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之“文化大革命”起首的“文化”這兩個字之高冠,範疇也屬於文化領域的教師們便在文革的爆發中被首先推入到運動的浪潮中,成為紅衛兵造反的對象之一。這番猛然到來的衝擊,造成教育界頃刻間一片混亂。但小學的狀況還不算嚴重,秩序仍然能得到維持。68年工宣隊進駐學校後,文革運動在我們課堂上便如火如荼地開展了起來。
憶苦思甜是文革的基本功課。中國曆史上任何朝代都不曾有過如此這般地回憶前朝苦難生活的舉措,讓我們在小學一年級趕上了。老師已經給我們講述了惡霸劉文才的收租院,工宣隊大人們還是親現教室,聲淚俱下地講述解放前他們親身經曆的苦難。大連是一座近代史上的城市,他們講述的苦難更像是一份闖大連的近代難民史—-主要體現為大連寺兒勾難民史:紅房子、亂墳崗、日本人的狼狗、染疫時還沒斷氣便被日本人活埋……。被反複提及的寺兒勾引起了我的好奇。每當看到秋林商店旁邊一路發往寺兒勾的有軌電車,就讓我想起紅房子、狼狗、日本人活埋中國人。
大連不僅是一座近代的城市,還是一座國際海運港口城市,這讓我們憶苦思甜的視野還開闊到了國際上。老師課堂上講了一件發生在我們大連的故事:在海上吃不飽睡不好顛簸了多日來到大連的一位蘇聯海員,不想隻花了在蘇聯能買到兩三個西紅柿的一塊錢,在我們大連買得裝滿了足足一網袋的西紅柿。那個時候沒有塑料袋,民眾使用的是類同《白毛女》中的爹爹為喜兒扯下的二尺紅頭繩那種材料編織的網袋。這位蘇聯海員豎著大拇指連聲地說“中國好!”,這麽多西紅柿讓他航行回蘇聯都吃不完。聽完這個故事全班同學們都開心地笑了。那時我在課後為家裏買菜,也知道用不了兩毛錢確實就足夠了,隻是那時的菜市上幾乎見不到包括西紅柿在內的各類青菜。但不管怎麽說,我的笑聲中也充滿了幸福感。
雖然工宣隊大人們沒有領我們去寺兒勾,但領我們去海港參觀了當時隆重宣傳著的萬噸巨輪。說這是文革的一項偉大成果——-我們工人階級獨立自主、自力更生地造出了我國首艘萬噸巨輪。那天藍天碧海,船敦上成排的重型起重設備和停靠著的巨輪匯成一幅海麵上氣勢磅礴的景象。我們在一艘巨輪上爬上爬下,十分快活。甲板上,工宣隊的師傅帶領我們狠批了“造船不如買船,買船不如租船”的修正主義言論,狠批了那些修正主義路線的當權派人物。我們呼喊了許多口號。
在文革爆發前夕入學前後也有過一次萬噸水壓機的相同的宣傳,我還模仿《小朋友》雜誌上的圖片畫過一幅畫。不過那時候學校給我們的教育是努力學習,長大要做一名科學家之類的人才。萬噸水壓機也被同樣被宣傳為工人階級獨立自主、自力更生製造出來的,但我那時並沒有為宣傳中所說的工人階級是創造主體有所多思。這次在甲板上聽著這位身著工作服的工人師傅滔滔不絕地講造船報告,聯想著剛看過的一本小冊子裏講述的一位工人師傅發明並造出了被廣交會采用的人造太陽燈,腦海中猛然為先前留下的努力成為一名科學家那類人才的理想撼動了一下,靈魂深處突然感到眼前的工人才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他們創造出這麽多了不起的東西,讓我們自豪!
如此幸福和自豪的感受,自然我們要無保留地表達出來!雖然大連和全國各地一樣發生了武鬥,造反派分成了三大派,然而在“三忠於四無限”運動中,所有造反派表達出對領袖的忠心是一致的。連續三天的每派一天的大遊行中,廣大群眾的獻忠心作品,展示在從我家窗前浩浩蕩蕩地開過的各類花車上,璀璨奪目!在小學的我們也不示弱,首先是將自己的小紅寶書包裝飾起來,粘貼上各種表達忠心和宣示革命的元素品。接著,班級組成多個小組進行更大的作品創造。這樣,我們那一夥小夥伴走到一起,動手要做出一件表達忠心的大作品。
那位朗讀方麵有著出色天賦的小夥伴是我們項目的核心人物。他姐姐為我們留下像小牙膏那樣的12枝原裝色彩油管,用於作品的染色,讓我們信心大增。那時的時髦作品是先在一片確定了尺寸的硬板上粘貼塗彩的元素,然後拚接成一幅文革畫像。這個元素可以五花八門,從木硝到工業邊角廢料不等。創造的畫像,可以是文革中的工農兵形象,前進的紅旗火炬、鬥爭階級敵人…....等等。一般領袖的頭像直接使用印刷品。我們選擇的元素主要是那種指尖大小的小海螺殼,還有木硝、貝殼等角料。由那位核心人物籌劃和實施畫像,我的角色是添磚加瓦。
那時街上一分錢可以買到一小酒盅的小海螺。吃過裏麵用針挑出來的肉,剩下的小海螺殼便被收集起來。木硝、貝殼等角料也備齊後,剩下要收集的便是粘接元素到硬板上的膠質。我們決定上山采木膠來加工。校園後麵的山是軍事禁區,我們便跑到我那幼兒園前的那座“南山”。爬到半山處後我們在叢林裏竄來竄去,選一些矮樹爬上爬下,從那些疙瘩部位取出木膠,將這些半透明的粘稠的液體收入瓶中。
半山處的叢林是我們這樣大小的男孩子們再適宜不過的野外天地。收工後我們有的坐在叉開的樹幹上,有的直接坐在土坡上,遙望著山下市區的萬家樓房和遠處的海灣,身心爽快。山的背後是石道街火葬場,說到它總會讓人有些怕意。我們那位身上頗有些文采的項目核心小夥伴,借景抒情,便講起了鬼的故事。聽得我們疑神疑鬼。我們那位小夥伴的頭不甘寂寞,也講起他的另類故事:兩個夜賊,進入一新婚人家行盜,正碰上新娘跟新郎在被窩裏“扯蛋”,數著“一個、又一個,兩個!”,先後進入黑暗房間的兩個賊以為被發現,大喊一聲”不好”便奪門而逃。他慢聲粗語地講著,也不知哪位不合適宜地問上一句:“就我們長著兩個蛋?”,我們小夥伴的頭瞪了一眼,也沒解釋什麽蛋不蛋的,站起身來,用手中的樹棍,在地上先一圈再中間一點地畫出個標準的甲骨文“日”,說:“人家的是這樣的!”他說得不容置疑,一錘定音。夥伴們紛紛地也從樹幹上草地上起身,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興致未盡地下山了!
沒出息的我,已忘記了當時引以為豪完成的表忠心作品,也忘記了那多個嚇人的鬼故事。當年轟轟烈烈的表忠心項目,就僅剩下這段另類故事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