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回國不期而遇的高齡老媽醫護經曆 4.病吟
伽子羅衿
簽字開啟了我在醫院的護理,那是在我從機場趕到了醫院急診部,那位女醫生將文件遞給我,當時我疑慮了一下,終還是簽上我中文名字,沒有用英文。國內看病實行實名製,但沒見要核實陪護的身份,我就不必用英文非得去和身份證件上的保持一致。我不想在這個要生活一段的地方弄出什麽隔路來。不過,偶爾也想,那樣簽的,追究下來還算有效嗎?
可是在最後的時段,不知如何,室友們還是知道我從美國來。由此,閑扯中不免會扯到美國。潛伏失敗後,扯美國的話題我都試圖僅限在醫療上。盡管如此,一次在走廊上碰到斜對床的患者,這位中年胖大媽對著我說:“哪兒能掙錢就在哪生活。你說是不是?” 並說自己有晚輩在日本。可見,如果不是因為患病群的氣場弱,醫療以外的話題會很難免的。也正是這氣場弱,就是扯醫療話題,我也是以最大公約數的形式,扯大家願意聽的。
扯到美國的住院,相鄰病床發生的,就讓我給扯上了。我說:“你看,同是膽囊結石,同是使用微創手術,同是差不多的年齡,我的一位老美朋友整個治療下來連住個院都沒有。”
相鄰病床的是一對和我同年代的人,女的得了膽囊結石,周末前住進院,等著星期一醫生上班做手術。男的來陪護。他個子不高,有著一幅樂觀豁達的笑容。我說事的時候,是他們入院的第二天。女的在打著點滴。
其實我當時說的也不準確。回到美國後我和這位老外朋友聚了一次。他糾正說那次手術後一時沒醒過來,醫院還是安排他住了一晚的院。
不管我有多大的失準,並不改變結論。我們星期一出院前,那女的也結束了手術。我問他們也要出院?回答醫院讓她再住兩天。她前後住院有五到六天之多。我開玩笑:“是不是還是國內幸福吧?”
至於說到美國醫護條件好,我說那也是錢堆出來的:“咱要是每個病號都安排一個24小時¥450的護工,再加上一個價格更高的護士,再一兩個人一間房,也不就是那麽回事兒了嗎?所以美國住院很貴,醫保公司也不讓你隨便住。” 我們這七個床位中,隻還有另一位和老媽同高齡的患者,請了24小時護工。
當然,也不是美國那什麽都不是:“那邊吧,不管是真的、裝的、職業的,護士總會露個笑臉給你。咱這邊的,總是個哭喪著臉。”他們笑著說這可能是比人家錢少的原因吧,也有的說就是錢多也會是那樣。
不過我們這兒還真有一位總有笑臉的護士。她身材中高勻稱,口罩上方露出一雙大眼睛,做起事兒明快有序。她要出現時問事兒的都會多些,她回答也總帶點哄人加鼓勵的味道。大家都管她叫護士長,也不知真的是否?我說:“像你這樣優秀的人,早晚會被提拔離開第一線。患者能遇到你這樣的,隻能靠福氣了。”她聽後哈哈大笑。
老媽剛開始住院的時候,我擔憂老媽有惡性腫瘤;老媽手術後,我放下了包袱;老媽通便後,更是讓我感到解脫;後期老媽進入三高:體溫高、心率高、血糖高,我認為就是個嚴重些的家常病,無大慮了;加上自己也從壞肚子中掙紮出了頭,因此開始表現得輕鬆了些,且周末又隻能在那幹等,有時也就扯了點蛋。相反的,老媽開始時沒有包袱,但之後的遭罪一天比一天重,都曾到了極限的地步,讓老媽更加地認定住院“沒法活”。老媽急切地想出院回家,尤其是周末那段隻能在醫院幹等著的時候。
昏睡中的老媽一醒來,要是我正在和室友說著話,就會對著我:“你就知道說笑,也不管正事兒,還不去辦理出院。” 事情越往後,我編出的理由也越難以自圓。最後我隻能說:“媽別太著急,星期一醫生上班了我們一定能走。”每次,老媽都沒好眼色:“你就騙我吧。” 照顧自己的病重的父母長輩,第一時間就別指望正常期待的回報。
“哎,我們這些做長子、長女的,就是給罵的;”我對著鄰居說。我們這一側的三張病床陪護的,鄰居的是長子;第三張床的是長女,護理著同我老媽同高齡的九十三歲她老爸。
總是樂觀豁達的那位同代人長子,總是和準備動手術的太太黏糊在那張不寬大的病床上。每張病床都配備一個轉圈椅,護工小周用著我們的,他把他們的讓給了我。可能這樣太太就不好趕他下床了。室友們對這位太太說:“你多幸福啊,老公這麽關愛你。”被膽結石折磨痛得愁眉苦臉的她,回複的就是慢聲細語地罵老公幾聲。她說得越慢,他老公就越笑。都不用她老公說話,大家批評的當然是這位太太了:“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第三張病床的這位高齡大爺,身長,上精神時挺有神的,且說話氣足。每當他帶著些精神頭醒來時就開始哼哼起來了。這時屋裏都會靜下些,大家要聽他又要哼出什麽花樣來。“哎呀疼呀….,哎呀疼啊…..,渴了還不讓喝水,哪有這樣的邏輯…。”他能逗樂全屋。他的聲音高低起伏,高的遠不到嘶叫驚嚇人,低的似祈求憐憫,合起來蠻有音樂奏章感的。他哼哼身子那麽疼,還給他打針,醫生不人道呀……..。告訴他醫生來了,快再哼給醫生聽。這時的他,兩眼睜圓著看著醫生,微微張著嘴巴,一個字也不哼了。講給他隔一張床的我老媽,人家也老,一聲都不叫,他亦裝傻不哼一個字。鄰居女說他就是個老小孩,能鬧的孩子有奶喝。
等他的大女兒說:“老爹,你是我們心中的英雄,別叫了,好好休息吧。” 他就會哼回來:“哎呀疼呀….,哎呀疼啊…..,我對你這麽好,你還來騙我呀……。”
當病中的老人注意力完全被身體痛苦或生存需求占據時,一旦多多少少失去平日的意誌控製,其行為便會給護理中的子女帶來某種扭曲的感受。另外,有時在雙老人的情況下,這種不期的效應甚至還可能會被添加,而這添加還是來自另一非病中的老人。這份添加,我以前也沒認知,這次有點感觸。
那次從住院部回家覺得夠晚的了我即讓保姆下班回家;沒想到正吃著晚飯的老爸叫住保姆:“你等我吃完飯後再走。”以往備好晚飯後保姆便下班回家,之後我會收拾飯桌。我知道出狀況了,很快意識到平日高度依賴老媽的老爸,本就腿腳行動不便,這幾天又隻身太過孤獨,再加上對老媽還沒底的手術的萬分焦慮;而我回到家就隻有幾句簡短的交談後便回自己房間倒頭大睡,有點精力也都全用在盤算給老媽帶去的東西,又一早老爸還在睡中我就出了門。這一切,不能不讓九十七歲的老爸那份平日的意誌控製多多少少地受到衝擊,因而才會有如此的舉動。那時,老爸並不知道我正在旅遊疲勞、嘔吐、和壞肚子中艱難地掙紮著。
所以,照護我們年邁的父母時,即使照護的僅是其中的一位,會有可能從單方、甚至從雙方麵遇上心情不順的局麵。這種失去意誌控製給護理中的子女帶來負麵的感受,我的老爸老媽都很堅強,這之中,我也隻是得了點淡淡的淺嚐。這裏並不抱怨。
問題是,我們有一天也會病老;或者是自身在病老,或者是自己的另一半在病老中,我們的子女來照顧,那時我們會表現得怎麽樣?是不是會出現不堪一擊的情形?今日信誓旦旦的誇口,不代表那時失去平日意誌控製的你,還能一定守持著。如果是這樣,即使沒能,這也一點都不怪你。
我有個還在“設法成熟”的看法:社會中我們個體,之所以能存在至少是有德行地顧及自身以外的人的意識,是因著個體“被文明和被教化”這部分,超越了個體“本能的天然的基因相關”的那部分,進而主宰了自身個體,使得我們能自然地去那麽做。不是說這個看法成了關於我這次護理的人文基礎,而是這次護理的實踐出現了某些引子,可以讓我將這個看法向成熟的方向移動一點。
動物是沒有那相關“文明和教化”的那第一個部分的。我有過和我們的患癌病亡的狗單獨度過最後日子的經曆。最後的日子他沒有一點的鬧,永遠是靜靜的。最後一次公園行,虛弱的他竟在一條小七八倍如貓一樣大的小狗的狂叫前,放棄以往對挑釁的強硬回應,無聲無息地直接放躺地上,是在說:“行,你厲害,就把我帶離這個世界吧!” 一下子讓我的鼻子酸得不能再酸了。最後的半天,終於見到了最惦記他而緊急從國內趕回來的我家領導;然後半夜人靜時分,自己離開他那幹幹淨淨的窩,掙紮在走向一個角落的半途中永遠地倒地不起了。這樣的臨終舉動,看作是狗們完全隻受其那“相關基因”的那第二部分所單一支配的結果。
人類的那個“相關基因”的那第二個部分怕就遠沒有那麽好了,怕是挺醜陋的了;若不然,人類間的相殘也不會那麽地殘酷。有見過狗類間相殘的嗎?如果一個人的個體完完全全失去了“相關文明和教化”的那第一部分支配,完完全全隻由那“相關基因”的那第二個部分所單一地支配著,怕是十分可怕的了。隻是病老時的人,如果真是那麽樣,體力的枯竭,其行為再怎麽樣也不會給社會帶來不良,反倒是將那份不良全都通通送給了自己身邊的子女和親人。而子女再通過“被教化被文明”所培養出的感恩消化掉這份不良。
進步到我們這一代,很不希望子女們對長輩們的這份感恩,是在如此的狀態下被消耗掉。
不妨還可以延伸到另一種不同的情形,那些不存在有感恩被消耗掉那樣個機會的那部分眾體。
這上麵,大家都或許是有希望的。照顧人的機器人定會出現,定能去分擔、或者不同程度地代替子女對長輩的照顧和護理。但我更希望機器人能讀懂有心人的初心,做一件從來都無法依賴子女(如果是這樣的話)去做的事:當我們病老進入膏肓時,或者當我們的另一半病入膏肓自己感到茫然時,能抓住機會做出提醒,或者進一步使用別的什麽初心修複或重生手段,使我們不失去那份初心,讓我們有機會防止自己個體完全隻被那“相關基因”的那個部分所單一地支配著,能讓我們做到自己在任何一種情況下,直至到最後一刻,不僅不傷害子女的感恩(如果是這樣的話)而且活得有尊嚴,有優雅,有質感。
這就算是個本次護理之後隨意地呻個吟吧,且還怕算不得是個無病的。
很讚同你關於第一本能和第二本能的思考, 也有過和你類似的體驗. 我照顧過老人(太苦了), 也給患病的老貓送過終. 老貓從得病一直到走的時候, 都表現出尊嚴和優雅. 我雖然對自己的意誌力沒多少信心, 但還是希望到時候能做到像我的老貓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