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經讀到過一則日本古諺: 蟲啊蟲啊,你以為就這樣叫著,那孽也就盡了嗎?弗朗索瓦·卡門(François Camoin)的短篇小說《孔雀藍》(Peacock Blue)就像一個無法逃脫永恒循環之孽緣的小蟲發出的悲鳴。
小說通篇是主人公獨自在海邊漫跑時的思緒。故事以他回憶自己的少年時代開始。他十二歲那年,父親為他買了一輛二手的自行車。他非常高興,自己把那輛本來是黑色的自行車油漆成了“孔雀藍”。那時,他們與一家姓歇德的人共住一所房子。他父親是個中學英語教師;母親是個秘書,下班後還在家裏做些為人打字的工作。
歇德家有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兩人之間不乏那年紀的少男少女間最初的輕微的萌動。“有時,喬治婭似乎總在我經過時湊巧光著身體走出衛生間,她會尖叫並用手臂抱住自己,猶豫片刻後又退回到充滿霧氣的衛生間裏。”
當他在共用的地下室將他的自行車漆成了“孔雀藍”時,喬治婭在一旁跟他有了這樣一段對話:
“我以後不能再跟你摔打了,” 喬治婭說。
我慢慢地在自行車的前杠上移動刷子;一小滴藍漆落到(保護車輪的舊報紙上)市長的右眼上,讓他看起來像在斜眼。“行,” 我說。
“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道。”
“因為。”
我停下了刷子。“因為什麽?”
“我不能說。”
“行,” 我說
“你要先保證不說出去我才告訴你。”
“我保證,” 我說。
“是我爸爸。他說我們不應該再在一起摔打了,因為我已經不再是小姑娘了。”
“那你是什麽了?” 我犯糊塗了。
“女人,” 她說。當她說出那句話時,聲音裏帶著神秘的和聲,眼睛凝視前方,像是在看件神聖的東西。結果我發現她是在看著她自己。 原來鍋爐邊上一塊打破了的窗玻璃正映出她的身影,她就那樣滿懷敬畏地凝視著她自己。
生活,廣大、深邃而神秘,正將大門開了一條縫,等待著初來的少年人。
他記得那個夏天在街上飆車的興奮和自行車上炫目的“孔雀藍”。 但他也記得家庭中父母不和,鬱鬱寡歡。記得他父親對他的欲言又止。
不久,他的父母終於離異。“二十二年前一個炎熱的八月之夜, 我父親帶上他的衣物,搬到了佩雷斯伯格的一家小店的樓上。我母親和我還住在歇德家的房子裏。每兩周的周末我就到我父親住的那黃色地板、空氣汙濁的房子去看他。我們坐在廚房裏打一會牌。他在煤氣爐上煎了漢堡包給我吃。我們很少交談。當我星期天傍晚回到家裏時,正在看著《從地球到月球》譯文稿件打字的母親會抬起頭來問一句他還好吧。關於我父母的離異,我們沒有更多的交談。”
少年人初嚐到了人生苦澀的滋味。但那畢竟是正在過去的上一代人的人生苦澀。少年人會有自己的生活,他可以等待。
他父親除了在他讀書的中學教英語,還兼做那中學的美式足球隊教練,對足球校隊非常投入,跟人聊天,一開口就是足球比賽的事。一天,在他的足球隊大獲全勝之後,因為煤氣爐爆炸身亡了。主人公推測, 這“很可能是有意的”。
他漫跑在加利福利亞的海灘邊,思緒就在少年時代的回憶與他目前的處境之間交替。他也像他的父親一樣,跟妻子離異了。
“我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就像個空心蛋殼。我十二歲的兒子正在千裏之外的北邊西雅圖的某所房子裏,像我當年期待著我父親找到點什麽有用的話來對我說一樣,等待著我能對他說點什麽。” 但他想不出什麽有用的話。在想了很多之後,想到說的是:“親愛的托馬斯,我想給你說說生活,但是我也不懂生活是怎麽回事,可能以後也不會懂。我很愛你,但你還是不要聽我的指導,自己去尋找自己的路吧。”
在故事將接近尾聲時,主人公提到,已經與他離異的妻子,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喬治婭:“我父親去世一年後,我母親和我就搬到紐約去了,跟喬治婭斷了聯係。後來我們偶然地在曼哈頓一個無聊的聚會中相遇,出去溜了一趟,以為相愛上了,誠心誠意地結了婚,然後慢慢地互相討厭。”
這真是絕妙的黑色幽默。好像是為了昭顯命運中的必然。
故事中那輛二手的自行車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象征。“二手”,與“全新”相對。沒有人的生活能是“全新”,總不脫曆史的痕跡。但少年人意識不到這些。他隻看到他能騎在上麵飛跑,近於“飛翔”。如果他不喜歡那車的“黑色”,自己重新漆成自己喜歡的顏色就是了。然而孫猴子七十二變,還是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佛家謂之曰“輪回”,也就是循環、重複。故事中的主人公目前正在重複他父親當年的不幸;而他的兒子目前也正在感受他當年的痛苦。他有了目前的體會,更能同情他的父親;他沒忘當年的體會,更能同情他的兒子。“愛”是毫無疑問的,但完全無濟於事。
“孔雀藍”近於天空的顏色,可以是“夢” - 離開地麵飛向天空 - 的象征;但它也是悲哀的象征。也許那悲哀正是因為有夢,正因為不得不意識到夢終究不過是夢。你可以仰望天空,但卻永遠不可能飛離地麵。雖然你有時誤以為自己就要起飛了,或者已經開始飛起來了。但那不過是幻覺而已。夢醒之後的痛,是更加深切的痛。
在故事的結尾: “我跑得越來越快,直到在寂靜的海灘上擺動雙臂、邁動雙腿衝刺而下。 我跑得就像自行車,不,比自行車還要更快。 一片浮雲遮過了太陽,把陰影投到海麵, 我覺得就要哭出聲來,盡管並沒有特別的悲哀。 浮雲下的海水特別地藍,比天空還要更藍,位於光譜上這邊的某個位置。”
拿出你所有的力量,積極地生活下去。但那不等於看不見那深入生活的“孔雀藍”,不等於沒有抑製不住的悲哀的長鳴 - 為輪回的人生:一代又一代,滿懷希望而來,飽經悲哀而去;再來,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