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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虔謙散文:茶界 | 茶杯 | 茶語

(2024-12-02 12:34:13) 下一個

茶 界

 

文 | 虔 謙

 

茶伴隨我長大。小時候家裏人來人往,一有親朋好友至,第一件事是請坐,第二件事就是上茶。也因此,我早早就學會喝茶。老家人愛喝水仙。水仙茶屬烏龍,純香濃鬱,不苦不甜。當今好禮大紅袍,就很有當年那水仙的韻味。
水仙茶從形狀到味道都比較粗獷,老家人喝茶的樣式和用的茶具與此很般配:不拘小節,不似日本茶道那般鑽角,唯一講究的,是不喝第一道茶。
俗話說酒後狂言,那麽茶後應該說是絮叨了。爺爺的老友來,用的是中型杯子;而爸爸卻喜歡用一套小茶具。那茶杯的容量小到一口都不夠。於是朋友們隻能一小杯接一小杯地喝個不停,那話也就變得特別瑣碎。爸爸一般隻是聽,不大說,不過笑聲倒是跟那綿綿不斷的茶水一般從屋裏琅琅送出。    
閩南水仙雖濃比功夫,烈徹肺腑,然而我小時候卻沒有聽說過老家人因喝茶而失眠。
但凡食物或飲品,都有個地道原味的問題,茶尤如此。大概是由於自小喝慣水仙茶的關係,對後來盛行的一些製作講究的茶品,我喝起來都覺得不接地氣。不少烏龍茶,包裝上是嚇人的精致,上麵都標榜中國名茶,正經一衝水,第三趟就沒了滋味,喝起來不僅達不到茶對人的給力,反而有失落感。我的這種烏龍茶失落感一直持續到大紅袍紅起為止。一喝大紅袍,我便拾回了當年水仙茶濃香滿口,豪放粗獷的痛快。
離開家鄉到了北京,周末我常常會到老鄉家去改善夥食。老鄉在北京幾十年,習慣喝茉莉花茶,我也因此接觸並愛上了花茶。說起花茶,我最愛還是當年在北京喝的那一種。在美國試過花茶,感覺不對味。有一年回北京,我再次拜訪那位老鄉。仿佛心有靈犀,老鄉送了我一包花茶。那包看起來包裝簡易的茉莉花茶,給了我幾年的美好享受。有人說,茉莉花茶最粗俗,茶葉本身不行,卻放幾瓣茉莉去充數。其實,粗俗與否,我不在意,關鍵在於飲茶者的感受、飲者和茶之間的奇妙互動。
北大同學中有來自浙江的,我接受並學會欣賞龍井茶,就始於那時。西湖龍井葉狀如柳,秀氣清朗,喝起來芬芳嫋嫋,柔柔鑽胸。喝慣了烏龍茶的我乍喝龍井,那種不同可以用聽慣京劇再聽越劇來形容。之所以用京劇代替南音,是因為一來我從來就不懂欣賞南曲,二來水仙茶的陽光豪放更類似京劇。烏龍和龍井所代表的兩種完全不同的茶魂,讓人聯想到不同的人生景觀和滋味。
我對紅茶和普洱的感覺是最近的事。家裏本來有些紅茶,記得我一喝,眉頭一皺,嘴唇一撇,表示不能接受。20165月,我和姐姐姐夫去了趟南靖土樓。土樓裏芬馥縈繞,我忍不住買了一包土樓紅茶。不曾料到,這土樓紅茶,幾乎集烏龍、龍井和花茶的優點於一身。它陽春白雪而又直通地氣;馥鬱攜帶甘甜,清香留齒沁肺,經久不散。一看介紹:經久耐泡,滋味醇厚,似桂圓湯味,氣味芬芳濃烈,以醇馥的煙香和桂圓湯、蜜棗味為其主要的品質特色。應該說,這是第一次我嚐到比廣告說的好喝許多的茶。下次回鄉,我勢必得再攜帶幾包。
久聞普洱大名,也早在點心桌上領略過菊普茶的混合質樸。不過我沒有專門品嚐過普洱茶,直到近期老同學來訪贈送普洱。那茶包裝成圓形,用細潤的紙包著。打開來,撮取少許入杯,韻味極為含蓄;再添少許,醇勁漸上,甘中帶苦,回味無窮。
在相對悠閑的時候,茶葉可以給人以陽春白雪的情調享受。我得說,我在美國的二十幾年間,那樣的時刻幾乎沒有。更多的是在繁忙之餘,壓力之下,偷閑泡一杯,,配一塊甜點,給緊張的神經鬆鬆綁,輸送一點愉悅。我的經驗裏,一杯茶的功夫,足夠支持幾個小時的工作。隨茶入腹的蛋糕甜點,確確實實給生活帶來甜蜜。
在生活極為繁重、人世空前紛煩的今天,茶,依然頑強地向喝茶的人們展現它們不同的品性滋味和精靈境界:是清芳,是濃鬱,是內斂,是豪放,或是後勁飽滿……而不管是何種茶,香氣濃淡總相宜,總能在現代緊張而遠離自然元素的時空裏,給人們以醒神淡定的支撐;幫助萬丈高樓上的人們接上來自大地的泥香和靈氣。
茶與文人關係綿密。相對而言,如果說酒是俠客刃上膽,那麽茶便是作家筆下思。酒使人豪氣幹雲,夢想放飛;茶則使人七竅內省,心靈澄靜。

圖片

 
(武夷山九曲溪,圖片由作者提供)
茶,與人類已經有了五千年以上的親和關係史,而茶界,對人們來說,卻依然高遠神秘。在美國,人們多喝咖啡。源自熱帶,咖啡豆製成的濁飲,濃縮著張揚的刺激,與高山流水孕育出來的綠葉製成的清茶無法同日而語——它們不是一類東西。茶,像一部無比豐富的無字天書,仿佛天涯,忽而咫尺,神牽夢引著人們去探尋並享受它的美妙和真諦。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2017322)

 

 

茶杯

 

兒時的杯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在搪瓷杯時興的年代,那簡易杯子時常被別在腰間,隨時用來盛水止渴;而靜心獨飲,或知己茶敘,可就非紫砂器皿或純瓷不可了。

    老家的茶大都來自安溪,香味濃鬱,仿佛直接從地底帶出來的一般。祖父泡茶用的是紫砂壺,體積略大於拳頭的茶壺裏,有六七分的空間被泡開的茶葉所占據。爺爺用的紫砂杯大約是一般搪瓷杯的三分之一那麽大。一杯烏龍水仙入腹,濃馥徹肺,提精怡神。二叔公來時,老哥倆便會坐一處,一邊享受那紫砂濁飲,一邊說著他們過去共同的那些人和事——我知道,那些事裏一定有我三叔公。新中國成立前不久,三叔公到金門謀生,海邊與大哥的揮手道別竟成訣別!

父親自己喝茶時用的是有蓋子的大瓷杯,一杯放桌側,陪伴他讀書寫字的時光。等到一群朋友紛至來訪,父親便會殷勤地端出一套紫砂茶具。容量等於兩個鳥蛋那麽大的紫砂小茶杯,如眾星捧月似地圍繞著一個繡球花一般大小的紫砂茶壺。底下是一個紫砂圓形托盤。第一道茶是不喝的,要倒進托盤裏,聊天就從那第二道茶開始。紫砂小杯那麽小,一口都不夠,卻有個美名:功夫茶杯。這一群朋友的交談似乎也因此變得絮絮叨叨。一個大熱水瓶放在一邊,供父親隨手往茶壺裏添熱水。
出生於閩南的我,可以說是喝著茶長大的。小時候喝茶,瓷杯和紫砂杯都用過。回想起來,用這兩種杯子喝茶,感覺是不一樣的。瓷杯矜持,在茶水和自身之間劃了一道清晰的線;紫砂杯親和,自然而然地與茶水渾然一體。用瓷杯,能喝到茶本身的清醇;用紫砂杯,連那茶之所從來的泥土氣息也一並品嚐了。
紫砂壺體態圓融精巧,表麵潤澤光滑,集實用與藝術於一身。從氣味、色澤和溫度等等方麵上看,紫砂壺和茶(特別是烏龍茶)之間簡直就是天作之合。盡管如此,瓷杯的運用還是越來越廣泛。瓷質茶具經常會被當作佳禮來贈送。出國前夕,我依依不舍的閩南老鄉伍阿姨送給我們一套博山出的青色茶具。它瓷質樸素敦實而又細致可人;高茶壺,小茶杯,每個杯子還配有小墊碟。我很愛惜那套茶具,總要等到有特別的好友來時才取出來招待。由於國外生活形態的驟變,日子過得非常緊張,我們竟也沒有太多的機會使用那套茶具。後來,國內好友又送了一套產自唐山的白底間淺咖啡色瓷茶具。這一套茶具,質地如白玉般玲瓏剔透,細膩滑潤;那茶壺亭亭玉立,如少女迎風般傳送著天涯咫尺的友情……每次有朋自遠方來,我們便會祭出這套美麗的秘密武器。第一次用它品茶的朋友,都會禁不住停下口來,細細欣賞一下手裏精美的茶杯,嘖嘖誇讚。
前幾年,一種新型的茶具開始時興起來:簡便的玻璃茶壺。後來,人們又在玻璃茶壺的口子裏配上過濾器。如此泡茶,不僅裏外通亮,也省去了茶葉外泄的麻煩。而玻璃的特質,似乎更能突出茶本身的清純來。現代生活追求實用和便利,紫砂壺的古早味似乎在漸行漸遠。然而就如同本文開宗明義說的那樣,紫砂茶具的天然純正,它所守護的芳茶靈韻,無論時空多麽遙遠,隻要閉上眼睛想起它來,它便在唇邊。與紫砂茶具一樣源自泥土的瓷壺瓷杯,與時俱進,不斷煥發出執著的迷人光彩。親和美好、精巧溫潤的茶具,呼喚、守護著人間茶界的芬芳禮儀和情真意長。
(原載《世界日報》副刊 2018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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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 語

 

一周裏有兩天的時間屬於茶。周五下班後,一回到家裏,整個世界那些有趣的、美好的東西一下子都朝自己回歸。而這一切的標誌,就是我給自己泡了一杯中國茶。二十四小時中我喝茶的時限是不超過晚上七點,因為周六一早我必須出去步行鍛煉。
早上八點半之前,我便步行完回到家裏。接下來是寫作的時間,最艱苦的時刻從這時開始。這個寫作的辛苦涉及方方麵麵,我這裏不贅述。總之是,寫了幾百個字後,我就扛不住了,想喝茶。我喝茶比較講求盡興,一是經常要換不同的茶喝;二是十有八九,必須得有甜點相隨。
周末的輪子總是轉得比一般的日子快。周六晚,我同樣不敢太過放肆地喝茶,因為星期天有許多事要做,除了日常雜事外,還要去教會做禮拜。等到從教會回來後,一個周末便隻剩下五分之一的時段。
有一個星期天晚上,我忙得忘了事,晚上繼續喝茶,結果夜裏輾轉反側。我當時惱羞成怒,從床上爬起來跟自己發脾氣:五歲就開始喝茶,喝的還是老家那種又土又濃的水仙茶,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喝茶睡不著。如今這是怎麽啦?真可謂年少不得茶之妙,喝茶如飲水;年老深知茶之功,心反為其羈。
近年來有若幹不含咖啡堿的,喝了無妨睡眠,蕎麥茶是其中之一,我至今仍飲用。在周日到周四的晚上,蕎麥茶勉強可頂茶思之需。
在超市裏,茶和咖啡被放在同一個地方,其實這兩者非常不同。進入美國公司做電腦編程後,我很快就養成了和美國人一樣的習慣:早上到公司後,第一件事就是喝咖啡。咖啡具有一種既讓人興奮,又讓人精力集中的魔力。很多美國同事有同樣的感受,就是上班後仍然睡意朦朧,精神渙散。等到一杯咖啡入肚,幾乎是立竿見影地,身體便會起一些奇妙的物理化學及神經係統的反應,在一堆工作麵前,人變得亢奮起來。
進入公司的最初幾年,因為每天喝咖啡,衝淡了我對茶的需求,有好幾年我竟然幾乎滴茶未碰。
隻是,等到八小時緊張的工作結束後,回到家裏,誰還要再喝那讓你神經繼續緊繃的咖啡呢?這個時候,本來就應該是茶的天下了。茶,本是讓人放鬆平和、淡定怡然的。這是它和咖啡之間的一個本質區別。林語堂先生在《茶與交友》中這樣描述茶的特性:茶須靜品,而酒則須熱鬧。茶之為物,其性能引導我們進入一個默想人生的世界。不僅如此,對中國文人來說,茶和酒一樣,會從不同的方位調節作者的情緒和心境,激發作者的靈思。
於是,盡管有咖啡的幹擾和失眠的擔憂,在被我疏遠了大約六、七年之後,茶還是以它無可阻擋的魅力,重新來襲。每當周五來臨,我的心就開始為了那一杯輕鬆愜意的茶而激動和期待。回到家裏,放下所有東西,第一件事,就是泡一杯此時最想喝的茶,然後坐到電視機前,盡情地享受各種電視節目。
如果一邊喝茶,一邊吃幾塊可口的甜點,比如榛子酥,或是老婆餅,對我來說就更為過癮。品茶,就是品茶;品茶,亦不僅僅是品茶。茶,將用心的飲者帶入生活的滄山和汪洋,帶入世界和人生每一個地方,無論是喧鬧的市井還是僻靜的河灘……
在《茶與交友》中林語堂先生強調了氣氛對喝茶的重要性以及茶的社交功能:一個人隻有在神清氣爽,心氣平靜,知己滿前的境地中,方真能領略到茶的滋味。不過我倒是覺得一個人完全可以獨自品出茶的滋味,茶的境界,不需知己滿前。邊上有人,即便是知己,都可能改變品茶的心緒、思維和意境。
以前我的茶路很窄,除了從小喝到大的烏龍茶外,隻有花茶能夠打進我的世界。茉莉花茶清香而令人愉悅,是我在北京上大學時第一次接觸到的,一喝便喜歡上了。
我接受和喜歡紅茶,始於2016年的南靖土樓行。巨大的圓形裕昌樓,在它藍天白雲底下的天井周邊,我買到了南靖最香醇芳馥的紅茶:土樓紅美人茶。現在我相信,這個茶喝多了肯定會醉。
大約2013年,我們一位大學老同學來訪,送給我們一餅圓形包裝的雲南岩子頭茶。雲南岩子頭茶讓我喝了一口便大吃一驚。這個茶不同於以往我接觸過的任何茶。它的香味極富層次感和穿透性,後坐力強勁。岩子頭茶,其醇厚的茶香帶著一種王者歸來的霸氣。
岩子頭茶是下午三點半之後你不可再喝的茶。
來美國的前十五年,我經常會在廣式飲茶的飯桌上喝到菊普茶。這是一種讓人喝了感覺返樸歸真,一種和廣式點心午餐十分般配的茶。喝一杯菊普茶,感覺它離土地最近,它的純樸毫不遮掩修飾。

  今年四月下旬,我去了一趟武夷山。武夷山,一個空氣清淨、山水靈秀的地方,著名的茶葉之鄉。擔任旅館司機的也是一位茶農。離開武夷山的前一日,為了感謝這位師傅的幫助,我們決定到他的茶鋪去購買一些武夷茶。師傅熱情而幹練。他端上一個十分講究的茶盤,茶盤上茶具俱全,其中那些茶杯就是我小時候熟悉的功夫杯。所謂功夫茶杯,就是杯子非常小,專門用來盛高濃度茶的杯子。我老家人特別喜歡用這種茶杯。不用喊幹杯,本就一口一杯,不拖泥帶水。

讀者可能會說:看你寫的,茶又不是酒。你還真別說,茶和酒還真有幾分相似。那一次的武夷山試茶,那位師傅一共讓我們試喝了五種茶:一般大紅袍,上等大紅袍,水仙茶,還有兩種等級紅茶金駿眉。每種都泡到至少第九泡。也就是說,那天下午我至少喝下了五十杯功夫茶。當夜我鬧肚子不舒服,嚇壞了姐姐。從此我知道,茶,是會喝醉人的。
當然,一般說來,茶與咖啡為一方,酒為另一方。酒讓人酩酊大醉;茶和咖啡讓人清醒。至於怎麽個清醒法,就見了茶與咖啡的真章了。
現代人因忙碌而忘記自然與親情,忘記讓自己真正成為自己的那些東西,忘記內心的平安祥和。坐下來,喝一杯茶,即便不是慢慢地喝,也能讓一個人回歸靜謐的境界和珍貴的自我。作為緊張上班族的我,喝茶是一種奢侈,一種即便在周末也不敢放開享受的奢侈。關於喝茶的奢侈說,周作人在《喝茶》裏講過類似的話: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裏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刹那間體會永久……”也正因為是一種奢侈,才更加顯示飲茶時分的美妙和可貴。
茶有著某種靈氣,這種靈氣橫貫時空,助力人類的想象和創作。作為寫作者我寫過許多和茶有關的作品,最直接的莫過於三年前寫的《茶界》和一年前寫的《茶杯》。這一篇算是我的茶語之三了。
(原載《文綜》 2020年春季號)
 
作 者 簡 介
 

虔謙,作品發表於海內外傳統及新媒體,榮獲海內外各種獎項,編入教材,收入多種選集、精品集。出版長篇小說《不能講的故事》《又見洛陽》,中短篇小說《玲玲玉聲》,散文集《天涯之桑》《我來自你謎一樣的故事》,詩集《原點》《天井》等。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414 期
編輯:怡然   編發: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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