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說你是反革命,你就得是
參加218號信箱直屬單位“四清”工作隊的同誌陸續回來一些。
一天上班時,東方泥聽得身後有人喊,回頭一看是馬驫。駟馬春風滿麵,喜笑顏開,忙走過來握著東方泥的手拍拍打打,問寒問暖。東方泥說;“你老兄發福了啊!”馬驫說:“這幾年搞‘四請’,雖然辛苦,但接觸群眾,接觸實際多,生活相當豐富,心情愉快。我寫了一些東西,有小說、散文、花燈劇、相聲、快板,在群眾中演出過,效果不錯。我還搜集了不少素材?回來以後慢慢寫。”眼神裏閃蕩著激動之情。但是越是這樣,越叫東方泥難過。東方泥提議繞到東大樓的後麵進去,邊走邊說,把近來機關的情況作了簡要的介紹。老馬的臉色一下子就垮了下來。東方泥說:“你先看看大字報吧!思想上要有所準備。遭大字報轟的人不止你一個,我也免不了。”老馬什麽話也沒有說,因為這太突然了,把他與“三家村”反黨集團掛上鉤,不可理喻,就憑文章中的那幾句話?隻聽得他不斷地深深地吸氣和吐氣。說了一句“真是禍從天降,望上帝有眼。”。是的,這是麵臨危難和恐懼時,惟一能減輕壓力的方法。在政治運動中一旦被罩住,自救幾乎是不可能的。
老馬上到樓口,就沿著走廊看大字報,然後到辦公室拿筆記本出來抄。跟誰也不打招呼、不塔話、不扯閑。這是貫例,對同情自己的人不能主動打招呼,以免對方受牽連;對關係不深的人,人家都在回避自己,沒有必要打招呼;對攻擊自己的人,他們都橫眉冷對,別自討沒趣;對知己,當麵不理,暗地溝通;對權勢大的人,低三下四,討好賣乖,是小人,不幹。
(一)“三家村”分店的嘍囉挨批鬥
第一個被列入大會批鬥的人是馬驫。大會由軤青萍主持,她說:“前一段時間通過學習中央文件和社論,提高了覺悟,擦亮了眼睛,挖出‘三家村’在雲南的分店。揭露了我廳在‘三家村’分店的黑嘍囉——馬驫,這是毛澤思想的偉大勝利,毛澤東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馬驫是地主階級家庭出身,他父親是個反動軍官。這樣出身的人絕不會甘心本階級的失敗,絕不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總是要為本階級的複辟作輿論準備的,這個黑分店就在《雲南日報》開辟了一小塊陣地。我們已經搗毀了這個黑窩子,今天就是要把馬驫的反動思想批透,把他的畫皮層層剝光。大家可以揭發批判。”
“你什麽時候參加‘三家村’黑分店的。”勞偉海大責聲問道。
“我沒有參加,不是這次報紙上揭發出來了,我根本不知道有‘三家村’。”馬驫的語氣比較懇切,有哀求成分在裏麵。他知道頂不得,越頂越糟糕,會引起群眾激憤。因為他才從“四清”工作隊回來,也是領導過群眾運動的人。他要從態度上爭取群眾的同情和理解。
“你少裝蒜,你不知道?你的文章怎麽和《滇雲漫談》都是前後在《雲南日報》上出現呢?不是配合得很好嗎?”政治部宣傳處的庹萬福嗬斥道。
“《滇雲漫談》是雜文,我寫的是散文,雖然都是在《文化生活》副刊上發表的,但是性質不一樣。”馬驫低聲下氣地說。
“什麽性質不同,已經查明了,是一對反黨的孿生兄弟。不光是雜文和散文可以反黨,用對聯和詩歌照樣可以反黨呢!”庹萬福嚴厲地駁斥道。
勞偉海基本上是按他自己寫的大字報的內容,揭發批判馬驫用隱晦的手法反毛主席、反社會主義。
遆華昌摟起袖子衝到馬驫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吼叫道:“你狗膽包天,把毛主席比做日落西山的太陽。”
馬驫無可奈何地用委婉的語調說:“我沒有把毛主席比做日落西山的太舊,我隻是描寫一段自然景觀。”
“描寫什麽樣的自然景觀,也是心態的一種表現。”諶懷遠鼓著眼晴盯住他怒批道。
“我描寫這一段景觀,並沒有表現陰暗的心態嘛!”聽得出來老馬既要申辯,又使語調盡量平和,以免刺激對方。
“不要狡辯!”節近民叫道。
緊接著甲育文、立召春、邴大昚等文革小組的人,都相繼發言批判他用隱喻的手法反黨。
老馬辯解了幾句就被打態度。遆華昌等幾個人怒斥道:“馬驫不投降就叫他滅亡!”“看來你是要帶著花崗岩腦袋進棺材了。”“即使是花崗岩做的狗頭也要把它砸爛!”批鬥的是馬驫,東方泥的心在顫抖。
幾天大會沒有把他拿下來,卞燾建議采取輪番疲勞轟炸的辦法攻心。在下午和晚上的批鬥會上,不斷地提問題,快速地提問題,跳躍式的多方麵混雜著提問題,打亂他的思路,逼他快速回答,那麽他思想深處的東西就會無形中流露出來,從而找出突破口,抓住更多的把柄,攻破他的心理防線。這是審敵特的辦法,可能老卞過去使用過,行之有效,於是讓卞燾掌握會場。連續批鬥馬驫一個星期,眼看他的人都被批瘦了,眼睛布滿血絲,效果仍不明顯。老馬是個筆杆子,邏輯思維能力強,說話滴水不漏,有時還把提問的人塞住了。此外,馬驫也知道這次運動需要什麽,盡量少說話,言多必失。攻擊一點,不及其餘,挖空心思,無限上綱,要找你的岔子那還不容易。會場上他經常喝水,要求上廁所,讓自己緩口氣。後來水也不讓他喝,廁所也不讓他進。
摳住那些反黨問題不放的是那些積極分子。良健祥在發言中,用的詞匯稍緩和一點,畢竟在一起工作那麽長時間,關係又不錯的同事,麵子一下子還抹不下來。菅崇智、柴光祺就比較嚴厲了,分析批判的用詞比較狠,表明立場堅定,態度鮮明。門友昰、晁達沒有吭聲。東方泥這幾天隻是靜觀細聽,自然而然地產生一些看法:少數骨幹分子最積極,他們是被重用的。每次政治運動都會倒一批人,提拔一批人,積極分子是要被提拔的,所以毫無顧忌,越左越革命。當極“左”裸奔的時候,別指望理智能穿上褲子;一部分人隻是叫喊,不分析批判,因為在大是大非麵前人人要表態;一部分人是爭取立功,往核心組裏靠;一部分人是牆倒眾人推,把別人推倒總比自己被推倒強;對於一些思想上、工作上、作風上存在的缺點錯誤,還是有人做到有說服力的分析批評。
有一天黃聯絡到學習組上來了,他說:“一個人要反黨,不是偶然的,總是有原因的,有思想基礎的,不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來,就在那個問題上反映出來,要抓一貫的表現。這個人狡滑得很,光憑那兩三篇文章的幾句話,你說他是反黨,他說不是,定不了鐵案,要多找根據。另外,你們不要光這樣猛鬥狠批,你們越是這樣,他越不認賬越回避,跟你來個軟頂。你們能不能做點細致的思想轉化工作,要攻心,得找平常與他接觸較多、他信得過的人,掏掏他心裏的話。要交待政策,頂牛沒有好下場,曆來黨的政策都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為了嚴防走漏風聲,文革小組立即決定由卞燾和政治部保衛處的老銚帶領幾個人抄馬驫的家,看看是否有暗藏的,能證明他反黨的,那怕是蛛絲馬跡的東西。
(二)抄家找證據
翻箱倒櫃一抄,有收獲。馬驫擁有大量的文藝書籍,而且都是當前批判的,有巴金的、老舍的、丁玲的、趙樹理的、郭沫若的。連郭沫若自己都說他的那些著作應該燒掉,老馬卻還保留著。唯獨沒有中國當代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魯迅的作品。還有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被開墾的處女地》、《一個人的遭遇》。大家雖然知曉這些作家及其著作受到批判,但要從這些藏書中找馬驫的反黨蛛絲馬跡,那得把這些書看完,還得善於找問題,有分析批判的能力。看著一大堆書無從下手,都既不願花大塊時間去看這些書,也不想動這個腦筋找問題,包括那幾個政治部宣傳處的幹事。於是在批鬥會上隻提出問題讓馬驫自己交待想法,從中找出破綻。
“你為什麽保留‘四條漢子’的東西,卻不保留魯迅的作品?”問這個話的人是新分來的大學生,看來是懂點文藝的人。
馬驫答:“我的確沒有魯迅的作品,魯迅是位偉大的作家,尤其是以雜文為主要武器,對國民黨反動派及其禦用文人和反動文學,進行堅決的鬥爭,這是很了不起的。但是雜文多釆取諷剌、批判的筆調,帶有政論性質,在舊社會魯迅的雜文是起到投槍、匕首的作用。這種筆調不太適合於新社會了。我更喜歡散文,散文是歌頌性的,其意境、文字和筆調都給人以美感。我正在學習利用這種文學形式,我發表的這幾篇散文都是習作,用無產階級文學標準來檢查,還有很大的差距,我要好好學習毛澤東思想,努力為工農兵服務。至於郭沫若說他的作品都應燒掉,那是他的謙虛,他現在還是黨和國家的領導人,是位難得的大學問家。”
“你還保留著肖洛霍夫的作品,他可是蘇聯修正主義文學的開山鼻祖,是赫魯曉夫的紅人。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的是鱉親家,這證明你的修正主義的反動思想,正好與蘇修是一脈相承的。”勞偉海批道。
“《靜靜的頓河》曾獲1941年度斯大林獎金。而赫魯曉夫的修正主義路線,是從批判斯大林開始的……”
馬驫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勞偉海粗暴地打斷:
“哈哈,”一聲冷笑,總算抓住把柄了。“你為什麽不說《靜靜的頓河》1965年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金呢?這正說明你心懷鬼胎,諾獎要獎的正是肖洛霍夫的修正主義思想。諾獎是對著無產階級文學幹的,越反動的越得獎。”
“恐怕不能這樣說,我國也出版了一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馬驫說。
遆華昌、節近民、史忠華等人喊:“不許狡辯!”“誰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勞偉海大聲叫道:“這正是出版界的問題,正是現在清算的重點單位,是批判那些作品並把它們統統燒掉的時候了。”
東方泥想,這一段時間我沒有發言,日子並不好過。我不是駕駛員、炊事員,不是幼兒園的教師,光喊幾聲是躲不過去的。我和馬驫是機關裏僅有的,在《雲南日報》文化生活副刊發表過文學作品的人,算是邊緣人物。現在老馬已被扯上關係了,我不表態,說明是同病相憐,作賊心虛;我表態讚同那幾段文字是反毛主席、反黨的隱喻,那就違背良心,違背起碼的道德標準,用這樣牽強附會,無限上綱的手段抓牛鬼蛇神,那全國的牛鬼蛇神可用撮箕撮。況且若有人用這種方式對待自己呢?豈不也是候補反革命;我表示反對,為老馬辯護,那就是兎死孤悲,物以類聚,頑固抵抗,不用候補了,立刻是反革命,這也是有先例的。這不是一般的缺點錯誤,認識了檢討了就過關了,誰粘上反革命,就意味著全家覆滅,幾代人覆滅,誰擔當得起。
(三)人難做,屎難吃嗬!
這一抄家,抄出許多書籍,一些手稿,可以批評和批判的空間就廣泛一些了,不必就那幾句話的黑白表態了。
“老馬,”東方泥既不稱同誌,也沒有直呼姓名,說:“我們這一代人解放後讀了許多蘇聯的文學作品,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真正的人》、《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古麗婭的道路》、《青年近衛軍》、《毀滅》等等。這些作品奏響了時代的主旋律,刻畫了許多優秀的共產黨員和英雄人物,對我們的人生觀、世界觀的確立起過很好的作用。蘇聯是個文學大國,繼承了許多俄國文學遺產,出現過許多在世界文學史占有重要地位的文學大師,如托爾斯泰、普希金、屠格列夫、契訶夫、高爾基等。他們寫過一些揭露和抨擊沙俄時代黑暗統治和壓迫的好作品。但他們也有局限性,受時代政治和思想潮流的局限。雖然列寧曾指出‘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但他也曾宣揚基督的‘博愛’。高爾基的《母親》曾被認為是第一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品。然而在他旅居意大利時,曾一度接受造神說,寫的小說《懺悔》就反映了這種錯誤思想,受到列寧的嚴肅批評。俄羅斯文學遺產中,有一種人性和人道主義的傾向,他影響了蘇聯文學,也影響了中國文學……”
“不要扯那麽遠,你想為他開脫嗎?”遆華昌用訓人的口氣質問道。
東方泥停了一會兒問道:“讓不讓我說?不讓我說就算了。”心想,我現在還不是批鬥的對象哩!
卞燾板著麵孔說:“簡單一點,抓住要害。”
東方泥這才繼續說道:“《靜靜的頓河》是肖洛霍夫從1925年開始創作至1940年陸續細心製作的四大部巨著,他反映了1912至1922年間兩次革命,(即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兩次戰爭(即第一次世界大戰、國內戰爭)中的重大曆史事件。由於革命與反革命,紅軍與白匪之間的拉鋸戰,使各個階級和各種人物的命運錯綜複雜。過去我們認為這部巨著深刻反映了頓河流域哥薩克人的曲折道路,十分真實感人。我國也放映過由這部著作改編的電影,影響十分廣泛。從六十年代初,我國文藝理論界開始批判他的修正主義性質,就是寫真實。書中男主人翁葛利高裏在紅軍得勢的時候參加紅軍打白匪;在白匪打回以後,他又成為白匪揭發懲治紅軍。紅軍掌權時,不守紀律,濫殺無辜。這種寫真實是隻講人性不講階級性,沒有是非。誠如盧梭所認為的,人性的首要法則就是要維護自身的存在,人性的首要關懷就是對自身的關懷。男主人翁葛利高裏的婚姻也遵守了這一法則與關懷。這種人物隻是一個兩麵派,最多算個典型的充滿內心矛盾的中間人物。而在這兩次革命和戰爭中,所湧現的大批英雄人物,卻在作品中見不著。肖洛霍夫的另一部作品《一個人的遭遇》,遭遇這個詞是譯者作了適當的近似義的處理,原文為命運。因為命運含有宿命論的唯心主義的思想,在我國已很少使用這個詞了。譯這本書的時候,並沒有開展批修正主義。事實上這篇作品的內容與題目是吻合的,反映了宿命論的觀點。描寫衛國戰爭中一個戰士的命運,渲染了戰爭的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寫得相當真實而生動,但與我們以前看到的,前麵提到的那些優秀作品中的英雄人物,完全是兩回事。我國報紙上有文章批駁道,用一個戰士的陰暗心理來反對戰爭,那就沒有戰爭的正義和非正義之分了。作品中一定要表現我們的艱苦奮鬥、英勇犧牲,但是,也一定要表現革命的英雄主義和革命的樂觀主義。不能在描寫戰爭的殘酷性的時候,去渲染戰爭的恐怖。不能在描寫革命鬥爭的艱苦性的時候,去渲染苦難。革命戰爭的殘酷性和革命的英雄主義,革命鬥爭的艱苦性和革命的樂觀主義,都是對立的統一,但一定要弄清楚什麽是矛盾的主要方麵,否則,位置擺錯了,就會產生資產階級和平主義傾向。我國提出這些批判以後,蘇聯曾表示過抗議,這正是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當紅的時候,說明我們擊中了要害。
“這些小說和電影當時廣泛發行,影響極其深遠。我國也有‘寫真實’論,反‘火藥味’論,‘中間人物’論,反‘題材決定’論等等,這些論調不僅影響了作家、作者,創作了一些錯誤的、修正主義的作品,也影響了許多讀者,包括你我在內。
“你寫的《工地之花》的女主角王香影,是個高中畢業生,被招到建築工地當工人。你用了較多的情節描寫她在勞動中的‘苦難曆程’,以及她的種種苦悶心情、思想鬥爭,其實那種勞動強度對勞動人民(包括婦女)而言是很普通的。她的語言、生活情趣,戀愛中的追求和苦惱,寫得也很真實、生動,後來經過勞動鍛煉,成為勞動模範,帶上了一朵勞模的大紅花。然而你卻過多地渲染了她自憐自戀,充滿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一麵,不像勞動人民(遆畢昌插話道:是資產階級的臭小姐)。你寫的是小說,不是真人真事的特寫。這就是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問題了。整個故事缺乏令人振奮的,我們常在工地上看到的那種激動人心的場麵,即便是喊號子,互相打趣也充滿了集體英雄主義的歡樂。你的散文也多半寫的是自然景色,風花雪月,缺乏思想性、戰鬥性;缺乏發人深省的哲理和政論。要把你的創作手法,套上‘寫真實’論、‘中間人物’論,反‘題材決定’論,不無道理。(馬驫一邊急地促地記錄著,一邊點頭說:是的是的,我有錯誤,我應該檢查)。
“當前進行的是一場尖銳的階級鬥爭,是從思想上粉碎資本主義複辟陰謀的鬥爭,是從思想上挖修正主義根子的鬥爭,是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的鬥爭,是捍衛毛澤東思想的鬥爭。你我都要觸及靈魂,作一次脫胎換骨的變革,跟上時代的步伐。”
會場靜了片刻。
“老馬,”宿大勇平時說話粗聲粗氣,到要批判的時候,聲調反到平和許多,而且也用了老馬這個中性詞。“你寫的文章我沒看過,你的那些書我也沒看過。批判你的大字報和發言我看了也聽清楚了。說真心話,我不想看到你成為反革命分子,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好好檢查自己的問題。我想幫你過關,又說不到點子上。聽了東方泥的發言,我覺得他說得還是有道理的,態度也是誠懇的,是真心實意想幫助你,你說是不是?(是的是的,老馬忙點頭說)。我們黨的鐵的紀律是黨指揮槍,我們拿槍的人要聽毛主席的話,聽黨的話。在戰壕裏,槍隻能對準對麵的敵人打。我們在抗日戰爭時候唱的歌也是說:“槍口對外,瞄準敵人,一槍打一個,不打自己人。”如果我們拿槍對準自己戰壕的同誌打,那就是叛徒,就是敵人。任何人就可以舉槍把他崩了。我們黨另一個鐵的紀律就是黨指揮筆杆子,我們要聽毛主席的話,聽黨的話,不能聽蘇修的,聽這個權威那個權威,按什麽論什麽論亂寫一氣,弄不好送去勞動教養,嚴重的照樣崩掉,也不是沒有崩過。我不願看到你走到這一步,你要是認識好了,還是個有才幹的好同誌。”
“馬驫的問題不是受修正主義文藝思想影響的問題,不是認識問題。他是‘三家村雲南分店反革命集團的嘍囉,是敵我矛盾。要充分揭露他、把他批臭,是叫他投降、堅決打倒、徹底鏟除的問題。什麽才幹,知識越多越反動。”諶懷遠一箭雙雕。
門友昰說:“根據他寫的小說的主題,表現手法,主人翁所流露出的思想感情,結合他的藏書中所表現的修正主義觀點,而作的分析,我認為是可以的,這並不防礙其他人的批判。如果本人結合看了這些書,對自己的寫作,有哪些方麵屬於修正主義的影響,就會認識得更確切些、更深刻些。人民內部矛盾也好,敵我矛盾也罷,都是可以轉換的。認識得好可以向好的方麵轉化;認識得差可以向壞的方麵轉化。毛主席說:‘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希望老馬認真學習‘文革’期間發表的一係列社論、批判文章,結合自己的真實思想,深入檢查,希望向好的方麵轉化。”
諶懷遠辯駁道:“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1959年特赦了一批甲級戰犯,1961年為一部分右派摘掉帽子,就是壞轉向好的典型例子。”門友昰針鋒相對。
卞燾說:“馬驫的問題比較多,有缺點錯誤,有認識問題、立場問題,不管什麽樣的揭發批判當然都是可以的。但是馬驫的檢查不能避重就輕,否則不會向好的方向發展。”
暫時把馬驫放一下,讓他寫交待和檢查。
第二個列入大會批鬥的是弓漢達。由政治部組織處的彌國昭首先揭批,他就按他所寫的大字報念了一通,待彌國昭揭發完畢(其實也算不上揭發,都是從檔案裏抄下來的),不待其他同誌發言,弓漢達就主動說:“你揭發的都是事實,我罪該萬死。”
“你為什麽要反黨?”邽慶滿質問道。他是新近分來的大學生。
“我生下來就反黨。”弓漢達答道。
“你為什麽生下來就反黨?”邽慶滿怒目相視地問。
“我在娘肚子裏就反黨。”弓漢達答。
“你為什麽在娘肚子裏就反黨?”邽慶滿火冒三丈,走到弓麵前,一邊擼袖子,一邊用手指看他的鼻子,憤恨地問道。認為他的回答是故意刁難,就非要一問到底,一副你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扒你的皮的架式。
“那就得問我娘了,可惜她早死了”弓漢達答。
“不許狡辯。”節近民叫道。
“你是混進黨內的壞分子。”諶懷遠批道。
“是的是的。”弓漢達答。
“把你清除出黨。”邽慶滿怒斥。
“應該應該,我沾汙了黨。”弓漢達答。
“把你送去勞改。”老啟昌怒批。
“應該應該,隻有勞改才能贖清我的罪孽。”弓漢達答。
凡是批判他的他都接受,就沒有什麽可批的了。看樣子,弓漢達早已盤算好了,工作上的缺點錯誤上不了綱,曆史上的問題,組織上早有結論,現在就看當下的掌權者怎麽定了。在群眾大會上辯也無用,別找這個罪受。不到一個下午敲定他是壞分子,鳴金收兵。
第三個列入大會批鬥的是苻德祥,逃亡地主。不管怎麽批鬥,他就一句話:“我不是逃亡地主,請組織調查。”文革小組隻是叫他本人交待,也沒有公布他是逃亡地主的證據,群眾不了解更多的情況,幾個回合就定了——不老實的逃亡地主。
第四個列入大會批鬥的是虢烺,現行反革命分子,腐化分子。把他藏有蔣介石頭像的金元券、法幣、銀元券、各種有反動統治者頭像的外幣,以及兩套《金瓶梅》,都拿到現場展示。批鬥過程中他隻作過一次簡短的回答:“一,我是學經濟的,保存這些貨幣是為研究用,隻是不同麵值的樣品,靠這幾個錢外逃是不可能的;二,讀過《金瓶梅》的人不能算腐化分子,例如魯迅、毛主席也讀過……”
“你還在放毒。”甲育文批道。
“砸爛你的狗頭。”老啟昌怒吼道。
從此他再也不講話了。據說他在讀經濟係時選修過法律,犯罪嫌疑人有權保持沉默。大家批了一通,定性了,現行反革命分子,腐化分子。
第五個列入大會批鬥的是蔣思權,反革命分子。蔣思權爭辯說:“這是我剛生下來時,父親給我取的名字,怎麽我就成了蔣介石的代言人,要反攻大陸呢?”諶懷遠駁斥道:“那你父親就是代言人,你是反革命的狗仔子。”蔣思權回答:“我是1943年出生的,那時蔣介石還在大陸,不存在要反攻大陸。”邽滿慶批駁道:“大家聽見沒有,他還在為蔣介石辯護。”老啟昌批判說:“蔣介石的‘先安內後攘外’,蔣介石長期‘剿共’就是思權,說什麽中國隻能有一個黨,一個領袖,就是要牢牢掌握反動統治的權。”蔣思權說:“那跟我有什麽關係。”諶懷遠反駁道:“怎麽沒有關係,你父親給你取了這個名字,就是要你記住父誌子繼代代相傳。”蔣思權說:“你們定我是反革命分子總得有事實根據,拿出事實來。”老啟昌批道:“你是隱藏著的反革命分子,隻是沒有到時間。”蔣思權說:“哪有反革命分子把自己的反革命目的用名字公之於眾,人見人知。”邽慶滿批道:“怎麽沒有,你就是一個。”
三個人輪流輪番地對他展開批駁,其他人隻是幫幫腔。
“那你們就定好了。”蔣思權把頭一偏,頂了一句。那口氣是不相信僅憑一個人的姓名就可以打成反革命。
“噫!你還發脾氣了,你以為我們不敢定,今天就定了,反革命分子。”軤青萍一拍桌子,決斷地說。
四個下午批倒了四個,取得了初步的勝利。最難對付的是馬驫,斷斷續續鬥了他一個多月,被折磨得形銷骨聳,也沒有認“三反”的賬。
(四)軟硬兼施,一石二鳥
“老東,你平時和馬驫關係比較好,他也比較能聽進你的話,你找他談談心,聽聽他有什麽想法。哪把鑰匙開哪把鎖,你去做做工作。正如門友昰說的,他得向好的方麵轉化才行啊!他這樣軟頂,群眾也不會饒他。天天挨批鬥,眼看人也瘦下去了。下決心脫褲子割尾巴,說不定還能寬大處理。你說呢?”卞燾說。
“好!我去試試。”東方泥說。心想,硬的不行來軟的,軟硬兼施;既讓我去掏老馬的心裏話,又考核我,一石二鳥。
東方泥去到工業政策處辦公室,隻有老馬一個人在那裏寫檢查。六張辦公桌分兩排,都是背向門臉朝窗。東方泥在老馬的對麵坐下,可以看到開著的門。
“老馬,”東方泥的聲音說得很小,“我是奉組長之命來找你談話的,這樣的機會不多。(老馬就心領神會了)第一,你不要老是強調你其他的文章沒有問題,還得過獎。現在正有專門一組人在查你的其他文章,從中找出問題,證明你是一貫反黨。要無限上綱那還不容易,你不要強調這一點,留下這個空白,到定案的時候你再用這一點申述,懂嗎?(老馬忙點頭稱是);第二,你和“三家村”雲南分店在組織上毫無關係,你,包括我,隻是雲南日報的通訊員,是報給廳黨組批準後蓋了章的,是經過審查的,也是要到時候再說;第三,在創作上受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思想的影響可以上綱上線,作深刻的檢查,這是認識問題,性質不一樣。門友昰、宿大勇的發言你也聽到了。(老馬深長地出了一口氣,稱是);第四,……正說著工業政策處的楊處長進來了。東方泥馬上改了口。楊處長也是從基層“四清”工作隊剛回來。在業務上楊處長是非常信任和倚重馬驫的。剛回時,了解到老馬被揭發的情況,他曾問過東方泥,這幾句話能說是反毛主席嗎?表示過懷疑。東方泥含糊其詞,對他的提問表示理解的意思。後來,文革小組安排他為學習組的副組長,畢竟是處長嘛。隨著大會批判的調子不斷提高,他也表了態,讚同了,對老馬進行了一些批評。他算是個中間人物。卞燾派他進來,當然是為了監聽。派積極分子來未免太明顯了,況且楊處長的辦公桌也在這裏,派他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楊處長一進來就在找東西,在抽屜裏、桌子上翻來翻去,注意力仿佛未集中在他們的談話上,然後拿起一張報紙看起來。東方泥重複了批判會上大家的發言,勸導他好好檢查自己,爭取寬大處理。大家都很關心他,楊處長也很關心他。老馬理解了,老馬說:“特別是楊處長的批判非常客觀,很有說服力,是真心誠意的。我一定好好檢查。”這是在爭取楊處長,少一個強勁的對立麵總是好一點。
接連幾天的批判大會,都是圍繞馬驫寫的相聲、快板、小說展開的。說老實話,相聲也不好寫哩!它屬於諷剌類。結果不是批老馬醜化人民群眾,就是低級趣味。批《工地之花》中散布小資產階級情調的發言比較多。老馬都表示誠懇接受。
“怎麽不見諶懷遠批《工地之花》呢?”東方泥原以為他會摳這篇小說的問題,上綱上線。
黨令澤說:“嗨,《工地之花》中的女主角王香影的原形,就是現在廳辦公室的打字員費香影,現在諶懷遠正在追求她哩!”
“啊!是是,隻是改了一個姓,難怪不得。”
黨令澤說:“有文化、勞動好、人又長得漂亮,當然是工地一支花,隻是有點小資。老馬寫的這篇小說讓費香影出名了,後來才把她調到廳裏來。諶懷遠如果要批王香影的小資,豈不是在批自己的對象嗎?”
門友昰塌拉著眼皮說:“對他人用無產階級專政,找對象還是找小資。”
盡管馬驫的檢查寫了幾大摞,反革命帽子還是給他帶上了。立即指令他在家屬區大院打掃廁所,包括女廁所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