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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包金

(2025-07-30 05:27:43) 下一個

  那時我正上五年級,毛孩子一個。一天,我媽從醫院回來,隨手把那本包著紅塑料皮的《赤腳醫生手冊》往書架上一放。我眼尖,瞅見了,伸手就取下來了。我媽這人,教會護校出身,後來又混了個牛逼醫學院的文憑,如今在縣大醫院當兒科大夫,牛逼大發了。可那陣子邪性,管你什麽穿白大褂的,都得琢磨草根樹皮那點事兒,跟伺候牲口差不多。她看我捧著那破手冊還挺來勁,眼皮都沒抬一下:拿去看吧,認認草,總比你整天在外頭無所事事、打架鬥毆強。” 那口氣,活脫脫像打發胡同口要飯的,隨手扔了塊硬得硌牙的鍋巴。

 

  書一到手,嘿,我們哥兒幾個——我、靚仔、光頭、四眼仔,立馬跟得了武林秘籍似的。靚仔,那會兒就是個好鬥的小公雞,三天兩頭掛彩,眼珠子直接黏在跌打損傷那幾頁上了。鐵包金!就它了!專治挨揍!” 他指著書上一個畫得歪七扭八的草棍兒,眼睛放光,仿佛那不是草,是金條。四眼仔那會兒就顯出學問人的派頭了,推推他那副用膠布纏了幾十回的破眼鏡,抑揚頓挫地念:性溫,味微苦……活血祛瘀……” 念得跟語文老師讀課文似的,好像念完他自己就能刀槍不入了。

 

  第二天,我們這幾個死黨,揣著這本武功秘籍,雄赳赳氣昂昂就奔了後山。那架勢,不知道的以為我們要去破四舊。靚仔打頭,手裏拎著根破樹枝,跟關公耍大刀似的在前麵開路,嘴裏還嘿哈有聲,估計是把青草灌叢當階級敵人了。光頭那鼻子靈,跟警犬似的,東聞聞西嗅嗅,就差趴地上找線索了。四眼仔?全程抱著那紅皮書,跟捧個祖宗牌位,眼鏡片在太陽底下反光,晃得人眼暈。我呢?主要負責看圖說話,拿書上的鬼畫符跟地上的真草較勁。

 

  “哈哈!找到了!” 靚仔一聲吼叫,差點把樹上的鳥嚇出屎來。在他的麵前,是一堆灰不溜秋的亂藤,葉子卵圓形,支藤上結了幾串老鼠尿般大小的黑色小果,關鍵是那根部,皮黑心黃——跟書上那抽象畫還真像!我們幾個腦袋立馬湊過去,跟研究外星生物似的。

 

  “鐵包金!絕對的!” 靚仔激動得臉通紅,汗珠子直冒,跟挖著金礦似的。四眼仔又推他那破眼鏡,湊近了,恨不得拿放大鏡看:葉形……基本符合……根部皮色澤……嗯,相似度百分之……七十五點八!” 好家夥,小數點都整出來了。光頭更絕,揪了一片葉子就往嘴裏塞,嚼了兩下,臉瞬間就綠了,跟吃了狗屎一樣:呸呸呸!屌!苦死了!” 他蹦著高的吐,我們幾個差點沒笑背過氣去。靚仔可寶貝了,拿根破樹棍兒小心翼翼地挖,那虔誠勁,比工宣隊傳達最新指示還認真。挖了一大把,跟捧著珍珠寶貝似的。

 

  接著又發現了車前草、豬籠草啥的,收獲頗豐。走到小溪邊,光頭這眼神兒好使的家夥又咋呼開了:快看!靈芝!吃了長生不老!” 指著泥地裏一叢紅豔豔、油光水滑的大蘑菇。四眼仔一聽靈芝,眼鏡差點掉下來,手忙腳亂翻書,書頁嘩啦響,跟點鈔票似的。……等等!赤色,傘蓋光滑……操!不對!這是毒蠅傘!劇毒!” 他嗓子都喊劈了。

 

  “劇毒倆字兒跟炸彈似的。靚仔反應賊快,一巴掌就拍在光頭伸向蘑菇的爪子上,勁兒大的,差點把光頭扇河裏去。光頭當時就傻了,看著自己那隻摸了閻王爺的手,嘴哆嗦著:……我摸了!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那模樣,跟馬上要咽氣兒似的。我們仨也慫了,圍著他轉圈,愣是沒人敢碰他。最後還是四眼仔強裝鎮定,哆嗦著翻書:……書上說,誤食會……嘔吐、幻覺…………你暈不暈?想不想吐?” 光頭眨巴眨巴眼,舔舔嘴唇:……剛才那鐵包金,真屌那麻苦……” 得,虛驚一場!我們幾個腿一軟,全癱石頭上了,後背的汗涼颼颼的,比真遇上毒蛇還怕。

 

  回了家,笑話才剛開場。靚仔把他爸那點珍藏的劣質燒酒偷出來大半瓶,跟他挖來的鐵包金根一起,塞進一個不知道從哪個垃圾堆撿來的破瓦罐裏,封得嚴嚴實實,塞床底下。天天跟做賊似的扒拉出來看看,那酒慢慢變成一種可疑的醬油色,他美其名曰——“靚仔大力金剛酒。沒過幾天,他爸在廠裏搬鐵疙瘩把腰閃了,回家疼得直哼哼,扶著腰跟要散架的老爺車似的。靚仔覺得機會來了,雙眼放光,捧出他那寶貝疙瘩:爸!喝這個!專治跌打損傷!神藥!

 

  他爸疼得呲牙咧嘴,看著那碗顏色跟醬油湯子似的玩意兒,將信將疑。一咬牙,一閉眼,咕咚灌下去半碗。酒剛下肚,他爸眼珠子猛地瞪圓了,臉地一下由紅變紫,脖子上的青筋跟蚯蚓似的暴起來,雙手掐著自己脖子,喉嚨裏發出呃呃的怪響,眼淚鼻涕嘩嘩流:……衰仔!你……你給我喝的是……燒刀子摻辣椒啊?!想……想辣死你老豆?!” 那感覺,估計跟吞了塊燒紅的烙鐵差不多,腰疼沒見好,胃裏先著火了。

 

  靚仔嚇得差點尿褲子。結果那陣火燒火燎的勁兒過去後,他爸扶著腰,試探性地扭了扭,又扭了扭,緊鎖的眉頭居然慢慢鬆開了:哎?怪了……這腰……好像……沒那麽硬邦邦了?” 那常年受寒的老腰,真的讓這碗又辣又苦的神酒給緩解一點了?

 

  靚仔爸坐那兒,揉著腰,眼神複雜地瞅著那罐靚仔大力金剛酒。最後,他默默地把罐子放到了家裏最高的櫃子頂上,還往裏推了推,嘟囔了一句:這玩意……留著擦我那老寒腿……興許……管點用?” 那語氣,居然透著一絲對兒子胡鬧成果的……詭異認可。

 

  後來,我媽收拾她那堆醫學書,又看見那本《赤腳醫生手冊》,書頁裏還夾著我采的幾片幹巴車前草葉子,都成標本了。她拿起來,撣了撣灰,翻了翻那些發黃的紙頁,嘴角咧了一下,那笑容,說不清是讚許還是覺得荒謬。最後,她還是把它塞回了書架最深處——那裏堆滿了那個荒唐年代留下的玩意,還有我們這幫小混蛋用腳丫子和好奇心,在荒山野嶺裏踩出來的、帶著土腥味和燒酒辣的傻缺記憶。

 

  甭管真的假的,那山上的草,被我們瞎鼓搗一通,最後還真在靚仔他爸的老腰上了一把火。後來琢磨,人這一輩子,跟采草藥也差不多,淨幹些看著像那麽回事、實際可能驢唇不對馬嘴的破事,苦的、辣的都往下咽,沒準兒哪一口歪打正著,就把你身上哪塊鏽死了的零件給衝開了。生活,就是這麽任性,這麽邪門!

 

 

2025-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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