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亡命天涯（四）
《烈日》
——謹此獻給我的兒子，希望血與火的故事，會傳遞堅強
壹、
烈日當空。
暖冬小三伏。
一月豔陽的酷熱，讓人窒息、暈眩，讓人狂躁。
比酷熱更讓人失魂喪膽的，是烈焰。
戰場上大炮的烈焰——
淮海戰場上。一片硝煙彌漫，輜重狼藉，屍橫遍野。
大炮聲震耳欲聾，子彈呼嘯著擦肩而過……
坑道裏彌漫著油膩的棉衣下，蒸發出來的體脂的臭味兒，混和了每個人麵部被烈日壓榨出的汗水的酸味兒，還有笨重的棉褲把每個人襠部的悶騷氣兒發酵出來，隨著每一次跑動，來攪拌著這鍋人肉大雜燴所獨有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棉軍帽都扔在了腳前，一個個汗津津的光頭聚在了一起，集中反射著烈日無情地淫威。連長老鬼渾身血汙坐在坑道裏的彈藥箱上，把個銀亮的懷表抓在烏黑的手裏看了看，憂心忡忡地齜著牙說：“現在是十二點整，又到了吃飯時間，可是老子的饃饃在哪裏呢？”他轉向左手邊挨得最近的一排長，歎了口氣：“都兩天了，聯係不上團部，派出去的人也回不來，沒有給養，弟兄們都在餓著肚子打仗……撐不下去呀！”
一排長也喘了一口粗氣：“真為團部擔心，戰場形式很危急啊！連長，小蔣攻勢這麽猛烈，你估摸一下，咱們二零九團還能剩下多少人呀？”
老鬼抱著衝鋒槍翹著二郎兒腿，在泥土裏扒拉出一節鮮嫩的草根，啜進了嘴裏：“打完上一次，全團就剩下三百多人，一直沒有整編和補充，這次王鎮也打了兩天了，戰事這麽激烈，估計還能剩下兩百來人吧。”
“真害怕最後把個二零九也打光了……”他眯上眼睛，撫摸著懷裏的衝鋒槍繼續說道：“我原來那個團就是活生生地給拚沒了。在打張莊阻擊的時候，縱隊下了死命令，不打光不許撤。結果到最後，我們團長、營長都端著刺刀往上衝，硬生生把弟兄們都拚光了，我們十幾年來走長征、爬雪山、過草地，血海裏打出來的英雄團，番號就這樣打沒了……我他媽還是從死人堆裏給扒拉出來的！看見我們團長，肚皮整個被刺穿了，腸子流了一地，到死手指還插在蔣軍的脖子裏，嘴裏死死咬住敵人的大半個耳朵，那場麵，太慘了……兩個人分都分不開，後來一塊兒埋了——活著的時候是仇敵，黃泉路上卻做了個伴兒。”
一排長接過話頭：“我也死過好幾回了。最慘的一次，是把我當做陣亡就地掩埋了，幸虧埋得淺，一場雨把我給澆醒了，等爬回去的時候，看到部隊正在為我開追悼會，自己都已經是烈士了，哈哈哈哈！！……”圍坐在一起的解放軍戰士們也都感觸頗深地笑了起來。
貳、
右手邊一個操著山西口音的小戰士問老鬼：“連長，聽說你以前幹過好幾年團長，是真的嗎？”
老鬼把嘴裏的草渣滓吐掉，用力眨巴著眼睛：“嗬嗬，老子以前還幹過土匪呢！最早的時候老子幹過七、八年土匪，後來因為一貫鐵血抗日，就被共產黨的部隊收編了。收編的時候，老子帶過來一百多號弟兄，就給老子封了個獨立團團長。四一年一次反小鬼子的清鄉掃蕩，老子一仗下來俘虜了一百多個小鬼子。就在把俘虜押送到師部的時候，周圍村子的老百姓包圍了我們，非要跟小鬼子拚命。他們那個恨哪……一個個咬牙切齒地要報仇雪恨。
老子一看小鬼子們把老鄉們禍害地那麽慘，一橫心就準了。結果老鄉們男女老少幾百口子一擁而上，拿著石頭、鐮刀、糞叉和鍘刀，真是猛虎下山一般啊，把這一百多個小鬼子生生給解決了……為此，老子受了處分降為營長。”
小山西急衝衝地搶過來說：“連長做得對，我支持連長！我七歲那年，鬼子突然到俺們村子來掃蕩，村裏人沒跑得出去，都給堵在了家裏。鬼子砸俺家門的時候俺姥爺去開門，被鬼子一刺刀撅在地上，鮮血直流。我嚇得躲在炕上的被子裏，頭上被小鬼子砸了好幾槍托子，差一點沒被打死。現在想起來我還炸肺呢！俺可恨死小鬼子了！！後來鬼子從俺們村子走的時候，好幾個刺刀的尖尖兒上都挑著吃奶大的嬰孩兒，把腸子都捅出來了，可慘了。他們就這樣用刺刀上挑著娃兒們的屍體，耀武揚威、大搖大擺地走了。”
大家義憤填膺地評論了好一會兒，抗戰八年多少的苦楚啊……老鬼抹抹嘴巴，接著說完：“差不多有兩年時間吧，我們營在石家莊跟小蔣的王牌師打，小蔣有飛機大炮，還有坦克，清一水的美式裝備，我們那些兄弟都拿著三八大蓋兒和大刀片，結果全拚光了。老子被重新整編，幹上了連長……嗬嗬”
他搖搖頭，苦笑著說：“這次咱們團打王鎮攻堅戰，縱隊也是下過死命令的，寸土必爭，吃不動也要硬吃，一定要在五天之內突擊到王鎮南70裏的界河。”
一排長很是焦躁起來，嚷嚷著：“敵人兵力上占優勢，遠程炮火支援這麽猛烈，咱們團減員得太厲害，補充兵員又上不來，團長到時候還得端著刺刀往上衝……”
大家都點頭讚同，對眼前戰況的慘烈程度都有同感。所有人都看著連長，看著他往下說：“關鍵是眼下，咱們一連突擊得太往前，老鄉支前上不來，戰事坑道和工事全得咱們自己挖，連隊口糧更是跟不上啊，戰士們可得挨餓啦……咳咳咳，都他媽兩天了，聯係不到團部，吃的喝的也沒有，打不出精神啊……得趕緊想轍兒！”蹲在跟前的二班長苦笑著說：“再餓下去，我就去拖一個蔣軍弟兄的屍體回來，抱著啃啃吧！”
叁、
“滴滴滴滴答！……答滴滴滴答！”僅距五百多米的國軍陣地上吹響了衝鋒號，又一次發起了衝鋒，這邊能夠清楚地聽到軍官們嗬斥士兵前進的粗口，接下來是國軍士兵們踢踢踏踏散亂不堪的腳步聲。
老鬼啐了一口唾沫，不禁罵道：“真他媽敗興，老子正在商量飯轍兒呢。餓著肚子，人全都是虛火兒……”
他用後背蹭著坑道壁，把屁股往上抬了抬，到了胳膊能夠著坑邊的高度，便直接給衝鋒槍架在坑邊上，看都沒看，“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向著對麵一陣猛射。緊接著就聽到對麵的國軍士兵嘰哩哇啦地退了回去。
一排長說：“聽說對麵是胡長官的隊伍，都是些慫蛋，咳嗽一聲就能把他們嚇回去。”他環視了一下周圍人的神情，咽了口唾沫：“蔣軍也有很能打的，他們“老虎團”三十三團就特別難打，單兵能力很強，跟咱們在平莊拚的是你死我活。咱們把他們四五千人全消滅了，他們也吃掉咱們四五千人，一仗下來那叫慘啊，愣是把旁邊駐守的蔣軍八十五軍的一個團嚇傻了，乖乖投降……”頓一頓，一排長沉痛地又道：“很多清理過平莊戰場的老兵回來都做噩夢，說看見的是人間地獄。很多人從此再也不吃豆腐腦兒了，因為腦漿見多了，嚇著了。”
坑道裏一片沉默，大家都在組織回憶自己經曆過的鏖戰，來想象平莊戰場的慘烈場麵。
良久，老鬼爽利地嚷道：“狠狠打他娘的，打到天黑，咱們去小蔣那裏吃！他們有美國空投，有餅幹罐頭……順便看看能不能把槍械、給養補充一下。”二班長笑嘻嘻地擠著眼睛說：“靠譜嗎？吃飽了飯他們還能讓咱們回來，明天接著揍他們？哈哈哈哈……”圍坐在一圈的人都哄笑起來，老河南更顯出很有興趣，很開心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