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小城和魔都(九)
8月間,原來在汪精衛偽民國政府擔任偽行政院宣傳部次長、曾任上海《國民新聞》報社長、汪偽政府行政院法製局局長的胡蘭成,已於今年6月改任偽經濟委員會特別委員。前幾天他突然發來加急電報,請求張閗光立即返滬,有要事相商。
美慧子和小慧子都沒有去過東方魔都、十裏洋場的上海灘,於是張閗光和愛斯德、佐藤部長、三弟以及老張隊長等人一番商量、處置之後,數日後帶著美慧子和小慧子乘船回到了上海灘。
張閗光在上海的公寓,是距離靜安寺不遠的華山路303弄13號,是一幢大三層的英式花園洋房。被毛澤東譽為“學界泰鬥,人世楷模”的原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1928年舉家從北平南下定居上海,故居就坐落於華山路303弄16號,是張閗光的近鄰,卻是一幢三層法式花園洋房。淡黃色的外牆,紅色屋頂,黑色的雕花大鐵門,在綠樹翠竹的掩映下,顯得幽靜而高雅……13號和16號的洋房差不多都是一樣的內部格局:蔡元培先生的故居一樓為會客廳、餐廳和書房;二樓為家屬起居用房,其陳設基本保持了蔡元培先生生前的原樣;三樓原是客房、庫房和藏書閣,至今還擺放著蔡元培先生生前使用過的打字機、行李箱等珍貴文物。
蔡元培(1868年1月11日-1940年3月5日),浙江紹興府人氏,魯迅的同鄉兼摯友。職業教育家、革命家、政治家、國民黨中央執委、國民政府委員兼監察院院長,中華民國首任教育總長。他是中國近代教育和科學事業的奠基人;參與建立了中國資產階級民主製度……
蔡元培在擔任民國政府教育總長之時,範源濂任次長,他們辦教育的方法卻是相對立的。範認為:小學沒有辦好,怎麽能有好中學?中學沒有辦好?怎麽能有好的大學?所以我們的第一步,當先把小學整頓……而蔡元培則認為:沒有好大學,中學師資哪裏來?沒有好中學,小學師資哪裏來?所以我們第一步,當先把大學整頓好起來!
距離張閗光的宅子和蔡元培故居,步行約有五分鍾的路程,就到了中國福利會舊址,位於上海市徐匯區常熟路157號。中國福利會前身為保衛中國同盟,是由宋慶齡先生於1938年在香港創建的,宋慶齡先生任中央委員會主席,宋子文任會長。
福利會大樓是四層鋼筋混凝土結構的民國風格的公寓,平頂,淺灰色水泥牆麵,建於1938年,建築麵積1744平方米:入口處有寬大的門廊,底層是辦公室,以石砌方柱支承外廊;二層以上為三段式布置,強調豎線條,中間凸出二根半圓壁柱作構圖中心,兩側均有前出陽台;方窗,樓梯間窗戶皆建作圓形——這裏也是蔡元培先生和張閗光經常相約拜訪,共商救災濟民的地方。
這天,胡蘭成提前給13號打過來電話,隨後約摸半個小時,他一襲長衫,提著一盒精致的凱司令蛋糕,神采奕奕地讓司機開車送了過來——上海灘始創於1928年的凱司令鮮奶蛋糕,是胡蘭成和張閗光兩人最喜愛的茶點。
特地送給我看一看的……”胡蘭成慢慢地放下手劄,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全神貫注地胡蘭成的書法寫得非常好,書體是學康有為的,而且在作品的恬靜和內斂方麵,足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中國近現代新隸書的代表人物。他是1939年7月才常住上海灘的,來上海之後,他的書法作品一直在古董老五門的“奎星堂”和“慶泰堂”寄售,所以和老五門的老火門張家、老木門王家比較熟悉,經常私下走動。
13號公館的大門敞開著,胡蘭成施施然走了進去,和門房點了點頭,上了一樓的台階:張閗光已經泡好了兩個人最愛的明前西湖龍井,大開著一樓的廳門,恭候多時了。
胡蘭成放下凱司令蛋糕,就像下班回家一樣的,隨身坐在了紫檀鑲嵌大理石的官椅上,先是扶了扶眼鏡,嘴裏還順口嘟囔了一句:“還是老規矩的……”張閗光笑著也跟過來坐下了,兩人一起靜靜地品著茶,好像昨天剛見過麵的樣子。
胡蘭成看到手邊的茶幾上放著一疊手劄,就拿起來看了看:是沈從文寫給蔡元培先生的,連續十幾頁信箋,都是沈從文分次央告蔡先生出麵,利用政治身份和政治力量,協助營救左聯女作家蕭紅的書信。蕭紅是“民國四大才女”之一,被譽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文學洛神”——民國時期,隻有白蕉的書法是真正直追魏晉的,梁漱溟的書法則是學者氣息最正派的,而沈從文和胡蘭成的書法,卻是公認的書卷氣最濃。胡沈二人,一時之間,是“既生瑜何生亮”的關係……
胡蘭成認認真真地看了,時不時頗為讚許地點頭:“蠻好,蠻好!……這是蔡先生送你的哦……”張閗光也點點頭道:“是的六哥,是蔡先生送的。蔡先生也很喜歡沈先生的字,打量著張閗光,笑嘻嘻地用濃重的紹興官話講到:“這段時間以來,梅貽琦校長一直在昆明的西南聯大,主要負責打理校務。前幾日有先生讀過梅校長的日記,日記裏講到,陳寅恪先生的身體已經不怎麽好了,行動是好不靈光的,有一隻眼睛還已經看不見了……講到陳寅恪先生哦,他無疑是當今“教授中的教授”、“大師中的大師”,陳先生學問浩瀚如海,被傅斯年視為“三百年來第一人”……所以呢,每次跑日軍空襲警報的時候,必須是要有人扶著走的……而住在陳寅恪先生樓下的劉文典校長,就是經常扶著陳先生跑空襲警報的那個人。
幾天前呢,空襲警報又突然響起了,劉文典跑了幾步後想起來陳先生,於是就轉身準備上樓去扶。這個時間呢,在路上遇到了沈從文,沈先生也在急急忙忙地跑警報,劉文典撞見了頓時大為生氣,便厲聲斥責沈從文先生說,陳先生跑警報是為了保存國粹、流傳國故,我跑警報是為了保存《莊子》,學生們跑警報是為了保存文化火種,你沈從文一無是處,你跑是為了什麽啊???一時間搞得沈從文很是尷尬……哈哈哈哈哈!”
張閗光無奈地搖了搖頭,歎道:“沈先生文學功底深厚,傳統功夫紮實,對文字、文章的悟性也是極好的了!可惜隻是多年身愛情感自由,壞了自家名節,所以深為民國狂人劉校長、劉學究所不齒哦……”
張閗光也呷了一口茶,又補充道:“這位劉文典、劉校長自己也是承認的哦,他最大的缺點就是驕傲自大,但他也表明自己並不是在任何人麵前都驕傲自大哦……比如對陳寅恪,他就心服口服。他曾經對朋友和學生講過幾次的,西南聯大隻有三個教授,陳寅恪算一個,馮友蘭算一個,唐蘭算半個,他本人也隻能算半個……”
三朝元老、國學泰鬥章太炎老夫子,是劉文典的老師。章老夫子對待他卻是極其喜愛的,逢人便誇:“我有一個好學生,敢頂撞蔣介石。”1932年,章太炎赴北平勸說張學良,出兵討伐正在密謀複辟的溥儀。他剛到北平,就先派人去清華園找來劉文典。章太炎於下榻處西城花園飯店,見到了這位得意門生,他喜不自禁,用手輕輕摸摸愛徒的頭,讚歎道:“叔雅,你真好!”
這個親昵的動作足以表明章太炎對這個弟子有多麽喜愛!章太炎後來還特意寫了一副對聯送給劉文典:“養生未羨嵇中散,嫉惡真推禰正平”。章老夫子此聯是化用了禰衡擊鼓罵曹的典故,誇讚了劉文典的剛直不阿、敢批龍之逆鱗——這也是十足的中國傳統“士大夫”之風骨!
在昆明西南聯大,劉文典花費大量心血研究莊子,並完成了他一生中的重要著作《莊子補正》,由此也成為中國莊學大師。其著述的主要原因,他是希望通過研究莊子來弘揚民族氣節,複活民族精神,從而使災難中的祖國能振興起來。在一次演講中,談及大學國文係的使命和任務時,他說:
“我們國文係,除研究文學外,還負了一個重大的使命,就是研究國學。……現在國難當頭,國家存亡之際,間不容發,我們應該加倍的努力,研究國文。……因為一個人對於固有的文化涵濡不深,必不能有很強的愛國心。不能發生偉大文學的國家,必不能卓然自立於世界。文藝哲學,確乎是救國的工具。……要求民族精神的複活、國家的振興,必須發揚我們民族的真精神,應用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方法,才能產生適合需要、順應潮流的偉大文藝作品,完成這個使命。”
——用更為通俗的語言和方法,來實現以學術救國之意圖,在這一點上,“民國狂人”劉文典和“民國倔人”梁漱溟兩位近代古儒,真可謂是:同心同德同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