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亡命天涯(八)
老鬼走到團長近前,審視著他。
團長已經渾身酒氣,他挺直身子從容地對老鬼笑了笑:“戰時休息吧……我們的增援不會來的。不如咱們一起進到老財主的門房裏聊上一會兒吧,就當是交代我的罪行,然後再處置我。”
老鬼也笑了笑,做了個請的姿勢,團長就走在前麵,引著一行人進了地主大院的門房裏坐下。
拾貳、
副官泡上茶來,團長呡了一口。隻見他頗為悔恨地低下頭,無限傷感地說道:“我的心早就死了。國民黨垂死掙紮了這麽久……想跑,不舍得這諾大的中原;打下去,又是死路一條。幾天前,我們國民黨中央秘書長自殺了,以死進諫老蔣,指出黨國上下徇私舞弊、腐敗透頂,聚斂橫財,貪汙無能。前方吃緊,後方緊吃,這樣的仗還怎麽打?!”
團長激動起來,他把風紀口子解開,繼續說道:“我雙手沾滿中國人的鮮血,每天夜裏都看見無數的冤魂來向我索命……有共產黨人的,有國民黨人的,還有更多無辜百姓的……永遠忘不掉,我和共軍爭奪大莊,在一百多米的作戰正麵,我架設了二十多挺機槍,等到共軍弟兄衝鋒的時候,射向他們的子彈比雨點兒還密集,但即使是這樣,共軍弟兄們還是前赴後繼地往前衝!
我們的槍管都打紅了,下麵的弟兄們一邊射擊,一邊痛哭流涕地喊著:共軍弟兄們,不要再衝了!……戰鬥間歇,我們眼前全是共軍弟兄的屍體,去清理戰場的人回來報告說,戰場上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鮮血往泥土裏滲透著,發出吱吱作響的聲音……這是我親手製造的屠殺啊!”
所有人都很動容,蔣軍副官有的人低下了頭。
團長清了清哽咽的喉嚨,接著說:“這樣的軍隊你怎麽打啊!這是怎樣無畏地精神!什麽是戰鬥力??大無畏的犧牲精神就是戰鬥力!老百姓的支持就是戰鬥力!
比如說,在這個淮海戰場上,我們八十萬的軍隊布防絕對有錯誤,而且是致命的錯誤。為什麽?我們也有諜報人員,到處去搜集共軍的兵力部署情報,結果呢?派出去十個人,能活著回來一個就不錯了……帶回來的情報也是嚴重失實,老百姓謊報軍情唄!
明明這裏隻有共軍兩個營,老百姓非要告訴你是三個團;這裏有共軍兩個師,老百姓卻告訴你是一個團。這樣的混蛋情報再逐級送達混蛋的作戰室,就變成了重要戰略部署依據,搞得我們在淮海戰場上處處有敵情,處處是重點,八十萬人東借西調,疲於奔命,仗還沒有打我們就已經輸掉了一半!”
團長慢慢摘下帽子,掏出潔白的手帕擦著帽徽:“這個青天白日,曾經是我的榮光,是我的驕傲,是我畢生的理想。我不是一個高唱主義的政客黨棍,但是我完全讚同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我一直努力追尋著“民主、民權、民生”……
可是現在呢,我厭惡這樣的三民主義政府,老百姓恨這樣的三民主義政府!老百姓給國軍打仗,受苦受氣不說,什麽也得不到,隻能是家破人亡的下場。老百姓給共軍打仗,首先可以被當作人看,其次是可以分到土地!”
拾叁、
團長酒意上來了,抹了抹頭發,轉頭盯著老鬼的眼睛,誠懇地說道:“臨死前,我想再告訴你們一個事情……”老鬼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是我們在河南撤退的時候,把一個村子裏幾百口子的老百姓都趕了出來,讓我們的士兵混在人群裏,向共軍防線推進。共軍怕誤傷百姓不敢開槍,隻能不斷焦急地向老百姓哭喊著:老鄉們!求求你們了,快跑呀,快跑呀……老百姓也哭,我們的士兵也有附近村子裏的,哭的把槍都扔了,整個戰場上哭聲震天。
但我還是威逼著所有人繼續向共軍進逼。最後共軍忍無可忍朝天上開槍,老百姓就四散逃跑,國軍士兵趁機躲在人群裏射擊,老百姓和共軍死傷慘重。”
團長憤然起身,手裏緊緊握住了茶杯:“你們猜後來怎麽樣??……後來,共軍繼續增援圍堵我們,我們也投入一個王牌青年團和他們在村子裏展開激戰。可是,王八蛋軍部為了安全撤離,胡長官竟然下令開炮把整個村子夷為平地。我們一個精銳團的弟兄和共軍的幾千弟兄還有老百姓,一個都沒活啊……”
團長把帽子一扔,絕望地說道:“我是民族罪人,我是國家敗類。我貪圖榮華富貴,不惜出賣親情和我的靈魂。我要用死贖清我的罪過!我沒有盡到一個兒子,一個幺弟,一個丈夫和一個父親應盡的責任!我更不配做一個中國人!!”
哽噎片刻。
團長擦擦眼淚,慨歎一聲:“此時此刻,最想念我的兒子,好久沒有看到我的寶貝兒子了,本想為他掙下一份家業,卻稀裏糊塗輸掉了全部……”
團長慢慢地把身軀轉向老鬼,懇請道:“這幾位副官,對我黨內這點兒破事兒早就膩歪透頂,隻是因為沒有出路才跟我耗到現在,隻要你能給他們指條出路,他們一定會好好立功贖罪……請您處決我吧,因為我不能自殺!!”
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舉起右手,從右上口袋掏出一疊厚厚的信紙:“這裏有一封信,是我已經寫好了很久的,一直裝在口袋裏。請您們幫我交給家人,我很愛他們……我很想念我的寶貝兒子,我再也不能陪他一起散步、一起打球,一起騎自行車了,我好想抱抱他呀……”
老鬼拍拍團長的肩膀,兩個人往財主大院後麵的樹林走去,片刻,一聲槍響。
老鬼沉凝著臉色提著槍走了回來,擺擺手,隊伍出發了。
…… ……
烈日當空。
淮海戰場上,一片硝煙彌漫,輜重狼藉,屍橫遍野。
大炮聲震耳欲聾,子彈呼嘯著擦肩而過。連長老鬼渾身血汙坐在坑道裏,翹著二郎兒腿拍打著懷裏的衝鋒槍,喝著白蘭地,旁邊的彈藥箱寫著“U.S.A.”,上麵堆放著罐頭、啤酒和巧克力。
後記:
虹口村。
地主大院,國民黨團部的匾額刺眼地靜謐。
院子後麵的樹林裏……
團長安祥地仰麵倒在雜草裏,胸口和嘴角糊滿汙血,烏鴉在空中慢條斯理地聲明著屍體主權。
幾聲清脆的鳥啼刺破樹林裏死一樣的靜寂……團長睜開了眼睛。
他呻吟著動了動胳膊,攥了攥拳頭,又試著吞咽了幾口唾液,輕輕咳了幾下。最後他忍著劇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胸口。
他首先摸到的是軍裝胸袋裏硬硬的小冊子,他瞬間明白了:《聖經》。
團長習慣把《聖經》放在胸口,方便時時拿出來看看。他不是基督教徒,但是他在軍校的美軍教官們熏陶了他,讓他知曉了人類的原罪和上帝最終對眾生的審判,他也一直在等待著最終的地獄審判。
團長躺在地上無力地想了想,虛弱的雙手小心地開始撫摸著受傷的胸口,慢慢地他在《聖經》上摸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一顆彈頭……
子彈小部分嵌在《聖經》裏,一大半紮在胸骨之間的肌肉裏。
子彈近距離的劇烈撞擊讓他流出很多血,舌頭也在撞擊中被牙齒嗑破,血濺五步。
團長知道自己不會有事。他獲得了新生。
五天後,在上海開往美國舊金山的“呉蘇”輪上,西裝革履的團長全然學者般裝束,和幾個美國朋友坐在船長室裏喝著咖啡,他要去哈佛大學的神學院追尋人類的大愛,探究上帝的光明和真理。
人生最高的山、最難翻越的山是人性及其世俗———對待人性及其世俗:要審視,要洞悉,要引領,要超越……這也是人類宗教和藝術存在的意義。
人終要為上帝奉獻他的一生,並接受最終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