被綁架,正當她要遭到強暴時,一位智勇雙全的英俊男孩來到她身邊,經過一番驚心動魄的搏鬥,救她安然脫險。結局當然是那男子愛上了她,向她海誓山盟,今生今世隻愛她一人。她便把自己的終身托付給這位白馬王子,她的一生隻想愛一個。她相信隻有這樣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但現在在她真正遇難時,她的王子並沒有出現。

她又想起劉宏。在他的影響下她開始看詩,特別是情詩,除了席慕容的詩之外,還看了一些朦朧詩以及民國時期的詩人。她自己也開始寫詩,她從來沒有對外人講過,就連劉宏也沒講,她要給他一個驚喜。她創作的靈感主要來自閱讀席慕容的詩作,有一首寄給《新報》,在周刊上發表了,用筆名。發詩她也沒有告訴劉宏,她要讓他自己去發現。當她把這一消息告訴父母時,她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和喜悅,她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她父母的表情隻亮了一下,便恢複常態。她們說你要抓緊時間做功課,考上大學才是正經事。她一看文藝作品,父母就會說她不專心學習,會誤了自己的前程。他們根本不考慮她的愛好和誌趣,她們就是希望她能讀法律,讀精算,以後賺很多錢,在海邊或北邊買一所漂亮的房子,他們能講的就那麽一套老掉牙的話,她的耳朵都聽出繭來。她班上有的華人同學的父母甚至答應子女,隻要能考上名牌大學好的專業,就會給他們買部名貴新車。現在她班上有很多白人同學晚上或周末都在麥當勞或肯德基打工,華人同學就很少。她的父母沒錢,但也希望她考上好大學,他們說他們留在澳洲生活完全是為了她,是在為她做出犧牲,希望她有好的前程。他們在國內有體麵的工作,在這裏什麽活都做過,比如車衣服,掃廁所,他們說以前在國內隻有反革命分子才去掃廁所。他們一天到晚累得腰酸腿疼。而且在這裏語言不通,無親無故,認識的朋友都在忙於生計,忙於掙錢。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的前途。她知道父母是愛她的。母親做工時不慎絆倒跌了一跤,腰骨扭傷,有一段日子疼痛難熬,行動不便,隻好暫時修假,但一旦身體稍有起色,又去上班。自從她母親受傷之後,她會幫著吸塵,拖廚房的地板,燒飯,切菜,洗碗,洗衣服,涼衣服,等等。她盡量幫著料理家務,想為母親減輕一點負擔,但她媽總是多嘴多舌,不停嘮叨,不讓她幹活,叫她用功做功課,說隻有上大學才有出息。但她覺得父母雖然愛她,並不真正關心她,雖然給她買好吃好穿的,但就連她神經衰弱,晚上有時失眠他們也不聞不問。

她聽到一家音樂店裏傳來甲殼蟲的歌曲米歇爾。她本來也想取這個英文名字,但她父母極力反對,說還是取Jenny好聽,上口。她看不起班上的同學,他們隻愛聽吵吵鬧鬧的流行音樂,她愛聽鋼琴曲,迷上了李斯特,當然她也愛聽流行樂,那些抒情的,特別是加凡科和賽門的歌曲。

兩個身著畢挺西裝,上衣口袋別著名片的摩門教教徒在路口攔住她,用中文問她是從哪裏來的,她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走過去了。這些人她碰得多了,他們經常在鬧市的路口攔住中國人,用國語打招呼,有時他們還上門布道,挨家挨戶去敲門,他們來自美國。現在她倒是想了解一下人死後靈魂是上天堂還是入地獄,或許還是象佛教所說的有不斷的輪回,不過她並沒有理他們。

她覺得自己是有罪的,就像基督教的原罪。她有許多幻覺,不停地自責,她感到那全是自己的錯,不該穿那件單薄的緊身衣衫,顯得那樣豐滿,富於挑逗。她母親就說過,注意你的穿著,規矩一點,要象個中學生。說歸說,他們還是讓她買自己喜歡的衣服。她愛穿漂亮的衣服。她討厭呆板乏味的校服,放學後洗完澡就換上自己喜歡的衣服,即使就呆在家裏,她喜歡自我欣賞。是否母親早就有點不放心,有了預感?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穿著不檢點才引起了他的邪念?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過錯。此時她的愧疚比怨恨更深,是的,與其說是怨恨,不如說是愧疚。他們為她作出了許多犧牲,要不是為了她,他們早就回國了,正如他們所說的。但有時她覺得這隻是他們的籍口,其實他們自己也想呆下來,再說要是不混出個名堂回去有什麽麵目見人?當時他們的同事朋友多麽羨慕他們出國,現在有許多在國內混得比他們好。

他也曾愛她疼她,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從來沒有打過她,也很少罵她,她需要的東西他都想方設法滿足她的要求。他從來不吝嗇給她錢,她可以買自己喜歡的衣服,雖然母親有時會說她。但他以前喜歡打老虎機,母親出來之後不讓他打,把他的錢控製了。後來他隻喜歡喝酒,一直打兩份工,心裏壓抑,因為錢的事有時和母親吵架。有個朋友告訴母親還看到他去俱樂部,母親也不去管他,反正他身上也沒多少錢。他和母親發起脾氣來有時也挺嚇人的,特別是在喝醉之後,但他不會打母親,他隻是臉露凶相,提高嗓門大聲嚷嚷。

她對迎麵走來的三五成群的小青年深懷誡心,她從來不和他們打招呼,總是忽忽擦身而過,從他們口裏發出的口哨聲怪叫聲會令她毛孔悚然,令她的心跳加速,有時一顆心甚至會提到了喉嚨,如同麵對那些高大的刻著紋身的男人,他們能輕易地抓住她,就像雄鷹抓住小耗子,手上一用力就會將她捏得粉碎。她不喜歡他們,甚至討厭他們。他想起半年前有一個中國女學生在上學的路上被人拉上車,就這樣消失了。

走了十來米,她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已經拐進了另一條街。她已不是處女,她已是個沒人要的女孩,沒必要再提心吊膽,她看不起自己,現在不用說強暴,就算是強暴後殺了她,她也無所謂。昨天她還有許多計劃,許多夢想,但這一切在一夜間都破碎了。

她看到幾個流浪漢。假如她離家出走,她將和無家可歸的年輕人一樣,流落街頭,有時露宿在車站,有時在公園裏過夜,偷騙拐搶無所不為,隨便和人性交,吸毒,甚至染上性病,艾滋病,丙肝。這樣的結局不敢想象。

但她想墮落,讓自己毀滅。這樣他才會去懺悔,但他無法贖罪。這一切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毀了她,她不想再見到這張臉,這是世間最醜陋的一張臉。她曾經那樣地愛他,敬重他,而他居然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簡直連禽獸都不如。他將因此背負沉重的十字架,走完餘生,然後把悔恨帶進墳墓。

今晚她不會回去。他們一定會到處找她,打電話到她同學的家,他們一定象熱窩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他可能會對母親說出真相。他不會對昨天的事已忘得一幹二淨了吧?他醉了,有沒有可能根本就沒記住發生了什麽?

她覺得那些在身邊走動的人並不真實,她好象生活在夢中。她聽到饑腸轆轆的聲音,這聲音把她帶回到現實裏。她突然意識到午飯還沒吃,她在一家麵包店前站住,買了一塊三明治和一瓶可樂,然後坐上通往海邊的火車。

她又想起劉宏,想起她第二次見到他。他們一家人開車去藍山玩,回來時車停在路上,九點多了打電話叫劉宏去給他們充電,他二話沒說就去了,來回開了將近兩個小時。他是個好人,一個熱心的人。

有一次他們單獨在一起,他給她背誦他自己的詩,有幾次她感動得落淚,雖然他沒說,她一直覺得他的詩是寫給她的。他說你已經長大了,長大了怎麽還哭鼻子?長大了就不哭嗎?很多大人到了傷心處也哭。其實他還是把她當作女孩。父母不了解她,他也不了解她,這世上沒人了解她。他一點都不關心她。她哭得更傷心了。他說他要給她講一個藝術家的故事。她說不要你講,我知道很多藝術家的故事。說完站起身,走過他身邊時,突然停住,用手錘他的肩,他木納地坐在原處沒有反應。他一定以為她平時就這樣,大大咧咧的,愛開玩笑,愛哭愛鬧。錘了幾下,她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她的臉頰發燒,扭頭轉身跑進自己的房間。她攬鏡自照,攏一攏耳邊的頭發,她看到自己的臉上白裏透紅,一直紅到耳根,她的心跳加速,她覺得自己很迷人。他感覺出來了嗎?他一定以為她的臉是哭紅的呢。她覺得自己最可愛的是那嘴角,總是帶著不易覺察的笑意,很像某一幅畫。還有那白皙的肌膚。她已十七歲,別的同學都不長了,但她還沒有停止發育,乳房在不斷擴大膨脹,對此她有些羞赧,去年的衣服穿在身上繃得緊緊的,特別在胸口,有時那不斷腫脹的乳房和衣服磨擦時產生酥酥癢癢的感覺,她既害羞又自豪,時常麵頰泛紅。她在哪裏看到過女的波大腦小,她擔心自己會變成一個不聰明的人。但她又覺得這個說法不可信,澳洲姑娘乳房都大,難道都比中國人笨?中國學生在學校學習成績好,不是因為聰明,而是他們用功,花錢去補習。

就連劉宏也不了解她,這世上真的沒有人了解她,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因為她不好沒人願意了解她,她真的認為自己很可恨。事後繼父說因為她的挑逗,才引起他的邪念,令他把持不住。她果真是個壞女孩。果真是嗎?

下了火車,她抬頭仰望天空,火辣辣的陽光仍然發著耀眼的光芒,令她眩目,她仿佛又看到夢中強烈蒼白的光線在頭頂盤旋。她希望能躲到地球的陰暗麵。

她朝海邊走去。經過一家旅館門口,她站住了,門口標著一晚的住宿費,她的銀行賬戶裏有幾千元錢。

她來到海邊,她曾來這裏遊過泳。在國內她就學會遊泳,他們班女生隻有幾個會遊泳。她是在學校上體育課時學的,她本來對遊泳並沒有多大興趣,但要是從泳池爬上來,那些坐在不遠處的男生總是用眼角看著她,她覺得不舒服,就呆在水裏,這樣就學會了遊泳。她還喜歡在這白淨鬆軟的細沙上跑步,讓海風把頭發吹亂,那時她是多麽的天真和快樂。

突然她的淚水再也止不住,漱漱地流下來。她怕被人瞧見,走上了公園。海灘邊上的這個公園栽種著許多樹木,有雪鬆、藍楹花、瓶刷樹等等。她來到一個斜坡,在草坪上坐下,抽咽變成了啜泣,格外地傷心,象是痛苦的呻呤。幸好周圍沒有行人。哭了一陣子,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哭聲太大,可能會驚動別人,轉頭看了看,果然有人朝她這邊走來,但離得較遠,大概聽不見。她趕緊用上齒把下唇咬住,擦幹眼淚。等他們走過去,她的眼淚又如斷線的珍珠往下淌。哭了好一會兒,她感到好受些了,頭腦也清醒了,好象心中所有的鬱悶和怨恨都隨眼淚流走了。

昨天她走到家門口,便嗅到酒氣。來到客廳,他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酒杯,眼睛盯著電視機。下課了?他問,他說話時視線沒有移動。

你喝了半瓶白酒,媽回來又要生氣了。她站在他麵前嘟噥著嘴說,她剛洗完澡換了衣服出來。

坐下,不要擋住我。他的眼睛在她身上掃了一遍,欠起身子把她拉到沙發上。

你喝太多媽又要生氣了。

這套衣服什麽時候買的?一個學生花錢買這種半透明的衣服穿,難怪你媽一直說你,老師也不管。他的眼睛審視她的衣服,這是他第一次評論她的穿著。

在家裏老師管不著。要是你少喝些酒,媽和我想買什麽可以買什麽。她想和他開玩笑。

你管起老子來了。沒大沒小的,在家裏老師管不著你,還有我呢。不知為什麽他今天脾氣這麽大。她沒有回話。

當然你也長大了,翅膀開始硬了。我一輩子不抽,不嫖,現在也不賭,隻有一個嗜好,就是貪杯,但也有節製,你媽碰上我這種男人,是她的福氣。

我也知道在澳洲生活很苦悶,媽又沒空陪伴你,但酒喝多了對身體有害,你自己要珍惜身體。我們多嘴,還不是為你好,你總是聽不進去。

他轉過頭打量著她,你長大了,比你媽懂事,她就是想控製我。慢慢的,他的眼睛有些潮濕了。他拉起她的手。

她看到沙發上還有一個二鍋頭空瓶子。你已經喝了一瓶多,不能再喝了。她把他的杯子拿開,放到自己腳邊。我知道你和媽為了準備供我上大學,辛辛苦苦地打工,想多賺點錢,但說不定我們能拿到身份,有了身份就不必交多少學費。你們應少加點班,有空多到外麵玩玩,散散心。

隻要你能考上大學,我們辛苦點沒什麽。說著他把她拉過來,讓她的頭靠到他的肩膀。你母親身體不好,你也清楚,還要加班。我們這樣辛苦打工都是為了你,供你上大學,總得預防萬一。我們再回國已不可能,主要是回國擔心你考不上大學,這幾年你的數理化沒有什麽長進,都是在吃老本。

那我這幾年都白念了?反正我不願意看到你們這樣沒日沒夜的操勞,你們一周都打六天工,生活沒有一點樂趣,這樣下去我寧可不上大學。

混蛋,講這種話,對得起誰?還不給我滾。他見她不動,便把她推了出去,彎下腰又把杯子拿起,一飲而盡,然後又斟滿一杯。她覺得他今天真的喝多了,行為有些不正常,居然還推她。

爸,我知道你有許多難言的苦衷,但你不能這樣用酒精來麻醉自己。我們為什麽要過這種生活,沒有人逼迫我們。她來到他跟前,蹲下,拿走杯子。你不能再喝了。他伸手去拿杯子,她也去搶,把酒瓶碰倒了,酒灑到他身上。他舉手給了她一巴掌。她怔住了,他也怔住了。他從來沒有打過她。她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喝糊塗了。他把她攬入懷裏,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別哭,別哭。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不時上下磨蹭著。他把臉帖到她頭上,嘴唇開始吻她的頭發,一直吻到她的耳跟。她突然站起身來,說,爸,你喝多了,你到床上躺一會兒,我去燒飯。

別走,不要,他說……他的眼睛露出異樣的目光。

他已經失去了理性。她流淚,哭泣,反抗,但沒有用。事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母親加班回來後進屋看她,以為她感冒生病了,問她要不要吃藥,明天要不要去看醫生。她沒有回答。

她的心收縮了一下。她感到有點冷。秋冬交替的季節,悉尼的天氣變化無常,時熱時冷。

她還是那樣靜靜地坐在海邊,麵向太平洋。這裏的地勢高,能看到海水拍打岩岸時濺起的浪花。遠處海水湛藍,一朵朵水花在海麵跳躍,在水天交接處能看到幾艘輪船,上空有幾片白雲。

她喜歡平靜的海麵,當海水象脫僵的野馬咆嘯時,心裏有些惶恐不安。她已在海邊呆了一個小時。她覺得海浪越來越大。到底受什麽神秘力量的驅駛,海水永遠跳動不息?海有多深?海下隱藏著多少秘密?她覺得生活中有許多答案就在海底,在騷動著的海裏,她不知道那答案是什麽,她隻有到海水裏去尋找。

一陣風吹來,她打了個寒噤,突然她心中產生的恐懼令她顫抖。她似乎又看到了刺眼的光線。她要回家。但她的家在哪裏?不在澳洲,而是在中國,那裏才是安全的,那裏有她的親朋好友,有許多她要好的同學,她們在一起無拘無束,嘻戲打鬧。但中國已沒有她的家,她的家已經被政府收回去了。在澳洲她也沒有家,隻有居所,屬於別人的居所,裏麵充滿了醜陋和罪惡。她已無處可去,這就是她的現實,她的生活。但她應該回去,她要告訴母親,讓母親給她作主。她想過去報警,她想到他被判刑,她母親孤苦的後半生,她的家庭,她的名聲,最終還是打消了念頭,就算自己在生活中不幸遇到一件非常倒黴透頂的事,但總比出了事故,例如趕上車禍受了重傷落下傷殘要好吧?

他是個禽獸不如的人。是的,她不敢告訴母親。要是母親知道了,她會有怎樣的反應?電視新聞裏不是有報道說一個母親主動把女兒送到繼父床上。她知道母親不是這樣的人。但她不能肯定母親知道了這件事會是什麽態度。可能怒不可遏,吵著鬧離婚?這麽大歲數了,離了婚怎麽辦?她身體又不好。或者她會象某個電視劇裏的母親那樣,羞辱她?她不是經常數落她的穿著嗎?從踏上澳洲這塊土地開始,母親就老說在澳洲女孩最難辦,管教不好就會變壞,就會吃虧。母親對她管得嚴,經常問這問那,交什麽朋友,某某同學怎麽樣,不要和不求上進的學生一塊玩等等。母親總是這麽說,她就是那麽煩人。她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小天地。她在外麵安然無事,真正的問題出在家裏,母親根本沒有想到吧?、

不,她不必把問題看得那麽嚴重,不就是一層薄膜麽?其實還有誰在乎一層薄膜,在澳洲貞操還有什麽價值?澳洲人看重的是自願還是強迫。別的同學都不把那當回事,雖然她自己很認真。班上有的同學不是以保持貞操為恥麽?以後又不會因此找不到丈夫。現在她終於可以象別的同學那樣,自豪地宣稱她已不再是處女了。

而且他並不是生父,並沒有什麽血緣關係,不存在亂倫的問題,而且他以前也確實關心她,愛護她,隻是一時失性。那麽現在他和她是什麽關係?以後是什麽關係?是情人?一下子從父女變成情人,而且他是母親的丈夫。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多麽荒誕可笑,可氣可憤,可憐可悲。不,她相信他隻是酒後亂性,一時獸性大發,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他現在一定在懺悔,一定在譴責自己,他強奸了她,他的靈魂得不到安寧,他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贖罪,去坐牢也無法贖罪。他以後一定不會對她施暴了,他不敢了,他會要求她的原諒和寬恕。是的,他會懺悔。假如他再見到她,他會是什麽表情,他會對她說什麽? 她有可能原諒他嗎?也許他根本就不記得做過什麽事。

誰能感受到一個十七歲少女心中的痛苦和羞恥?羞恥和痛苦?

她朝海灘看了一眼,原先沙灘上有人躺著,坐著,也有人在海裏遊泳,現在幾乎看不到人影。

她再次想起劉宏,她覺得自己喜歡劉宏,她心裏湧上一股溫暖。她是不是要告訴他發生的事?如何告訴他?這件事她可以不需要別人的理解,但一定需要劉宏的理解。他能理解她嗎?她希望他不是隻在遠處安慰她,而是過來摟住她,用他火熱的雙唇吻幹她的淚滴,正如他詩中所寫的那樣。誰能感受到少女心中有時莫名的衝動?但他的心是封閉的,他把她當作女孩,與她講話總是用開玩笑的語氣。她已不再是女孩,在澳洲十六歲以後便不再是少女,在舊中國很多十五、六歲的女人便做了母親。她已十七歲。不過有時她的做法還是有點孩子氣,以後她不會再那樣,在他麵前要顯得更成熟穩重。每次她都告訴自己在他麵前言行要象個大人一樣,但總是事與願違,她更象個孩子。她真笨。也許是因為她喜歡他吧?他愛她嗎?這世上有一個真正愛她的人嗎?會給她生活的勇氣?要是有人愛她為什麽讓她獨自受苦?要是他知道了會不會嫌棄她?

不論是否告訴他,反正不能讓這件事就這樣把自己壓垮。她沒有放棄生活的理由。她想到貝多芬耳聾一樣譜寫交響樂,物理學家霍金坐在輪椅上一樣研究宇宙物理。不,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她沒那麽脆弱,就把這件事當作是上天給她人生的一次考驗,雖然太殘酷,中文不是有句“禍兮福所倚“,禍不是可以變福嗎?不幸可以磨煉人的意誌,可以激發人去奮爭。而且這是自己的命運,就當是命中注定的事,她隻能接受,隻能麵對,無法逃避。她還要準備明年高考。她這樣安慰自己,不停地安慰自己。她的淚水又簌簌流下來。她抬頭望天,在夢中出現過的會旋轉的刺眼的光線沒有再次刺痛她的眼睛。但她感到了身子的疼痛。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站起身,向海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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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慶有餘 回複 悄悄話 很棒的心理描寫,讓人不由自主地難過。還有, 再見了。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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