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小城和魔都（十）
兩位上海灘“民國男神”，都依靠在紫檀鑲嵌大理石的官椅上，愜意地啜了幾口茶，張閗光又輕聲問胡蘭成道：“六哥，最近又有什麽棘手的事情需要處理哦……”胡蘭成不覺垂下了頭，愁容滿麵地講道：“1941年底，日本人從外灘的中國江海關搞到了一批金磚，他們準備先運送到日本正金銀行的上海分行，然後轉運回日本。這件事，後來被“魔窟76號”警衛大隊長吳世寶的徒弟張國震、顧寶林等人知道了，立馬報告了吳世寶，於是他們幾個就決定要搶日本人的黃金，然後嫁禍給國民黨軍統局。
為了避免引起注意，日本人在江海關的後門把這批黃金裝入鐵甲車，然後偷偷運走。這樣一來，就必須走一個彎路：從四川路向北，再折入漢口路向東，轉入外灘的正金銀行。吳世寶安排張國震他們守候在四川路、漢口路轉角處，分頭把守著。
聽著裝黃金的鐵甲車“轟隆隆”地開了過來，他們發動提前停好的的汽車，迎頭衝了過去。裝黃金的鐵甲車被迫停下，鐵甲車上的司機一看情況緊急，趕忙熄火拔下車鑰匙，跳車而逃。
這時，街上響起了警笛聲，日本的增援部隊來了。命懸一刻，張國震也不管黃金了，迅速跳下車來棄車逃跑，從愛多亞路穿過法大馬路，躲進了華界，總算逃脫了追擊。日軍根據現場遺留的汽車，追查起線索，探知是吳世寶和手下張國震等人做的。於是日軍向正在蘇州出差的“76號”負責人李士群點名要人，李士群無奈隻能連夜趕回上海——黃金大劫案告破，張國震和吳世寶都被抓進了日本憲兵隊的大牢……”
胡蘭成號稱“民國十大風流才子”，他作為汪偽政府最核心的理論家和上海灘著名文化人，對吳世寶這個莽夫也是推崇備至的。胡蘭成有一次到“76號”特工總部去找李士群，談完事體出門的時候，有一個彪形大漢殷勤地說：“我來送一送胡次長。”大漢為胡蘭成打開了車門，然後自己坐到司機旁邊。胡蘭成以為他是一名保鏢，隨口問道：“你貴姓？”大漢笑盈盈地回答：“敝姓吳，小號四寶。”胡蘭成笑道：“儂可是很有名的哦……”吳世寶連忙十分謙恭地說：“不敢，不敢，四寶小時失學，不曉得道理，以後還要請胡次長多多教誨的哦……”
這位“上海灘第一魔頭”，一個如此凶神惡煞的人，竟然對自己低三下四，低眉順眼，極大地滿足了胡蘭成這個手無縛雞之力、一介書生的虛榮心。再後來，吳世寶竟然還帶著夫人佘愛珍去過他的家裏拜訪過幾次，而豔名遠播上海灘“風騷毒辣”的佘小姐，一下子就勾住了好色的胡蘭成“胡吃爛噻”的三魂七魄……從此胡蘭成與吳世寶夫婦結下了不淺的交情。
張閗光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這些事情，三弟以及老五門的人都早已經和他講起過的。胡蘭成看看時機成熟，又伸手扶了扶眼鏡，就開始切入重點：“佘愛珍、佘小姐呢，第一次是和吳世寶來我家裏吃飯，大家才見過的……這次為了搭救身陷囹圄的吳世寶，佘愛珍小姐不得不四處打點，上下求人援手，甚至不惜拿出了吳世寶敲詐金九齡的徒弟、勒索來的傳家寶貝，一套共有24冊、絹本工筆彩繪《紅樓夢》的連環畫冊！這套畫冊我是見過的，全圖為推篷裝，連環畫麵共計240幅，每冊各有畫麵10開幅，每個章回故事、情節所用的畫幅數量不盡相同，極盡巧思心智。
圖冊中繪有人物山水、樓台亭閣、花卉樹木、珍禽走獸、舟車轎輿、鬼怪神仙及博古雜項、西洋鍾等等，已然包括了全部中國傳統畫科的各項門類和內容……雖說整體氣韻之高古、翰逸略顯不足，卻也是足以勇奪天工、驚世駭俗了！！”
胡蘭成頓了頓，低頭呷了口茶，又用手扶了扶眼鏡，繼續講道：“這套畫冊呢，全部24冊，統統都送給了李士群。李士群也出於種種考慮，一番斡旋也終於釋放了吳世寶。卻誰知回到蘇州的第二天，吳世寶突然渾身顫抖，上吐下瀉，不治而亡！！”
張閗光是見過佘愛珍的，也知曉佘愛珍這幾年依仗“上海灘第一惡人”吳世寶在76號的權勢，和吳世寶的徒弟們橫征暴斂、敲詐勒索，大發其國難財。佘愛珍為人心狠手辣，容貌驚豔絕倫，又善於駕馭男人，所以曾有美國學者魏斐德，將她稱作“以無情著稱的上海美人”——無論是“魔窟76號”的隊長、處長和課長，還是滬杭寧一帶汪偽軍隊的司令長官，見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上一聲“大嫂”：“上海灘白相人嫂嫂”……
根據更為確鑿的史料：1941年吳世寶、佘愛珍夫婦在上海灘橫行霸道的時候，佘愛珍剛好過40歲生日，吳四寶為佘愛珍大擺宴席，風頭直追當年杜月笙“杜家祠堂”的盛況。據《杜月笙傳》中記載：“由於吳世寶的‘好風光’沒有幾年，吳家的盛大場麵也隻有這一次。吳太太四十初度，然而吳世寶景杜學杜，照樣場麵做足，當日在他家裏筵開百桌，一百桌的流水席連開三日，還打通網球場與曬場搭台演戲，三天的堂會戲將平劇、申灘和紹興的篤班的紅伶一概請齊，到場的有荀慧生、麒麟童、筱月珍、傅瑞香等人。來賀佳賓則將上海場麵上人一網打盡，還有南京偽政府高官自周佛海以次，乃至各地的偽軍司令。”《杜月笙傳》是由杜月笙親友故舊回憶往事，請台灣著名曆史作家章君榖執筆寫成，其史料價值是值得肯定的。
上海灘這樣令人恐怖色變的吳世寶，卻在1942年被一碗麵條毒死了，他的訃告裏連本名都不敢寫，報載隻寫作“吳雲甫”，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的小商人……
再後來，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一書中，他用了四萬字的篇幅來描寫佘愛珍：“她不擦口紅，不穿花式的衣裳，夏天隻見她穿玄色香雲紗旗袍或是淡青灰，上襟角總帶一環茉莉花……人說雪膚花貌，既然容貌已如花，衣裳就隻可穿一色。而肌膚如雪，若再穿白，那真要變得像白蛇娘娘了——那年她三十八歲，人家看她卻總要看小十年，我且覺得女人的妙年，也隻能是像她現在這樣的歲數……”這是胡蘭成的所有文章裏，描寫女子最美麗、最繁複的詞匯了，他對於張愛玲，對於小薔薇花兒般的小周護士，都沒有用過這麽多的溢美之詞！
張閗光心中清楚，佘愛珍雖然比胡蘭成年紀上大了六歲，卻是全然勾起了胡蘭成的“戀花之癖”，已經是奮不顧身，準備“肝腦塗地”了，於是就幹脆接口道：“六哥，您這是要替佘小姐仗義出頭，給吳世寶報仇的哦……”
胡蘭成感激地朝著他頷首道：“老弟！我們經過多方調查，在吳世寶出獄後的當天中午，李士群帶他去吃午餐，設宴壓驚。在麵條端上來之前，有人看見他的人暗中在麵裏撒了什麽……當然，那一定是毒藥的哦！”
張閗光點點頭，說道：“下午我會去問問日本人的，看看有什麽狀況，是我們之前沒有掌握到的……”頓了頓，他又接著講：“六哥，您剛才提到的《紅樓夢》畫冊，我是見過的，非常工整精細，蠻好、蠻好！是極為耗費心力的、用心之巨大的佳作！如果後麵有機會的，您可以替我們找到李士群，我們古董行是願意重金購回的，防止將來流失海外哦……”
胡蘭成也是頗為附和地道：“是啊、是啊！這套畫冊是令人愛不釋手的，很是令人難以忘懷。這套《紅樓夢》呢，李士群並沒有仔細認真地看，就隨手放在他的辦公室裏的櫃子裏了，我呢，是可以自由出入他辦公室的，隻要一有機會哦，自然就會、啊……就會……”
講到這裏，他有些不太自在的樣子，兩人就一起品茶。靜默片刻，胡蘭成又特別講到：“你這裏停車子不方便的，剛才下了車子，我讓司機去愚園路佘小姐的房子，去取了五百兩黃金（民國時期金銀度量采用庫平製，和國際公用單位的克的換算為1庫平兩=37.301克），裝在兩個白銅匣子裏麵的，這會兒應該是已經送過來了……我這就出去看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