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

 

三妹是我小時候的鄰居。那是五十多年前，我們一家住在祖父工作的一所中學的宿舍裏。三妹家跟我家是緊鄰。三妹的爹是個粗聲大嗓的男人，北方口音，在我們那南方城市裏很特別。三妹的媽是那所中學食堂裏的工人。三妹很驕傲，常對我們說“如果你…我就叫我媽別賣飯給你家吃，你家就都要餓死了”。我半信半疑 - 我們家都是自己作飯吃，極少去食堂。

 

隻記得食堂門外一大群人有的站著，有的蹲著，笑鬧著吃飯。祖母說那是工宣隊。還記得祖母說過“工宣隊好，不像紅衛兵，不打人”。祖父那時正戴罪清掃學校的廁所，祖母則是不久前剛被紅衛兵暴打一頓，打斷肋骨三根，正是焦頭爛額，顧不上我們小孩子了。

 

三妹跟我年相若，常跟我玩“鬥獸棋”。“鬥獸棋”的棋子有象、獅、虎、豹、狼、狗、貓、鼠。我們那時的玩法是把棋子麵朝下，混和了放在棋盤上，一格一子。雙方輪流隨機將麵朝下的一子翻麵，或把己方的一子移動一格去“吃”對方的棋子。據我所知，象能“吃”獅、虎、豹、狼、狗、貓，但反而要被鼠“吃”，據說是鼠能鑽進大象的鼻子，把大象弄死。其它的規則就很簡單了：獅能“吃”虎、豹、狼、狗、貓、鼠，但要被象“吃”；虎能“吃”豹、狼、狗、貓、鼠，但要被象、獅“吃”；其它類似…；最小的鼠，除了能“吃”象，要被獅、虎、豹、狼、狗、貓“吃”。

 

但三妹跟我玩就不是這規則了。當我的貓正好在她的鼠旁，她就要說鼠能“吃”貓。我那時還是一位學齡前兒童，總是要據理力爭，這時三妹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說，一把就將我的貓抓在手裏。我如果試圖去奪回，三妹就會大叫一聲“大哥、二哥”。三妹有兩個哥，一個比我大四、五歲，另一個比我大一、兩歲，在我印象裏都是狠主，很會打人的。我看見他們從來像老鼠見貓。三妹一叫“大哥、二哥”，我就隻好服了她了。

 

當然，如果反過來我的鼠正好在她的貓旁，隻能是她的貓“吃”我的鼠，絕不可能是我的鼠“吃”她貓。結果是無論三妹的什麽象、獅、虎、豹、狼、狗、貓、鼠在手，都能“吃”我的所有象、獅、虎、豹、狼、狗、貓、鼠。三妹玩“鬥獸棋”永遠是贏家。

 

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一次當她跟我和另一個年相若的鄰居男孩小建坐在附近一所公園的草地上時，我就悄悄建議小建跟我用草挽一個套子拌她摔一跟鬥。小建也許經常被她的鼠把貓“吃”去，集鬱在心，跟我乘她不覺，用地麵的長草各結一環，把三妹左右兩腳都套住了。我們離開了三妹，站在附近等著看她摔一跟鬥。

 

過了一會三妹站起來，邁腿時覺得有異，大叫起來“大哥、二哥”。當然這次她大哥、二哥不在身邊，沒有應聲而至。她費了點力解開草環後，哭喊著“大哥、二哥”朝家的方向走去。我跟小建又喜又懼，躲在灌木後看著她去把她二哥領來，在公園裏搜尋我們。我們東躲西藏，沒有被他們捉到。老鼠躲過了貓，但也是“至今殘破膽，應有未招魂”。

 

不久，我祖父母被下放農村，我們家就搬離了那所中學宿舍。

 

將近十年後，鬥轉星移，紅衛兵、工宣隊、甚至毛主席他老人家都成為了過去。高考恢複，一時間似乎又盛行學而優則仕了。當我早已把三妹忘得一幹二淨時，卻發現她跟我坐在同一所高中教室裏。

 

不過我們高中男女生之間是不講話的，我自然跟她在同學數年中沒有講過一句話。那幾年真是三妹命中犯煞的幾年，在那高考就是一切的環境裏，她作為我們班上成績最差的女生之一，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什麽都答不上來，有時會被氣不打一處來的老師罰站到下課。那時上大學的升學率是非常低的，我們的中學雖然是所省重點，也隻有30%左右的學生能考上大學。三妹最後好像是連中專、技校之類都沒考上。記憶中同班的三妹跟下“鬥獸棋”的三妹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從不說話，麵無表情，兩眼總隻看著地板，上學時悄無聲地來，放學時悄無聲地去。要不是有“鬥獸棋”的往事，我大概是不會對這位同班同學有什麽印像。

 

畢業後這幾十年間，有時也聽說若幹在學校時默默無聞的同學在社會上叱吒風雲。但我再也沒有聽到有關三妹的消息，不知她在社會這盤大“鬥獸棋”中是不也能作隨心所欲的贏家。

 

五十餘年後的今天又想起這三妹與“鬥獸棋”的往事，隻因近年來在微信這八卦爐中飽看各種表演，也竟如在太上老君八卦爐中煉出火眼金睛的孫悟空能看出村翁、村媼、村姑等化身背後的白骨精一般，看出了“自由”、“民主”、“科學”、“人道”、“善良”、“主義”、“信仰”、“愛國”…一切美麗化身之後，有一個不顧一切要贏的三妹真身。“自由”、“民主”、“科學”、“人道”、“善良”、“主義”、“信仰”、“愛國”之於她（他）們，正如當年“鬥獸棋”中的象、獅、虎、豹、狼、狗、貓、鼠，當她（他）們要用她（他）們的貓“吃”別人的鼠時，她（他）們就要說貓“吃”鼠是絕對真理；當她（他）們要用她（他）們的鼠“吃”別人的貓時，她（他）們就要說鼠“吃”貓是絕對真理。真正絕對的其實是她（他）一定隻能贏不能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