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小城和魔都（四）
雪花不緊不慢地飄灑著，每一片雪花仿佛都在傳遞著天地間“冬嶺秀孤鬆”之萬般的風情……目之所及，大雪蓋住了屋頂，大雪蓋住了街柳，大雪蓋住了花圃，大雪蓋住了甬路——天下一太白！大雪為四個風雅之士堆砌了一個粉妝冰雕、玉壺冰心的緲緲仙境：這場大雪也把兩姐妹裝扮成了黛玉和妙玉……
隻有火鍋和老酒，還有鮮紅的羊肉在雪地裏畫龍點睛似地袒露著，不斷地刺激著人間的味蕾和肉欲……美慧子端著熱氣騰騰的酒碗，緋紅著雙頰，輕拍著小慧子的玉酥手，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張大哥呀，內懷霸悍勇武之氣，所以經常會甘於天地之間，受這冷酷嚴寒。以後啊，我們會經常這樣曠達野食的……”張閗光聞言不覺站起身來，拱手作揖自嘲笑曰：“天地洪荒，陰陽兩極多發真趣，還望兩位妹妹一同細細品鑒，自然其中一二，已是大道萬千……”小慧子見了，戲謔笑應道：“這下子可好，張大哥已然變成了賈寶玉和柳湘蓮，文武哼哈……”
三弟嘴裏咀嚼著肥美的羊肉，忍不住插嘴講：“大哥最喜歡自己是白袍銀槍趙子龍……”美慧子瞪大了眼睛，故作驚訝狀：“我看啊，喬桑快成了穿白袍、騎白馬的雙槍趙子龍了啊……”說完嬌癡地白了張閗光一眼，又轉臉看著小慧子壞笑起來。
張閗光和小慧子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臉都感覺熱辣辣了。“哈哈哈哈哈！！！……”四個人齊聲開懷大笑起來。
一直吃到了下午三點鍾，二十斤羊肉一掃而空。三弟泡了茶，幾個人漱淨了嘴巴，然後他要回去朝陽街九號了，晚上他和老張隊長還有幾個碼頭負責人一起，相約吃飯、打麻將。四個人一起踏出了大宅門，外麵空無一人，街道、市井、巷陌，都覆蓋了厚厚的白雪，銀裝素裹分外妖嬈，仿佛是來自安徒生的童話，也更似道家的瓊瑤仙境。
張閗光和兩姐妹目送三弟的身影遠遠地消失在了雪幕之中，然後轉身進了大門，一起把大門鎖好。一不留神，小慧子竟然悄悄地脫掉了小皮靴，在雪地裏好像小白兔一樣赤著美足跳來跳去，笑聲像銀鈴一樣清脆悅耳。美慧子見了大受感染，也要脫掉鞋子和她一起在雪地裏撒會兒野，張閗光怎樣都哄不住，一著急他就把美慧子公主抱了起來，完全不顧她心有不甘地踢打著、嬌嗔嬌癡地叫嚷著，哀求著，直接抱到主人房裏，把她的鞋子剝掉給扔到大炕上去了。然後他又疾步走回到了院子裏，他心疼小慧子腳寒受涼，也是一把公主抱起了小慧子，小慧子乖巧地隻把頭緊貼在他的左胸口，兩隻小酥手緊緊抓住他的上衣前襟，他一下子怔住了，本能地低頭凝望著她……
1943年2月2日，星期二 。納粹德軍元帥鮑利斯率領麾下的24個將軍、9萬殘兵，向蘇聯政府投降——曆時160天的斯大林格勒大會戰，以蘇聯人民的完全勝利宣告結束。納粹德軍在頓河、伏爾加河、斯大林格勒地區總共損失了大約一百五十萬將士、三千多輛坦克和三千多架飛機，極大地消耗了法西斯的有生力量：斯大林格勒戰役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轉折點！！
1943年2月4日，星期四 ，天氣大雪。這天是農曆壬午年的除夕，明天的大年初一就是農曆癸未年了。三弟一直等到一月底才回上海灘過年，而尉遲慧子卻沒有跟著父母回北京，正值兵荒馬亂，世道艱險，父母覺得小慧子不跟著上路也好，也隻好委托張閗光和美慧子照顧好她。
上午兩姐妹吃過年糕和熗鍋麵，就一起盤坐在炕桌上下圍棋，她們兩個人日久情深，越發地形影不離了。張閗光坐在八仙桌前寫好了幾副春聯，順手打開《粵雅堂從書》本的《陶庵夢憶》卷三，抄了一段平日裏最喜歡的《湖心亭看雪》……
張岱（公元1597年10月—1689年8月），號陶庵、古劍蝶庵老人，浙江紹興人。祖籍四川綿竹，故又自稱為“蜀人”，明清之際的史學家、文學家。張岱精於茶藝鑒賞，喜好遊山玩水，通曉音樂戲曲，擅長散文詩詞，著有《陶庵夢憶》、《夜航船》、《琅嬛文集》、《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讚》等文學名著。
湖心亭看雪——張岱 （大明崇禎五年）
崇禎五年十二月，餘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餘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恭恭敬敬地寫畢，張閗光頗覺意猶未盡，抬眼看了看舉著粉頸兒正在聚精會神下圍棋的兩姐妹，嘴裏喃喃地說道：“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1943年2月19日，農曆癸未年元宵節，星期五，中雪。
“星月當空萬燭燒，人間天上兩元宵。”這是《金瓶梅》第四十二回卷頭詩的第一句，又道是：“天上元宵，人間燈夕”；“溶溶寶月，燦燦花燈”……
雪花沸沸紛紛地已是三天三夜，老煙台的丹桂街上卻已經熱鬧了七八天了。街頭坊市上三教九流粉墨登場：賣藥算卦之流，立得卻是卦肆雲集、相幕星羅，每每口吐蓮花、指點迷津；還有那個個響鈸遊腳的僧人，聚眾化緣，苦口婆心演說三藏大法；江湖高翹和雜耍的藝人，身姿矯健猶如遊龍驚鳳，引人入勝頻頻叫好；街頭撂地兒大變魔術的先生，妙手空空神出鬼沒，讓人眼花繚亂，連連喝彩……
丹桂街東邊都是古董書畫，銅彝玩器和瓶爐，卻大多是明清物件兒；西邊則都是吃食：賣元宵的攤點兒高高堆著果餡兒，粥棚裏的羊肉湯香氣四溢，還有賣肉包子、燒餅、鮮餛飩、攤煎餅、烤紅薯、薑糖、麥芽糖、糖炒板栗、五香茶葉蛋、五香花生、瓜子、牛肉幹、炸油條、炸麵魚、油煎燜子、豆腐腦兒、冰糖葫蘆，冰糖粘瓜兒，甩糖人兒，捏泥人兒，捏麵人兒……“酒壚博簺雜歌呼，夜夜長如正月半”。
正月十二開始就有了燈市，到了元宵節這一天，大街上愈加摩肩接踵、車馬喧囂。那燈市中人潮如織、風煙湊集，萬般地熱鬧：當街搭起了數十座燈架，四下擁擠著諸般買賣生意，全城賞燈男女，個個花紅柳綠、濃妝豔抹，八麵招搖……
“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幾座燈山描金上彩，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悉上皆畫有神仙故事，五光十色耀眼奪目。眾人都偏愛那元宵燈影戲——疊玉千絲巧天工，將相生旦淨末醜。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燈市裏有金蓮紅絲燈、玉樓寶塔燈、荷花鴛鴦戲水燈、芙蓉富貴燈、繡球金花燈、秀才吟詩燈、三娘教子燈、和尚祈福燈、猿猴獻寶燈、通判捉鬼燈、鍾馗嫁妹燈、劉海金蟾戲寶燈、駱駝進貢燈、獠牙青獅馱寶燈、猿猴托桃燈、白象秘寶燈、八腳螃蟹燈、巨口大髯鯰魚燈；花草燈則有梔子、葡萄、楊梅、柿橘之屬；禽蟲燈則有鹿、鶴、魚、蝦、走馬之繪；奇巧燈則有琉璃球、雲母屏、水晶簾、萬眼羅、玻璃瓶、羊皮燈、掠彩燈……
迤邐彩燈勢若遊龍，道路兩邊的欄杆上，皆係著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光雪浪；街邊柳槐雜樹雖蕭瑟而無花葉，但是每一株都懸燈數盞；數千盞、萬盞燈百花齊放、上下爭輝——好一個：
七彩玻璃花花世界，皎皎潔潔珠寶乾坤。
豪門富貴人家則大都懸掛著鏤畫羊皮、鑲以流蘇寶帶的羊皮燈。羊皮燈是以細薄羊皮鏤刻成圖案，襯以透明或半透明的材料，產生皮影戲那樣的效果。《武林舊事》一書中謂：“羊皮燈則鏃鏤精巧，五色妝染，如影戲之法。”
燈飾其中又夾雜著各色花炮，外麵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內裏又有許多的滿天星、九龍入雲、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煙火施放，光影五色，照得人人無妍媸——“徹夜龍銜燭，火樹銀花合”。
好一派天上人間……
