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送我到大連和舅舅相會後,我跟著舅舅經上海去廣州,開始我人生有記憶後的第一次遠行。這也是我身高不過1.3米還能買火車兒童票的最後一刻。一路南行,上海停留了幾天後到了廣州,意外地讓我感覺天下還是大連棒!萬萬想不到遠賦盛名的上海和廣州,人們做飯竟然普遍用蜂窩爐——-那個不曾見識過的麻煩:從運輸、存放、到引火……。大連一直全都是用煤氣(長大後了解到大連外圍市區並不都有煤氣供應)。其它等方麵,也有類同差別的感受…..
在廣州,我和表妹們住在她們的外公家裏。舅媽的從東南亞回國華僑的父母買了一塊地,在和舅舅的家僅隔著一條街建了一棟二層簡易小樓房。還是童年的我,初離開父母剛來的時候想家厲害,連早晚的刷牙都會掉下眼淚。想念家裏,想念爸媽。
廣州靠近港澳,僑胞眾多,社會氣氛相對寬鬆,但文革造成的恐懼也照樣不缺。舅舅想在我這段輟學期間找位老師教我點英語,曾經拜訪過一位有出洋背景的阿姨。阿姨本也沒什麽工作,但聽說是教英語,聲音一下子壓低很多,如同犯上大罪似的,說:“不行呀。” 文革造成的恐懼無所不在。
利用這個機會,我回了趟廣東山區老家。一位本家當兵回鄉探親的叔叔帶我從廣州乘了一天的汽車先到老家縣城,第二天再乘五十裏路的汽車,這才到了依山傍水的老家農村。老家有爺爺、姥姥、和二叔他們一家人。姥姥從地裏摘下苦瓜做了一碗香噴噴的肉絲苦瓜湯,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和吃到苦瓜。二叔解封了一壇正醃製著的米粉肉。白亮的米粉中,散發著米香味的肉片猶如臘肉那樣透明光亮。堂兄們一起帶我去鎮上趕集市。在農村,小孩們去趕集就是一次遊玩。那些日子,老家堂室裏充滿了熱鬧。這是我第一次回到老家。
老家的農村人多地少,生存條件遠比東北的不易。在東北一個自然村構成一個生產小隊,在老家便是一個生產大隊。村裏的房子沒有像北方的那樣整齊劃一的排列,而是分布雜亂,房子沒有庭院,進村就像進迷宮。緊張的土地資源使得老家的道路除了國道以外,連接各村子靠稻田間隻能容下一兩行行人的“鄉間小路”;而在東北的小路是可以行駛馬車的。村民們喝的水直接來自山間流下來的一條小河渠。上遊會有人洗刷東西,下遊的人將這帶著泥土色的水打回家煮開飲用。老家的村子裏有一棟東北的村子裏完全不會有的四層高樓,高樓完全是用泥磚蓋的。這種泥磚,攪拌稻草,在木胚中濕土打壓風幹而成,每一塊泥磚都得花不少功夫。在廣州越秀山公園裏也見到過一棟類似的有五百年曆史的泥磚景觀高樓。
離開老家時,二叔用自行車馱我去縣城乘車。二叔隨身帶上幾碗米,到縣城後在一處飯店裏,將生米過秤後再交上一些錢便交換出熟米飯;再點幾個菜,二叔就這樣在一家飯店裏給侄子送行。這我從沒有見過,突然意識到農民沒有糧票,這是通過糧食的實物變通下館子。這在路途餐食隻有靠自帶幹糧的東北農村是不可思議的。正和二叔吃著飯,坐在收銀處的一位一直盯著我的中年婦女突然問:“你是不是沈校長的兒子?” 得到肯定後她接著叫:“沈校長的兒子回來了!” 這個沒想到。
對比山區的廣東老家農村,珠江三角洲的廣東農村就顯得相當富裕了。工作在外地的大表舅春節時回家探親,路經廣州時領我回了趟他在廣東中山縣鄉下的家。經濟發達的那裏,鎮上天天有集市,集市上天天有豬肉賣!那兒的人商業活動活躍,當天乘江船來到縣城時天還沒亮,但見烏黑黑的碼頭上已經有眾多推自行車的人在等著載客服務——這還是文革中啊!大表舅就用了這種服務帶我去了一趟美麗的中山中學校園。這兒臨近虎門炮台和澳門,珠江在這兒匯入大海。三角洲平原如同水鄉,景象一片富足秀麗。
當我從廣州返回大連,身過1.3米的我已不能再買兒童票了;但憑返回雙親身邊的介紹信,鐵路係統還是給我出了優惠票。按照鐵路係統的標準,此時12歲的我已不再是童年。事實上我的此行也對得起自己就要結束兒童歲月的時份:我全程一人獨自從廣州回到我大連鄉下的家!舅舅在廣州將我送上火車,火車要走近一個星期到上海。車經杭州時,對麵座上了一對似乎是熱戀中的情侶。一對年輕人一路上十分熱情,不停地關照我,生怕我在路上會被丟了似的。
到了上海,我還真就麵臨上了一個“被丟”的局麵。接我的二表舅一見麵就告訴我,他得馬上離開上海趕回廣州。他那我離開前還好好的華僑父親突然去世。單身的他,將我囑托到宿舍裏一位同是單身的華僑職工同事,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上海。我一人獨自住進二表叔位於閘北區的單身職工宿舍,等著一個星期後的一艘貨船接我回大連。白天我拿著一張城市交通圖,自己乘公交車跑去逛南京路和其他一些熱鬧的地方,在那兒的商鋪購買糖果、餅幹、臘肉、廣水腸等食品。我又憑著城市交通圖自己找到提籃橋碼頭,聯係上接我乘船回大連的叔叔。我叫來機動三輪車服務,分多次將行李從閘北區差不多跨越大半個上海市區運到碼頭先寄存上。在上海差不多算是獨自生活了一個星期後完美脫身乘船回大連。
接我上船的便是下放和我們在一起的兩位老人的當海員的獨生子。兩天的海上行程,我擠在他的當時隻住著他自己的二人海員倉裏。在這位叔叔的幫助下,我下船後順利地在大連換乘回農村家的長途交通,一天的行程後終於回到了久別近半年的農村的家。
回顧的我童年,主體正是在文革中最猛烈的那一段。都說快樂的童年是構築其健全人格的重要部分。尋求快樂也是本該無憂無慮的兒童之天性。父母為此用他們的羽翼遮擋了那吹打下來的疾風暴雨,讓我獲得了一份小小的快樂天地,至少沒有感到失落。文革中最慘的,自是家庭被定性成黑五類的。現實中我們家也不是不可能跌落到那裏,尤為父親幾乎被暴打致死的那個時候。可想我母親的艱難,父親的不易。這裏記憶中的童年快樂,因此不代表大人們的世界。用一部藝術誇張的電影《Life Is Beautiful》做個例子,那位猶太兒童在他爸爸的構護下,直到解救他們的美軍坦克在集中營門口出現還都長期一直生活在他快樂的兒童世界裏;這個快樂丁點都代表不了集中營的世界。他要感謝他的父親。這裏我要感謝我的父母!
住筆之刻,還是不禁讓我想起我童年結束之際那趟難忘的海上行程。兩天的行程托那位海員叔叔的福,讓我有機會再次鑽進文革初期工宣隊曾組織我們參觀過的萬噸巨輪的內部。不同的是這次是在行進中,它讓我親身感受到萬噸巨輪它那無與倫比的心髒跳動;讓我在結束童年之際,真正見識了一個大世界。巨輪後底部聯動著一個巨大的豎直連杆上下往複運動,驅動船尾的螺旋漿旋轉;其旋轉推動巨輪破浪前行。這整個看起來就像一台縫紉機的底板連杆聯動,隻不過巨輪的豎直連杆無比巨大,堪比兩層樓的高度還高,杆件粗壯無比,聯動中發出著巨大的轟鳴。為保障這個運轉,艙內專門配置了一些大小不等的車床和其他設備,幾乎組成了一個小型車間。連杆轉動的動力來自熊熊燃燒的鍋爐,爐火映紅了巨輪的底部,連同著聯杆發出的巨大轟鳴聲,令我震撼不已。震撼程度遠遠超過一年級時工宣隊帶我們參觀的那次。這兩次的震撼,完成了我童年的一個回合。
往前再回溯一小步——在廣州的最後一段童年時光:住在依傍有綠茵湖畔的廣州東山,這兒也是廣州軍區機關所在地,我時而有機會傍晚跟著舅舅一家人去看軍區的露天電影,在那個年代這是一個相當好的消遣了。軍區有時在東山公園湖畔的一個角落晚上放映電影,我們外部的人也可以帶上小板凳去看。當時故事片之前首先放映一段新聞簡報。簡報上免不了會出現某些首長。經常,這時重點觀眾區的人群會發出一片歡悅聲,還會有人指著屏幕大叫:“看,你爸!”。可以肯定,當年林副統帥部下的廣州軍區地盤上這一撥人的歡悅聲在一年後的9.13林彪事件後不會再有了。不久,我們家在農村的“五七道路”上的行進也驟然停了下來。文革中那最猛烈的一段也正式結束。(完)
還是您的爺爺家,姥姥家都在廣東同一個山區縣的村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