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軼事記數則
歲次癸卯八月，適餘下鄉五十載之期。雖簞食瓢飲，然與諸知青同袍共耕，情逾手足。朝夕之間，怡然自得，樂事殊多，謹錄數則以誌之。
1. 救護車送行
乙亥年仲夏（1975年），餘與七友，同赴鄉間為知青。醫院遣救護車一輛，為送行之用。眾人見之，皆竊笑曰：“昔人遷徙，多乘馬車、舟楫，今乃以救護車，豈非異哉？”
車既行，藍燈閃爍，送者側目。或低語曰：“此輩既赴鄉野，何以似患沉屙者耶？”或歎曰：“此去艱辛，恐有需醫護之虞也。”
吾輩坐於車中，雖心懷忐忑，亦覺別有風趣。或戲言曰：“此乃朝發夕至之特等座也，既有涼風，又無塵埃，勝於徒步百倍矣。”
行三十裏，抵大沙田戙角鄉。老農相迎，見救護車而愕然，交頭接耳曰：“莫非此間勞作，艱苦若此，竟需醫車護送乎？”
自此，吾等忙於田間農事，日禦烈日，夜對繁星。今雖已五十載，猶憶初之奇事，皆以為笑談也。
2. 野芋有毒
晨炊畢，知青眾友，皆各攜白米半斤，赴農場勞作。午憩時，眾聚草棚之中，傾米於釜，共炊午餐。女者洗滌蔬菜，汲水煮飯；男輩則循溪而行，或捉魚蝦以佐餐。
忽聞仲平高呼：“芋仔甚多矣！”眾循聲望之，但見仲平執鋤而立，足下堆積如雞卵者盈盈。“今日中餐，當可加菜！”眾皆歡然。
是日午膳，群友煮食所獲魚蝦，佐以新掘芋仔，食之甚美，皆稱快哉。
然次日晨起，數人手背俱腫，仲平尤甚，雙手雙足腫若饅首。眾乃恍悟：所食野芋，非可誤啖，含毒而致患也。雖幸無大恙，然亦苦之良久。
嗟乎！山野之物，貌美味甘，然未識其性，妄食反禍。是以食有所慎，方為長久之道也。
3. 沙溪大坡
沙溪大坡者，乃戙角鄉赴縣治之通衢也。坡長三裏，升降各半，其勢陡絕，宛若丘阜橫臥道中。凡汽車載貨過此，必減其半乃敢行；手扶拖拉機至半途，輒熄火難進。尋常騎單車至此，人皆降而推行，莫敢輕犯。
是歲仲夏某周五日暮，農事方畢，餘偕仲平、某兄，各驅單車，分載三女農友同歸縣邑。途中笑語相和，歌聲不絕，俄頃已至坡前。餘方欲下車，忽聞仲平振臂高呼："衝之！"三女亦拊掌助勢，呼聲雷動。當是時也，吾輩氣力陡增，三車並馳，疾若驚弦之箭，直指坡巔。女伴在後，呼聲如馬達之催；鈴聲不絕，響徹雲霄。道旁汽車司機皆駐目而視，愕然驚歎。
向者此坡，人皆望而生畏；今吾輩竟一鼓而登，雖借意氣之勇，亦頗自得。及至坡頂，但見遠山含黛，暮色漸合，清風拂麵，快意難言。下坡之時，車速如飛，衣袂飄揚，恍若禦風而行。三女驚呼連連，而吾輩笑傲其間，何其暢也！
嗟乎！少年意氣，可越險阻；同心協力，豈畏艱難？沙溪一坡，不足道也；此中樂趣，誠難忘耳。
4. 啖荔記
夏日既深，荔樹繁茂，丹實盈枝，如珠似玉，殷紅欲滴，香氣溢林，蟬鳴亦為之歡。值此荔熟時節，知青場之荔枝大豐。隊長嚴令眾人曰：“此荔專供出口創匯，嚴禁偷食！若有犯者，罰金五元。”
眾知青見斯果累累，色澤鮮豔，甘香撲鼻，饞涎欲滴，難以自製。乃密議曰：“偷嚐數顆，當無大礙。”遂相繼采食，食畢，藏皮掩核於土中，意圖滅跡。
然所養犬兒嗅覺靈敏，翻土而出，暴露荔核。治保主任循跡而至，識破其事。眾知青麵有惶色，恐受重罰。
幸場長深明得知此情，乃寬慰主任曰：“彼等所食，皆風落之果耳。”由此眾人幸免責罰，感場長寬厚之德，銘懷不已。
5. 為師二趣
其一
餘初蒞鄉塾，承低年級諸科教職。時值庠序頹弛，城鄉皆然。既無官修課本，複闕程綱約束。教者率爾操觚，學者亦無課試之勞。餘隨俗浮沉，每每草草應事。
壬子日，方入二年級講堂，驟見公社文教官端坐於隅，心旌陡亂。蓋平日未嚐備術，所授篇目茫然莫辨。逡巡間，忽生急智，乃拊掌問諸蒙童："昨日所習，諸生能複述否？"童子雀躍爭答，聲如沸鼎。教官見其對答如注，頗以為異，課後稱餘"善啟童慧"，竟蒙嘉許。
翌日，餘爨灶烹新獲花生，傾囊攜至課堂。諸童分甘之際，餘正色曰："此非徒酬昨日之助，更欲爾等知：教學相長，其樂在茲。"童子咀嚼間，雙目粲然若有所悟。
其二
乙班有女師，新至，貌姝而性柔。每登講席，則神色惴惴，語未及半，群童已嘩然，或爭或鬥，甚有肆拳足者。女師屢為所困，泫然欲涕。餘心憐之，誌在援手，欲以微力整其風紀。
一日，代其授算。初入堂，命起立，童子懶散，有者伏而不動。餘不怒，命值日再呼，如是者三，乃齊而立。餘遂命其久立，默然不語，至課終鍾鳴，始令散。
自斯以往，班中肅然，童子整衣而坐，女師講授如流，神色自若。餘心頗慰，暗念：區區一策，亦可解人一憂，豈非快事？
6. 戙角河
戙角村隅，峙一樓宇，兩層八室，知青所寓，名曰知青樓。樓前有橋，長六十丈，去水麵十丈，鋼筋水泥為骨，橫亙於河之上，喚作“穗豐”。橋形樸質，而基固梁堅；下有河焉，水名亦曰戙角，自北而南，蜿蜒而過，與官道並趨，如龍伏野，其流清澈，映碧草連煙，實為村中靈脈之所。
日高而作，日落而息。每及斜陽返照，女知青輒攜衣至河濱，卷袂跣足，濯紗洗蔬。其間水聲潺潺，笑語交織，如天籟雜奏，野調橫生，飄然有若春禽對語，綠楊含翠。是處既為汲炊之源，亦乃青春之影所縈。
男知青則或解衣披膊，短褲在身，未暇盥洗，徑投水中。“撲通”之聲，驚起鷗鷺。或橋上奮躍而下，漁帽猶戴，衣未褪盡，狀如鯤化，翻波逐浪，笑語滿川。斯乃勞苦之餘，一快耳目，身心得以寄托者也。
有一小痞，多時遊手好閑，被遣下鄉。然性頑劣，罔顧農事，或偷雞摸狗，或恃強淩弱，尤以欺侮女眷為樂。眾人雖忿，而未有以治之。後探其素不工泅，遂密議以戲之，以儆效尤。
一日暮歸，勇與亮泛舟於樓前，艇中置熟魚烹蝦，配以烈酒，香氣遠播。小痞見而垂涎，趨登其上，意欲獨吞。二人伺機，解纜放舟，以篙輕送至流心。未幾，齊力掀艇，舟覆人墜，三人俱沉浪中。小痞不諳水性，撲騰踉蹌，狼狽不堪，呼天喊地，求救之聲不絕。觀者聚岸，皆拍手稱快，笑倒不已。
自是之後，小痞收斂狂態，不複為害。眾鹹謂此計大快人心，亦村中一段奇談也。
7. 老革命
吾儕戙角知青中，有黃生仲平者，身不滿七尺，貌不驚人，訥於言而敏於行，樂善好施。無論知青鄉民，男女老幼，凡有所求，事無拒者，故人皆親之，鹹以“老革命”呼焉。
眾猶記之，每值工畢，輒獨力營營：或運薪稻以供庖爨，或汲水灌園圃之蔬，或飼豕犬，或助炊爨……
不知其幾，人恒見其蹇載一姝。姝也，豐若瓠子，嬌豔殊甚，體倍重於生。生則竭力驅車，蹣跚於田埂泥徑、沙溪陡阪之上。老革命傾心慕之，深愛不移；姝乃假其情，役其力，使如仆隸。生雖知之，竟未嚐有慍色。
生複自習岐黃，懸壺濟眾。凡風寒熱疾、無名腫毒、跌打損傷、腰肌勞損，皆能措手。彼嚐為吾儕知青及鄉鄰療疾祛痛者，不可勝數。豈止於此，乃至孕嗣之術，亦通曉一二。然此“孕嗣”之術，實醫豕犬耳！
要之，人言及“老革命”，必拊掌稱善，譽其為戙角知青中“德冠群倫”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