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上次講座講,各位依然還是總統的角色。上回書說到在眾聲喧嘩中,袁世凱決定變共和國體為君主國體,政體上基本保持不變,也就是延續新憲法下的參政院製,或者籠統概括說就是德國式的君主立憲製。
曆史的結果我想各位也都知道了,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頒布《撤銷帝製令》。對於這份文獻,很多學者都注意到,也曾在他們的著作中多有引用,不過基本都是各取所需,總是有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借著今天這個機會,我想對這份文獻進行一下學術辨析,或者更直接地說對袁世凱等曆史當事人進行一個曆史審判。
好,先來看這份文獻。各位要認真思考和權衡文獻中所說的話是否客觀?態度是否誠懇?記住此時你不是總統,不然你觸景生情,進入角色了就不能客觀評判了。
政事堂奉申令:
民國肇建,變故紛乘,薄德如予,躬膺艱钜,憂國之士,怵於禍至之無日,多主恢複帝製,以絕爭端,而策久安。癸醜以來,言不絕耳。予屢加嗬斥,至為嚴峻。自上年時異勢殊,幾不可遏,僉謂中國國體,非實行君主立憲,決不足以圖存,儻有墨、葡之爭,必為越、緬之續,遂有多數人主張帝製,言之成理,將吏士庶,同此悃忱,文電紛陳,迫切呼籲。
予以原有之地位,應有維持國體之責,一再宣言,人不之諒。嗣經代行立法院議定由國民代表大會解決國體,各省區國民代表一致讚成君主立憲,並合詞推戴。
中國主權本於國民全體,既經國民代表大會全體表決,予更無討論之餘地。然終以驟躋大位,背棄誓詞,道德信義,無以自解,掬誠辭讓,以表素懷。乃該院堅謂元首誓詞,根於地位,當隨民意為從違,責備彌嚴,已至無可諉避,始終籌備為詞,借塞眾望,並未實行。及滇、黔變故,明令決計從緩,凡勸進之文,均不許呈遞。旋即提前召集立法院,以期早日開會,征求意見,以俊轉圜。
予憂患餘生,無心問世,遁跡洹上,理亂不知,辛亥事起,謬為眾論所推,勉出維持,力支危局,但知救國,不知其他。中國數千年來史冊所載,帝王子孫之禍,曆曆可征,予獨何心,貪戀高位?乃國民代表既不諒其辭讓之誠,而一部分之人心,又疑為權利思想,性情隔閡,釀為厲階。誠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燭物,予實不德,於人何尤? 苦我生靈,勞我將士,以致群情惶惑,商業凋零,撫衷內省,良用矍然,屈己從人,予何惜焉。代行立法院轉陳推戴事件,予仍認為不合事宜,著將上年十二月十一日承認帝位之案,即行撤銷,曲政事堂將各省區推戴書,一律發還參政院代行立法院,轉發銷毀。 所有籌備事宜,立即停止,庶希古人罪己之誠,以洽上天好生之德,洗心滌慮,息事寧人。
蓋在主張帝製者,本圖鞏固國基,然愛國非其道,轉足以害國;其反對帝製者,亦為發抒政見,然斷不至矯枉過正,危及國家,務各激發天良,捐除意見,同心協力,共濟時艱,使我神州華裔,免同室操戈之禍,化乖戾為祥和。總之,萬方有罪,在予一人! ......
後麵還有幾句,我就不念了,因為與要講的內容不大相關。
我提醒各位,如果你沒有認真翻看過那段曆史時期的眾多文獻,就是隨便看了兩三本曆史書,請不要隨意發言、下判斷,咱不能像有些教授似的前一天說德州反墮胎法是惡法,後一天又說這事很複雜、不好做判斷(張千帆講座);咱也不能像著名的曆史評論家那樣因為記者黃遠庸被孫文的革命黨人所殺,就說“對照刺宋(教仁)案民黨所作鼓噪,一切盡在不言中”(劉仲敬《民國紀事本末》),業餘的可以不拿證據就聯想、就建立邏輯,專業的、科班的,總是要拿證據再說話才好。
我的意思是,各位都已經聽我講座這麽多次了,即使以前不專業,現在也應該專業起來,要是還固執不進步,那真是沒前途了。
書歸正傳,這個《撤銷帝製令》到底如何呢?我雖然有我的答案和判斷,但是為了不先入為主,也為了讓各位心服口服,我先拿證據。可是這個證據,附帶說明性的話,不管是當年的《政府公報》,還是已有的文獻匯編,都得用十個小時才能例舉完,我也不想讓各位今晚都不睡覺,就以年譜的方式,將袁世凱更改國體這事的曆史進行時,扼要地羅列出來,也就是這時各位可以將自己代入總統角色了。而且不僅要做總統,還要做最高法院的大法官。讓各位做總統,是要將心比心、換位思考;讓各位做法官,就是審理一個曆史大案,相關責任人都要被追責,不能袁世凱說都怪我自己就將全部的曆史罪責都塞到他頭上。
接下來,我主要依據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郭廷以的《中華民國日誌》為線索做一下梳理,懂行的人一定明白,這顯然是一種偷懶的學問。是的,確實是偷懶,甚至有些不專業了。不過,我敢保證不會故意遺漏所有重大的事件和相關責任人,雖然不能保證將所有事件和事件相關人員都羅列出來。
順便說,當然我不會照搬郭廷以教授的成果,因為我對他並不完全放心,也曾在講座多次批評過他。至於另外一本民國年譜,也就是各位都很熟悉甚至膜拜的劉仲敬兄編寫的《民國紀事本末》,不多做評論,告訴各位,我曾試圖從其中能找出一些更有價值的資料,不過結果是對我幫助不大。
我所選取的時間開始節點就從1915年8月14日籌安會成立這天開始。
8月15日,蔡鍔赴天津與梁啟超等人密商反袁。對此李新宇教授在《蔡鍔與袁世凱》中寫道:“恢複帝製的列車加速,蔡鍔做出了一個判斷:複辟帝製勢在必行。既然如此,需要的就不是一般的反對,而是行之有效的阻擊。誰來承擔這個重任?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在於置身曆史的關鍵時刻,對自己有準確的估計,而且有足夠的自信。這時的蔡鍔已經是責無旁貸。既然如此,他就需要有所準備,不能暴露自己,在袁世凱麵前,就更不能說真話了。”“麵對這段曆史,我總在想,如果蔡鍔與袁世凱的交往更坦率一些,如果他在關鍵時刻能與袁世凱推心置腹,直言反對帝製,帝製運動的列車會開出那麽遠嗎?遺憾的是,他們都不直言,而是隔著肚皮猜。”
我很懂得李新宇教授的拳拳之心,無論是出於愛護民主共和的心理,還被蔡鍔本人功成身退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我也知道有很多學者對蔡鍔、梁啟超都讚譽有加,但是我想說:作為一個民國政府的重要議員,加上梁啟超就是兩個重要議員,為什麽有不同政見要這麽偷偷麽麽?不可以、不應該公開站出來嗎?議會不是他們應該擁有的舞台嗎?不知道可以使用合法的手段,或者聯合其他議員一起抗議嗎?另外,蔡鍔與袁世凱之間不說恩重如山吧,起碼也不是普通的私人友誼,朋友間不說肝膽相照,起碼也應該坦誠相見吧?為什麽就不能把反對意見公開化?袁世凱做總統時期到了發表反對意見就要坐牢或派紅隊誅殺的程度了嗎?袁世凱真像是後來中國那些黨派政客一樣卑鄙無恥、凶狠殘忍嗎?同日,也就是15日這天,賀振雄上書肅政廳,指出籌安會“擾亂國政,亡滅中華,流毒蒼生,遺禍元首”,並懇請肅政廳長代呈大總統,要求把楊度等人“嚴拿正法,以救滅亡而謝天下”。賀振雄被打擊報複了嗎?
8月16日,李誨呈文檢察廳,認為楊度等人“倡導邪說,紊亂國憲,未經呈報內務部核準,公然在石駙馬大街,設立籌安會事務所,傳布種種印刷物,實屬弁髦法紀,罪不容誅”,懇請檢察廳“遵照民國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申令,立將楊度、孫毓筠等按照內亂罪,從嚴懲治,以弭大患”。而且一文不見效果,後來又呈一文。他被打擊報複嗎?
梁啟超、蔡鍔師徒究竟出於什麽心理,我實在無法把握,我隻能說他們太中國特色了。這個中國特色,還包含另一層更深的文化,那就是即使人身安全有危險,難道作為國民重托的議員,不應該為新中國、為新中國公民冒一下險嗎?如果民主共和真是他們的理想,難道不應該為理想而舍生取義嗎?顧維鈞在回憶錄中說袁世凱於共和基本無知,我也承認,但是蔡鍔、梁啟超有嗎?
而且,更為詭異的是,8月25日,在穀鍾秀、徐傅霖、楊永泰、歐陽振聲等下崗議員發表維持共和國體宣言的同一天,蔡鍔、湯薌銘領銜的各省督軍向袁世凱請願帝製,雲南督軍唐繼堯也簽了字。
不公開自己的政治異見也就罷了,怎麽還能這麽陰奉陽違、這麽明一套暗一套呢?我甚至這時忽然想起魯迅的一句話:“我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各位,你們不要忘了自己的總統身份,更不要忘了你身邊如果有這樣的人,你會怎麽想?
8月30日,奉天將軍段芝貴電各省長官以公民名義向參政院上請願改革國體書。同日,外交部電駐外使館,政府對籌安會並無成見,不加幹涉。
8月下旬,蔡鍔與西南各省軍政長官密電往還,告以“處事持議務望穩靜,以靖地方,而俾大局”。
9月1日,參政院代行立法院開會,參政員沈雲沛、周家彥、馬安良、蔡鍔等請願改革國體,實行君主立憲。
9月3日,梁啟超發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反對更改國體。曆史表明,梁啟超沒有受到人身安全的威脅。
9月3日,蔡鍔密召雲南的戴戡自黔來京,密議討袁計劃。
9月6日,參政院推舉聯芳、梁士貽、陳國祥、汪有齡審查9月1日的更改國體的請願。當天,袁世凱派楊士琦到參政院發表宣言:“維持共和國體尤為本大總統當盡之職分”,改革國體“於本大總統現居之地位似難相容”。因為“本大總統現居之地位本為國民所公舉,自應仍聽之國民”。“以本大總統所見,改革國體,經緯萬端,極應審慎,如急遽輕舉,恐多窒礙,本大總統有保持大局之責,認為不合時宜”。
同日,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告中國公使陸宗輿,中國不要變更國體,否則可能會引發動亂。同時電告日本駐中國公使,中國更改國體可能會影響中日關係,不要急於表態。
9月9日,肅政廳呈請總統取消籌安會,袁世凱命內務部查考,明定範圍,示以限製。
9月11日,雲南督軍召開會議,準備武力反對更改國體。同日,讚同更改國體的《亞細亞日報》上海分社被炸,十餘人傷亡。
9月13日,政事堂知照內務部:籌安會隻限於國體討論,不涉及其它。
9月15日,陳獨秀的《青年雜誌》在上海創刊,第一期上欄目“國內大事記”第一條是:國體問題。
9月19日,“變更國體全國請願聯合會”成立,沈雲沛為會長,那彥圖、張鎮芳為副會長。秘書長梁士貽的名字也被署上。郭廷以在他編寫的年譜上用括號注明“據雲”是他人代署。
9月20日,參政院代行立法院會議,建議於年內召集國民會議,或另籌征求民意善法,以解決國體問題。同日,袁世凱令憲法起草委員會按原計劃照常工作。這等於說袁世凱此時還沒有決定更改國體。同日,陸海軍部組織國防會議,王世珍為會長,蔡鍔為副會長。這表明蔡鍔這時仍然被袁世凱信任、提攜。
9月23日,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密電陸宗輿,如果袁世凱誠意連日,日本政府願意幫助他。
9月24日,沈雲沛等組織的請願團向參政院請願,反對召集國民會議解決國體問題。
9月25日,袁世凱恣複參政院,主張提前召集國民會議,解決國體問題。
9月26日,籌安會副會長孫毓筠通電各省長官,在省、縣士紳中選取一人,召集臨時國民大會。同日,陸宗輿電曹汝霖,商量讓政府派重要官員赴日商談合作事項。
9月27日,大隈重信命日本駐華公使匯報:更改國體是否會引發動亂。
9月28日,參政院議決以“國民代表大會”解決國體問題,並指定梁士貽、汪有齡、陳國祥、蔡鍔、王劭廉、施愚起草辦法。各位請注意,這是參政院決定的,總統不是決策人,如果追責,也應該明白冤有頭債有主的粗淺道理吧,總不至於像2016年美國那些華人,聲援遭起訴的紐約華裔警察向白宮表達抗議,結果人家很無奈地答複說:“白宮不能插手決定州檢察官或者地區檢察官是否對某人提出起訴,對於此案,紐約市警察局和地區檢察官才是此案更多信息的最佳來源。”我猜想美國人肯定在心理說:21世紀的中國人,還分不清三權分立嗎?怎麽心理和行為上辮子還沒減掉?
9月29日,朱啟鈐、梁士貽、周自齊、張鎮芳等十人聯名致電各省長官關注國民代表。同日,大隈重信命日本駐英國大使詢問英國對中國更改國體一事的意見。
9月底,已出任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辦事處辦事員的蔡鍔,密函黃興,告以國內形勢及擬赴西南發難計劃,征求意見。
10月1日,參政院開會討論國民代表大會組織法。10月2日,英國駐中國公使朱爾典會晤袁世凱,稱英國不會幹涉中國內政。10月3日,統帥辦事處密電各省長官,詢問治安和國體意見。10月4-5日,各省回電:治安無問題,且均主張君主立憲。10月6日,參議院累計收到各省建議改帝製的代表請願書為83件,要求參議院舉行國民大會更改國體。10月4日,袁世凱會晤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稱國體問題將由投票決定,之後將聘任外國專門人才協助各部行政事宜。
各位,如果你是總統,麵對這麽多民意,是不是得有點行政上的表示?有人可能會說,這都是假的,袁世凱不應該相信。可是你怎麽知道這是假的呢?你不能站在後來者的視角,在全部信息都占有的情況下就做對當年做判斷,這是後見之明。你置身當年,你怎麽判斷真假。就像美國大選,你問問美國人,他們能判斷出選舉到底有沒有舞弊嗎?當然,中國人都能下結論說:舞弊了!或沒舞弊!然後雙方吵成一團。也有朋友問我的意見。我說:我不知道,因為我不能從那些公開報道中去做判斷。
10月7日,朱啟鈐、梁士貽、周自齊等聯名發電給各省長官,建議國民代表大會應推舉袁世凱為皇帝,並委托參政院為總代表。同日,雲南軍官二次會議,決定以武力反對袁世凱更改國體。10月8日,袁世凱政府申令謹守約法,尊重民意,以解決國體。同日,公布參政院代行立法院議定國民大會組織法,以國民會議初選當選人為基礎,選出代表組織。10月10日,通令北京內外文武官吏維持秩序,國體變更由國民代表大會決定。同日,國民會議事務局電令各省、縣長官,對於初當選當事人應付完全責任,使當選人均能馳驅。10月11日,朱啟鈐、梁士貽電各省長官,示以君主立憲要旨,希望能夠達到目的。10月12日,唐繼堯電請早定國體,以圖永久治安。10月13日,蒙回王公呈請施行君主立憲。
各位,如果你真是總統,麵對這麽多真真假假的信息,如何辨析真假?你告訴我你的能耐,我回頭給袁世凱發個微信。如果你真是總統,你覺得讓參政院出麵組織解決國體問題,然後確定了國民代表大會來最終裁決,你認為程序上有問題嗎?如果程序上沒有什麽大問題,你作為總統是不是要聽命於國民大會的意見呢?
就在國民大會選舉之際,袁世凱麵臨著巨大的外交壓力,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來自日本。因為10月14日,日本內閣決議幹涉中國更改國體的內政。10月16日,日本駐華代理公使小幡酉吉電東京外相石井:中國無亂像可供日本幹涉之借口。
這雖然給袁世凱帶來外交壓力,但是國體討論已經箭在弦上,又不能終止。再說,最關鍵的是,袁世凱也不能說終止就終止。於是10月19日,參政院決定以“君主立憲”為國體投票的標題。10月23日,朱啟鈐、梁士貽、周自齊、張鎮芳、阮忠樞、雷震春、袁乃寬等擬定推袁世凱為帝電告各省。10月25日,國民代表大會開始選舉。
看到中國這邊看來真要更改國體,10月26日,日本外務省商請美、法、俄大使加入英日勸阻帝製行動。10月28日,日英俄公使麵見外交部長,勸告延緩國體變更,以免發生動亂。10月30日,外交部電駐日公使陸宗輿,商談日本可能認可更改國體的條件。11月3日,法國駐華公使訪外交總長陸徵祥,勸告延緩更改國體。同日,日本外向石井電告陸宗輿,對北京更改國體不滿,可能會另做計議。11月4日,美國答複日英,中國更改國體純屬於內政,任何幹涉屬於侵犯主權而非正常。11月5日,日使小幡酉吉麵見外交部部長再次勸告。11月6日,日本外相石井嚴厲質問陸宗輿中國更改國體事。在各國壓力下,11月9日,外交部表示,本年內不推行帝製。11月18日,日本內閣決定對中國更改國體事進行幹涉,由外務省令日本駐英法俄國大使向各國提議,共同宣示信賴中國政府維持國內秩序之保證,延期承認中國帝製,直至歐戰結束。
這邊在搪塞各國,那邊依然緊鑼密鼓。比如11月5日,國民代表選舉完畢。11月7日,朱啟鈐、梁士貽等電各省,各國勸告為幹涉內政,無緩辦之理,請速辦推戴。11月11日,國民代表讚成君主立憲製過半數。11月11日,外交部通知四國公使,變更國體以為大多數國民所定,中國政府當選適當時機,謹慎行事。
11月11日,蔡鍔離京去天津,住日本醫院,並派王伯群赴滇桂聯絡,告唐繼堯、陸榮廷預為準備。11月18日,蔡鍔秘密離開天津東渡日本,後轉香港經越南河內赴昆明。11月21日,梁啟超請辭參政,袁世凱給假兩個月。11月22日,蔡鍔派人呈文袁世凱,懇請續假三月,並請將督辦經界局事務暨參政院參政兩職派員署理。11月30日,蔡鍔派人呈文袁世凱,請求赴日就醫。袁世凱批令:呈悉。一俟調治就愈,仍望早日回國,銷假任事,用副倚任。各位是否可以看出,直到這時袁世凱還很相信蔡鍔和梁啟超。這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12月7日,各省代表陸續到京。12月11日,參政院代行立法院審查國民代表大會決定國體投票1993票,一致推戴袁世凱為皇帝,並將推戴書送達。袁世凱推辭不接受,並回複說:“本大總統曾向參議院宣誓:願竭能力發揚共和,今若帝製自為,則是背棄誓詞,此於信義無可自解者也。”
參政院又上第二次推戴書,請求袁世凱迅速正位登基,並解釋說:“當日之誓詞,根於元首之地位。而元首之地位,根於民國之國體,國體實定於國民之意向,元首當視乎民意為從違,民意共和,則誓詞隨國體為有效;民意君憲,則誓詞亦隨國體為變遷。今日者,國民厭棄共和,趨向君憲。則是民意已改,國體已變,民國元首之地位,已不複保存,民國元首之誓詞,當然消滅。凡此皆國民之所自為,固於皇帝渺不相涉者也。”不管你對更改國體時持什麽意見,總還是要承認這番解釋在邏輯上,能夠自洽。反正不管你們服不服,我是挺服的。
12月 12日,袁世凱複參政院,承認帝製,接受文武百官祝賀,令各部進行籌備,但為外交承諾,不可操之過急。
到這時,有人可能會說,12月11日袁世凱辭謝推戴書一看就知道是做戲,中國人最會做戲了。是的,一天之內,前後反複難免不讓人這樣猜想,尤其是對袁世凱這樣的政界要人,我們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漏網一個。沒問題,在一個沒有信仰的國家,麵對一群沒有信仰的官僚和民眾,懷疑是必須也是必要的。不過,在懷疑之外,要了解兩個材料是。一個曆史評論家唐德剛說:“餘曾於袁大總統的起居注中,按日細計之,老乘客在後座煞車減速,蓋不下十餘次之多也。”另一個是被中國罵了幾代的曹汝霖,他在回憶錄中說:袁世凱接受擁戴書後說:“當今國事艱難,全國人民代表懇請更定國體,並推戴予即帝位,既是萬眾一心,予亦義不容辭。惟時局艱難,當此大任,無異跳入火坑,予為國民,亦不能不跳,爾百僚當共濟時艱,建立新中國,以副人民之望。”為此曹汝霖接著回憶道:“百官聽了跳火坑的話,都竊竊私語,何以新皇帝第一聲,即說此不祥之語。”
各位,不要忘了自己身為總統,你能完全拒絕參政院和國民大會的決議嗎?你要知道,你那個總統是民選的,你雖然是最高行政長官,但是你的權力來自於公民的授權,你的職責是聽命於他們並為他們服務。現在他們要求你不做總統了,做皇帝,目的是救國家和民族於水火,你能說堅決不做皇帝?這可是人民選擇了你,你能負人民的重托嗎?可是你按照人民的意願來了,後來因為失敗了,於是全中國人罵了你好幾輩子,說你從戊戌政變時就不壞好心,說你1908年被貶時就心懷惡意,說你1911年辛亥革命時就蓄意篡權當總統,說你當總統還不夠非要當皇帝,你說你委屈不委屈?你說你渾身一百個嘴,然後再跳進黃河裏能說得清嗎?如果老商我為你說幾句公道話,就有人說這不合邏輯呀。
事情沒有完,有幾件事必須得提一下,不然曆史不夠完整。12月14日,袁世凱令參政院推薦君主立憲憲法起草委員會。這個事件表明,袁世凱的國體君主製並沒有放棄憲法,而且可以說是緊鑼密鼓地就開始了製憲工作。
12月14日,日本外相石井對陸宗輿的備忘錄表態:若中國三四個月不發生暴亂,可不再追究。12月15日,五國公使向外交部表態:對於中國更改國體,持靜觀態度。
12月16日,清內務府谘文參政院,聲明皇室讚同袁世凱實行君主立憲製。
12月21日,蔡鍔與滇軍軍官及外地來滇愛國誌士舉行會議,主張立即興師討袁。12月22日,蔡鍔與滇軍軍官等舉行會議,決定立即發動反袁護國戰爭。
得到消息的袁世凱表示驚詫,他說:“君主立憲既以國民公決,鐵案如山,無可稍易,舉國上下皆無反對之餘地!若以一二人私意,遂可任意違反,推翻不認,此後國家將憑何者以為是非取舍之標準?無可為準,任聽人人各逞其私,更複何能成國?”同時,他還辯護說:“共和元首之即位,例有守法之誓詞,載在《約法》。所誓者何?誓遵民意所定者也。以共和國之元首,一切應以民意從違,此義推之古今中外,無可不通。設民意欲共和,而元首欲帝製,是謂叛民。反之而民意欲帝製,元首仍欲共和,亦為叛民。”
袁世凱所說,盡管是在自我辯護,但是你能說他滿嘴荒唐言嗎?你認為他沒有在憲政框架下做很有道理的辯解嗎?再來看袁世凱12月29日下令免去唐繼堯、任可澄、蔡鍔官爵時說 話:“……蔡鍔等討論國體發生之時,曾糾合在京高級軍官,首先署名,主張君主立憲,嗣經請假出洋就醫,何以潛赴雲南,譸張為幻,反複之尤,當不至此。但唐繼堯、何可澄既有地方之責,無論此項通電,是否受人脅迫,抑或奸人捏造,究屬不能始終維持,咎有應得,開武將軍唐繼堯、巡按使任可澄,均著即行褫職,並奪去本官及爵位勳章,聽候查辦!蔡鍔行跡詭秘,不知遠嫌,應著褫職奪官,並奪去勳位勳章,由該省地方官勒令來京,一並聽候查辦!此令。”
各位,如果你真是袁世凱,你能想象出這些文字背後他的難以名狀的心情吧?
在講座快要結束之際,我想請問各位,你們是否注意到:民國初年的那些大人物好像並沒有出現在年譜中,比如袁世凱的終生好友徐世昌,比如被形容為北洋“龍虎狗”的王世珍、段祺瑞、馮國章,比如曾做過副總統後來又做參政院院長的黎元洪,比如袁世凱的好朋友兼機要局局長的張一麐。我聲明,不是我故意遺漏他們,實在是這一時期他們都賦閑在家。我知道很多自由派學者常在文章中讚賞他們的不合作態度,認為他們不與袁同流合汙,是高風亮節。可是,我有不同意見。作為有重要影響力的議員和政府公務人員,在麵對國家的大是大非問題時,僅僅退避三舍就可以嗎?他們每個人身上不負有國民重托嗎?這種消極抵抗不是間接地促使袁世凱更改國體嗎?如果他們公開站出來,再聯合蔡鍔、梁啟超等人,起碼在64個議員中也會形成一股重要的反對力量,這樣就會嚴重地影響議會和袁世凱做決定,結果在如此關鍵時刻,他們不是動刀動槍,就是做逍遙派,我真是為這些中國精英人士感到悲哀。如果曆史真有一天可以公正審判,如果袁世凱需要打五十大板,那麽這些不作為的人也應該打五十大板。
在講座即將結束之際,我想簡單回答一下朋友們問起的問題,一個是袁世凱更改國體為什麽失敗。
我想失敗的原因可以分為三個方麵來談:
其一是袁世凱從始至終也沒有鐵定心更改國體,很多時候他很猶豫,所以行動上也很被動。等到蔡鍔他們起兵後,他也沒有想真正鎮壓,所以即使僅有三個省(雲南、貴州、廣西)宣布獨立,他就已經打退堂鼓了。
其二是那些讚同君主立憲的官僚們,並非是堅定君主製者,尤其是各省長官多牆頭草,所以無論是前方領兵的還是後方的文職,都是見機行事者,這也是中國哲學、中國文化最閃光的地方,絕對的中國國粹。
其三是馮國璋、張勳、李純、靳雲鵬(山東)、朱瑞(浙江)等聯合各省取消帝製的密電,這等於釜底抽薪。在這一點來說,如果更改國體運動中,還有人應該表彰一下的話,馮國璋可以算一個。
這裏我要順便提醒兩點。一個是蔡鍔起兵不要太高看,因為雲南那點兵力,包括戰略物資,都不足以成就大事,他們的影響主要在聲勢和道義上。另一個是很多人寫文章常提起的“二陳湯”,也就是四川將軍陳宧、陝南鎮守使陳樹藩和湖南將軍湯薌銘(一說包括唐天喜),他們臨陣反水,是在袁世凱已經宣布停止帝製之後,屬於落井下石。
其四是外部原因,最大原因是近鄰日本。除了剛才年譜中涉及的那些事件外,還有3月7日,日本內閣會議決定樹立日本在中國的權威,推翻袁世凱,視南方兩軍為交戰團體。3月17日,日本奉天總領事電告外務省:有日本人策動宗社黨起事。這期間,袁世凱派周自齊作為特使去日本遊說,日本政府拒絕接見。然後是英、俄、法、美等官方層麵多不支持袁世凱,原因主要是一戰正在進行,他們不希望中國有政治動蕩。
另一個是關於民主與選票的問題,我在上次講座和答疑中說選票也得有條件,意思是選票很重要,事關國體問題,因為它標誌著每個公民是國家的主人,他們有權利決定自己國家的事情。但是,現實中的中國人,即使年滿18周歲的人,能不能算得上是合格的公民嗎?具備基本的價值判斷能力嗎?我保持不樂觀,不然《巨嬰國》那本書就不應流行。這是第一。第二,如果承認選票不是萬能藥的話,那麽它被做文章的可能性幾乎可以說就是現實性。我的意思是,代議製下,即使吃瓜群眾忽略不計,單說那些各領域的精英,我也不很放心。因為如果一個自由派的曆史學教授可以在標舉反教科書的著作中公然寫著“這種以借款為標誌的懷柔政策,其背後隱藏著非常險惡的用心”,“通過大量的日元借款”,“從根本上掌握中國的金融,進而控製整個國家的命脈”(《軍閥與五四》);一個自由派的北大法學教授可以張嘴就說美國總統“統治”美國,還在假設問題時說:如果他們(指美國)不還錢(指中國政府買的美國國債),我們如何如何;一個四處講文明史的博士大言不慚地說任何宗教不改革原教旨主義,就不能適應現代文明,以及基督教除了猶太教那個“爹”,還有一個希臘文明的“媽”雲雲。
如果連中國時下著名的自由派教授們都是這種思想狀況和認知水平,何況那些渾身上下都流著毒汁的其他人,對於這等思想狀況下的民主和選票,我個人是有些心有餘悸的,真的擔心忽然有那麽一天有選票了,再玩不好,蔡鍔式的人再冠冕堂皇地說什麽“為四萬萬人爭人格”,隻會留給世界更大的笑柄,也將會再次驗證鹽堿地的確難以長出好莊稼。
不過,我知道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真正的選票不會那麽輕易到來。好,講座終於結束了,各位總統可以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