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牛鬼蛇神”逃跑了
(一)在西山森林裏發現一個人正在……
白榮光是三局的技術員，大學畢業，廣西人，侗族，貧農出身，共青團員。大家的印象是：此人平常寡言少語、獨來獨往，憂憂鬱鬱。最近正與三局的小劉熱戀，性格似乎開朗多了。前幾天有張大字報揭發白榮光曾寫過一首反動詩：
別校離家已三稔，
孤燈冷讀盼黎明。
難尋同心話相思，
天下知己有幾人？
大字報寫道，社會主義是美好的，人人心情舒暢，無不歌頌新社會。毛主席的詩唱吟道：“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於闐，詩人興會更無前。”這震撼天宇的“一唱”，宣告了一個偉大國家的誕生，宣告了一個偉大時代的來臨！它標誌著：人類曆史進入毛澤東思想的燦爛陽光普照全中國、普照全世界的光輝裏程。全中國萬方樂奏、萬眾同歡、各民族載歌載舞、歡聚一堂的空前盛景以及詩人以空前未有的高昂激情放聲歌唱，多麽感人。而你卻心情陰暗，“孤燈冷讀”，把社會主義社會描寫為黑暗的，你盼什麽樣的黎明？這就不打自招了。陳毅老總的詩吟唱道：“風雷驅大地，是處有親朋。”而你卻找不到‘同心’的知己共敘相思。你相什麽思？你相的是沒落的資本主義的思。正告你，你在這裏是找不到知己來共敘反黨反社會主義相思的。
白榮光的女友小劉說：“看到這張大字報白榮光很緊張、很委屈。從小學到大學，他都是五好生、優秀生。突然一張大字報說他反黨反社會主義，他接受不了，很害怕被打成反革命，他說，一旦成了反革命，前途、家庭，還有我們之間的事……全完了。問我相信不相信他是熱愛毛主席，熱愛黨的。我說，我相信他是熱愛毛主席熱愛黨的。他的這首詩是對家庭的懷念，是對母親姐姐的懷念。他的父親早已不在人世，是母親含辛茹苦把他們姐弟拉址大的。姐姐後來輟學進工廠做小工掙錢供他上大學。榮光說，是的，我剛分到機關時，一個人一間小房，初來乍到，離開了親人離開熟悉的同學，我是感到很孤獨，又很想家，我找不到人敘說我的苦悶，就寫了那首詩。但絕不是說新社會是黑暗的。我後來結識了你，感到極大的幸福和溫暖，也不感到孤獨了。小劉，這一點你可以證明，你能不能替我解釋一下。我說可以。他又說，詩的後兩句的確沒有寫好，說同心難尋，知己有幾人，是有點過頭了，但我絕不是要找知己來共敘反黨的啊！怎麽辦？這隻是隨手寫在紙上一首詩，我可以改，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這最多算是不相信群眾吧！我感到他的嗓音在顫抖。我說，我們社會主義的大家庭裏，人民群眾都應該互相友愛和幫助，這是同誌間應該具有的道德標準，但不一定都是知己。要成為知己，這與一個人的性格、誌趣、對事物的見解、素養、文化水平、作風、對人的信任度、誠實度等都有關係。一個人一生能有幾個知己呢？你這樣寫不為過錯，更不是反黨。唉！他歎口氣說，你這樣說他們會說你包庇我。我說，定一個反革命要根據事實，你沒有幹反黨的事，怕什麽呢？他就沒有吭氣了。”
突然有人說,白榮光自殺了。
又是一顆重磅炸彈,大家愣住了。
“白榮光怎麽自殺了呢？”黨令澤用疑惑的眼神望著小劉問。
(二)死者兩眼凸出仿佛在喊冤
小劉驚魂未定的眼神令周圍的氣氛清冷，都側耳靜聽小劉說：“昨天晚上我坐在他宿舍裏，還是做他的思想工作，開導他，最多是表達方式上的問題，思想認識問題。正說著，軤青萍和三局學習組長老秦進來了。軤青萍惡狠狠地說，你出去，我們要和白榮光談話。我就出來了。整個晚上他宿舍的燈都亮著，我幾次走到他宿舍門前，都聽見裏麵在談話，我不說假話，聲音很粗暴，我擔心榮光承受不了，一個晚上也沒有睡著。天麻麻亮榮光就敲我宿舍的門，他進門後立刻把門關上，他的臉色慘白，嗓音和手都在發抖。他說，昨天逼了我一整夜，說在雲南盼黎明，是朝東南方向看，東南方向是台灣，是國民黨反動派執政，他們要我交待國民黨裏什麽人是我的知心人，有什麽聯係？搞了什麽裏通敵特的活動？……我急得忙打斷他的話說，你把我幫你分析的話向他們說明嘛！榮光說他說過了，但是他們不聽，認為是狡辯。交待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拍桌子打板凳，軟硬兼施。我苦苦哀求說，我沒有知心人在台灣，我與台灣沒有任何關係，我交待不出來。他們說今天上午要開大會批鬥我……，榮光惶恐地看著我，現在說什麽也來不及了。我說，你趕快去吃早餐，要不然站一個上午，你空著肚子支持不住，不用怕，總說得清楚的，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勞改……，我隻能這樣安慰他。他就怏怏地走了，那看著我的眼神是求救的眼神。
“因為沒有找著人，批鬥他的大會當然開不成，還認定他逃跑了，要通知公安部門下通緝令抓捕他。但是西山派出所先來了電話，說榮光在西山華亭寺背後的樹林裏上吊自殺了……，我應該跟著他……，我應該盯緊他……，我沒有估計到他會走上絕路……，我沒有保護他……，我怎樣才能保護他……我……我……
小劉低下頭，強忍著眼淚，顫抖的語音近乎嗚咽。
“他在昆明沒有親人，我就去了。派出所的民警說，早上有三個小孩上山玩，發現有人上吊，他們嚇壞了，連忙跑下山來報信，等我們跑上山把他取下來，當時身體還有點體溫，我們立即施救，沒有救過來。搜到他身上的工作證，才打電話給你們。
小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說：“榮光的臉被脹得紫黑色，兩眼凸出，仿佛在奮力喊冤，但冤字被繩子勒住了，隻吐出了舌頭……，還在他上衣口袋裏搜出一塊手帕，上麵用血寫的‘毛主席萬歲’五個字。右手食指上有咬破的血跡。榮光被非人性的歪曲、恐嚇、得不到申辯的不公、委屈，弄得神經崩潰了。用鮮血和生命證明自己的清白，是最後的選擇。
“他是被嚇死的……嗚……嗚……”忍不住的眼淚湧了出來。“他們不準我哭……”小劉飲泣吞咽、掩麵而去。
“你現在要保護好自己。”宿大勇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